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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来客

2021-11-12赵枝琴

核桃源 2021年3期

赵枝琴

单亲奶爸

尴尬的事情很多,唯独这件,不仅尴尬,更多的是内疚。

天一直阴沉沉的,就是不见雨,多半是想要下雪了。下雪,那也是老家山顶的事情,在这里,也就是奢侈。都这把年纪了,也就遇见下过两次雪,一次是我八九岁的时候,一次是我上中师那会儿。老家下雪那年,屋后的蓖麻林被压弯了腰,隔壁大爷家备用的瓦堆上积了厚厚的雪,依稀记得拎了铜壶装雪,看雪加热后都变成了什么。雪人没堆成,雪仗打得倒是翻了脸,哭了鼻子。

风很小,太阳早已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这种天气洗车,除了手冷点,压根没毛病。

车还没停稳,男人探出头道:“老板娘,先给孩子煮点面条,放点扒肉和绿菜,菜要切碎煮烂,不要放味精。额,记得少放点盐。”说完,极其疼爱地逗乐着孩子。孩子长长的睫毛,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两颗大葡萄,配上白皙的圆脸,咧嘴一瞬间还露出八颗小兔牙,可爱极了。我在祖孙俩的笑声里进了厨房。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享福,孩子一生,都扔给了爷爷奶奶,自己过得跟单身似的。

车洗好了,男人还在石桌边耐心地哄孩子吃,怕孩子烫着,更怕孩子饿着。“小孙子真可爱,多大了?”我边搓手边问。“是儿子。”男人不看我,随口答应着。“二胎么?”我追问了一句。其实,我平常很少说话,总有人说我清高。只是看着男人都五十多了,带孩子特别心细,一时失了分寸。男人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擦去孩子下巴上的汤,不紧不慢地说:“我和我媳妇结婚好多年了,一直没孩子,去年生的猪宝贝儿。”我不敢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站着,断断续续地听男人讲,讲幽幽的过往。

男人和他媳妇是初中同学。那时候,学校没有食堂,学生放了学,还得自己动手捡柴、煮饭。女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做不了剧烈运动,捡了柴拿不动,甚至连水都拎不动。大山里的孩子实诚,男孩见女孩有病,就主动给她拎水、捡柴,而这一帮就是三年。后来,女孩十八岁,嫁给了十七岁的男孩,这一疼,又是三十年,其间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明了。每天吃药续命的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偷偷把药丢了,半年后,怀了孩子,直到拿自己命换来了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我终于明白了:爱是生命的延续。执念,让她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爱人。或许,爱情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你宠我一生,我念你一世。男人说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知道妻子怀孕两个月时,言辞激烈地骂了妻子。我想,男人那温柔贤淑的妻子,当时流着泪都是幸福的吧。满满的责备里,全是浓浓的爱和无奈,还有深深的自责。

我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跟男人轻声说:“实在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让你触碰到内心深处的伤。”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只等父母批评,以减轻自己的过错。男人只是淡然一笑。那一抹“淡”,使我的心揪得更疼。祸从口出后,那种愧疚感,无法用语言表达。临走时,男人替孩子说了“谢谢孃孃,您煮的面条有妈妈的味道哦。再见。”

孩子甜甜的笑容,那稚嫩的挥手道别。雨,瞬间就滴落在我脸颊,冰冰凉凉的。当屋后的寒梅花落尽,春天便悄然爬上了枝头。愿那“福”字帽下的笑脸,一生康健无忧。

疯女阿花

初见阿花是在冬日的清晨,一袭零碎的衣服包裹着纤弱的身体,头上一朵蔫不啦叽的小雏菊,一双不合脚的黄胶鞋跟一身衣服一样不着调。或许你对这双鞋有疑惑,你所不知的是,这双胶鞋早已破旧不堪,左边这只鞋用红布条将鞋底和脚绑在一起,右边这只只剩半截残败的身躯。她怯怯地望着一切,所有物事却明目张胆地看着她。议论猜想着有关她的一切。

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是谁家女儿?又曾是谁的心头肉?

小镇清晨的菜街熙来攘往,我时常会添点肉和菜,也能淡然一笑之余听商贩们八卦。卖菜大婶的定论是疯女叫阿花,因为阿花头上戴了一朵花。其实,于阿花而言叫什么或许不再重要。我买了两个刚出锅的包子给她,她没有立即接过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转而又看我手里冒着热气的包子。我大体明白了她的意思,掰了一口放在嘴里,快速咀嚼后送进了胃里。之后,我再度把手里的包子递给她。

我不知道阿花是怎么走到我家的。两个月后的一天午后,我在狗吠声里捕捉到了阿花的影子,远远地站在公路对面,看着笼子里转圈的狗,就是不敢挪。我大声呵斥了狗,不让其发出声音,并向阿花招手,示意她穿过公路来我店里。几次尝试失败后,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拿了两个苹果走向她。她比先前憔悴了好多,脸色苍白如纸。上身穿了件黑色羽绒服,除了脏点,怕也是哪个好心人买了送她的。绿色的裤子短到露出整个小腿,更像是哪家娃娃穿过的。她的两边小腿上沾满了血迹,干到发黑,玫红色的棉鞋上也沾了好多。而头上的头发,脏到已结成了饼。

后来,在我给她找衣服的空档,她却已不知所踪,只留下空空的洗澡间和花台上的两个苹果。我没有过多地在意,依旧忙活店里的事。洗货车的驾驶员说河里有人洗澡,都纷纷跑对面公路去看热闹。隐约听见有人说是个女人,大白天在河里洗澡,肯定是疯了。我猜应该是阿花,边洗车边想着:她疯么?

