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23年黄河瓠子决口未治原因新探
2021-11-11牛政威
牛政威
(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范学院 历史系, 内蒙古 包头 014000)
西汉一朝200余年间,史料有载的黄河决口泛滥之事共12次,其中最甚当数汉武帝时黄河瓠子(黄河沿线所筑堤名,古时也以“瓠子”代指瓠子堤附近区域)决口。元光三年(前132年)五月,“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1]1679此次河决,史载“泛郡十六”[1]163,汉武帝闻之“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徙塞之”[1]1679,但初修不久,“辄复坏”[1]1679。其后黄河瓠子段复坏23年间,关东部分地区“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1]182。然史料所见为朝廷久不治河,直至元封二年(前109年)封禅途中,汉武帝亲临瓠子复塞黄河,瓠子决口之患终绝。长期以来,汉武帝时代黄河决口于瓠子23年未治成为学界疑点,学者多认为此事应归因于田蚡阻挠(1)持此观点的学者及著述主要有:岑仲勉著《黄河变迁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50-251页);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编写组著《中国水利史稿:上》(水利电力出版社1979年版第73页);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写组著《黄河水利史述要》(水利出版社1982年版第63页);姚汉源著《中国水利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等。,然深究之下并非仅此缘故。本文欲就西汉黄河瓠子段河决成因及汉武帝在位多年未治之由提出讨论,颛此就正于方家。
一、西汉黄河瓠子决口成因
(一)社会原因
1.人为因素——黄河瓠子段河道狭窄。西汉河决之地瓠子堤为人工造堤,“瓠子,堤名……在甄城以南,濮阳以北(今河南省濮阳市北部),广百步,深五丈所”[2]478。历史上人为改造河流以取利由来已久。清人顾祖禹于《读史方舆纪要》中引郑玄《尚书中侯》载春秋时“齐桓之霸,遏八流以自广”[3],言齐桓公欲扩大齐国疆域,人为堵塞了九条河中的八条,以至九河归一经齐北入海。《管子》载公元前656年,楚伐宋、郑,“要宋田,夹塞两川,使水不得东流。东山之西,水深灭垝,四百里而后可田也”[4],楚所改之水是位于黄河下游支流汴水及睢水,影响之大引起齐国警觉,次年齐楚召陵会盟立盟约四则,“勿曲堤”便是其中之一。诸国皆开始于黄河沿线筑堤。《汉书·沟洫志》载贾让《治河策》曰:“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雍防百川,各以自利。”[1]1692贾让是西汉成帝时期治理黄河的代表人物,上距战国较近,其言可信。关于黄河瓠子堤的建成年代,据今河南省滑县瓠子堤遗址所立“滑文保第029号”石碑载,当为秦朝,属黄河下游堤坝。其自秦汲县(今河南省卫辉市)发端,经秦延津县(今属河南省新乡市)、胙城县(今河南省延津县胙城乡)、酸枣县(今河南省延津县西南)等地,延绵百里入滑县,再至濮阳县(今河南省濮阳市北部)。区别于上游地区黄河流经地地势多变,黄河流经秦黎阳县(今河南省浚县)到达濮阳瓠子堤一带后,地势转归平坦,水流速度也随之减缓,河槽变宽。战国时期濮阳瓠子段黄河,属赵、卫两国接壤之处,因黄河在这一区域水流平缓,河槽转宽,时赵、卫所筑堤防大都距河槽二三十里,黄河流经之时,河水可在堤内充盈而过。含沙量大是黄河历来显著特点,因赵、卫筑有宽槽之堤,故堤内河漕常冲积出大片肥沃滩地,当地民众便在冲积滩上生息而居,逐渐演变为大大小小的村落。辛德勇在《黄河史话》中言:“堤内的居民又逐渐在堤内修了很多民埝来保护田园,远的距水面几里,近的只有几百步距离”[5]。战国之时,赵、卫居民在黄河堤内冲积滩上耕种生息,同时又广建用以保护田地的民埝限制黄河水流,黄河河道由最初的宽槽人为变窄。河槽由宽转窄后的黄河并未采用新的泄洪方式,秦时官方虽筑瓠子堤以固河水,然并未扩大河槽宽度,黄河瓠子堤一带水流因降雨等原因瞬时猛增,河床不能容纳如此巨大流量,于是发生决口。
