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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离乡

2021-11-12苏仁聪

赤水源 2021年4期

诗/苏仁聪

夜晚的离乡

在黑暗中你才能感受到雨淋湿了你的父亲

你不小心摸到他的棉衣,在春天

摸到他湿漉漉的白发,时间拔走了他的牙齿

让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掂量你的行李箱

觉得太重,应该提前寄走一些东西

他以为你仍在一楼靠右的教室读一年级

离开了他就会摔倒在汹涌的河里

可这已是你工作的第二年

生活在他没有去过的城市

那里没有非过不可的河

只有春天我们才会湮没在一片花海中

没有烦恼的时候人们会感到心情愉悦

整晚都在楼顶唱他们喜欢的歌

他没有见到过整月都晴朗的天气

或者下雨的傍晚一辆公共汽车在桥下刹车

如果他看到你骑着自行车在车流中穿梭

如果他看到你的桌子上摆满泡面桶

里面挤满密密麻麻的烟头

他会叫你回家,睡在他的隔壁

而现在,你正沉迷于退去的故乡山河

台阶

台阶上父亲的影子在那里弯折

阳光很好,他穿着棉衣

我在厢房午睡

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子

被子依然有霉味

它被雨水淋湿还没有完全晒干

叔叔们在门口说话和抽烟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模糊

木窗已装上多年

所以风能把玻璃吹响

我担心会有一块玻璃被风吹下来

摔碎在我的梦中

但我不希望摔碎的是居中的那一面镜子

我在里面看到过母亲年轻时的面孔

现在看到她我很难相信她年轻过

当我醒来,阳光已经离开台阶

父亲的影子被抹去

他重新走在那条失去路面的小道上

像一个影子被树林包围

风扶起那些在我梦中着火的野草

我看见父亲站在火焰中央

这是我无数噩梦的其中一个

噩梦的恐惧感已经失去

现实的恐惧感才刚刚开始

呈贡的春天

海边的张勇敢拿着相机闯入我的梦中

拍摄潮湿的春天

他的镜头下我看到我疲惫的身影

戴着口罩戴着眼镜在人群中排队上车

内陆的春天已经来到联大街的建筑工地

却是我孤身一人从开满樱花的街道走过

这里的春天多么明亮多么干燥

风整天整天地在城市的空中游走

我遇见许多在春天小憩的猫

有些猫属于祖母,有些猫永远在流浪

姐姐的乡村

他们早就不住在这里

可是太阳依旧从那片杉木森林落下

这枚古老的金币使得森林变得萧索

晚风拂草,空房子仿佛传出笛音

墙上有褪色的森林防火通知书

那是姐夫亲自贴上去的

当姐姐还是一位新娘

我来过这里,看见汽车从土路上飞速远去

我以为它们都要去往北京

那个年代,我们理解的远方就只有北京

现在我知道这里比北京更遥远

三十多岁的姐姐站在属于她的荒芜的土地上

拿着手机拍摄她的村庄

她在这里有过短暂几年的劳作

我吃过她种植的瓜果

以后她就去了海边的工厂

直到太阳落下去

而森林没有点灯

这像是胡金铨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我试图寻找一位侠客

他要保护姐姐穿越荒漠的旅程

世界毁灭也没有这让人感到荒凉

这就是姐姐的乡村

她不理解

她永远都不会热爱

被遗弃的小石头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你去的地方我找不到,那里没有森林

每天都天晴,单车倒在河边

波斯菊在傍晚被你摘走

大雨过后你的绿裙子仍然在电线上

我想起我们在乡村的时候你还买不起裙子

你穿着紫色卫衣坐在石头上

听我给你讲为何这里的山神是我的祖父

你不相信,非要我请他给我们吹温暖的风

但那是早春,天气还没有这么温暖

我说我的山神不能违背时令

他必须做符合我们直觉体验的事情

我们往森林中扔一个又一个小石头

有些击中树木,有些落在空山中

我听见它们落在石头上,你起身走了

留下温暖的草甸

我又要去那里等你回来

房间

要珍惜抽每一支烟带来体验

有时我在阳台点燃它

这是多么孤独的场景

像是一个人的电影已经到了高潮

但身边没有人想要对我谈什么

没有人会从我身后抱着我

告诉我不要离他而去

我会关掉灯

看着城市的灯一盏盏熄灭

或者闭上眼睛听汽车从街上呼啸而过

没有人在我的卧室起床

拖着毛线拖鞋打开洗手间的门

把水龙头开着就忘了关闭

整夜我都梦见水

那是我的秘密

有时我会开着灯欣赏房间内的每一件物品

一副拙劣的油画上有一只兔子对我微笑

有一本书记载着我年轻时的迷茫

包括那件旧了的衣服

