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组诗)
2021-11-12戴潍娜
◎戴潍娜
[风华]
吞一口沙子挑出一粒甜米
我时常纳闷:年轻时的血,去了哪里?
它去到一颗遥远的星星,为我点亮一棵圣诞树?
抑或变成燃料,加满了一台拖拉机?
我只是在表盘上睡了一宿,
和衰老交换了一副身体
锦绣的灰烬,周身鸣放喑哑礼花——
祝贺它成功从我小小的皮囊中越狱
不竭地去往陌生之人,陌生之地
偶尔,在我喜欢的朋友们身上
我会嗅到它!
在宽阔的山坡,在无数耸动的叶脉
甚至命运交响曲里,
它冲动地想念了一把我这副旧身体
纵然是一份宇宙级乡愁
我从不指望回头。过去在未来等我——
我像一个崭新的情人,戴着白发新簪
坐在它偏爱的风雪天
嘈杂人群中,辨认他们内心流淌的音符
平庸人生里,听到湮灭的华章
逆淌的泪,是砸向眼眶的霜雪
曾被这丑陋世界夺走的青春的血
清澈的血,它千万人千万条路地寻回
[灵魂通信]
唯有最欢愉的人有资格沦为最悲伤的人
唯有新晋的生命,可抵消衰死的命运
白云,你的新坐骑?
寄来另一座城市的歌声
我把一生正着念了一遍,又倒着念一遍
齿间,经书滚若咒珠,道不清——
前朝与后世,一轮轮回炉的爱
墓园将是未来之花园
我亲见,你从死亡中习得了欣喜
浇入嘴角的泪,竟尝出新泉的甜沁
一瞬间,死亡叫你没了脾气
一转念,你又恢复了儿时的淘气
腻味了在这世上尊为垂暮老者
另一处光明之地,你就是最新鲜的来宾
记住,我们保持灵魂的通信
[昙花昙花,是她的名字]
她脸颊上的那枚月亮一天天黯淡
昙花镜前,惊异地撞见月球表面
——嶙峋的骨骼与生活
恰如酒店旋转门口,意外遭遇了另一个
老态龙钟,却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家伙转门催促着,掀起沙尘暴
她欣然投奔的怀抱,
原是属于一堆尘埃的拥抱
她脸上金色的灰尘如星辰压迫
白发梢藏有月亮的白刃——
和瓦檐上的月、井底的月、
昭和美人眸中的月毫无差别,
都是水中昙花,在这具胸腔里摇碎
又在另一副肉体上完整起来
我们从未占有也不曾逝去的青春
只在极其遥远的事物上,
她的月亮仍疯狂生长
昙花,昙花
这惨白又壮丽的一生
空洞且丰饶的一瞬
[雨斜杀下来……]
定是六朝飞来的长箭,雨射杀我
胸腔里,死寂已久的火山泥
呛入晶莹雨滴
多少个雨夜层层叠叠地卷来。拥挤
好比密布的累债、账单
——房子在住我。现在看清楚:
我皮肤挂满赤裸的管线、逃生梯,
甚至消防栓。它将北极
浇筑进我身心。但我仍无法止住
啸鸣。无法对一切自雨夜
而来的守望开口问个究竟
大雨撞开了
我身上的铁天窗。
昨夜的雨箭,我会一一掷回去
那是我奉还给世界的光戟
[本 能]
无数次地,我回到这片古树林
像闯进永恒坚毅的水晶
离魂的苍柏,保持着绝对的姿态
没有人察觉,为了争夺阳光
它们每月向上拔长三厘米
只为把同伴扼杀在阴影里
这静谧又持久的厮杀——
一个人一生要反复练习
从悲伤中一把捞起自己
犹如距离阳光只有三厘米
犹如在溺毙的爱中攫夺呼吸
一切和演习温柔的杀技同一逻辑
隐痛原是生活的伴侣——
假使我一回回从乱梦中惊起,是为躲避
那来自远古纪元里巨兽的哀鸣
假使我娴静不语,只因那
抵住喉咙的笔尖缓缓生长
[渗 透]
你闪进破碎的树影
你将自己编织进鸟鸣
命中寂灭的火把,抛向彤云穹顶
你嗅得出所有即将消逝的亲密
这本不是一场生死对决,尽管
死亡列队整齐。请相信我,
所有的水滴终会融为一体
大海蒸发以前——
巴巴里狮、斑驴和帕拉夜鹰都向着你航行
——万物流向彼此
我们活着,无处不在
生命引力,携带旷古的回忆
当你开口问:又为何分离?
