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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的村庄(组诗)

2021-11-12孙友民

天津诗人 2021年4期

孙友民

煤油灯

后孙庄与老余庄隔着两块地

中间横着一束阳光,或一摊月光

有时横着一块云

长度,约为母亲喊我回家吃饭

扯起的长腔

老余庄有小学:三间泥屋,两个老师

我七岁。每天天未亮

被母亲从梦的厚壳里拽出

带着煤油灯,三两个人结伴

蹚着缀满露珠的残夜,去上自习课

尚未点亮的油灯,和书包里的汉字

在小小的胸腔里时亮,时灭

每次从那片坟地经过,感觉

都有一股小风吹拂脚面

我身体里的亮光,在距地一尺的地方

随之晃动几下。我对自己说

没什么可害怕的

终于到了。淮草房顶下的土屋里

热气升腾,一盏一盏豆灯亮着,晃着

看上去,像一片正在发育的星空

池塘

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共用的一面镜子

是久远年代,村民们挥舞铁器上的光打磨的

用于辨认,洗濯,照花,映月

规定人与亡灵的道路

柳槐榆檀椿枣桕竹荆蒿,给它

镶了一个不规则的草木边框

镜子后隐藏的塘泥,是一代代人

为躲避人世和灵魂里的战乱,沉下的黑金

镜子,由不知姓名的小神看管

哪一片蒙了尘,祂吹一口气,擦拭干净

女人们常常在水边盘桓

低眉间,心事掉进水里

漾起一圈圈涟漪。有一次

一个少妇在塘边整理妆容

水中现出一张狐仙脸,吃吃笑着

被村东头的哑巴看见

夏天,镜子总想收走我和我的伙伴

有时,镜面上无缘无故升起一股青烟

我们急忙从水银里钻出

隆冬,镜子易碎。好事的孩子

拿走一块想挂在夜的梦里

还没走到家门口,镜子已从手里消失

女人们就着寒风,抡起捣衣杵

不经意间,从镜子的缺口

看到了村里的一些秘密

母亲说,一颗心碎了也不要过于忧伤

鸡叫三遍,破镜重圆。

溪流

村南有无名溪

从余甲庄过来,去往喻庄、杨楼……

不知最终在哪里汇入天空?

它流来,又流走,老人们一个个被它带走

仿佛它的内部有发条、法庭

夏丰沛,冬枯萎

像庄稼汉胳膊上的动脉

随着大地的心跳一起一伏

旱季,石板桥两侧,也有小片的水——

小小的独立王国。王的

意识形态,规定着水草的生灭和摇摆

而大水的秦王一到,六国

统一为泱泱乎大国

1960年代某夏夜。水从云根醒,电向树梢眠

东院胆大、善渔的满仓大

独自来到石板桥头,下网逮鱼。接下来

上演的是一出悬疑戏:

鱼一条条跳上来,像是有只大手

挥动一队锡兵,夺取某个高地

鱼,如神兵天降,纷纷落下,围着他跳啊跳

把石板桥头变成一个疯狂派对

满仓大暗喜的心,渐渐转暗

他说天啊,撒腿

跑出这个雨夜

牛屋

牛屋在村口右侧。左侧

是一棵成了精的老榆树

路过的牛多在那里蹭蹭痒、歇歇脚

就着风声,与这个老者交换眼神

青草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就生出耳朵

干草在牛屋外垛着垛着,就长出虫鸣

我趴在草垛与星星的夹缝间捉迷藏

干草的味道,是一只温暖、好闻的手

牵着我,一次次把我送进梦乡

牛屋外放有明晃晃的铡具。民间的铡

只铡干草,对各种陈世美都视而不见

夜里,一盏马灯

加上十几双温和的牛眼

成为村子亮光最长的地方

累了一天的男人,三三两两聚在牛屋

抽烟,烤火,排列节气,或闷不作声

夜深了,人散了

牛屋外走着老北风,牛屋里

响起一片牙齿与干草说话的声音

林场

林场的天,什么鸟儿都可以飞

林场的地,什么传说都可以长

林场的树梢,什么颜色的风都可以吹

林场有足够的夜,盛放

猫头鹰的叫声,灰狐的奔跑

1970年代一束束异乡青春的绽放和枯萎

少年我的奇异梦……

天黑得早。层层叠叠的落叶,在谢了顶的树下

等待着我皲裂的手,和我背上的荆条筐

一点儿都不着急

如果光线温和,适合抒情

林场的草,从不拒绝被两个人的身体压倒

可惜那时候不懂爱情。等到懂了

再走迢迢路回到那里,林场

已经从空气中消失

老榆树

独自站在村口,站成疼痛版的孙庄史

接通时光的,和一代代雇农的根须

起点的时,和光,已成化石,或灰烬

五百年,八百年?

从秀发飘飘,到锈发稀疏

我初来时,见你如老僧入定

站着。无非是等一些人来,送一些人去

等一些风来,送一些风去

满身树瘤,是旧光阴为你披挂的铠甲

你以光阴的铠甲,迎迓光阴的箭镞

胸腔洞开。虚怀里

一群蛇拜你为图腾,在此匍匐,打坐

缥缈青烟也常在此打坐

“榆钱儿摇动,救人性命”

那是炊烟失足、乳房干瘪的1959年,或者

更早、更清苦的人世

锈发稀疏。但总有最新的绿

配得上任何时代的风

1933年你目睹我父亲来到人世

1966年你目送我爷爷从祖屋去墓地

2018年我送我父亲从祖屋去墓地时

你的眼睛已经熄灭。像大地上的灯盏

被大地的苍茫吞没

那年清明前,我站在你旁边与你合影

那一刻,你站在看不到起点的时光线上

(时光线——无非是绳索的别称)

更加稀疏的发丝间还有小风和阳光站立

只是,时光的绳索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