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流与通变
2021-11-11蝉蜕寂寞大师孙诒让和近代变局中的经学家臆解
《蝉蜕:寂寞大师孙诒让和近代变局中的经学家》臆解
黄德海
一 解 题
《蝉蜕》为历史小说,或从史实,或出虚构,要之不离作者所理解之孙诒让,书中所言,不必强分何为虚构,何为史实,看成作者心目中完整的孙诒让形象即可。是书原名“末代大儒孙诒让”,修改后新题“蝉蜕:寂寞大师孙诒让和近代变局中的经学家”。不论是“末代”还是“寂寞”,皆属叹惋,标示出孙诒让置身新旧两造的孤独彷徨之感——其学其行,在近代大变局中,似乎只有萧条冷落的命运。
光绪三十二年,父执俞樾辞世,孙诒让撰挽联曰:
一代硕师,名当在嘉定高邮而上,方冀耄期集庆,齐算乔松,何因梦兆嗟蛇,读两平议遗书,朴学消沉同坠泪;
卅年私淑,愧未列赵商张逸之班,况复父执凋零,半悲宿草,今有神归化鹤,检三大忧手墨,余生孤露更吞声。
挽联中有对俞樾的学术评价,有两人的情谊说明,亦复有对其著作的论列,而更见孙诒让心绪的,是上、下联中的最后两句,“朴学消沉同坠泪”,“余生孤露更吞声”,一面感叹旧学的零落,一面大生身世之感。说“末代”,说“寂寞”,似乎再恰当也不过了。
对读俞樾遗言,于古学之消沉,二人感慨相通:
吾一生无所长,惟著书垂五百卷,颇有发前人之所未发,正前人之错误者,于遗经不为无功。敝帚千金,窃自珍惜。子孙有显赫者,务必将吾书全书重刻一版,以传于世,并将坚洁之纸印十数部,游宦所至,遇有名山胜境,凿石而纳之其中,题其外曰“曲园全藏书”,庶数百年后有好古者,发而出之,俾吾书不泯于世。
除此之外,俞樾的遗言里,有针对当时文化局面的具体之言:
吾家自南庄公以来,世守儒业,然自今日,国家既崇尚西学,则我子孙读书以外,自宜习西人语言文字,苟有能精通声、光、化、电之学者,亦佳子弟也。
结合上面“窃自珍惜”一段话,俞樾这里的意思颇为迂曲——是真的鼓励子孙“习西人语言文字”,“精通声、光、化、电之学”,以此作为自己对西学的理解?还是意存反讽,化用了《颜氏家训》里颜之推对齐朝一士大夫的不屑(齐朝一士大夫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表明自己不希望子孙数典忘祖?
如果俞樾是前面的意思,那说明他的思路已经开始与新兴思潮有所融合;如果是后面的意思,则悲愤之意大于寂寞之感,仍标示了一种向上可能。俞樾去世之前,曾赋诗云,“又见春秋战国风”。写下这句诗的时候,那个讲读经书不辍的垂暮老人,面对着绵延至今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看到了古今的变通,他有的,会只是寂寞吗?