2.政治因素——关中兴水利加剧水土流失。未统六国称始皇帝时,秦王嬴政曾在水工郑国主持下修筑郑国渠。《史记·河渠书》载:秦王“令(郑国)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灌田……渠就,用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2]1408。西引黄河最大支流渭河之支流泾河,向东注入黄河右岸重要支流洛河的郑国渠是关中地区最早建设的大型水利工程,其首开引泾灌溉先河的同时,也加剧了这一地区土壤沙化和水土流失。黄河中游因兴建郑国渠致土壤沙化,“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1]1697。携带大量泥沙的黄河水顺流至下游,河道骤窄,泥沙沉积,极易造成岸崩、决堤之灾。
(二)自然原因
1.地理因素——“几”字河湾更易决堤。如果说人为收窄黄河瓠子堤内河道是黄河瓠子决口的必然原因,濮阳一带地理特点则是河决的重要推动因素。根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示,黄河至迟于春秋时期已在濮阳瓠子堤一带形成“几”字河湾(如图1),水流突然增大时,位于河湾内的堤坝极易被冲垮,形成水患。此外,秦汉之际黄河瓠子段河湾处又形成分流瓠子河(因地处黄河瓠子堤段,故此分流被称瓠子河),涨水之时黄河水便可越过瓠子堤,进入瓠子河顺势南流,此二者也成为黄河瓠子决口事件的重要原因。秦汉两朝文献史料相对匮乏,虽无准确记载“几”字河湾对河决瓠子的影响作用,但依然可据此处地理环境推断:起初黄河水偶有小的泛滥流入瓠子河内,携带来的泥沙持续淤积,途经河床亦随之逐渐升高,至孝武元光中期黄河于瓠子堤决口后,河水高于旧槽的新河道注入巨野泽,再并入泗水沿淮河入海。决堤的黄河水携带大量泥沙,瓠子堤一带民埝、农田等被迅速冲毁,泥沙持续沉积,即使水流略减后,也无法再回到旧线,从此黄河偏离故道改向西南,直至汉武帝复治。
图1 春秋时期濮阳黄河瓠子堤一带示意图
2.气候因素——时年气温升高、降水颇丰。温度表(发明于1593年)和气压表(发明于1643年)未发明前,人们主要以降霜降雪、河开河冻、草木发芽、动物迁徙等自然现象判断季节更替,实施农业耕种。《夏小正》《礼记·月令》《管子》等文献中记载着大量自然现象,可用于研究我国古代气候变迁。竺可桢在结合史料记载的众多物候现象研究中国气候变迁后,指出先秦时期“周朝的气候,虽然最初温暖,但不久就恶化了”[6],一直持续两个世纪,直到战国时代,气温才开始回升。到了秦朝和西汉,我国继续处于温暖期,是时关中地区水稻种植时间提前,“种稻,春冻解,耕反其土。种稻区不欲大,大则水深浅不适。三月种粳稻,四月种秫稻,冬至后一百一十日可种稻”[7]。且大多数经济作物分布较寒冷期偏北,这在汉武帝时期史官司马迁所作《史记·货殖列传》中有所体现:“蜀、汉、江陵千树橘……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2]3272,橘、漆、竹等均为亚热带植物,彼时生长地蜀、汉、陈、齐等“均已在这类植物现时分布限度的北界或超出北界,一阅今日我国植物分布,便可知司马迁时亚热带植物的北界比现时推向北方”[6]。西汉时期气温明显升高后也促使雨水增多,依《史记》《汉书》帝纪整理,汉景帝、汉武帝朝至西汉末降雨次数与前期帝王朝代相比有明显增加,且多次出现“大雨”“大雨雪”“霖雨”等记载。黄河瓠子决口同年,“春,河水徙,从顿丘东南流入勃海”[1]123,可见初春之时黄河水流量已较历年有增。入夏后雨季来临,黄河水流再次加大,骤增的水流经过未被民众广造民埝人为收窄的上游河漕时顺利通过,未造成水患。然已涨起的水流继续顺流至濮阳瓠子段时,黄河沿岸大量因护农所建民埝已占据原本河槽位置,被人为变窄的河道无法容纳洪峰,瓠子堤迅速被冲垮造成黄河决口,大量农田被淹,沿岸受灾严重。秦汉之际已经形成的瓠子河此时成为决堤黄河泄洪的最佳通道,决堤之水注入瓠子河,直达不堪巨量洪水的巨野泽后,再冲出一条新河入泗水、淮河归海。
综论黄河瓠子决口之故,战国至汉时人为收窄河道,已致黄河易决。期年,恰逢温暖期降水增多,因秦郑国渠修建使大量泥沙冲入的黄河流至瓠子堤“几”字形河口时,河决之势已不可挡,成为不可避免之灾。
