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守艺人
2021-11-12杨佳燕
杨佳燕
铁打的匠心
我和铁匠谢马跃是因兰花结的缘。2018年的冬天,我在战友张学文的引荐下,前往谢马跃家赏花。谢马跃家住漾濞县漾江镇脉地村。才到他家门外,就听到清脆有力的打铁声,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节奏变换有度,起落转合有序,听着和谐而悦耳。
一进门,见大约30多平方米的铁匠铺里,炉膛炽烈,铁锤、铁夹、蹲铁砧有序排列,左边放着空气锤和两个铁墩,还有一个焊制的淬火槽。正中摆放着打磨机、切割机,右边堆放着一些已打好的犁、锄、镐、镰、砍刀等农具。墙上和屋檐下还堆放着一些钢材原料。
此时,炉火正旺,炉膛边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在专注地将烧红的铁块放在铁墩上,叮叮当当,大锤小锤轮番打着,蹿起一朵朵耀眼的铁花,映红了他刚毅的脸庞。
谢马跃发觉我们到来,便笑盈盈放下手中的活计来招呼。我们忙说,你继续啊,我们难得有眼福看到你打铁。他就一边抡起铁锤,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和我们聊起来。
谢马跃出生于1974年,祖上两代都是铁匠,他在家中排行老幺。30多年前,因5个兄长都不愿意打铁,父亲便把传承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于是14岁的谢马跃就跟着父亲学起了打铁。
“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其中要数打铁最苦。要有好体力,一年四季围着铁花四溅的高温火炉转,不仅又脏又累工序多,还枯燥乏味,这样的日子,你们能忍吗?”这是父亲给谢马跃和两个徒弟上的入行第一课。随后的日子,父亲手把手教他们烧火、拉风箱、把控火候、抡小锤、打制简单的农具……就这样,谢马跃开启了他的打铁匠生涯。
“那时候年纪小,才打了不到两天就腰酸背疼,手上还磨起了不少大泡,还没干一周就累病了!”谢马跃回忆说,当时他也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到父亲是靠打铁这门手艺养大了兄妹7人,这门手艺如果在自己这代人手里失传了,上辈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俗话说:打铁要靠本身硬。谢马跃下了决心:既然选择了干这行,就要爱这行、钻这行。他跟着父亲起早贪黑干起了铁匠。5年多来,在日复一日的千锤百炼、在他手上添了无数个伤疤之后,谢马跃真正成了父亲的接班人。
“打一把刀看似简单,实则需要20多道工序,光是烧和打就需要10多个回合,才能打出一把刀的模样,紧接着淬火、校正、上把、打磨等。”谢马跃一边娴熟地打着刀,一边如数家珍地讲述着打铁的工序。“一块铁在铁匠手里就是宝贝,想要打制出一件满意的‘作品’,必须做到心、眼融为一体,手、脚配合到位。常言道:‘铁匠无样、边打边像’,只要用心去做,就能打出想要的东西。”
“在80、90年代,干这一行还是很吃香的,一天的工钱相当于4个零时工的工钱。”谢马跃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语气里是满满的成就感。1998年,他和父亲用了1个月的时间,打制了一批农具到集市上出售,一天就卖得8000多元,相当于当时双职工家庭一年的工资收入。谢马跃靠打铁收入盖起了新房,娶妻养子,还收了4个徒弟传艺。
然而,随着机械化生产工具的逐渐普及,手工打制的传统农具逐渐退出市场,谢马跃的铁匠铺生意日渐一日冷淡起来。如今,4个徒弟已经转行,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愿学了,方圆数十里只有他还在坚守着。
几年前,谢马跃在乡镇市集上开了一个五金店,妻子开着一个美容店,兼顾着五金店的生意,店里除了卖着他打制的农具外,其它大多都是不锈钢的机械化制品,凭着他打铁的技艺和人脉,一年下来生意还是可以。
“儿子、徒弟都不愿意学,这门手艺面临失传的危险。但在我手上,只要打一天,就一定要打出铁匠的精气神来。”谈起铁匠的未来,谢马跃十分不舍,但也坦然,“父亲80多岁的时候还在打,一直坚持到了打不动的那一天。现在,父亲走了,我还是会像父亲一样,坚持下去。”