或者来看孙诒让的《兴儒会略例》——
窃谓今日事势之危,世变之酷,为数千年所未有,中国神明之胄,几不得齿于人类,似非甄微广学搜书购器所能支撑。鄙人秉资暗弱,于经世之学,夙未究心。然念家承诗礼,忝列士林,睹此危局,腆然人面,不愿坐视夷灭,窃冀有魁杰之士,勃然奋兴,与寰宇同志集成兴儒会。大旨合全国各行省四万万人为一体,以广甄人才,厚植群力,志气搏一,筋节灵通。运会大昌,则蔚起以致中国之隆平;外敌凭陵,则共兴以圉异族之犷暴。以尊孔振儒为名,以保华攘夷为实。万不得已,亦尚可图划疆而守。此区区移山填海之微志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感慨寂寞,终不是儒者的向上一路,于绝大的困境中思所振作,才是儒者的当行本色。以此为标准,沿着此书,略检孙诒让之生平学术,参以近代之大变局,看他如何在困局中完成了自己的“蝉蜕”,应该是一件有兴味的事情。
二 师 承
孙诒让(1848-1908),幼名效洙,又名德涵,字仲容,号籀庼居士,浙江瑞安人,世有“晚清经学后殿”,“朴学大师”之誉。著有《周礼正义》、《墨子间诂》、《契文举例》、《温州经籍志》、《札迻》等。自小,孙诒让就随父孙衣言读书——
和孙诒谷相比,诒让其实更像他,好静嗜读,小小年纪竟可以在案前坐上三两个时辰。六年前离家赴京任职,孙衣言一直把襁褓中的诒让带在身边,待他稍长,便亲自教习。尽管他可像其他京官那样,送儿子去国子监念书,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太爱自己的儿子了,在他眼里,诒让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只有当父亲的亲自用心才能雕凿成器。(除特别标明者,以下楷体引文均出《蝉蜕:寂寞大师孙诒让和近代变局中的经学家》)
《札迻叙》言:“诒让少受性迂拙,于世事无所解,故唯嗜读古书。”则孙诒让天性近于书,“性情对人而言就是命运”,其一生之行迹,多与书相关。所谓“受性迂拙”,能制心一处,免于务多好杂之失。又《周礼正义叙》云:“诒让自胜衣就傅,先大仆君即授以此经。”又《清儒学案》引《家传》:“先生少好六艺古文,父乃授以《周官经》。其后为《正义》,自此始。后从父官于江宁,是时德清戴望、海宁唐仁寿、仪征刘寿曾皆治朴学,先生与游,学益进。”此则除其父之身教外,又有朋友间的切磋琢磨,且自主选择汉儒家法,持之以恒,终而有成。
张之洞虽年长诒让不过十余岁,却是诒让的恩师,他在同治六年任浙江乡试副考官时,遴选诒让为正榜举人,所以今日得见,分外亲热。
张之洞为孙诒让座师(明、清两代,举人、进士称主考官为座师),对其肯定独多,一则谓“琴西(孙衣言)前辈之子,经子小学俱用功”,再则谓“经学淹灌,著书满家,实为当代通儒之冠”,并积极谋求刊印《周礼正义》。孙诒让对张之洞虽尊重有加,但学问来源与其无关,对其行为也偶有微词,颇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概:“广雅(张之洞)师负中外之望,戊戌、己亥两次改政,师委蛇其间,无所建白,不佞深不谓然,不免腹诽。”“师为大臣,不谊拘引嫌之曲谨,徇将顺之小忠。”孙诒让对张之洞的评价,不涉学术,而是他的大臣身份。张之洞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孙诒让能从他的政治选择和行为方式中,较为直接和深入地了解当时世界发生的问题,以及当时人思考的解决方案,并对其此后的人生选择造成影响。
“俞樾可以断定,对世侄解惑授业而言,没有任何人能超越你的尽心尽职的父亲。”俞樾不容置疑地对孙诒让说。
