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种子(组诗)
2021-11-12◎杨键
◎杨 键
[小板凳]
有一天,
落日哪里也不照,
只照着院里
我的小板凳。
小板凳,
温暖而幽亮,
一个亲密的人,
不说一句话。
[很多年]
很多年没有看到农田了,
以前天天可以看到,
现在天天看不到了,
变化在这里!
甚至悲哀,悲剧都在这里!
已经很多年没有办法感受到恩情的流动了。
[小时候]
小时候,
在公园里,
我看中了一个小姐姐辫子上的红绳子,
可惜她连摸一下都不让,
她在前面跑,
我在后面追。
多少次,
快要追上了,
她又跑远了。
有一次,
追着追着,
几乎就要追到了,
她又不见了,
为什么正在眼前的小姐姐,
忽然间在天底下消失了,
我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在我后来的生命里,
几乎如影随形。
[一粒种子·其一]
第一天上课,
老师就被带走了,
黑板空荡荡的,
一个字还没写呢。
没有写一个字的黑板,
空荡荡的,
那些字还没有找到自己,
还在创造它们的秘密里呢。
后来,
我认识了字,
在小巷的大字报上,
这些字怎么看也没有当年
空荡荡的黑板神秘。
它们还在黑夜里,
它们还没有被行云流水,
被江河感动呢。
[一粒种子·其二]
香炉里只剩下灰了,
他们说,不要声张。
你沉入江底去救一个字,
至今没有回来。
为了真身你得赎身,
无论什么代价。
你奄奄一息,
有第一等襟怀。
[一粒种子·其三]
不知为什么,
同你在一起的时候,
总有一条山路在前面引领。
如同我走在繁华市区,
总有一条林间小路,
在前面引领。
亲爱的友人,
你死了,
可是你的死立即转换成
一条山路,
在前面引领。
[一粒种子·其四]
在天底下,
我总觉得自己还缺少点什么,
但仔细想想,
我只是需要一点盐而已。
[两张水墨画]——给葛亚平
有一年,
你开车带着我,
对我说,
今天领你去吃,
全世界最顶尖的一道菜。
经过近一小时的路程,
我们到了石臼湖边你的家乡,
三十分钟之后,
那道菜端上来了,
竟然是我小时候,
几乎天天都要吃的
烂咸菜炖豆腐,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张水墨画。
又一年夏天,
你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买了一棵松树,
我俩一起把它种在你家的园子里,
你说,这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张水墨画。
现在想想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寺院里,
也许在某一段轮回里,
我俩一起做了小沙弥,
一起去受戒,又忘了。
我的好兄弟,
现在时辰已到,
你只是睡了一个很长时间的觉,
该醒来了。
[大部分生命]
大部分生命皆逆生而行,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顺生而为。
举一个例子,
一个女人害羞地捂着嘴笑,
躺在她男朋友的怀里,
那男人在欲望的泥坑里,
瑟缩成一团。
精华丧失以后,
一张苍白的脸,
浮动在夜色里,
大部分生命都这样浪费了。
[黄河]
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见到相貌奇古之人,
我知道,这是黄河。
无论在哪里,我都可以见到相貌畸变之人,
我知道,这是废黄河。
下滨州,驱车经过一生中最漫长的芦苇地,
第一次见到了黄河,
黄河没变!是你在变。
[一头牛]
荒草太多了,
好像永远吃不完。
早晨时下了厚厚的霜,
我开始吃下过霜的荒草。
傍晚,
一只白鹭从蓝天深处
翩翩飞来。
我哭了。
我把你哭出来。
你因过于年幼,
牵着我鼻上的绳子,
不知往哪里走。
[有一只青蛙]
窗外的青蛙叫成一片,
东一声西一声,
如同人云亦云一般,
没有什么意义,
但在这万千的蛙鸣声中,
有一只青蛙的叫声,
非常细心,
充耳不闻它同伴的声音,
我在这细致的叫声中
进入最美的睡眠。
[创作谈]
文字贫穷一点好。
为什么棉衣好看,羽绒服不好看。用词灰一点好。
牛不见了,意味着汉语里最重要的朴实、老实不见了。
在日常中抵达神奇,在朴素中到达神妙,在平凡中靠近非凡。
我喜欢荒草,但不喜欢老练,我喜欢痴痴笨笨的,但有道心的文字。
文字得藏起来,就像孩子们躲猫猫,他不能说:“我在这里呢!”
要往纸里藏的文字,不能文字刚一写下就从纸里向外跳,从纸里跳出来的文字,就像鱼儿跳出了水。
不能用声音太大的文字,声音大了,会把诗冲跑。无声会筑下语言的堤坝。
歌声不宜太响,用词不宜太亮。
声音上,去掉装饰音,去掉声音的形容词,去掉好强,高人一等的声音,甚至去掉耳朵听见的声音。去掉声音,向无声靠近。
像诗,但不是诗,这是一个普遍的现实。
诗是对妄想的删除,聚焦一处,而至燃点的最充分。
好诗的标准很简单,就是耐读,言有尽而意无穷。
皎然说,格以代降,这个格也许就是语言的防腐剂。
语言的背后还有一样东西就像语言的防腐剂一样,它是什么呢?
今天一行诗没写,只记了一句话,要写得非常不显眼。
你写得飞快,别人读得也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