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鸿“落叶诗”对“落叶”意象的沿袭与发展
2021-11-12王红霞
王红霞
树叶的凋落是无形时间的具体显现,而时间流逝和季节转换在人心理上所产生的刺激和焦虑是相同的,这触动着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落叶在诗文中常写作“落木”“木叶”或是直接作“叶”,落叶带来的情感体验,大体上与悲秋之叹、漂泊感、思归乡里等相关。虽然现代汉语写作的诗歌,与要求韵律平仄等的古典诗歌差异较大,但在落叶这一意象上,却有十分明显的沿袭痕迹。现当代诗歌中落叶依然与时间流逝、他乡飘零相关,但在此基础上,当代诗歌中落叶含义必然又有所发 展。
有“落叶诗人”之称的当代诗人山鸿,对落叶这一物象有着特别的关注和体察。《与落叶书》是落叶书写较为集中的呈现,该诗集收录了山鸿从2014年冬起陆续书写的91首落叶诗篇,呈现了诗人从不同方面去感受和抒发落叶所带来的触动。《与落叶书》面世后,既受到普通读者的喜爱,并被各种诗歌选本收录。商务印书馆“丝绸之路名家精选文库·诗歌卷”收录了山鸿与落叶有关的诗15首,是整个四川地区收录最多的诗人;《天津诗人》读本在2016春之卷“双子星”栏目隆重推出《掉在山林的落叶是落叶(组诗)》;《诗选刊》2017年10月《诗集经典回放》栏目一次选刊了《与落叶书》中32首诗;2019年6月,《诗选刊》再次选发新近发表于《散文诗世界》上的10首2017年所写的部分“落叶诗”。因此山鸿的落叶诗,不论从数量、书写角度,还是造成的影响来看,都较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所以本文选取山鸿的落叶诗与古典文学中的落叶相关书写为例,探讨当代诗歌中落叶对传统意象的承续和发展。
一、落叶意象与季节和时间
树木落叶,是自然过程,显现出了季节和时间的轮替与流逝。与季节关联时,中国古典文学有伤春悲秋的传统,从宋玉《九歌》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起,悲秋主题正式建立,悲秋中最明显的因素便是树叶的凋落。宋玉之后,历代文人对于树叶凋落而悲秋的咏叹俯拾即是,树叶凋零从时间上看,是秋天的到来,富有鲜活生命力的夏天结束;从树叶本身来看,是其生命的终结。从美好鲜活到凋零消亡,自然界的变化让生活在其中的诗人很容易联想到自身年华老去,以及壮志未酬,这种对树叶的感伤便是对自我生命的哀叹,如“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秋风落叶正堪悲,黄菊残花欲待谁”;“落木寒声晚更悲,斜阳隐隐雾霏霏”等等。这种情感对生活在季节交替气候区的人类是相通的,在现代诗歌中,这类描写依然不胜枚举,在山鸿的落叶书写中,将落叶作为时间的标尺同样十分常见。围绕落叶展现了诗人的人生见闻和经历:父亲的经历;父母的人生;对儿子的拳拳深情;对过往生命中流逝的故人和时间的深刻怀念;以及对人世间陌生人的善意和悲悯,都通过落叶汇聚了起来。
现当代诗歌中的落叶对古典落叶意象有承袭有发展,但也有一部分传统意象的含义仍仅存在于古典诗文中,主要是前文提及的现代汉语中非常用词的“落木”意象,“落木”意象除了也具有“落叶”意象的含义,还具有自身特质。在古典文学中,落叶有由“木叶”发展到“落木”的过程,关于“落木”和“落叶”之间的异同,在《说“木叶”——〈九歌〉: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文中有清晰的论述,“木叶”有“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它带来了整个舒朗的清秋的气息”,“绝不是碧绿柔软的叶子,而是悉索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关于离人的叹息和游子的漂泊,而“落木”比“木叶”“还更要显得空阔,它连‘叶’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点绵密之意也洗净了”。“落木”在宋人的作品中还常用以表现清雅舒朗之气,如“逸兴寄沧洲,高风落木秋”;“孤屿清江落木天,十分诗思满归船”;“西山和影浸空江,落木无烟带夕阳”;“天外飞鸿影,山中落木声”;“仙路重云外,人家落木中”等,宋人写的落木主要在愿景的刻画,落叶只是悠闲宁静秋景图的组成部分,重点在于秋天叶落时触动的“十分诗思”。在将落叶置入宏观的秋景中时,除了清雅的意境也可以形成较为壮阔的景象,如“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但随着“落木”与“木叶”在现代语境中的几乎不再使用,关于落叶意象这一舒朗开阔的意味就削减了。现当代诗歌个人化的书写多表现在日常细腻的思索,多有对时间流逝、人世不永的叹息和惧怕,因而在书写落叶相关的宏大气象上比较有限。当代诗歌中的落叶与古典诗歌中的落叶意象相比,在抒情层次上,悲秋和漂泊思归的意蕴仍然是主体,但个人化和碎片化的书写以及社会文化背景的变迁,在一定程度上又消解了传统的意象的部分含义,但传统文化的基因依然印刻在当代诗人的诗情中。由于现代汉语中“木叶”和“落木”都不再是常用词汇,所以本文讨论主要以古典诗文中的“落叶”为主,兼论其他树叶形式。