上已说明,南皮张之洞为孙诒让座师,无学问上的承继关系。俞樾跟孙衣言交好,且熟悉孙诒让,但二者最终也没有成为师徒。也就是说,在学术上,孙诒让除家学外,没有及门之师,于此,孙诒让在《答日人馆森鸿书》中,谈到了自己的特殊认识:“诒让少耽文史,自顾秉资闇弱,无益时需,故益隤然自废,恣意浏览。久之,略有所窥,则知凡治古学,师今人不若师古人。故诒让自出家塾,未尝师事人,而亦不敢抗颜为人师。诚以所治者至浅隘,不欲自欺欺人也。曩者曲园先生于旧学界负众望,贵国士大夫多著弟子籍,先生于诒让为父执,其拳拳垂爱,尤逾常人,然亦未尝奉手请业。盖以四部古籍具在,善学者自能得师,固不藉标楬师承以相誇炫也。”师承关系的负面,是互为标榜,而其正面,则可能是引人深入堂奥。孙诒让既弃师承不取,而是直接“尚友古人”,则不妨看其自我确认的师承关系,以见其学术源流。
三 源 流
孙诒让的学术和事功,有其来于传统和时代的深深根基。就传统而言,举其大端,约略有三。
有清一代出现了清学。清初时,有北派李塨,注重实践;南派顾炎武,注重经学;南派黄宗羲,注重史学;他们都反对王阳明的空说和玄想,认为心学误国,主张“经世致用”。清学的全盛期是乾隆、嘉庆年间,产生了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和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合称乾嘉学派。乾嘉学派主张走质朴之路,从名物训诂着手,进而探讨古书义理,阐明大义,所以又称朴学。乾嘉学派把做学问的范围扩大了,派生出目录、版本、校勘、辑佚、金石、年代、历史地理等专门学科。
乾嘉之学为有清一代学术之冠,一度有天下尽归于此之势,孙诒让耳濡目染,自然有得于此。《答日人馆森鸿书》尝言:“我国三代以来,文籍传者尚多在,为经世治事之学者,览涉一二,略通大义足矣。若以论乎专家研究,则贵有家法。盖群经诸子,文义奥衍,非精究声音训诂之学不能通其读……我朝乾嘉以来,此学大盛,如王石臞(念孙)先生及其子文简公引之之于经、子,段若膺先生玉裁之于文字训诂,钱竹汀先生大昕、梁曜北先生玉绳之于史,皆专门朴学,择精语详,其书咸卓然有功于古籍,而诒让自志学以来所最服膺者也。”又《札迻》自序谓:“诒让学识疏谫,于乾嘉诸先生无能为役,然深善王观察(念之)《读书杂志》及卢学士(文弨)《群书拾补》,伏案研诵,恒用检核,间取其义法,以治古书,亦略有所寤。”不过,对乾嘉的整个学术路径,孙诒让也有自己的审慎认识:“及其蔽也,则或穿穴形声,捃摭新异,冯肊改易,以是为非。”乾嘉之学损益校勘,大有功于古籍,然其流弊,则枝辞碎义,忽视整体,末流难免“穷末而置其本,识小而遗其大”之责。
“自《周官经》面世,就面临无数非难和责骂。争论首先集中在究竟谁是作者这个问题上,对此从古到今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今文经学派不相信此书是周公所作,汉武帝认为此书是孤本,没有证据可证明是先哲之作,汉儒何休甚至以为这是六国阴谋之书,是伪经。古文经学派则相信此书是周公为了天下太平所制定的经世大法,古时的官制典章都出自此书,而汉儒郑玄信之尤笃。宋代王安石变法,组织经义局,推崇《周礼》,遭到苏辙、苏轼兄弟俩的激烈反对,欧阳修对《周礼》也表示怀疑。但到了现如今,我们乾嘉学派则认为古文经学派的说法最为可信。”诒让信口说来,滔滔不绝。
清中期以后,乾嘉之学仍占优势,今文经学因应时事而有复兴之势,古文经学随之崛起。其间之代表人物,今文经学有廖平、康有为、王闿运、魏源、皮锡瑞等,古文经学则有朱一新、章太炎、刘师培等,人才皆一时之选。孙诒让虽不是今古之争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但无疑站在古文经学的立场,章太炎《瑞安孙先生(诒让)伤辞》云:“南海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诋古文为刘歆伪书。炳麟素治《左氏春秋》,闻先生治《周官》,皆刘氏学,驳《伪经考》数十事,未就,请于先生。先生曰:‘是当哗世三数年。’荀卿有言,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安用辩难?其以自熏劳也。”主今文经学的康有为的话,或许更能说明问题:“先生(孙诒让)礼学至博,独步海内,与吾虽有今古文之殊,然不能不叹服之。”其实自乾嘉上出,追溯至经学成立之因,则所致力由学术而至于经世,偏于今文或偏于古文皆有可能,要在关键处的抉择。而说到经世之志,孙诒让的学问也自有出处。
