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和昌的故事
2021-11-11杨维永
杨维永
兰和昌是同村人,同年同月同日不同时生,也是同班同学,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年时兴职工退休子女接班,兰和昌都是初中没毕业接的班,二人同时进了国营粮库,当了国家正式职工,兰当了划码员,昌当了仓库保管员。那阵子吃商品粮、当国家职工吃香,兰和昌当上粮库职工后煞是风光了一阵子,村民们无不交口称赞说兰和昌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双双当上国家工人,也真是村上一件几十年来罕见的大喜事。逢着夏征秋购的时间,和兰好的女伴家和与昌和睦的男友户,拉粮库的粮食,总要受到兰和昌的亲热关照,交粮顺利,能验高级品质,取钱便当。这样一来就让兰和昌两家的亲属们在村上的口碑也兴盛繁荣起来。
夏秋二度收粮旺季过后,兰和昌二人在茶余饭后的闲暇时间里,常常肩并肩到粮库那土路和泥沟水渠边,眺望田野的庄稼和垂下的柳丝,心旷神怡地欣赏春花秋实,卿卿我我互诉衷肠,好不自在,潇洒又浪漫。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村上曾有媒人到兰和昌家牵线搭桥,提说兰和昌的终身大事,双方二老也很满意,只是兰和昌还没来得及照顾此事,仅在心里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仍处在孕育萌芽期间。斌是城镇户口,父亲是粮库会计,斌不是接班,是高中毕业后通过粮食系统内部招工进粮库工作的,比兰和昌晚一年进粮库,当了过磅员。
这年夏征季节,兰和斌被分在一个粮仓收购组,兰虽是第二年参加夏征,但由于初中没毕业,学识较浅,加上算盘学得不怎么熟练,有时划的码单就会出现差错。斌曾跟着父亲学过算盘,算盘打得娴熟,三变九、规片、狮子滚绣球、珍珠倒卷帘、飞规什么的都顺溜,再加上自己的高中文化,每当遇到兰划码初算有差错时,便主动地借着过磅空闲时帮助兰把错误纠正过来。就这样,在一来二去的纠正错误中,兰对斌逐渐产生了暧昧情愫。
夏征结束后的一个傍晚,天刚落下一场雷阵雨,空气的闷热被雨水驱逐,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晚霞的彩照和大地的一片新绿。新出土的玉米、黄豆、芝麻等秋作物像干渴的儿童喝下一杯解热的清茶一样,欢蹦乱跳地吱吱蹿长着。昌特意换了身新涤确良短袖白衫,在粮库食堂吃过晚饭后约邀着兰来到粮库院外的水渠边,徜徉在晚霞的余晖中。兰却没有打扮,仍穿着上班时的那身劳动布裤子和浅红色涤确良短袖上衣,然而她线条修长,面容粉红,眉清目秀,贝齿洁白,风华正茂、花枝招展的青春神韵更具真金不镀的诱惑力。二人边走边攀谈着。
昌开门见山地说:“兰哪,咱俩从小就是好友,村上的媒人也曾给咱二老提过咱俩的婚事,现今咱俩也来粮库上班一两年了,我看不如今年夏征过后,咱俩就正正经经地过个定物,再等一年半载,俺家里经济宽裕了咱就把婚结了算了。结婚后咱俩还能跟粮库要两间房子,往后就不用住那集体宿舍了。你看咋样,兰?”
