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推动(组诗)
2021-11-12◎苏宁
◎苏 宁
[雨夜怀祖母]
自别后,我还不曾去坟上看你。
我甚至忘了你已经在那里。终埋下你名姓之地。
一个静默的人消逝,我也偶有厌倦人世之时。
一别经年,在哪重逢我开始在意。
时间被我分类:有你之时与无你之时。
这些年
河流推动着我的行走,滞留、奔涌,我被融汇、蒸发
因为有了儿女,我惧怕着死去。
我还没有练习,你讲述的埋葬亲人的仪式
我想着一世都用不到它。
在这个下着雨的夜里,我默想一些多年没有再见的人
减少了一个
添加了一个
你在你笔记本上写过留言:
“不是你死去了,是我死去了
是你在人世将我遗失。”
“我仅是未同你别过”
“我看到了衰老正转移它在你那未完成的部分,
我知你已在异乡,我知你从不会因思念谁而哭泣。”
[万物与我失联]
一条没有走过的路上
在一棵树的旁边,我挨着它坐下。
阳光照过来,它照亮一切地方,它的照亮包含了这里。
这让我安心。
——昨日午后,我丢失了手机。
一条街停电。
万物与我失联。
所有人为创建的秩序
各种分类方法,反复使用的名字。
零碎的言说、事件,粗劣地拼接为“我”之定义
(原谅我:不愿在时间里过早地汇总自己)
我是宇宙的女儿,生下即被教化
生下即被它遗弃。
孩子们,你将出生,你将长大
而我,只轻轻地,轻轻为你张开手臂。
又一个黄昏要在眼前到来了,一场雨正在落下
让拥抱的声音小于黄昏降临,小于雨
[从无名至废名]
泥土下埋着活过的谁?
告诉我你在下一世回来的形状?
孩子们
——你们正在出生,你们持续到来,拥有完全新鲜之时的生命
母亲需要陪伴,因而有出生。
大地需要陪伴,因而有死亡。
唯憾记忆与相逢的长度,难逾百年之上。
间以植物的枯荣。
我和“我”在午夜,对谈过存在、虚空、有无、取舍、教化和进步
与之相同或相悖的论证。
附及一些以这些话题度日的人。
而另一部分人,他们劳作,无旁观他事、他思的心。
但让我们此时有食物,不用自己去种:
粮食如何从一粒种子来到我们的盘中?
多少人一生稼穑,隐于死亡。
多少人一生忙碌,隐于死亡。
[返回泥土]
院子里不要铺满石砖啊,留一小块泥土给我。
唯泥土有再生之力:
埋入它怀的,都会被再次生出。
我熟悉永别繁冗的仪式。有一天,它自然到我。但请删减
请仅为我留取一条:埋我入泥土
我等着再次被大地生出。被生成一棵树,或是其他的什么
一棵狗尾草也是很好啊
——新生的,小小的、弱弱的、植物的幼年
有气息,活力
我老了,羞于占用新的时间和世界的空间
孩子们,祝福你们被珍爱
我抱着你们。我抱着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之时,都是我回来了
[灾难中的殉职者]
生者和逝者之间隔着一次黄昏。
或者多一些的黄昏。一场大雨打湿了衣服。
不要让母亲看到你哭泣。
不要在晴天哭泣。
晴天是逝者的礼物——需要庄严答谢以珍惜。
不要空洞地致敬,不要用苍白的虚情。
如何答谢?不要耗费他们用生命护卫的。
如果你知道,他们护卫过什么。
蹚过这场冬天的大雨
那些铺垫脚石的人,他们和我们,隔着勇敢。
哪怕是被你说为一生仅此一次的勇敢。
总有些人,不为浅薄的荣耀而活。
不为活得比后来者更像一个人而活。
曾静寂如你我。
他只是一个勇敢的人被自己完成。
他弯下身体倒下,不是让你够得到给他带上花冠。
[地 铁]
它带来我头顶上只有大地的时候。
它知我常言尽于天空。
是这样的一天:被一列地铁所载
我被它矫正,走下去,走下去。
它带着我,去某个地方。
去了,亦容许我原路回来。
起点与终点合一,多了一种方式
我每天往返于一列地铁之上。
像我每及张开便临闭合。
跟随太阳一次次升落。
我数次与它同停止于到达。
或者,是我单方面止于它的开始。
记得有一天,我刚走出站台,
即被满天繁星照耀。
(啊,这高楼林立间看到天上银河的一天)
一块小小的,尾随着我的黑暗,
它把我包紧。
它裁去它多余的边角,
这些边角,也裹在我的身上。
我不是蓬勃的。我不能够答应你每天蓬勃。
我也不会孤沉。不会一直陷入对某事不愉快的回忆。
[虚词的范围]
黑暗在被扩大。从房间,漫延整座城市
我能看见的天空和大地。
我有没有一个 —— 略大于黑暗的疆域?
我在这里,意在修改语言的法则。
扩大可以减除虚词,情绪
让果蔬米粮也能够省略复杂的附加程序吧
从田野收回,无须被囤积
再经多人之手,经复杂的工序烹煮,即可
到达你而为餐食。
我不爱人间万事繁复无用的仪式。
我省下仪式的时间
你可知道,是要和你回哪里。
[情 书]
等那场能盖住大地的雪下来。
我又可以说:嗨,我又一次过完了秋天。
练习慢慢地忘记。
我需要每天都忘记一些事物。
让新一天有空间接纳我……不那么重,
很轻很简朴的我,
它不费力就可以等到的我。
我每一天都不一样。
我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
千千亿的他人之思汇聚而为“我”。
然而,并非无限的我。
无处不在的我。
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是掰出的
一小块“好我”而已。
羞愧于全盘托出。
大地一样辽阔而温柔的事物是什么?
冬天再次来了。大地,你仍那么安静。
安静而辽阔的你如大地。
我仍在爱你。
我走在哪,都是和你在一起啊。
[创作谈]
清代孙洙在《唐诗三百首》序言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文学走到今天,小说创作繁盛于诗歌,小说空间开放、有容量,更容易让“我”“人物”“情节”展示完整、丰富。诗歌同样有自己的内部,只是不容杂质,它是粮食却不是粮食本身,是粮食成为酒时的那个状态;它是思想,却不是思想本身,是思想从肉体精气里一点点拔出的鲜辣辣的毛刺。每个人都能被它呼应到,让人不自觉地想反馈。从时间上说,酿一回酒,梳理一次心灵的过程要短于写出一首诗歌,写出一首诗歌有很多步骤和前序,要一步步通关,“写”只是最后一道工序。如何是写“好”了?我的理解,不是指完成,而是指一路翻山越岭、煎熬萃取,自然而然地到了“收”。这“好”应包含一些意义:让读者很容易明白、信服你所描述的,并心有触动;语言的传统没有丢;有不一样的对世界的观察。
如我解意,则无定语可述此时此心:“说法者,无法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