“遍求永嘉先贤的著作,以充库存呀。”诒让见黄绍箕听得很认真,便说得详细起来,“我们永嘉学派的老前辈,都是既善于读书又著述丰富的人,但历经宋、元、明、清四个朝代,他们的著作已大多散失殆尽,其中幸存的部分,则流入私人的书库成为密藏,人间绝少传本,现在的人往往很难看到。为了搜求先贤遗著,往往靠借钞私家藏本,提供最多的是归安陆心源皕宋楼和钱塘丁丙八千卷楼两家。家父还曾向翁叔平大人求书,得其旧藏四库副本《许及之集》,钞录后,校勘其中错误之处,再归还给翁大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先后得到永嘉宋代先儒刘安上的《刘给谏集》、刘安节的《刘左史集》四卷、许景衡的《横堂集》、周行己的《浮沚集》、薛季宣的《浪语集》、许及之的《涉斋集》、叶适的《习学记言》和《水心文集》、戴栩的《浣川集》、刘黻的《蒙川遗稿》等。后来选其中七种,加上叶适的《水心别集》、陈傅良的《止斋文集》、刘季仲的《竹轩杂著》、王致远的《开嬉德安守城录》,以及本朝谷诚的《谷艾园文稿》、孙希旦的《礼记集解》和《尚书顾命解》、方成圭的《集韵考正》,命我校勘后编成《永嘉丛书》。”
《蝉蜕》中简略概括过永嘉学派:“由温州经学家们创建,宋代周行已、薛季宣时初露端倪,到陈傅良、叶适时根深叶茂。宋代儒学,程朱学派和陆王学派占统治地位,永嘉学派别具一格,主张经世致用,与程朱学派和陆王学派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于此派,孙诒让幼承家学,孙延钊《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年谱》中称:“时衣言方欲以经制之学,融贯汉宋,通其区畛,而以永嘉先儒治《周官经》特为精详,大抵阐明制度,穷极治本,不徒以释名辨物为事,亦非空谈经世者可比。因于四子书外,先授诒让以此经,藉为研究薛、陈诸家学术之基本。”孙诒让代其父所作《艮斋<浪语集>后叙》云:“南北宋之间,吾乡学派,元丰九先生昌之,郑敷文(伯熊)、薛右史(季宣)庚之。敷文之学,出于周博士行己,接乡先生治传。右史之学,出于胡文定公安国。师法虽不同,而导源伊、洛(二程),流派则一。故其学类皆通经学古,可施于世用。永嘉经制之儒,所以能综经义治事之全者,诸先生为之导也。”孙诒让本人对永嘉先贤心向往之,《答陈子珊书》谓:“窃谓有宋一代,当以薛季宣、陈傅良两先生为大师,而薛之博奥,陈之酿雅,则又各擅其长,莫能相尚。”耳濡目染,浸淫其间,永嘉学派通经致用之义,孙诒让所取甚多,其后之种种事功,得益于此者也甚夥。日后温州以商业名世,或也与此有关?而在这个经世的思路,在学术渊源上,恐怕也启发了孙诒让的接触西学。
这《海国图志》中的文章,也不是篇篇都使诒让憋气的,其中的《筹海篇》,便是诒让倍感兴趣百读不厌的。对魏源提出的“以我之长,削敌之短”的主张,诒让十分赞同。“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调客兵不如练水兵,调水师不如练水勇”,诒让更视其为真知灼见。如果此次法国军舰来犯,用魏源的计策治之,那蛮夷虽船坚炮厉,但远离后方,供应不济,我方以逸待劳,在飞云江中与敌周旋,不怕打不赢他们呢。