时光荏苒,铁匠和铁匠铺,还有那悠悠回荡的打铁声,已渐行渐远……唯一不变的是那颗匠人之心,依然像铁一般坚毅。
两双草鞋
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我耳边说,外婆有双巧手,会编草鞋、草墩、草席,还会绣花、做豆腐、熬麦芽糖等。于是,好奇的我就萌生出想穿草鞋的念头。
10岁那年的寒假,我随母亲来到外婆家。一进门,我就和外婆说想要穿她编的草鞋。“你真的喜欢?我给你编一双就是!”外婆一边爽快地答应着,一边在我身旁蹲下,用手指量了量我的脚长。
第二天早饭过后,外婆果真就提着一双小巧的草鞋来到我面前,让我试穿。我高兴极了,立马脱掉回力球鞋,换上小草鞋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只是跑了几圈后……我最终还是把草鞋脱了丢在一边,硌脚难穿这便是草鞋给我的印象。
时光流转,一晃24年过去了,如今外婆已经78岁了,那双小草鞋也早不知去向。前不久,母亲把外婆接到家中小住几日,无意间看到外婆布满老茧的双手,让我又想起了外婆编的草鞋。
“20多年没打草鞋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不过,可以试一下。”听到我想再要一双她编的草鞋后,外婆欣然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就找来稻草、棕叶。晒棕叶、泡稻草、搓绳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外婆开始用棕叶搓起草鞋绳。只见她手脚配合,不到20分钟的功夫,就搓出一条一米多长的绳子。
“绳子是草鞋的骨架,只有把骨架搭好,才能进入第二步。”外婆说,从小就跟随外曾祖母学打草鞋,那时没有尺子,外曾祖母就教她用人的身高来估算草鞋绳子的长度。
搓好草鞋绳,外婆找来用水泡过的稻草,把它捆成一把,放在地上用木棒均匀的敲打,再用双手搓揉,一直搓揉到稻草有韧劲为止。
“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否则就半途而废了。”说话间,外婆在腰间系上一根布绳,把草鞋绳对折两次后,一头拴在腰间,即是草鞋鼻子,另两头绕在大脚趾上,开始编织。只见她手里的几根稻草在草鞋绳上来回穿动,边穿边搓,边打边校,一会儿安耳纽,一会儿剪边角草,身子和手脚也随着编织的进度一会儿向前,一会向后,一会又左右摆动着,一只鞋就逐渐成形了。
“解放初期,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很艰苦,能穿上草鞋就很满足了。”外婆一边编草鞋,一边回忆道,从小她就跟随外曾祖母打草鞋卖,每双从2分、5分,卖到1角。嫁到婆家后,还坚持着这门手艺。白天参与集体劳动,晚上就点着煤油灯打草鞋,一个星期打个20多双,一部分拿到集市上卖,补贴家用,一部分打给外公赶马时穿。“当时,你外公在集体马帮里赶骡子,家中草鞋消耗最多就他了,每次外出赶骡子时,我都要在他的马鞍上拴上5、6双,等一个星期赶骡子回来,全都消耗完了。”
母亲说:“小时候,每逢乡上赶集,外婆都会带上我和你二姨妈,背上打好的草鞋,到集市上卖。草鞋卖完后外婆会给我们买上半斤水果糖。那时,每当秤才称好,我和你二姨妈就迫不及待先抓上一个,剥开放进嘴里,那甜甜的滋味至今还记忆犹新。”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吃穿也不愁了,草鞋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会编草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双草鞋已编好,外婆用剪刀修剪完边线后,又拿起木棒反复敲打,再用一根绳子将耳纽穿起来,草鞋就正式完工了。
“佳燕,来再穿穿试试!”外婆提着草鞋扶腰站在我跟前,眼里却透着光亮。我慢慢地脱下皮靴,光脚换上了草鞋,漫步在院子里的那一刻,我脑中的思绪不停地在翻腾……10岁时的第一双草鞋,现在的第二双草鞋;外婆那代人的艰苦不易,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都让我感动!
成长的岁月里,总有一些人和事,值得我们去感知,去回味,去珍惜!