树叶的飘落是秋天的到来和生命的流逝,“看一片树叶由荣到枯的过程/比看一个人慢慢变老/要残忍十倍”,树叶的生命周期比人生命短暂得多。山鸿笔下也用落叶作为坐标和指针,以另一种视角来书写和展现人生以及诗人对人生的思考,“那些常绿乔木换装的阵仗/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我称出了我还能承受的力/也测出了我所不能承受的”。
但山鸿的落叶将季节拓宽,展现的是四季的变化和轮替,还关注到落叶具有生命力的一面,如《所有的落叶都可以是浆果》:
所有的落叶都可以是浆果
赶在水分失去之前
捡拾多少就是多少
收藏多少就有多少
灵魂喜欢这个味道
在成为干枯的落叶之前,树叶曾充满了生命力,甚至有美妙的味道,就如同浆果一样,灵魂也会喜欢丰盛而充满活力的生命。对叶子生命力的刻画在《一些树叶掉在了另一些树叶身上》《祝福帖》中展现得更为清晰:
此刻,我只看到了满树的青葱
没有看出下一枚就要掉下来的树叶
我用捡拾过无数落叶的手
擦拭去泪水,并写下祝福:
你要把整个世界,都写在一片落叶上
你要让所有落叶,只出现在一片新叶的下方
当满树是青葱绿叶的时候,难以想象生命的凋零,但就算生命走到了凋零,也是一种轮替,新的生命会出现,这种周而复始的过程展现的是积极的视角“那些来年春天才掉下来的/它已经等到下一片绿叶出现/才温柔说出那声再见 我总算知道了/世界为啥总是绿色的/从明天起,我要向身边的长寿者认真致敬。”能够看到这种生命力,更多是出于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相对与落叶相关的季节流转和时间易逝感而言,这类创作较少,不论是在古典诗文或现代诗歌中都较为少见。山鸿还有一些作品,由生命力进而到生命力本身,如《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提及“和一棵大树比邻而居进出都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踩断了某一片落叶的筋骨”“有多大树,就有多少落英缤纷”,落叶离开树枝以后,成了独立的生命体,富有生命的落叶也与人和这个世界互动,《瓦背上的落叶》言及“它所知道的秘密/比我毕尽余生所能掌握的全部/都还要多”。落叶从古典诗文中的客体变成了主体,从视角和思维上都发生了改变。
从另一方面来看,对落叶生命力的书写便是对古典文学中悲秋主题的消解,展现了语言文化中的更多可能性,体现了不同个体对不同事物或同一事物的多种感受。现代诗歌更具个人性质,如《与落叶书》中的落叶可以成为人生很多片段的记载和标签,这明显是诗人有意为之,这类树叶对于其他人而言,便是不可复制的人生体验,这与古典诗歌中凝结成意象甚至意境从而成为普遍的抒情范式大相径庭。
二、落叶的漂泊与思归
落叶从树枝上凋落也容易联想到他乡远游的漂泊感,古代诗文中这类作品众多,历朝历代皆俯拾即是:
久是天涯客,偏伤落木时。(李端《送张芬归江东兼寄柳中庸》)
良宵复杪秋,把酒说羁游。落木东西别,寒萍远近流。(耿湋《下邽客舍喜叔孙主簿郑少府见过》)
客心惊落木,夜坐听秋风。朝日看容鬓,生涯在镜中。(薛稷《秋朝览镜》)
秋光连夜色,万里客凄凄。落木空山杳,孤云故国迷。(文天祥《夜》)
秋风落叶客肠断,不办斗酒开愁眉。(卢仝《叹昨日三首》)
落叶纷纷满四邻,萧条环堵绝风尘。乡看秋草归无路,家对寒江病且贫。(刘长卿《酬屈突陕》)
落叶意象不论是“落叶”还是“落木”,其中异乡游子的思念故乡都是最常见的意蕴之一。这一类的书写在古典文学中不胜枚举。落叶作为意象带有明显的秋天背景,因此出现落叶意象首先是与秋天主题的结合,秋天具有的肃杀悲凉气息让异乡的人感受更明显,由此自然牵引出思归的主题。并且这种情感复杂,结合了时间的流逝,对故乡的思念,以及自身飘零他乡功业未就的伤痛。如此一来,落叶这一意象就有了更丰厚的内蕴,“客”“他乡”“凄凄”“断肠”“归无路”等字词是这类诗句中最常组合的意象,他乡和故乡是相对的,他乡的诗人生活不如意时,便容易思念起故乡,低落伤感的情绪是主体,这在现代汉语书写的诗歌中依然表现了这种漂泊思归的情绪。《静物》《看到》《那些最后才飘落下来的》《与落叶书》《预感》《风一吹,树叶簌簌地往下掉》等诗篇中都是如此。