自万历十年(1582)利玛窦进中国,对敏感的中国学人来说,对西方的认识已经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孙诒让于西学认识稍晚,不过困学有得,也有其独造之处。《沈俪崑<富强刍议>叙》言其爱读西书之过程:“余少耽雅诂,矻矻治经生之业,中年以后,悕念时艰,始稍涉论治之书,虽廩资弱,不足以窥其精眇,而每觏时贤精论,即复钦喜玩绎,寄以自药顽钝。”《镇海叶君家传》则言其关注之方向:“余少治章句之学,迂拙不解治生,于质力聚散、几何盈虚之理多相统贯,中土古籍所谓闻也。”《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年谱》则有其读诸西学之情状:“光绪十一年春,诒让阅大字刊本徐继畲《瀛寰志略》十卷,有笺记十七条,最后一条附注‘已酉二月’四字。阅古微堂重刊本魏源《海国图志》百卷,随手识记于册中,朱墨笔凡得一百三十余条,中有附注年月者。又阅海山仙馆刊本外人新译《地理备考》十卷,及上海制造局刊本外人新译《海道图说》十五卷、《长江图说》三卷,各于卷尾记明时日。”斯情斯景,有其不得已,也有其主动选择的成分在内。既知孙诒让生平与学术源流,然后观其成就与事功,差不多可以怡然理顺。
四 学 术
孙诒让以学术为世所重,其最要者有二,曰《周礼正义》,曰《墨子间诂》。
从同治十二年起,诒让开始着手撰写《周礼正义》。他历时六年编篡了《周官正义长编》,完成资料准备工作。随后,着手著述《周礼正义》的初稿《周官正义》,其间历时十一年,《周官正义》完稿已是光绪十五年。
是书撰述之由,《周礼正义叙》曰:“诒让自胜衣就傅,先太仆君即授以此经,而以郑注简奥,贾疏疏略,未能尽通也。既长,略窥汉儒治经家法,乃以《尔雅》、《说文》正其诂训,以《礼经》、《大小戴记》证其制度,研掸累载,于经注微言,略有所寤。窃思我朝经术昌明,诸经咸有新疏,斯经不宜独阙。遂博采汉唐宋以来,迄于乾嘉诸经儒旧诂,参互证绎,以发郑注之渊奥,裨贾疏之遗阙。”《叙》复言此书之得失:“廿年以来,稿草屡易,最后迻录为此本。其于古义古制,疏通证明,校之旧疏为略详矣。至于周公致太平之迹,宋、元诸儒所论多闳侈,而骈拇枝指,未尽楬其精要……故略引其耑,而不敢驰骋其说,觊学者深思而自得之。”对此书的评价,章太炎《孙诒让传》谓:“古今言《周礼》者,莫能先也。”梁启超《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言:“清代经学家最后的一部书,也是最好的一部书。”前人对其成绩,主要局限在乾嘉范围,而孙诒让之意,或不止此。《叙》之末尾,意思一转,感叹时代之亟变,又申此书之意义,则以由对学术的确认而转为体认古今之通变:“俾知为治之迹,古今不相袭,而政教则固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世之君子,有能通天人之故,明治乱之原者,傥取此经而宣究其说,由古义古制,以通政教之闳意眇恉,理董而讲贯之,别为专书,发挥旁通,以俟后圣,而或以不佞此书为之拥蔧先导,则私心所企望而旦莫遇之者与。”
平生所著,除了《周礼正义》,诒让最看中的莫过于《墨子间诂》。初稿是赶在光绪癸巳年初冬写完的,为的是《墨子》成书于周安王十四年,那年也是癸巳年,西历为公元前388年。次年夏天,出资让苏州毛翼庭付印三百本,因为是用木活字排版的,便借用清宫说法,称作聚珍版。今年甲辰,距甲午印行聚珍本《墨子间诂》时隔十年,重校《墨子间诂》,是为精益求精。
墨子之学,至有清一代几成绝学,孙诒让《墨子后语小叙》:“墨子之学,亡于秦季,故墨子遗事,在西汉时已莫得其详。太史公述其父谈《论六家要旨》,尊儒而宗道,墨盖非其所憙,故《史记》攟采极博,于先秦诸子,自儒家外,老、庄、韩、吕、苏、张、孙、吴之伦,皆论列言行为传,唯于墨子,则仅于孟荀传末,附缀姓名,尚不能质定其时代,遑论行事……去史公又几二千年,周秦故书雅记百无一存,而七十一篇亦复书缺有间,征讨之难,不翅倍徙。”王焕镳《墨子校释·前言》曰:“清代末造,异族交侵,有识者渐谂儒术不足以拯危亡,乃转而游心于诸子群言与夫西方学术,墨子由晦而稍显,时使然也。”奕调甫(1932年作)《二十年来之墨学》中云:“《墨子》书自汉以来,已不甚显闻于世。宋元而后,益弗见于学人之口。独至晚近二十年中,家传户诵,几如往日之读经,而其抑儒扬墨之谈,亦尽破除圣门道统之见。”而这个家传户诵的基础,则是孙诒让在前人基础上的集大成之作《墨子间诂》。孙诒让自谓:“覃思十年,略通其谊;凡所发正,咸具于注。世有成学治古文者,傥更宣究其恉,俾二千年古子釐然复其旧观,斯亦达士之所乐闻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更是将其与近代墨学复兴直接关联:“孙仲容覃思十年,集诸家说,断以己所心得,成《墨子间诂》十四卷……俞荫甫(樾)序之,谓其‘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诚哉然也!……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