虽已是春天,但还有着浓浓的寒意。阿花在两个乡镇间乞食,无论上乡还是下镇,总会到我这来,却从不进我店里,只在路边呆呆地徘徊,见到我就傻傻地笑。大抵是知道我对她并无恶意,也就不再拒绝我给她的任何东西,给她盒饭的时候少,给糖果的时候多,偶尔也会把日用品塞她怀里,告诉她不要喝冷水。她从不跟我说话,却知道我说什么,在我告知她不能喝生水之后,她魔法般变出了个半新的搪瓷缸,此后到哪都讨杯热水喝。别人给她什么吃的,她都会接进洗好的搪瓷缸里,如若不给,她也不会主动要。

后来,阿花消失了好久,没人理会,好似初春时节飘落的那一街浅浅雪花,悄无声息地在石阶间消融。买菜时,我忍不住问了万事通大婶,才得知阿花被邻村一个男人捡了去,看上去年龄相仿,也算有了个家。后来,听说阿花生了个孩子,还来镇中心医院接种疫苗。只是孩子先天不足,发育也特别迟缓,两岁多了都不会走路。再后来,孩子不幸夭折了,阿花的疯病因此犯得更厉害,整天又哭又笑,累了,就抱着破枕头摇啊摇,摇啊摇。清醒的时候,也会随男人下地锄草,就是再也不愿烧火煮饭。

有时,我会不禁感叹,人的一生,来自哪里?将要去往何处?蒲公英的约定里没有自由,风筝那头的牵绊就是落幕。

兰 姐

刚回到店里,就见晾衣绳上挂着我的碎花帽,消失几天后又干净地跑到绳上去了。不用说,是兰姐从犄角旮旯里捡回来替我洗好的。

兰姐是一个跑货运的中年女人,下岗后的她长年跟着丈夫跑货运,她负责找货、做饭、洗衣服,丈夫则安心开车。这一晃就是二十七年,风里雨里,小夫妻晃成了老夫妻。兰姐的丈夫是个退伍军人,不苟言笑,不善言谈,有时会点头打个招呼,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时间就窝在车里睡觉。相反,兰姐是个话痨,一见到我就会“嗒嗒嗒嗒”叨叨个没完。话题永远不变,无非都是些“我们又去怒江贡山了,阿巴,那个路啊,简直是害怕了。”“又熬了个通宵,交警堵的严,东躲西藏的,不拉重载也不行,运价太低,信息费又贵。”“你看,这个老板娘,九天了都不给我打货款,给会是忘了?以前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货到就付款的。小赵,你说我要不要催催?怕也不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根本插不上话,也不用我插上话,只要兰姐一动口,就如若无人之境。或许,倾听就是最好的对话。

兰姐的丈夫是回族,兰姐没有随教,刚巧碰到我煮早点,也会毫无拘束地跟我一起吃,我不会给她放炸酱,多给她放点鸡枞油,心照不宣的默契,也算是对别人信仰的尊重。兰姐体贴入微地照顾着他的丈夫,从驾驶室里搬下他们的灶具,也给她爱人弄一碗可口的稀饭,把上顿吃剩的鹅肉剔除骨头,剁碎,再加点小菜。也会拌一点香菜胡辣椒来下饭。当然,这些佐料、蔬菜,都是我菜园里现成的。来往加水、洗车、停车的驾驶员,只要他们需要,我都会免费送他们。

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偶尔也会有小摩擦。记得有一次,我正忙着打理菜园,见兰姐跳下车,拎着大包小包地往州城方向走。后来,她给我发了好多消息,诉说了她心中的委屈。她在路边买点鸡枞,手机忘了带,只几分钟时间,货车帮里有一车货没抢到,就被他丈夫数落。只因一年都遇不到一次,运价高,路况还好,装货地点就在离我家七公里的钢厂。兰姐趁这次委屈,惶惶休息了半个月,最终牵挂爱人而妥协。

说实话,跟兰姐在一起,我总不自觉地联想到豆腐西施杨二嫂。刚洗完澡的她,不会把湿发打散了擦擦,也不会用我的吹风机吹头发,相反地,她会把湿发一坨地盘在头顶,然后叉着腰张着脚跟我唠嗑,活脱脱的一个圆规,只是她画出的人生与杨二嫂截然不同。兰姐会把半白的头发染成红色,再配上深红的连衣裙,有时候还搭红皮鞋,整个人都特别喜庆。

要是饭点看见我特别忙,兰姐会主动帮我擦桌子、摆碗筷,洗菜、洗碗碟,一来二去我们就真处成了亲人一般。逢年过节的,会给孩子带糖果礼盒什么的,我也时时把季节性的原生态农货回赠给她。见我长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她会从女儿店里拿两盒面膜给我,叨叨女人要学会保养,要学会化妆,而前提是要补水。而我,也早习惯了她善意的叨叨。

家长里短,烟火人生,相识相知间,已是深深姐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