我的女朋友曾经很喜欢

说穿上它能看到我阳光的一面

还有两瓶从另一个出租屋带来的啤酒

我本想送给替我搬家的师傅

但他说他有痛风

早已远离了酒

有一张不太理想的试卷

上面有很多红圈

很多时候我的信心就是被它们磨灭的

还有那给我安慰的耳机

在地铁上我用它听李志

或者一首时髦的歌

我也有一面镜子

但它不会给我制造恐惧

我有很多打火机

一把剃须刀和一瓶治疗狐臭的液体喷雾药水

牙刷,洗面奶和香奈儿香水

它们使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使我挤在人群中不会感到窘迫

唯有压抑使我不断抽烟

这个城市的风很大

每晚我都听见窗子在响

我的烟灰已经消散在风里

如我过往的岁月

风啊风,它永远不会停下来

梦境的废墟

一整晚都在梦中

这让我重新返回故乡

问候那些在陡峭的山坡上

低着头挖掘的亲人

沉默的亲人

他们总认为我不会再回到这里

茅草的山坡上,有栗色的马匹

那是我童年假日的工作

我要让它们吃饱,欢快地回到马厩

永远都是傍晚

永远都会把杜鹃梦成乌鸦

它们张开巨大的翅膀,如鹰

要从一棵杉树上

飞到遥不可及的天空

我看到故乡又一次回到春天

我们爬上悬崖上的檫木

取下它黄色的小花

要把它插进透明的罐头瓶子

要给瓶子上画上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有人要结婚了,我们给他生一堆火

要烧水,蒸上我们喜欢的米饭

要修一条走出梦境的公路

推着单车爬上高高的山顶

那些花朵和面孔模糊的人都来自内心

这是我在昆明南部的梦境

门锁着。至于我如何走出这栋楼

已经没有人能够解答

春天的拨浪鼓

一年后我们乡村的老房子就全部被拆

留下一些老屋基

它们好的时候都是危房

它们的主人全部搬到集镇

我们失去真正的乡村

瓦片和木门

失去靠着木壁思考问题的父亲

有人在楼板上蹦跳震下灰尘

并把那只在椅子上午睡的猫下了一跳

它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失去那只画着兰花的土碗

和打碎它的孩子

而废墟中已经长出许多植物

杂木用一年的努力就可以将那里变成森林

我们的祖先住回森林中

他们都是森林之神

而我们取掉他们的香火

过年就在客厅祭奠他们

春天来了

我常常一个人去看望那些老屋基

一次我靠在那根不再使用的木电线杆上读诗

它的根部腐烂使我差点摔倒

而就是这一瞬间

我发现许多没有被时间带走的小物品

一把生锈的剪刀,布料,竹编的篮子

令我激动的是我找到了多年前遗失的拨浪鼓

那是我还会哭的年代母亲买来哄我的小玩意

上面那副精致的画已经看不清

只记得它画着一位穿古装的女子

我觉得她比姐姐美丽很多

春天才刚刚开始

我的心情就像摇晃的拨浪鼓

它替我完成一首诗

而我就要走了,但有一天我会回来

在乡间小路上摇晃我的拨浪鼓

白日的终结

我在小镇南面的山顶和他们站在一起

在冷风中对着森林发呆

我曾站在这里完整看到过我们的小镇

我曾为它写诗,到现在一切都多么陌生

朋友们谈论它的发展,我只想离开

松针落在石梯上,没有人打扫

几个游玩的青年又高兴地返回

我觉得没意思,从几堆荒坟上

我看到自己的归宿,时间真的显得荒谬

小镇上建了很多新的街道和房子

路灯,黑色的风,春联

售卖天麻的朋友

有人坐在傍晚的石凳上回忆她的电话号码

我们从他身旁路过,看见他泪眼模糊

小镇虽小,也藏着许多令人悲伤的事

那时我的父亲从老家背着一背菜回来

他走在左边的人行道

他在人群中,装作不认识我

因为那时我正在和朋友们谈笑风生

白日终结

我们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要去哪里继续闲聊

再寻檫木记

去年的朋友们在身边

少的一个

我们到山中看望他

生者踏着野草

在冬日暖阳下带着风

紧张地抵达他的坟前

那是一块难得的开阔地

可以看见锯齿般的群山

它们在蓝天下泛着苍白的绿色

春天还没有完全开始

只有檫木独自开花

我们折几朵花放在朋友的碑前

檫木花常常代表我们的友谊

黄色,紧凑地开

一朵朵花像我们流逝的春天

而我们走后它将变绿

成为一棵茂盛的树

这将点缀他的墓碑

告诉他活着的人活得都好

我们带着酒

但他的酒量有限

所以一瓶酒我们替他喝了几口

辛辣的酒味,有一股回香

他墓前的花朵也将枯萎

还有几朵红色的玫瑰

代表他生前短暂的爱情

我们看到花能回忆起他短暂的快乐

和长久的痛苦。而这些都已结束

竹林茂密,野草莓藤遍地都是

这一回他独自享用满山的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