半小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草鞋脱了下来,这次,我把它放在阳光下晒了两个小时,然后用保鲜袋封存起来,我要小心珍存这份温馨和深厚的亲情,以常常提醒自己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竹编情
周五,走在漾濞的集市上,闹市边缘还能看到一群为数不多的篾编手艺人。他们身旁堆放着手工编制的竹篮、背篓、簸箕等竹器,正等待顾客的光临。其中,一名篾匠卖的竹器除了常用的竹篮、背篓、簸箕等之外,还有竹饭桌、竹茶几、竹凳子等等,造型颇具特色,让人眼前一亮。
这名篾匠叫汪泽清,今年63岁,是苍山西镇淮安村栗树坡人。在汪泽清的记忆里,从父辈开始就做篾编。自己小时候由于体弱多病,8岁时就跟随父亲学篾编手艺。因勤奋好学,16岁时汪泽清就把父亲的一手绝活学了八九成,之后开始独自游走外乡,上门到顾客家里去编置一些居家的什物。
“那时篾编制品是人们生活及劳动的必需品,每隔两三年,每户人家里都需要购置一些。”汪泽清说,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每年我们都会到一些有磨坊、盖新房的人家中去做篾编活,短时两三天,长时一周或半个月,这家编完跑那家,只要人家需要我们就上门去,食宿也在主人家。当时,干我们这行的就和其他木匠、补锅匠、修鞋匠一样,靠着一门手艺,常年穿行在村庄里,成为家家户户不可缺少的常客。
“想要当个好篾匠,需要熟练掌握砍、锯、切、剖、拉、编、削等几十道工序。”汪泽清说,整个编制中,最关键的是第一步——劈篾,这里就讲究刀功:一根竹子砍下来,先要剖分成1厘米宽的竹条,再将竹皮和竹黄分开,少则取用一层,多则要剖剥两三层篾片,剖下的篾片几乎透明,篾丝最精致时如发丝,这要根据编制的器物来定。篾片剖完后,就可以进入第二步——编制,竹编品种甚多,只要掌握规律,心中有样,想编什么就自然能成形。干这行,最关键的就是要有一颗匠人的心,在篾编过程中,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位,不能马虎。再一个就是要遵守自然的规律,按季节性砍竹取材,这样才能保证品质。
凭着精湛的手艺和热情的服务态度,汪泽清的竹制品远近闻名,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篾匠,从他手中编出的竹器不仅质量好,还能根据顾客的需求,编出不同形状的竹器,吸引着顾客常常上门定制。
“那时,干篾匠这个行当还十分吃香。”汪泽清介绍,过去,做篾编是家中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妻子除了耕种好家里的田地外,也帮忙他打起下手,负责帮助他编制背篓等竹器上需要的绳索,他们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供三个孩子上学,还靠这门手艺盖起新房,买了货车和三轮摩托。
走进汪泽清家里,随处可见竹子编制的器物,大到茶几、碗柜,小到扇子、筷筒……有刚编出来的,也有泛着黄旧斑点的,品相不同,各有形色。
光阴如弹指,汪泽清干这行已经50多年,从他手中编制的竹器也不计其数,在尝到收获的喜悦之时,也给他留下不少身体上的隐痛。由于长年做篾编活,汪泽清的双手上布满伤疤,指关节也变得粗大,还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
随着时代的变迁,篾编制品如今日渐式微,不少篾匠已转行,或是已故。“现在学这门手艺的人也少了,虽然儿子多年前学会了,但也不愿意从事这行了!”汪泽清说,他记得,几十年前,村子里像他一样做篾匠的有50多人,多数家庭依靠编竹制品生活养家,现在却已不到10人,而且大多都是像他这样上了岁数的。
面对现状,汪泽清很坦然,他说:“不管外在有多少的困难,也要坚持做下去,干了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了,平时自己不管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只要做起篾编来就会心无旁骛,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前不久,村干部来到汪泽清家中,提起国家修高速公路要占用着他家的竹子地,汪泽清听后二话没说,爽快地一口答应道:“好!为了国家建设发展需要,没有问题。”几天后,汪泽清来到自己悉心栽种三十多年的竹子林旁,当看到上千棵成片倒下的竹子,他的眼睛模糊了。