我试着回答你,收集你
不让有你渗透的大自然散佚
若我不小心说出了我想你
皑皑宇宙的坚壁深处必定有一个回音
你已嵌入世界的光景,你一次次被唤醒
我们驻足同一个故事里。
[葬 礼]
而血月在永夜中消殒
悲伤在面孔上刺青,请将这副表情
视作永恒的纪念品。你乖巧地眠进樟木匣
在小松树和银杏树的照拂下
三英尺地底,你绒脑壳戴顶小冠帽
传言如此投胎誓成人物,来生不做宠物
可世间的人哪,谁有你这般可爱
养狗,就是养一个注定夭折的小孩
而我无力匀一部分生命给你
人间已暂停了一切顽皮与抗议
有史以来五月里流过的血都遭天狗吞噬
眼泪淌到汩汩银河里去了
许是归还的玉玦,圆月伏进你的小窝
我听见坟头刺破指尖的松针月下拔出新笋
从那天起,你变成了坐在我心坎上的小神
[爱人们天天对着一口锅做礼拜]
(楔子:牛郎和织女这对天敌
顶喜欢在七夕打擂台
诚邀时间里两朵偶然的浪
替他俩清算人间美丽的账)
暧昧的战火,一路烧进厨灶——
爱人们天天对着一口锅做礼拜
在彼此怀中,搜捕一个可爱的神!
端出自己身上新鲜的果肉蔬菜
幻想才是最香的食材
你我沉溺于制造剧毒的美味
屋顶的烟囱,如立起的乳头
我们躲进母牛暖烘烘的腹下
在厨房内壁深绿色的荒野
发出腥热的呼救——
把全世界的森林召唤进这一间小屋
鲜美的你,带来古老的仇恨
[创作谈]
一个被诗的雷电劈中之人,往往说不清诗之由来。真诗几乎是从天上砸下来,不论承认与否,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在瞬间成就。文学中的真正部分发生在0.01 秒,有如氢弹爆炸的毁天灭地,一个接一个的火球,把纸烫出大窟窿。一首诗之所以站成一首诗,而非分行的骗术,根本原因还在于它第一次生命中带来的 “氦闪”—— 那极具毁灭性也极具创造性的能量,送来诗歌特有的顿悟。立地成佛。现在假设一个诗人已经非常幸运地获得了“氦闪”,要如何去把它完美地接住?作诗,作诗,若是手艺不好,真能作死一首诗。需要精准的内在结构将读者引向惊奇,然而那刺眼的光明几乎令人目盲,那是诗人最脆弱最无助也最美丽的时刻——没什么比“雅野”二字更得我心。传统之上的放浪,既雅又野,既训练有素又天马行空。训练有素,包括意象、练字、节奏、音律,乃至一首诗的气息。音韵的使用,可以让一首最复杂的诗成为一首最单纯的歌,认为现代诗无韵是一种业余的观点。古诗是数着节拍去练字,现代诗反过来,音韵内化到了气息里,一首诗的呼吸有如音乐般吹拂进每个字眼。天马行空,则是当一个诗人背后立着广阔的传统、繁茂的精神谱系,这时他/她如何作为一个个体站出来。诗人的聆听,是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的聆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用绝对真诚的血肉语词吐出的珍珠。在一棵历经风雨起落的诗歌大树上(它早已经硕果累累,生生死死了多少遍),诗人用自己独有一次的生命,去结出了那一颗署名于他/她的果实,去写销魂的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