在这两个月中,诒让施尽浑身解术,破解甲骨文字共一百八十五个。用金文与《说文》,考释甲骨文字形;凭《礼仪》等经书,考证甲骨文字形;又将甲骨文字意,对比卜辞内容,以文义考证甲骨文字义;论定甲骨文字,像形字多,字形不固定;论证甲骨文,出于商、周之间。凡此种种,分两卷十篇,共五万字。上卷为《日月》《贞卜》《鬼神》《卜人》《官氏》《方国》《典礼》八篇;下卷为《文字》《杂例》二篇。书名,取为《契文举例》。
除以上二书,并此处所言《契文举例》,据2009年出版的《孙诒让全集》,其著作或自定,或后人编定者,另有《札迻》、《荀子校勘记》、《商子校本》、《大戴礼记斠补》、《周书斠补》、《尚书骈枝》、《九旗古谊述四种》、《周礼政要》、《籀庼述林》、《温州经籍志》、《汉石记目录》、《温州古甓记》、《汉晋经籍录目》、《商周彝器释文》、《名原》、《古籀余论》、《古籀拾遗》、《永嘉瑞安石刻文字》、《东瓯金石志》、《六历甄微》、《周易乾凿度殷术》、《亭林先生集外诗》、《十三经注疏校记》、《籀庼遗著辑存》、《籀庼遗文》等,在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学、考据学、校勘学等方面都有突出的成绩,章太炎谓其“治六艺,旁墨氏,其精专足以摩姬汉,三百年绝等双矣”,绝非虚誉。
五 通 变
无论已经在旧学上取得了多么惊人的成绩,一个满腹诗书的近代人,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周汉以来的所有学问,都必须通变以通过时代严苛的检验。
盛宣怀和费念慈建议,《周礼政要》的体例可采用以《周礼》为纲,结合西政且指出西政源于中国,最后提出变革陋政的方案,诒让觉得很有道理。盛宣怀和费念慈希望《周礼政要》以古文经学贯穿始终,用来推行新政治理天下,扫除康有为以今文经变法的歪理邪说,诒让感到正合自己的意思。盛宣怀还提出,《周礼政要》完成后,他愿出资刻印《周礼正义》作为答谢。费念慈在信中还说“生平最钦服仲容先生”。想到终于有人重视《周礼》,并欲以《周礼》推行新政,诒让心潮澎湃,难以抑制,当下命倚梅备好纸墨,挥笔著述。
《周礼正义叙》中,孙诒让已有通变之思路。“彼夫政教之闳意眇恉,固将贯百王而不敝,而岂有古今之异哉!”此通古今之变;“今泰西之强国,其为治非尝稽核于周公、成王之典法也。而其所为政教者,务博议而广学,以臮通道路,严追胥,化土物卝之属,咸与此经冥符而遥契。”此则通中西之变。“盖政教修明,则以致富强,若操左契。固寰宇之通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者,此又古政教必可行于今者之明效大验也。”此则越古今中外各具体之事而上,抽象成可以不断变化的政教系统,欲其放诸四海而可供参校,不妨比较西方所谓“言辞的城邦”。至《周礼政要》,则其义更著,融古今中西为一、切于实用之心,在在可见:“中国变法之议,权舆于甲午,而极盛于戊戌。盖诡变而中阻,政法未更,而中西新故之辩,舛驰异趣,已不胜其哗聒……辛丑夏,天子眷念时艰,重议更法,友人以余尝治《周礼》,属捃摭其与西政合者,甄缉之以备采择,此非欲标揭古经以自张其虚憍而饰其窳败也,夫亦明中西新政之无异轨,俾迂固之士废然自返,无所腾其喙焉。”
父亲,德涵知道您的心意,您嘱咐我,尽快把《墨子间诂》印行流传,向国人宣讲《墨子》强本节用、兼爱非攻的要义,学习墨子传授给我们的兵法,掌握墨子教授给我们的技艺,告示国人技艺本出自华夏,告诉国人习西学而不忘中源。