二、河决23年汉武帝未复治缘由
《史记·河渠书》载:“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于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徙塞之,辄复坏”[2]1409。复坏于瓠子堤的黄河依文献史料所见,汉武帝再次治理已是23年后的元封二年(前109年)。是岁,恰逢汉武帝封禅巡祭,史载“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上即封禅,巡祭山川”[1]1682,亲临之际“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2]1412。关于瓠子决口伊始,汉武帝即令汲黯、郑当时兴人塞河,转而复坏,其后23年间汉武帝不复治河之故,长久以来,学界多依《史记》《汉书》所记武安侯田蚡与汉武帝言“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2]1409而论。学者多认为河决之时,田蚡之封地鄃(今山东省夏津县一带)地处黄河北岸,瓠子决口之后的黄河改道东南经巨野泽由泗水入淮归海,于田蚡之封地利于规避水患,故田蚡阴令方士附会,营造黄河决口乃天意,非人力能改之象以阻挠汉武帝治水。这一点西汉经学家刘歆笔记小说《西京杂记》亦有言之:“瓠子河决,有蛟龙从九子,自决中逆入上河,喷沫波流数十里。”[8]然深思之,学者尝言之田蚡阻挠,并不能概全,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2]2841,汉景帝时其为太中大夫,汉武帝朝任太尉、丞相等职,卒于元光四年(前131年)三月,即瓠子决口次年。由此我们认为田蚡之言无法左右黄河瓠子决口治理全过程达二十余年之久,具体缘由需多方考虑。
(一)首次治河方法不当、治河物资不足,挫伤了汉武帝积极性
古代治理黄河泛滥时常用方法有堵塞原决口与综合疏导。相传炎帝玄孙共工治水便采取壅防百川之法,然至后世周定王五年(前602年)、周显王八年(前361年)等数次河决与治理时,均以实践证明堵口塞河以治水之法非上策也,遂周定王与周显王最终分别采取迁徙河道、引流等综合疏导法治理水患。西汉朝同样重视疏通河道、综合治理之法,这从史料所载西汉淮南王刘安、领河堤事平当博士等谈及水患时所言可以印证,“掘其所流而深之,茨其所决而高之,使得循势而行,乘衰而流”[9];“九河今皆窴灭。按经义,治水有决河深川而无堤防壅塞之文。河从魏郡以东多溢决,水迹难以分明,四海之众不可诬。宜博求能浚川疏河者。”[10]1064元光瓠子决口后,亦曾有齐人延年建议汉武帝采取疏导引流之策:“河出昆仑,经中国,注勃海,是其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下也。可案图书,观地形,令水工准高下,开大河上领,出之胡中,东注之海。如此,关东无水灾。”[1]1686然汉武帝以“河乃大禹之所道也,圣人作事,为万世功,通于神明,恐难改更”[1]1686为由,拒绝延年所提之法,转以堵塞之策治河。
采取堵塞措施以治瓠子决口,是一项极其复杂且工作量巨大的工程。文献虽未准确记载此次治水汲黯、郑当时所用治水材料,但23年后,汉武帝亲临瓠子堤复治水患时,史料明确记载“搴长茭兮沈美玉……颓林竹兮楗石菑”[2]1413,时所用材料为茭、楗、菑,在治水技术并不发达的西汉,据此可言瓠子堤初决口徙塞之时,所用材料亦不外乎茭、楗、菑等。三者分别为何物史料亦有记载,“茭”如淳言其为“竿也。取长竿树之,用著石间,以塞决河”[2]1414。即茭为长竿,以其插于土、石间,提升堤坝坚度。“楗”《史记》载曰“下淇园之竹以为楗”[2]1413。清人麟庆辑录《河工器具图说》卷三言:“埽,即古之茨防,高自一尺至四尺曰由,自五尺至一丈曰埽。《史记·河渠书》下淇园之竹以为楗是也。”[11]可见,“楗”为五尺以上竹竿,治水时插入淤泥,其间填入石、草等物以塞河;至于“菑”,如淳、韦昭分别有言:“楗不能禁,故言菑”[2]1414“楗,柱也。木立死曰菑。”[2]1414故西汉初治河决,采取堵塞决口以息水患所用方法应为以长竿、竹等插入淤泥中,再用草、石等填充期间,沉入决堤处,累积起类似堤坝之物逼黄河回归故道。