熬糖的女人
年关将至,年味渐浓。腊月的一天,凌晨5时,漾濞县苍山西镇石钟村的朱美德起了个大早,点燃储藏了一个冬天的柴火,开始熬麦芽糖。不一会儿,满屋子便弥漫着浓浓的甜香味儿。
今年62岁的朱美德,从小就跟随奶奶、母亲学做麦芽糖,奶奶、母亲相继过世后,朱美德就顺其自然接过这项制作手艺。每到过年前的腊月里,她都要选个好日子,把嫁出去的儿女和邻里乡亲们召集起来,到家中一起熬制麦芽糖。
麦芽糖,也叫饴糖。由含淀粉酶的麦芽作用于淀粉而制得,是一种乡间传统的甜品。“熬麦芽糖,是一个复杂而费时的过程,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朱美德说,一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原材料。先将麦粒用温水泡一天后,放在竹筛里,用编织袋包严封藏在灶台上,一周之后,当小麦发出1至2厘米长的麦芽,就可以拿到阳光下晒干,然后磨成麦芽粉备用。
腊月里是做麦芽糖的最好时节。一天前,朱美德就把玉米、米等主食磨成碎颗粒,淘洗后兑入一定比例的麦芽粉、石膏粉和桔子皮,晚上睡前用水浸泡好,蒙上棉被,静静地等待着发酵。第二天,待到盆里冒出泡泡、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时,朱美德与丈夫李洪荣一起,把发酵好的玉米、米倒入两口大锅里煮熟,然后用纱布过滤出米渣,再把浆水倒回锅里,开始慢火熬糖。
“一直要熬8个小时左右,才能出锅。”朱美德一边说、一边站在灶台边不停地搅拌着。这时,儿女、孙男孙女们也相继回到家里,帮忙添柴和掌控火候。
两个小时后,大锅里的糖汁渐稠,噗嘟噗嘟地冒着气泡。“可以喝糖水了!”随着朱美德的一声吆喝,七、八个小孩儿不约而同地围到了灶台边,迫不及待地端起盛在碗里的糖汁品尝起来,嘴里情不自禁地喊着“真甜!”
在经历了漫长的八个小时之后,糖汁已经变成稠稠的糖浆,朱美德立即减退柴火,同时增加着搅拌的次数,时不时将锅铲抬到半空中,当看到糖泥拉出长长的、带有韧劲的丝时,朱美德把备好的核桃仁倒进锅里,翻搅了大约十多分钟。“建珍,把簸箕端来,可以出锅了!”小女儿听了,在簸箕里熟练地撒上一层炒熟的米端到灶边,协同母亲把滚烫的糖泥倒在簸箕里,用锅铲拢出一个圆,就这样,甜糯脆香的核桃糖就制作好了。
“两个女儿将来做不做那是她们的事,至于当母亲的我却有义务把她们教会。”朱美德说,每年熬核桃糖,她都要把嫁出去的女儿召集回来,带着他们一起熬糖,一方面是让她们帮忙打打下手,更重要的是把这项技艺传到她们手里。
大约过了10分钟,第二锅糖泥也熬好了,只见朱美德在亲友们的协助下,又将第二锅糖泥倒入另一个装有灶灰的簸箕里,均匀地摊开后,静静地等待它冷却,最后,再进入整个熬糖过程中最热闹的环节——扯糖。
简单的晚饭过后,朱美德把糖泥搬到了院子里,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木棒,扯出一团糖泥,和丈夫拉起了第一棒。暖暖的荧光灯下,夫妻俩配合默契,时而翻扯,时而拽拉,脸上洋溢出的笑容与糖泥一样甜蜜。此时,儿女、邻里乡亲们也跟着动手,热热闹闹地扯起糖来,把琥珀色的糖泥反复扯拉直到成为白色的糖块。孩子们则围在一边好奇地看着,时不时拽一块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在舌尖上感受制糖过程的神奇味道。
“这几年,村子里还坚持做麦芽糖的人家屈指可数,会做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朱美德说,以前,糖果之类的零食少,每年春节前,家家户户都会熬上两锅麦芽糖,过年时用来待客和自家食用。每到熬麦芽糖的时候都很热闹,一家串一家,相互帮忙、品尝,还非要比一比谁家的口感好。
在一番热热闹闹的劳作之后,簸箕里盛放的琥珀色糖泥已全部被扯拉成了银白色的麦芽糖。朱美德把核桃糖、麦芽糖切块装在盘子里,端来让大家一起品尝劳动的成果。
夜色下,小院里弥漫着麦芽糖的清香,每个人的舌尖都甜丝丝的,即将到来的新年也充满了温馨与甜蜜。
离不了的黄土地
“立夏麦苗节节高,平田整地栽稻苗,中耕除草把墒保……”在一个立夏的夜晚,苍山西镇白羊村罗屯村民小组的村民余长生嘴里哼着小调,在田头赶着牛,犁着田,他的身影在夜幕中,与伴他五十多年的土地紧紧融在一起。
那天傍晚,连着干旱了半个多月的漾濞县终于迎来一场大雨,干涸的村边小河不一会儿就响起哗哗的流水声,可以犁田栽秧了!