这时的兰有些为难,头歪向左肩上,耷拉得像秋天快成熟的谷穗,右手抠着左手的指甲,双脚在地上左右蹭着地面,直把湿润的地壳踩出了两个脚窝窝。脚窝的地皮明光可鉴,向外浸水,好像一面凹陷的哈哈镜,把兰的心透视出来。兰的心里也确实矛盾,她和昌在童年的拾柴生活中,在小学初中的校园生活中,在粮库这两年的频繁交往中,的确建立起深厚的情意,若真是舍弃昌跟了斌,也确实难为情。可她又深深知晓,昌的文化和她一样实在不高,假如还在农村的话,和昌完婚,建立家庭,男耕女织还算是很美满幸福的婚姻。然而这是粮库,如今成了粮库的工人,要和昌成婚,昌以后的前途和她新家庭以及子女的前途都将暗淡无光。那么斌呢,他就不一样了,斌的父亲是粮库会计,兰曾听人说斌以后可以接任粮库库长的职务,当上库长后,再努力干上几年,晋升到粮所所长也是有可能的。那样的话,和斌建立个家庭,以后的生活肯定是充满阳光的。兰思索到这里后,就抬起了头,分开了两手,站稳了脚跟,佯装犹犹豫豫、实为心意已定地对昌说:“昌哥呀,我……我心里这阵子老在想着斌帮我纠正划码初算时出现错误的事,再说,斌有文化,以后他……他会……咱……咱俩这事就先搁搁吧。”
昌听罢此言不禁打了个愣怔,迟疑在那里了。昌是家里的小儿,父亲退休时他家唯有他一个人够接班条件,他若不接班那接班指标就浪费了。他在上学时成绩是中等生,他父亲一怕他将来考不上大学,成家立业难,二还可惜这接班指标浪费了,就决定让他去接了班。接班体检时他的体重还不太够标准,父亲又偷偷找了两个铁秤砣装在他的两个裤兜里,勉勉强强地过了关,接了班。接班后昌原以为原来和兰在家就是好友,到粮库又是同时接的班,二人双双走上了工作岗位,心里时常暗想,这婚事是基本上没啥变故了。所以昌在工作之余就一门心思地讨好兰,心想尽快促成婚事。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委实让昌难以接受,可这是事实,昌也不得不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他深深地知道,强扭的瓜是不甜的,而且也挽回不过来了,就这样昌思来想去,迟疑好大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缓过神后,昌结结巴巴地哽咽着说:“兰,兰啊,既,既然你,你心里惦挂着斌,那,那咱俩这事就散伙算了,免,免得你,你以后再,再后悔,”说罢,昌扭过脸,十分认真地又审视了一下兰,此时他觉得眼前的兰和过去的兰判若两人。昌情不自禁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对兰说:“来,兰。咱俩最后再拉一次手,那……那我就祝你和斌婚后幸福了。”然后,他转身朝回粮库的方向飞也似的跑去……兰伫立那里良久后回了粮库。
昌跑回粮库后,一头扎在床上痛哭不已,那一夜他没有入睡,思绪万千,翻江倒海,天翻地覆。痛定思痛后,他悟出了在兰眼里他弱斌强的症结在知识上,于是他坐立起来,擦干了眼泪,直恨得他用力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给李铁梅说话那样自言自语。生活是不同情眼泪的。挺立起来的昌把悲愤的力量转嫁到了书本上,他利用夜晚和节假日的闲暇时间,到粮库西边的镇中学旁听补习班,学习起了功课……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省粮食学校招生,昌以优异的成绩考到省粮校,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了家。
二十几年间,昌曾因家中的红白喜事,或过年过节时回家几次,但那都是匆匆而回,然后就匆匆而归了,从没打听过兰的情况。家人也自知昌仍在生兰的气,虽然知道兰的不幸身世,但没有启齿的理由,终究没和昌提过兰后来的情况。
这年秋天,昌的父亲病逝,昌特意从省城回来孝殡父亲,在村口无意遭遇了正在村路东边收割黄豆的兰。此时的兰瘦骨嶙峋,弱不禁风,头戴一顶烂了半边的灰黑色草帽,草帽上的帽带在下巴颏上绑着,整个脸蜡黄消瘦,眼窝凹陷,颧骨凸现,下巴尖小,牙齿脱落大半,剩下的几个稀牙黑黄黑黄地爬满了牙垢,整个脸庞和身子像缩减了三分之二,骨瘦如柴,酷似木刻。兰看清昌后,无力地站在路边的墒沟旁,仰着脖子对着昌那被太阳亲吻得满面红光的大胖脸蛋,怯怯地微弱地嗫嚅了一声说:“昌,昌哥呀。你,你回来了……”昌由于正朝前走路,再加之秋阳刺眼,没能顾及路旁的人和物,等昌隐隐约约听见话音止步时,已向前又匆匆走了两步路,恰被路东岸那四五把头粗的大杨树树身挡住。昌站定脚步环视四周三匝,竟没有发现兰的身影,兰傻愣愣地待在那里像磁石吸住一样,也不好挪动。这时的昌,由于跑路跑得满头满身都很热,站定后浑身出汗,头不觉蒙了下,恍惚间昌的大脑出现了一种幻觉。那年上小学三年级,学校放秋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家长收秋。那天,也是这个时辰,他和兰手拉手地来到这路旁的黄豆地,捡收落地上的黄豆秧。那时他家庭还较贫寒,由于弟兄多,他的鞋裤时常破烂,母亲也顾不上给他补。