以长竿、竹、草、石等物塞河不失为一简单治河方法,但“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2]1413。民以食为天,东郡以草木为柴日用。堵口材料所需重要材料需要与民争夺,故治河物资不足成为必然,以至汉武帝复治河决瓠子时,不惜于百里外战国时卫国皇家园林淇园伐竹以用。由此可推测,黄河在瓠子初次决堤堵塞治水时,也面临物资不足的问题。一边是耗费重资、兴师动众的塞河运动,一边是塞即复决的又一次水患,深谙如此治水面临物资不足的汉武帝,自然担忧黄河水患复治复决,积极性被挫伤,这成为汉武帝久不治水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持续征战致财政不足
于中原政权而言,戎狄之害先秦已有之,西周即因“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2]2881。秦末汉初之际,匈奴一族在冒顿单于统领下迅速兼并一众民族走向强盛,“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2]2887-2888。彼时,新生的西汉政权屡受匈奴之扰,但初诛暴秦而建之汉,贫弱为其主要特点,军力不足、财政吃紧等问题致高祖初期与匈奴战于平城以白登之围收场,此后,汉虽与匈奴采和亲之策保边境安全,然终摩擦不断。文、景二帝以来,汉执与民休息等策促国力逐渐兴盛,汉武帝即位初,“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财货。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2]1420。财政上的盈余,增强了西汉王朝征服匈奴的信心。元光二年(前133年)汉武帝令御史大夫韩安国、卫尉李广等“将三十万众屯马邑谷中,诱致单于,欲袭击之”[1]163。桑弘羊言汉武帝此举之故曰:“当世之务,后世之利。今四夷内侵,不攘,万世必有此长患……故圣主斥地,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奋怒也,所以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12]可见其认为汉武帝主战于匈奴是因其拥有系统的治国方略:万民似将受一时之苦,实后世为幸矣。这一点汉武帝于卫青之言中亦有体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10]726
正因汉武帝对国策有系统规划、清楚梳理,武治是文治的前提成为汉武帝在位前期的主旋律。国策上刻意倾斜导致汉武帝执政重心偏向安定汉边、巩固局势。汉武帝认为只有促成政局稳定、四夷无扰的局面,后世才可守成帝业。黄河瓠子决口之时,正是汉武帝欲安定汉边、以武功平定四夷之际,元光二年汉武帝兵谋马邑,欲诛匈奴,其后至元封元年(前110年)二十余年间,西汉与匈奴进行较大规模战争十余次,最终取得汉武帝冬巡“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至朔方,临北河。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里,威震匈奴”[1]189,以致匈奴王庭远迁大漠以北的成果。同时建元四年(前137年)、元鼎五年(前112年)等时,西汉亦数次出兵东南两越等族。二十余年持续与匈奴、两越等周边民族作战,逐步解决了西汉边境常遭匈奴等族侵扰之患,此间与瓠子决堤未治之期恰好重叠,河决绝非小事,但大规模打击匈奴等族更是国策之首重。彼时,王朝主要人力、财力等资源亦多倾斜,相比之下局部河决等相对次要问题,汉武帝自然投入精力较少。
持久而大规模的主动出战匈奴等族,必然带来高昂军事开支,元光三年至元封二年河决未治23年间,西汉与匈奴之战达数十次,与两越之战达数次,对战之际动辄用兵数万至十余万人,置办军备、军粮转运、战胜赏赐等耗资巨大。《汉书·食货志》载元朔二年(前127年),汉武帝因防御匈奴“兴十余万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1]1158。元朔六年(前123年)“卫青比岁十余万众击胡,斩捕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大司农陈臧钱经用,赋税既竭,不足以奉战士”[1]1159。