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2021-11-12波浪
文/波浪
秦老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能在古稀之年带着孙女儿住进镇上的安置房。
当身怀六甲的张雪晴搀扶他走进电梯的时候,他竟紧张得差点背过气去,只感觉脑袋一阵眩晕,似乎从地狱瞬间飙升到天堂,忽地一下就到了十楼。简直像在坐飞机,站着坐的飞机。他想。
“老伯,别忘了,出了电梯右拐第二家就是你的新家。”张雪晴再三叮嘱,“小翠,你去开门。”
叫小翠的小女孩儿像一只刚出笼的喜鹊,一纵一跃地飞向前去,用钥匙打开了新房门。
推门进去,张雪晴带领他们一边参观,一边一一介绍: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还替他们规划:卧室这儿摆张床,那儿放个衣柜,卫生间里搁洗衣机,厨房里锅碗瓢盆如何摆放才显得有序不乱,客厅吗,先把家里的桌子凳子搬来,将来给你们换一套沙发,——这个角落安张桌子,小翠就在这儿写作业,光线好;杂物一律堆在阳台上。张雪晴站在小小的阳台上指着对面说:“小翠,你看,下半年你就要上初中了,对面就是你们的学校,下楼去,几分钟就到了,这所学校是专为咱们搬迁户盖的。”
小翠伸长脑袋,大张着嘴,向新学校打望,脸上立时泛活起活蹦乱跳的喜悦,像一团团诡谲斑斓的云彩。
张雪晴扶秦老伯坐下,粲然地说:“老伯,你坐下歇息;这样的房子,你还满意吗?”
秦老伯用拐棍撑着下巴,眉头拧成一团疙瘩,翘着胡须嘟哝着说:“满意是满意,只可惜我住不起呀,我住在这儿,我的老家咋办,我的庄稼咋办,我喂养的牲口咋办?”
小翠撅起俏皮的嘴唇,忙说:“爷爷,这么好的房子不住,还回老家住那漏雨的破瓦屋呀?再说,我就要上中学了,住在这儿每天放学都可以回家做饭给你吃,难道不好吗?”
“就是嘛,”张雪晴附和着说,“有了新家,还要你的老家干嘛呢?庄稼收了这一季,政府统一把土地承包出去,有的退耕还林,种果树,有的种大棚蔬菜,每年收取租金,到年底还能分红;小翠在学校读书,免去学杂费和书费,每天有营养餐,还发补助,加起来你们的生活应该过得去——不仅过得去,我略约估了一下,还略有剩余呢;至于家里的那头猪,我帮你挑个好价钱,卖了,咋样?”
秦老伯舒展开了眉头,嘴角牵动胡子微微向上扬起,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房屋,像抚摸婴儿一样用他那老树根般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白皙的墙壁。
小翠拉着他的衣角,催促说:“爷爷,爷爷,你说话呀!搬嘛!搬嘛!我要住新房子,我要住新房子。”
秦老伯沉默着从衣兜里掏出山烟,用舌头舔平烟叶,裹紧烟屑,装入烟斗,吧嗒吧嗒地抽吸起来,然后就地动山摇地吭吭吭地连续不断地咳嗽起来,几乎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老伯,少抽点儿烟,对肺不好。”张雪晴关切地说:“明天我带你去县医院照个片。”
“老毛病了,咳了几十年啦,怕啥呢?”
“你老不能有病不治呀!医院报了账,剩下的钱我出,只要你老别犟,配合治疗就好。”张雪晴轻轻地给他捶着背。
这时,门外有几个人伸头缩脑地张望,其中一个胖婶子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笑盈盈地朗声对秦老伯说:“老哥,我就住你隔壁,我们是邻居啦,以后我们多走动走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胜过亲戚,人到地头熟嘛,远亲还不如近邻呢;我家以前住在那山包包上,怪冷清的,现在好了,搬到集镇上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还安排工作呢,在服装厂做裁缝,一个月好几千呢。”转向张雪晴说,“大妹子,快生了吧?我看你这一胎准是个男孩,我看得可准啦,怀男孩肚子是尖戳戳的,怀女孩是圆不溜秋的,我看了咱安置房里的好几个孕妇,没几个有你的尖,准是个男孩,错不了。”又转向秦老伯,“你姑娘好福气,你老又添人丁又添福啊。”
秦老伯尴尬地一笑,嘿嘿地说:“她不是我姑娘,她是——咳咳咳……”
“不是你姑娘?我看亲闺女也难找这么孝顺的;她是你儿媳吧,准没错的。”
张雪晴羞红了脸,立在一旁,不争也不辩,反倒莞尔笑着。
秦老伯更尴尬了,激动得抖瑟着雪白的山羊须,颤着声音连忙解释说:“她是我闺女,比亲闺女还要亲的闺女;快别辱没了这姑娘,我儿子哪配得上她这样好的媳妇呀!”
小翠听到话语中提起他爸妈,突然就嘤嘤嘤地抽泣起来。
小翠两三岁的时候,爸爸因犯事而坐牢,妈妈没过几个月便丢下了她,跟一个四川汉子跑了,奶奶气得一病不起,没几年就……她和爷爷相依为命,艰难地生存着,如今已十来个年头了。
秦老伯非常懊悔,不无感叹地对张雪晴说:“秦东这娃儿其实本性不坏,就是喜欢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都怪我过去太放纵了他,没有好好管教他,现在成了家庭的耻辱,国家的拖累,我在亲戚朋友们面前哪抬得起头?如今混到监狱里去,是好事呀,请政府好好地狠狠地替我教育教育他,同时也恳请政府给他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小翠这孩儿多懂事呀,妈跟人跑了她不怎么恼,但她爸触犯了国家法律坐了牢,她却始终不肯原谅。”说着,又连咳了几声。
张雪晴赶忙用手从上到下顺抚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安抚他说:“我打听过了,秦大哥很快就会出来的,他在里面表现得很不错,一次又一次地获得减刑,恐怕最近几个星期就会出来了;出来后,先在县城培训班学点手艺,然后安排到深圳去打工。”
听说爸爸就要出来了,小翠又转悲为喜,轻柔地抚摸着张雪晴偌大的肚子说:“乖,弟弟乖。——娘娘,我能不能替你肚子里的小弟弟叫你一声妈妈?”
张雪晴摸摸她的小脑袋,帮她把散了的头发扎起来,边扎边说:“叫吧。”
“你会不会答应呢?”小翠扭过头来,昂着,调皮地眨巴着眼。
“你还没叫呢!你叫一声试试我会不会答应。”
小翠迟疑着,不好意思地低声叫了声:“妈妈——”
“哎——”张雪晴高声地答应着,甜丝丝地笑着。
秦老伯嗔怪小翠不懂礼貌。
小翠又叫了声妈妈,张雪晴又应了一声,把小翠低垂着的粉嘟嘟的脸蛋硬搬过来,脆生生地“咬”了一口。
小翠笑着跳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张雪晴,妈妈,妈妈,妈妈——
张雪晴一声比一声高地答应着,哎,哎,哎——
不知不觉地,小翠的叫喊声里隐隐地含着低低的哭泣声,随后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妈妈”这个叫声哽在喉咙里,再也叫不出来。她两三岁的时候刚刚学会叫唤妈妈,她的妈妈就弃她而去,十年来,她再没有叫过一声妈妈,直到今天……
秦老伯把烟熄灭,佝偻着背,倒垂着手,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像一个哲人一样深深地陷入沉思……深藏在他脸上皱褶里的笑意渐渐地,渐渐地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