他在捡拾黄豆时,不慎被割下的豆茬扎进右脚二指多深,他当时就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坐倒在地上。兰看到昌的脚被扎出了鲜血,先是惊呆了,片刻后,兰果断地把自己的布衫前襟撕下,蹲下身给昌包了脚,然后兰让昌的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右脚傍依着兰,像背座山似的吃力地把昌扶回了家。
缓过神后,昌觉得奇怪,他又环视一周,仍没发现人影,于是他就扬起脸,对参天的杨树说:“杨树啊杨树,莫非是你在作怪,责怪我不孝?我这不就回家尽孝哩,请你不要打扰我了。”说罢,昌又径直朝前走去。兰看昌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对杨树说了句不知何意的话,就认为昌还在生她的气,并自知理亏,她犹豫了又犹豫,最后又鼓足了勇气,大声喊了声“昌哥呀”。
这一声“昌哥”昌听清楚了,他循声转过脸,朝路边的墒沟望去,猛然和兰的眸子相撞了,并且撞击出了共鸣的火花。昌从兰那残留的神韵里,挖掘出了当年兰那眼里还残留的一丝微弱的微妙情愫。于是昌又返身折回到了兰跟前的杨树空隙间,仔细地打量着兰,足足有五分钟之久,最后才似肯定似询问地说:“你……你是不是兰哪?”
兰木木地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兰觉得用劲很大,但出来的声音却酷似蚊语。
昌继续凝神望着兰,颇有感触地说:“兰妹呀,兰妹。咱俩这二十几年不见,你怎么衰老成这样了,如今的你和那时粮库的你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判若两人了。我,我要不定睛看你,还,还真认不出是你呢。”
兰低下头沉默了许久许久,然后简要地陈述了这二十几年的情况。昌走后的第二年,兰向斌提出婚事,斌说:“兰哪,我帮你改正划码初算的错误,是出于工作和同情,可,可没别的意思。实话告诉你吧,我,我并不爱你。” 于是兰就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一直单身。后来,国营粮食系统划为企业,实行自负盈亏,兰就下了岗,回家务了农。在叙述中,兰流露出那时没能和昌成婚的遗憾时,昌曾几次想直白地告诉兰心里话,但看着兰的身体已经残损衰败到如此地步,再念起当年自己让黄豆茬扎了脚,兰扶着他回家的情意,昌怎么也不忍心再使兰的心灵受到新的创伤了。于是昌就语重心长地在心里自语说:“兰哪,假若我在那时死缠硬磨着真的和你结婚的话,那,那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很可能你会埋怨我说,是,是我耽误了你和斌的婚姻,如果没有我的追缠,你会和斌结婚,并且想象着斌和你婚后的日子肯定会幸福美满,甜蜜无边的,然而,再反过来说,要,要真不是你舍弃我的话,我,我或许不去补习学习功课,也考不上粮校。倘若那样的话,那,那可能咱俩一齐下了岗,都在这田间劳作哩,啊!兰,你……你说是吧?”
自语后,昌佯装愧疚似的说:“兰哪,都怨我不好,是我弃你而去省城上的粮校。那时我要不去上粮校,咱俩要结婚,那现在咱俩的日子过得才是数一数二的幸福美满哩,嗯,兰,你说是吧?”
兰听罢昌这感人肺腑的知己暖心话,激动得双眼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滴答滴答不住地往下淌,嘴里喃喃着说:“是的,是的呀,昌哥。你可算说到我心坎里了。你不知道吧昌哥,我这……这二十几年都在惦挂着你呢……”说罢一头扎进了昌的怀抱里,然后陡然转悲为喜,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絮叨着:“咱俩过的日子才美满,咱……俩……过……的……日……子……才……美……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