《墨子·鲁问篇》:“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见四方之君,子则将先语?’子墨子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所思所作,以务为先,非徒炫文字也。孙诒让深明此义,故有言曰:“(墨子)身丁战国之初,感悕于犷暴淫侈之政,故其言谆复深切,务陈古以剀今……其用心笃厚,勇于振世救敝,殆非韩、吕诸子之伦也。”前已言此书与近代墨学复兴有关,而此复兴,非只墨子研究,流风所被,有从墨子之行者。谭嗣同《仁学·自序》云:“吾自少至壮……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与唐绂丞书》又曰:“自惟年来挟一摩顶放踵之志,抱持公理平等诸说,长号索偶,百计以求伸,至为墨翟、禽滑厘之徒之强聒不舍。”而后鲁迅与周作人,一者在《故事新编》中标举禹墨侠精神,一者“道义之事功化”的主张与禹墨大有关系。如此,则墨学之复兴并不只是书斋中的学问,而是经过近现代有志者的损益变通,有利于振作一国之精神的践履。凡此变通之义,不可谓非开辟于孙诒让。
《兴儒会略例并叙》即为兴儒会的章程。诒让对周朝制度最有研究,所以对兴儒会的章程也制订得缜密精细,一共分成二十一条,宗旨和方针大计是:总会设在北京,领导权由当代有名望的通儒掌握,首批入会者必须是志同道合的士大夫;提倡民主平等,总董选举产生,会员之间不分官阶大小、满汉文武、正途异途出身;采用西方议院制度,决策时少数服从多数,改变达官贵人独断营私的旧习;总会所办之事要印成月报,寄给各省分会,公示知照;监督省州县地方官员的政事,由各省分会呈寄总会备案。通过清议,把建议递呈给皇帝;入会者须交股金,每股十两银子,第一期先募十万两,用作会费和储蓄经商生息;设兴儒会海外分会,广招南洋、太平洋的华侨志士、富商巨贾入会;蒙藏回疆及黔广土司可造就者,知晓儒学有抱负者,一律收揽;开办新式学堂,设事务丛报局,开采五金煤矿,大兴农桑;设储财银钱局,自铸银圆流通于市;各省招募卫商团练数万人,平时自操生业,战时征用成军;把儒教传播到全世界,派遣懂外文的经师出国,向外国人传授中国的《四书》,教导他们要讲求仁义道德,使他们明白中国是文明先进之邦,儒家的中庸之道是真理,是所向披靡的,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民有爱国心,有合群力,不可轻侮,这样,当需要交涉的时候,便可以引用国际告发,大胆争辩,使他们的皇帝和大臣折服。
《兴儒会略例并叙》本已摧烧,幸运的是,孙延钊在1930年“于黄仲弢先生哲嗣厚卿所觅得副稿,盖当时录示仲弢先生者”,上引即《蝉蜕》对此文的概述。孙诒让在《答梁卓如启超论墨子书》中,对烧毁此文之因有所说明:“承询学约(按即《兴儒会略例并叙》),乃前年倭议初成,普天愤懑之时,让适以衔恤家居,每与同人论及时局,忧愤填胸,即妄有撰述,聊作豪语,以强自慰藉,大旨不出尊著《说群》之意,而未能精达事理,揆诸时势,万不能行。平生雅不喜虚憍之论,不意怀抱郁激,竟身自蹈之。及读鸿议,乃知富强之原,在于兴学,其事深远,非一蹴所能几,深悔前说之孟浪,已拉杂摧烧之。”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孙诒让通古今中西之变的思路遇到阻碍,自此把通变之意落实为兴学之实践,用行为完成对通变的体认。
六 兴 学
英国学者罗斯(W.D.Ross,1877-1971)在《亚里士多德》中说,亚氏的《政治学》,“不但关于教育的讨论未曾完篇,亚氏理想国的其他好多事情也付之阙如。是否他的想象力有所不足,或讲稿遗失了一部分,我们现在无可考明。也许他像柏拉图一样,认为具备了良好的教育,城邦所需其他种种就会跟着实现”。前引孙诒让致梁启超书,有谓“乃知富强之原,在于兴学”,是否孙诒让也认为,“具备了良好的教育,城邦所需其他种种就会跟着实现”呢?