元狩二年(前121年)“浑邪王率数万众来降,于是汉发车三万两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1]1161,此后甚至出现“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1]1165局面,足以见长期作战致西汉王朝财政匮乏之象。另外,持续出战还带来极大人口消耗,“自是(元光二年)始征伐四夷,师出三十余年,天下户口减半”[1]1428。正如范晔论曰:“自汉兴,匈奴强盛为患,穷力殚财,寇虽颇折,而汉之疲耗略相当矣。”[13]受此影响,纵使元狩三年(前122年)“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1]1162、元鼎二年(前115年)“夏,大水,关东饿死者以千数”[10]655,然于国策权衡之下,汉武帝只能拿出局部处理的办法,诸如“遣使虚郡国仓廪以赈贫。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假贷”[1]1162等法成为优先选择。故览西汉瓠子堤河决长期未治之故,汉武帝当政前期国策权衡,有意将王朝重心倾斜于武治以安四夷,终致国家财政、人力等资源匮乏,不足以再大力治河,也应是其中之一。
(三)河决灾区人口减少
治理任何灾害,受灾影响都是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若灾害规模大、受灾人数多,自然治理优先级高,反之治理优先级也相应降低。因此,西汉黄河决口于瓠子堤致灾,日后二十三年长期不治之故,亦可从灾后当地人口规模变化考量。依文献史料所载,元光三年河决瓠子至元封二年汉武帝亲治期间,关东地区(秦汉之际称函谷关以东为关东,黄河瓠子决口受灾区域即属于关东)至少有过三次大的人口迁出,涉及人口近百万。
西汉元帝前诸位帝王均即位初便建己之陵墓,同时于陵墓附近建立或扩大原居民点规模,称之为陵邑。陵邑建成后常大量迁入移民,帝王死后入陵,原有陵邑改作县级区划——陵县,由朝廷掌宗庙、礼仪之官太常管理。西汉诸帝陵邑均设在关中地区,随之关中迁入大量移民。汉武帝茂陵位于今陕西省兴平市东北部“故槐里之茂乡也”[14],建元二年(前139年)始筑。据《三辅黄图》言,“汉武帝于槐里茂乡,徙户一万六千,置茂陵,高一十四丈,一百步”[15]。《汉书》言,元朔二年“又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1]170。至西汉末茂陵“有户61087,口277277,为诸陵县之冠”[16]525。文献中虽无明确记载茂陵迁入移民来自何处,但西汉朝历来视关中为国之经济重心,从关中别处迁徙移民入茂陵的可能性极小,关西区域彼时人口较少,也无法成为迁民入关的首选,故人口密度较高且恰遭水患的关东区域自然成为移民主要迁出地。
同时,汉武帝时期西汉对匈奴多次征伐均取得极大胜利,收复固有失地的同时亦拓展了新疆域,新开版图均集中于人口稀少的北方边境,移民居住成为稳固新疆土的主要举措。元朔二年西汉收复河南地,分置朔方郡、五原郡,随即汉“募民徙朔方十万口”[1]170。元狩四年(前119年)汉武帝“徙(受水灾)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2]1425。元鼎年间汉武帝又于“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2]1439。戍卒虽规定应定期轮换,但葛剑雄考出土《居延汉简》言,当时“一部分戍卒实际上已过着定居生活,与移民无异”[16]528。戍卒中亦因有大量关东人口。此外,湟水流域、河西走廊都有汉人迁入居住。上述文献史料明确记载,黄河瓠子决口以来,涉及关东的大规模移民已有数次,人口达近百万。葛剑雄《中国人口史》将西汉(含新莽)时期人口变化分为四个阶段,其中前三阶段为:汉初至汉武帝初(前202年—前134年)人口由西汉最低点达到增长高峰。汉武帝中、后期(前133年—前87年)因持续对外征战,“海内虚耗,户口减半”[10]760,国家元气大伤,人口锐减。直到汉昭帝初至汉平帝元始二年(前86—公元2年),西汉人口达到顶峰。汉武帝时西汉准确人口数量已无从可考,对汉平帝人口顶峰时行政区划下属于汉武帝时期瓠子决口灾区地域进行对比,汉平帝元始二年瓠子决口灾区口数约五百万,汉武帝时应不足此数,然其于元狩三年定点迁徙遭水灾民众70余万,此外亦有上列其余数次关东地区迁出民众,合计已近西汉人口峰值时当地人口的五分之一。故从人口变化层面考虑汉武帝治河策略,灾区人口大量迁入新拓疆域,受黄河瓠子决口影响人数减少,故而长期搁置河患也可以讲通,或亦可言迁出受灾民众也是汉武帝治河策略的一种。