当天,余长生正在地里放牛,当听到滚滚的雷声,一股熟悉的气息袭来,他赶紧把牛赶回家,还抱给犁牛一捆草料,并迅速吃了两碗饭,一口气干了一杯酒后,朝孙子大声喊着:“海涛,走!可以犁田了!”余长生扛着犁,孙子余海涛牵着牛,爷孙俩冒着雨、顶着夜幕,往田里赶去。
上笼套、穿绳、打结、挂犁尖……微弱的光线下,余长生动作娴熟,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犁上好了。
“今天可把这场雨等来了,今晚我得抓紧点,把一部分田犁好、耙好,明天家里就可以栽秧了!”说话间,余长生一声吆喝:“噘——”牛闻声前行。余长生左手扶犁,右手持鞭,不断向前犁行。只见犁道两边泥土翻转,飞溅的泥水在田间飞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对余长生而言,犁田是他农耕生活中重要的一环,一招一式都十分专注而自然。
雨水早已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凝聚在发间的水珠顺着头发颗颗滑落,他全然不顾,瞪圆的双眼永远凝视前方。
今年66岁的余长生,从小算起,已和田地打了50多年交道。在他的记忆里,小学3年级,他就辍学回家跟随父母挖田种地,13岁,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犁,14岁便独自一人外出赶马……从那以后,余长生就继续踏着祖辈们的足迹,遵循自然规律,在这片土地上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每年家中的粮食都是自给自足,剩余的拿到市场上去卖,换成钱后补贴家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余长生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每年,他都会带着家人,用心地对待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让一茬一茬的庄稼在四季中轮回中生根发芽,开花结实。
如今,余长生已到了两鬓花白的年纪,3年前,儿女们考虑到他年纪大了,辛苦耕耘了大半辈子,多次劝他把牛马卖了,在家里帮忙看看家即可,每次他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买牛、买马的人来到家里时,他又变卦了。不仅如此,一到农忙的季节,他又执拗地挽起裤腿、撸起袖子,牵着牛、扛着犁走进了田里,犁完自家的,还帮着邻里犁。
犁田是个很耗体力的活,随着年龄增长,余长生每次犁田20几分钟就要休息一会儿。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但每次他都尽力坚持着,生怕干不完活儿。余长生常说,跟这片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不动起来,总感觉浑身不舒服。他没有想过未来,感觉只要身体可以,就会继续耕作下去,直到动不了为止。
余长生的女儿余水香介绍,尽管村里已实现了机械化耕田,可父亲干农活还是喜欢遵循传统的农耕方式,而且还有一种韧劲,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炎炎烈日,如果干不完活,他就不会休息。父亲的一辈子,都离不了生养他的这片黄土地。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让余长生没想到的是,时代变化的浪潮来得太快了,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使小城镇周围的田地减少了许多,余长生家的田地也被征用了一大半,征用的土地被蓝色的铁皮围得严严实实的,凑巧的是,过路的农用车不小心把那铁皮撕开了一个口,于是每次路过,余长生都要停下脚步,透过那撕开的口子看看那变了样的土地。
耕地的减少,让余长生重新打起卖牛的想法。一个黄昏的晚上,姑爷把一个贩卖牛马的商人叫到了家中,几番讨价还价之后,余长生把两条水牛牵出圈舍,赶上那早已停好的货车箱里,并一直目送着车影消失在夜幕中。
余长生和他的土地,是我们的爷爷奶奶辈、父母辈的生活,他们把一辈子的青春献给了土地,而在流去的时间里,关于他们和土地的深情故事,还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和记得?