新书报刊越发订得多了,每日需花一个上午时间才能够看完,下午料理各种事务和友朋信函,整理旧稿和写作新著,只能留待夜晚。诒让还不耻下问,抽暇向从上海聘请来的英文教员蔡华卿学习英文。对于时事和教育的事,诒让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在谈论孙诒让的兴学成果之前,不妨先看一下他自己的学习情况。《札迻叙》:“每得一佳本,晨夕目诵,遇有鉤棘难通者,疑啎絫积,辄郁轖不怡;或穷思博讨,不见耑倪,偶涉它编,乃获塙证,旷然昭寤,宿疑冰释,则又欣然独笑,若陟穷山,榛莽霾塞,忽觏微径,遂达康庄。”此正学有所得之况味,识此方有学而时习之乐。《孙衣言孙诒让父子年谱》载:“自以读外国书,仅看译本为不足,意欲略识外国文字,使可直接看原书。时有普通学堂西文教习上海蔡君华卿,寄寓孙家,因乘便请其教读英文,即用普通学堂课本,蔡君口讲之后,诒让随手在课本上以朱笔细楷附注读音于英字旁,如是学习两三月,惟同时尚须兼顾著述旧业及地方事务,不能专心研读,复以脑力渐就衰退,深有得一遗十之感,戚友力劝止,乃辍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旧学之外,复欲求新知,不知老之将至,正为人师表之象。
正月二十,瑞安普通学堂在卓敬祠学计馆原址开学,一共分中文、西文、算术三个班,每班学额三十名。中文班教授经、史、子、掌故、西政、西艺、舆地;西文班教授英文读本、会话、文法、世界史、世界地理;算术班教授代数、三角、制图,兼学物理、化学。三班通授国文、伦理、体操三门课。诒让任副总理兼总教习,主持学堂校务,除制订章程、安排课程,还要筹集经费、聘请教员,大小一应事务都要亲自操办,忙得不亦乐乎。
近代中国的积弱太明显了,有识之士莫不谋自强之道,孙诒让曾组团防保地方平安,也曾在著述中通古今中西之变,以期有益于政制,最后终于将心力集中于教育,所谓“非广兴教育,无以植自强之基”,“我国之弱,在于下流社会知识太劣,虽有管、葛,无所措手”,要“以开学堂为第一要务”。《瑞平化学学堂缘起》云:“迩来中土士大夫,始知自强之原,莫先于兴学。内而京师大学堂,外而各行省公私学堂林立,无不以化学为首务,而温州独未有兴者,斯不可谓非缺典也。不佞曩与同志探研西艺,流览新译各书,深知斯学之体精而用博,而苦无堂舍以资其聚习,无器质以闳其考验,故略涉其藩而未能深窥其奥密。”兴学以来,孙诒让走出书斋,积极做事,有“勇于振世救敝”之风,章太炎《孙诒让传》所谓:“行矣大类墨氏,家居任恤,所至兴学,与长吏榰,虽众怨弗恤也。”退而思,起而行,知行已渐渐合一。
苏慧廉道:“按照您的说法,在远古的周代,王城郊区的一个甸,竟拥有三百七十所学校。那么以此类推,周代一个县管辖四个甸,每个县就拥有了一千四百七十所学校;一个都管辖四个县,每个都就拥有了五千九百二十所学校;再类推下去,周朝下属九州邦国,岂不是拥有了数万所学校吗?上帝,太多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孙先生,我想请教您的问题是,周代的人口有限,经济规模也不太大,能够容许存在这样大的教育规模,能够兴办这么多的学校吗?”
《蝉蜕》中的这个问号,最后孙诒让以实际行动予以回应。1905至1908年间,孙诒让担任温州学务分处总理,因为致力于兴学,温、处两府十六县建各类新学堂三百多所,《清儒学案》引史传文字谓:“温州僻处海滨,士尠实学。先生与黄君绍箕创立学计馆及方言学堂,承学之士,云集飚起……先生办学三载,两郡中小学校增至三百余所,而所筹之款,均与地方官绅切实规画,资倡而力营之,卒底于成。”孙诒让去世后,翰林吴士鉴在《奏宣孙诒让入儒林传》中,谓其“神明教育,成效昭著”,“实于今日兴学前途,大有裨益”,后人称“浙中学界之开通,实诒让提倡之力,非过誉也”。内有得于身心,外有功于当世,孙诒让对永嘉经世之志的体会,在整理《周礼》时意欲的“剀今而振敝”,在研读《墨子》时熏陶的“择务而从事焉”之义,是否可以说已经在办教育的过程中部分实现了呢?孙诒让身后评价的起起伏伏和其后人经历的种种,是否也是他自身思想某种特殊的变化呢?对孙诒让生平和学术极深研几的两位作者,从其中感受到的种种,是否已经或即将写在他们此后的小说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