相较而言,现代汉语的书写,在写到思归之叹时反而比古典诗歌中更为内敛。故乡在急剧变化的现代中国,社会人口的流动性相较传统社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出门远行不再以游子为主,男女老少都会有大量的迁徙活动,尤其是城市化进程中,举家搬迁是社会常态,即使孤身外出,在他乡求生存的人通常物质报酬会好于在故乡时,交通的便捷让回乡的难度系数也大为降低,因此与故乡的关联中,故乡的“人”(如古典诗文中游子相对的思妇)这一要素简化了。故乡从空间上看也不再是凝固不变的,因为社会经济的发展,故乡本身也在发生变化,现代社会正处于向上蓬勃发展阶段,故乡的变化并非是走向衰败,因此变化了的故乡不能再作为承担过去时间的载体,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消失了的故乡是落后的、贫穷的,但怀念过去时光里的美好片段承载在那片土地上,因这种留恋生出了淡淡的惆怅,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双重变迁以及故乡人的部分缺失让故乡成了更渺茫的念想。但“断肠”这种写法不大见于现代诗歌中的思归之叹,古典文学中思归的主体是游子,游子与故乡的分离是彻底的,故乡的风土人情,在故乡守望游子归来的亲友,游子的故乡和他乡是相对的两面,客死他乡的场景并不鲜见,因此古人外出具有深重的思乡之情,以至“断肠”,但这种情感的浓度在现代诗歌中已经失去了历史语境。在表达落叶归根的乡情之叹中,《一片落叶掉在攀枝花的山头》《一株草要回到故乡》《一片落叶要是回到了树根上》等诗中表达的是“出门求生的人/给故乡让了一辈子的路”到如今“他要把自己藏在故乡的密林里/他要成为山林里/累累落叶中的一片”;“一个人到老的时候 要是还能把棺材埋回老家/他这一生/才叫没有把路走错”,所以相较于古典诗文中的肝肠寸断,现代诗歌中所表达的只是落叶归根的夙愿,以及思念故乡时无法排遣的惆怅,故乡与他乡的界限更多成了地理空间的差异,与古典诗歌中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挂念有所差别。
三、落叶意象的发展:渺小与死亡
古典诗文中的落叶从树叶生命形态变化联系到人生命形态的变化,但并没有更进一步延伸到生命的消亡,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黄叶”和“白头”相对,都表明到了生命晚期阶段,但“雨中”“灯下”营造的凄凉场景并没有更进一步将落叶的凋零与生命的消逝结合起来。山鸿的落叶书写,在传统落叶或落木的悲秋和思归意蕴上推向了落叶的渺小与死亡主题。落叶的渺小感来自于树叶本身的渺小,当其与人间的人作比时,一片叶子对所有叶子来讲,如同一个人活在偌大的世界,都十分渺小,《本来一片树叶就没有多重》,这种渺小让诗人觉得忧伤,因为“一片落叶着地的声音/和一颗星宿坠地的响动,没有两样”。作为个体的人心中即便有再大的波动和变迁,在外部和其他人看来,可能不如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这种渺小与巨大之间的张力正是诗人心中难以调和的矛盾。这一点在古典诗歌中出现并不很多,杜甫作品中呈现出“沉郁顿挫”的特质,是由悲惨的客观现实和杜甫自身主观上信奉儒家理念之间的撞击所形成,是个人宏大愿望与现实之间的时代矛盾,而不是自身两种意念的博弈,这牵涉到诗人的创作态度,后文再作分析。
落叶关涉死亡主题,这种联想于人类是共通的,其他民族的文学中也是如此,如善于展现死亡的美国现代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作品中便有这类意象。泰戈尔也有“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著名诗篇。现代诗歌中徐志摩的《落叶小唱》,朱缃的《燕子》,穆旦的《智慧之歌》等落叶相关书写也抒发幻灭与死亡感,最明显的是李金发的《有感》,生命的必然消逝和残酷性: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的
笑
在山鸿的落叶书写中,死亡意蕴也被一再提及,落叶被比喻为遗世者,《盖脸纸》中言及落叶与父亲的死亡:
一枚枚硕大金黄的黄葛兰叶
像极了送别亲人时撒在路上的散钱
像极了盖脸纸下亡父的那张脸
这种对死亡的思考涉及到几代人,《盖脸纸》所纪念的是过去,而《早课》思虑的是未来:
每每想到:眼前繁茂
迟早都会成昨
心里就充满了无穷的忧伤
落叶如飞雪。这几年
总是一再看见正在衰败的景象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哇,
儿子,你才只有十岁。捡拾干净
花园里昨夜才掉下的落叶
是此时唯一可为你做的事情
只有尽量努力:不成为一片落叶
不在你的眼前凋零
落叶是见证者,见证了一代代人的生长和凋落,叶落自然成了死亡的指代,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片叶子的凋零。《落叶赋》《阳光房与落叶》《差不多》等诗篇一再提及“满地落叶的颜色/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所有的死亡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落叶紧贴在玻璃上/腐朽的气息,多厚的玻璃也不能够挡住”;“一片落叶的身后事里/也写满了不堪/和苍凉”;“每一片落叶/在触落人间的一刻/都会发出巨响……母亲,昨夜我又做梦了/老家的青冈林里/茂盛的马尔斯高过了所有坟头”“只有城里才有清扫落叶的人/乡下有的只是送葬的人/一个人死了,全村的人都来送别”。死亡的气息和对故去之人的纪念让落叶也沾染了压抑和冰冷,但在《落日》中,书写了对自我生命凋零之后的交代和期盼,“无论你明天见不见到我……你得把天地之间这唯一的一片落叶/小心地掩盖好”,脱离开生命中最牵挂的人和事,于自身反而却洒脱起来,并对人世充满美好祝福,“再也不要悲伤下去了/落日之下,收拾好孤独/你就是那个幸福的人/无论我明天在与不在/你都得是那个幸福的人”。
落叶与死亡主题结合,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分析,大约与诗人的人生阅历以及个性特质相关,山鸿为1967年生人,人过中年,对离世的亲朋的怀念常出现在诗中,《一夜过去》提及“一夜过去,一些树叶成为落叶 一些人成为故人……我爱过的/有体温的躯体又少了一个”;《长江水》写到了父亲对母亲说“我这就是那长江水/一去就回不了头了哦……那一年以后的母亲/成了寡居在世的人”。从山鸿的性格来看,诗集中一再提及自己对忧伤的关注,因此落叶离开树枝所代表生命的结束与人生命的结束相结合便十分自然,以纤细敏感的情绪触角去观察世界正是诗人的认知方式。山鸿的落叶书写与死亡主题的结合主要表现在死亡的必然性,如同水面的叶子终究会沉到水底;死亡的“不堪和苍凉”,对故去之人的思念;更普遍的是因命运不可控而产生的无法遏制的担忧,对人世的热爱,对后代的牵挂从而对自身疾病的顾虑和死亡的忧惧,这也是人类的通性,这展现在山鸿的创作心态中。
四、忧惧的创作心态
通过前文分析可以发现,山鸿对落叶的书写,凋零和思念为主体,这与古典文学中的落叶意象相近,但山鸿的落叶书写中一再对“衰败”景象进行书写,同时对自我经历和命运的忧伤推己及人,从而形成一种悲悯感,如《不知道下一片落叶会来自哪棵树上》。山鸿诗中对落叶“细、小、薄、轻”的感受特别深,在书写中,不乏将自己作为一片落叶去感受和聆听生命的创作,如2019年《散文诗世界》第2期发表的落叶组诗中的一首《想想世间万物也真是不易》:
想想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命
你拥有的只是宿命的一种
这个早晨,落叶被风吹到了路的两边
我走过的人间,安静而寂寥
泰戈尔曾说“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会,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泰戈尔将自己放置在整个世界之外,成了一个冷静理性的观察者,而山鸿身处人间,看到世间万事万物如同细小轻薄的叶子,在宿命的风中不受人掌控,如同被风吹到路边的落叶。山鸿对落叶的观察十分细微,将落叶的安身与“光和尘土”相较:“所有的树叶都将回到低处/能置放光和尘埃的地方/也放得下一片落叶”。但也因为细致入微的思索,便对落叶的“轻”“薄”、以及无可依凭的感伤感受得更多,所以山鸿说“我已经在一片落叶上写下了各种想法/却还是写不尽/我的忧伤”。
这种忧伤带来了忧惧,从具体写作上来看,围绕落叶主题,不同的角度触发了诗人的“忧伤”,反复书写落叶所带来的忧愁忧思,这种写法与中唐时期李贺、孟郊等诗人的疾病书写以及展现的生活和命运之“苦”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对于死亡、衰败的关注和刻画,同时又担忧这种忧惧对身体健康和自我命运造成不良影响,这种矛盾与孟郊所感叹的“身与心为仇”状态相通,孟郊等人殚精竭虑地进行苦吟式创作,同时明白这种创作方式对身体的损害,只不过却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只能听任这种思维写诗,而在山鸿的落叶书写中,诗人有意识地告诫自己不能过多地关注衰败之景,《秋树》则展现了诗人为对抗忧惧的努力:
一棵树,在秋天到来之前
所储备的力气
刚好够它放下来一些叶子
秋天到来之前,
我也储备了一些力气
不知道已放下了谁
不知道还要放下谁
我警惕着我的力气
就像一棵树警惕着秋天
警惕自己的力气,便是保存自己的力量,尽量不将生命力放置在落叶带来的忧愁忧思之上。这种告诫在这本诗集中还有很多,因忧虑太多因而怕自己超过常人,“我担心:这人世的荒凉/都是被我看出来的”;又担心年幼的孩子过早明白,《有戒》提到“可以安排儿子拔杂草/不可以让他和你一起捡落叶/他还太小,有的是机会/学习这门手艺”。有意识地将落叶相关体会排除在儿子的生命体验之外,不能让其蔓延;也常劝慰自己不要思虑过多,调整生活和思维角度,“不要随意进入山林/不要有事没事就去缅怀先人”。因为“一个出门就看到颓败和不洁的人/是多么不可救药啊”;所以“不能再写了/不想再看见/树叶掉下来”;甚至想到“我要是从此不忧伤/世上兴许就不会再有落叶了”。只不过这么多的努力之下,还是如苦吟诗人无法摆脱苦吟,“可是我已迷恋落叶成瘾”,习惯于垂怜衰败,诗人只得“一再提醒自己,也提醒命:你热爱这个世界的程度,可以和一片树叶大体相当/你贪欢这个世界的程度,不可以比一片落叶更执着”。这是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生理的人和一个感性的诗人之间的矛盾,敏感纤弱的情绪触角和不利于健康的思虑过多之间的博弈,只是越“热爱”和“贪欢”这个世界,就越忧伤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消亡,但这种过多的忧伤,不仅会加速时间的流逝感和对生命的伤感,也会对身心健康造成伤害,因此总是在不由自主的忧伤和自我告诫提醒中来回拉扯。
总之,山鸿的很多诗篇中,落叶成为了中心观照点。通过落叶可以看到纵向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变迁,也可以观照到横向的空间,“看在累累落叶的份上/我愿意指认:这就是人间”;同时也拓展了书写视角,落叶本身也具有主客体的观照,落叶也作为主体去观察整个世界,透过落叶抒发了诗人的整个思考,因此落叶既是书写世界和人生的载体,也是观察世界的视角之一,将所有诗情和认识寄托到落叶上。山鸿的落叶从艺术效果上既承袭了古典诗文中的悲秋之叹和故园之思,同时也发展了新的主题和意蕴,落叶中死亡主题的增加,体现了诗人对人世命运的关注,对死亡等忧惧,对宿命的无力,增添了落叶的文化意蕴。从《九歌》中的落叶书写到当代的诗歌创作,透过山鸿笔下的落叶意象,对古典诗文和当代诗歌间的承袭、发展以及流变可窥见一 斑。
注释:
①②③ 林庚:《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 唐诗综论》,302;303页,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④山鸿:《与落叶书》,82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另外,本文所引诗篇,除特殊情况另行注出外,均引自该书,为行文方便,不再出注。
⑤⑥⑨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 全唐诗》,2147、1982、1238页,黄山书社1999年版。
⑦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3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⑧文天祥:《文天祥全集》,608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⑩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402页,中华书局1996年版。
李金发:《李金发文集》,255页,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
山鸿:《新落叶书 组诗》《散文诗世界》,43-44页,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