小城剃头匠
在漾濞县城的漾江路上,时常能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剃头匠。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把转椅,几把推子、剪刀、梳子、剃刀等工具便是他营生的全部。
“看刀!”随着剃头匠的一声吆喝后,只见一双专注有神的眼睛下,他右手悬腕执剃刀,左手抚脸撑拨皮肤。顺刮,上拉,倒推……“嚓嚓”声间,刀刃贴着脸面一路抚过,刀法张弛有度,游刃有余,所到之处毛发迎刃断落,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修脸服务就完成了,客人脸上再也看不到半根须茬。
这位正在掌刀的剃头匠叫祝书奉,今年70岁的他已经从事剃头活计52年。60年代时,由于家境贫寒,弟兄姊妹多,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18岁时,祝书奉就在江苏老家跟一个姓冯的师傅学习剃头。
剃头、刮脸看似简单,实则是个精细的技术活。据祝书奉回忆,当年为了学好这门手艺还是吃过不少苦头。每天早上,师傅都会在自己右手执刀的手肘、肩膀上各放一碗水,一练就是1个小时,碗掉下来就会挨打。剃刀拿稳后,师兄弟之间轮流互剃练手,直到师傅说行,方可为顾客服务。“剃刀锋利无比,在顶上动刀,可容不得半点马虎,稍有不慎就会砸了饭碗。”祝书奉感慨道。
凭借着自己不懈的努力,3年后,祝书奉出师了,后来他还带出了4个徒弟。35岁时又来到漾濞,继续从事剃头营生,同时也在这里安了家。
“60岁之前,我还经常到乡镇集市上摆摊理发!”祝书奉说,十年前,剃头匠这门手艺虽然生意淡了,但去到乡里还是有很多顾客,后来身体慢慢不行了,加之病痛缠绕,也就没再跑,只定点在这儿了。
“祝师傅的手艺很好,他敢于用刀,一般理发店是做不到的。”82岁的常跃龙是祝书奉30多年的老顾客了,每个月他都要选一个街天来这剃头唠嗑,这已成为了老人的一种习惯。
和常跃龙一样,来他这里剃头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顾客,他们大多喜欢戴着顶帽子,肩上挎个包儿,每次来先要和祝书奉拉拉家常,方才开始剃头。面对每个顾客,祝书奉都会认真对待,一丝不苟,热诚专心地为每个顾客服务。“老哥,最近身体可好?”每来一位,祝书奉都习惯地问候起他们的身体状况,临行前,也会送上一句“保重身体”之类的祝福语。
有时,附近有出行不便的老人召唤时,祝书奉也会带上家伙,上门服务,用他的话说,每个人都喜好自身干净、清爽,“作为剃头匠,我干的就这行,只要路不是特别远,有人叫我就去了,收费的价格也不变。”
然而,随着一个个老人的离世,不仅祝书奉上门服务的人少了,就连摆摊点上的顾客也渐渐地减少,祝书奉从老顾客的口中听得最多的是,昨天,那个某某也走了。
随着时代的变迁,剪发工具的不断升级,也随着那些怀旧人的离世,剃头匠这门传统手艺,就要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有时,眼看着父亲一天也等不到一个顾客,女儿们都劝祝书奉别干了,回家休养,安度晚年,可祝书奉说还想再干几年,他说,早已习惯了这份工作,也舍不得放下这门手艺,更舍不得这些来剃头的老伙计们。
“这把刀陪伴我50多年了,我用这把刀吃饭,虽然70岁了,操起刀来还是蛮灵活的。”说话间,祝书奉转身操起剃刀,准备为另一位老伙计修面。
任凭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在这个小城始终有他的身影存在,三十多年来,祝书奉一直坚守着那份未曾改变的匠心。他已成为这个城市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在自己坚守的营生方式中,平静地享受着小城的生活乐趣。
苦姜坡上打歌人