(四)汉武帝对河决实际情况掌握不详
统计河决二十余年间汉武帝数次东出巡幸:元鼎四年(前113年)“天子始巡郡、国……十一月,甲子,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上亲望拜,如上帝礼。礼毕,行幸荥阳,还,至洛阳”[10]660。元鼎六年“行东,将幸缑氏,至左邑桐乡,闻南越破,以为闻喜县。春,至汲新中乡,得吕嘉首,以为获嘉县”[2]188,巡幸最东处,汉武帝仅至荥阳、获嘉等地。汉武帝元封二年亲临治河后所作《瓠子之歌》言“不封禅兮安知外”[2]1682。颜师古注曰“言不因巡守封禅而出,则不知关外有此水”[2]1683,可猜测初治之河转而复坏,朝臣虽复报之,但若有所保留或虚报灾情,在汉武帝未亲身以观灾况时,极易对河决实际情况掌握不准,放松注意力。从汉武帝言“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2]1413可见,其对河决23年未治深有懊悔,若汉武帝早日东巡亲堵河决之况,应当早已亲临监治水患。
元封二年河治后汉武帝东巡情况:元封五年(前106年)“冬,行南巡狩……春三月,还至泰山”[1]196。太初元年(前104年)“冬十月,行幸泰山”[1]199。天汉二年(前99年)“春,行幸东海”[1]203。天汉三年(前98年)“三月,行幸泰山”[1]204。太始三年(前94年)“行幸东海”[1]206。太始四年(前93年)“春三月,行幸泰山”[1]207。征和四年(前89年)“春正月,行幸东莱,临大海”[1]210。不仅东巡次数增多,范围也大幅扩大。除汉武帝本身好大喜功、迷信鬼神,热衷于祭祀活动,故需东巡以祭泰山外,黄河瓠子决口复治之后汉武帝多次扩大东巡范围,理应与欲亲视关东民生有关。不出巡所知民间疾苦甚少,掌握实际情况不详,以至于河决23年之事给汉武帝留下深刻印象,为规避类似之事发生,汉武帝认为只有亲身常巡才可了解地方真实情况,这也成为河决复治后汉武帝多次东巡原因之一。
三、结语
2019年9月18日,习近平在郑州主持召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强调,要“着力加强生态保护治理、保障黄河长治久安、促进全流域高质量发展、改善人民群众生活、保护传承弘扬黄河文化,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17]。作为华夏文明发源地、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与当今生活息息相关,加强黄河治理、水域生态保护,需要共同关注。2 100余年前西汉黄河瓠子决口虽距今已久,然时之河决原因、治理始末仍值得学界深思。综述之,笔者认为西汉黄河于瓠子堤决口之缘故并非偶然,民间长期侵占黄河河道致河槽变窄、上游水利设施修筑增大黄河携沙量等因是河决必然因素。同时,濮阳瓠子堤一带特殊“几”字形地理环境与西汉中期温暖期的到来等偶然因素也推动河决事件爆发,故关于西汉黄河瓠子决口一事,众多原因应结合述之,不可一概而论。
关于汉武帝时23年未治黄河瓠子决口之故,笔者认为可作如下解释:瓠子决口之初,汉武帝令汲黯、郑当时兴人塞河后即复坏,此时田蚡等朝臣出自各自原因劝阻汉武帝治河,并弱化河决危害等真实情况。因彼时国策权衡之下,汉武帝战略重心在于征服四夷及稳固统治,故多次出战匈奴、两越等民族且又在关中区域广修水利设施,致财力、人力、物力大减,初次治河效果不佳,致积极性被打击的汉武帝只做出迁移灾区人民等简单措施以缓解水患危害。直到元封元年,汉武帝封禅泰山,亲巡关东之际才掌握到黄河瓠子决口的实际危害,当即决定在干旱少雨的次年,派出汲仁、郭昌等人率数万人治河,并亲临监治,且到达之后汉武帝“沉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已下皆负薪窴决河”[2]1413以表重视,此举之后,终使复坏二十余年的瓠子堤决口得到妥善解决,“梁、楚之地复宁,无水灾”[2]1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