“嘎吃木瓜,瓜咖喱……”伴着动听的“器奔”(傈僳族四弦琴)弹奏声,漾江镇湾坡村苦姜坡村民小组的10多名男女老少不约而同一边唱、一边跳,围圈跳起傈僳族打歌,踢、跺、闪、撞的特色舞步刚柔相济,充满活力,场面欢快热闹。如今的苦姜坡,茶余饭后的男女老少经常会围圈打跳傈僳族歌舞,歌唱幸福的生活。
怀抱“器奔”的打歌领舞人叫李汝明,今年53岁,共产党员,是苦姜坡傈僳族文艺队队长,也是大理州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傈僳族打歌代表性传承人。
在李汝明的记忆里,父亲李贵生从小就背着他参加各种傈僳族的节庆、婚礼、春种秋收等打歌活动。“儿时,父亲会经常带着我跟随打山队去打猎,一去就是两三天,每当打到猎物,夜幕降临时,队员们都会烧上篝火,烤上肉,边吃边唱打猎调,就地围着篝火打歌,那气氛至今还记忆犹新。”李汝明说。耳濡目染中,李汝明自小就对傈僳族打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7岁开始就跟着爷爷、父亲学习传统傈僳族打歌和“器奔”的弹奏,会唱《生产调》《牧羊歌》等5首代表性傈僳族歌。12岁开始学做“器奔”,13岁时已熟练掌握傈僳族打歌的十二种步法、每首“器奔”弹奏的曲调和“器奔”制作技艺。
“对歌也是傈僳族打歌中的一种,可以说是傈僳族的脱口秀,歌词内容都是即兴而作,内容可以谈情说爱,也可在生产生活中助兴。”李汝明得意地讲到,也是因为对山歌,他赢得了幸福美满的爱情,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
然而,正当李汝明打歌从艺之路春风得意马蹄疾时,2005年的一次外出劳作中,他不幸发生了意外,不得不卧床休养了8年。
2013年身体稍有好转后,执着的李汝明在重新温习打歌技艺的同时,开始学习傈僳文字、谱曲、写词和编导,并在原有的步法上,将傈僳族弦琴弹奏与踢、跺、闪、撞巧妙结合起来,还把一些傈僳族古歌融入其中,编导出《呣呱呱瓦器器》《火塘情》等代表作品,使得傈僳族打歌更具民族特色,更加丰富多彩。县、镇文化部门得知后,给予他大力支持,由他牵头组建起苦姜坡傈僳族文艺队,在家里开设了傈僳族打歌传习所,每周定期开展传习活动。在他的努力下,苦姜坡傈僳族文艺队从14人发展到45人,并经常代表县里参加省州组织的文艺会演,先后获得各种荣誉10余次。
除了在村里开展传习活动外,李汝明还经常带着女儿李加丽义务加入到县里的文艺下乡惠民巡演、非物质文化遗产进校园等活动中。这些年来,他一边坚持参加演出,一边主动参与到打歌传承培训中,带出的学徒已经超过300多人,参加演出30多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我将继续身体力行地把这项技艺发展好、传承下去,让民族文化发扬光大。”李汝明说。
两年前,漾江镇文化站要在村里选址建盖文化传习活动场所,李汝明得知后,主动将他家的一块地无偿贡献出来。经过两年的打造,一个集舞台、传习室、器材室为一体的文化传习活动场所建成了。
这些天,李汝明正忙于组织文艺队全力以赴投入到由他创作的《嘎迟尼》(幸福跟党走)舞蹈排练中。“脱贫攻坚以来,我们苦姜坡傈僳族同胞们的生产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感党恩,我特意用心编排了一个舞蹈,想把它献给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李汝明说着,不禁又唱起《嘎迟尼》来。
“我们要紧密团结起来,感党恩,听党话,永远跟党走;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傈僳族人民幸福又欢快……”歌声久久飘荡在山谷中,回响在黑惠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