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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心态史”研究的根基、目的与内容

2021-11-11

现代出版 2021年3期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近代(主要指晚清民国时期,不包含1949年以后的新中国时期)从事出版行业的人群,主要由出版企业家群体、编辑群体和印刷工人群体组成。出版心态史主要就是指上述人群的心态及其演变过程的历史。出版企业家、编辑与印刷工人,这三个群体之间以及各自群体内部成员之间的心态既有共性之处,也有个性化之处。个性化之处由阶层、教育经历、经济状况、生理状况等诸多因素共同塑造,共性之处则由文化传统、生活世界和时代精神所塑造。其生活世界是出版人心态的共同背景,其心态形成于生活世界之中,正是基于同一生活世界背景,出版人之间才能相互理解与对话(当然也有冲突,譬如印刷工人的罢工运动)。

一、生活世界:出版心态史的研究根基

“生活世界”是胡塞尔现象学中的一个重要论题,后经梅洛-庞蒂、伽达默尔、哈贝马斯等人进一步阐述,其影响逐步扩散到现象学之外的其他学科领域。生活世界是一个共同世界,是社群的世界,它本质上带有“交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和“历史性”(historicity)的标志。“作为‘奠基性的论题’,生活世界是始终在底部承载着科学的东西,是科学赖以生存和成长的土壤。”出版心态史研究所寻觅的,正是出版人在总体生活世界中所表达的心态,出版人的生活世界因之成为出版心态史研究的根基。虽然我们无法亲历晚清民国时期出版人的生活,但相关史料将其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再依据当下的理解视域去融合异时空中出版人的理解视域,从而使得出版心态史研究具有自觉的现实关怀意识。

晚清民国时期的出版人作为一个整体,其心态迥然有别于当下出版人的心态,根本原因正是两者的总体生活方式有着明显的差异。笔者近年来对晚清民国时期出版人的生活史做过较为系统的研究:既有理论探讨,如《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研究述评》一文提出版生活史研究应当避免陷入琐碎叙事的陷阱,而要通过“深描”特定历史脉络中出版人的生活世界,以极具穿透力的问题意识,深刻理解出版人个体或群体经验与社会总体结构之间的关系;也有关于朱生豪的个案研究,考察他的交往生活对其职业心态的影响。对出版人生活史的个案研究,既是为了发现出版人的个性,同时也基于归纳法将个案汇聚为整体,考察出版人的总体心态。

之所以要将生活世界作为出版心态史的研究根基,主要是基于对历史研究“碎片化”的警惕。钱乘旦先生认为:“从20世纪下半叶起直至现在,碎片化的现象愈演愈烈了,有些人倾向于不要体系,抛弃所有框架,而把历史等同于神话,把历史看成讲故事。历史学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巨大冲击,变得越来越碎片化。”在钱先生看来,“体系”是历史研究的本质特征之一,所谓体系就是在历史研究中确认一个思维框架,而框架的边界就是理论。“所谓碎片化,并不是说题目小,而是不存在理论框架。小题目也可以做出大历史;相反,很大的题目,无数的史料,一百万、两百万字的篇幅甚至更多,也可能写出一大堆碎片。”

学者们指责“碎片化”的历史研究,往往因为其“躲进小楼成一统”,脱离了研究对象之外的广阔结构。因此,理想的出版心态史研究还应该是基于“地窖”的“总体”研究,而非脱离“地窖”的“空中楼阁”研究。而“生活世界”既是一种总体结构,也是一种总体理论,能够避免出版生活史研究掉入“碎片化”陷阱。

二、探寻现代性的心态因素:出版心态史的研究目的

所谓现代性,“指向的是从18世纪中期欧洲启蒙运动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段时间,特征是世俗化、理性化、民主化、个体化以及科学的兴起”。在近代中国,中国人普遍将现代性等同于西方文明,西学、新知、启蒙、进步等成为其关键词。简言之,现代性就意味着求新。晚清民国时期的现代性突出体现为对“新民族”这一“想象共同体”的呼唤,现代性也成为近代中国民族精神的关键要素。

“作为‘想象性共同体’的民族之所以成为可能,不光是因为像梁启超这样的精英知识分子倡言了新概念和新价值,更重要的还在于大众出版业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像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这样的大出版公司的兴起,比一九一二年共和民族国家的建立为时要早。”近代出版业在形塑民族精神这种国民共性心态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而出版人自身心态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毕竟他们是民族精神的重要形塑者。

近代中国的共性心态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历时性的,带有强烈的传统色彩,如近代中国人普遍重视的人情网络,就是一种典型的历时性心态;另一种是共时性的,在近代中国主要体现为“向西方学习”,为了更好地移植西方制度而较少考虑中国的文化传统。而个性化心态则主要指出版人在面临上述两种结构化色彩明显的共性心态时找寻心态的第三条道路,以增强自身在出版实践中的能动性,形塑具有本土色彩的现代性。

共性心态类似于“语言”,个性心态则类似于“言语”。人们一般不会完全遵照语言规则(即语法)去表达,而是在大致遵循语言规则的前提下自由“言语”。“语言”与“言语”的交汇点是语言规则,而近代出版人共性心态与个性心态的交汇点则是现代性,这就是近代出版人心态史的“语法”。出版人的个性心态,是基于共性心态而体现的一种能动性较强的心态。研究近代出版人心态史,目的在于廓清如下机制:近代中国,现代性成为时代的课题,近代出版人在“西化”和“传统化”这两种结构化色彩浓厚的共性心态的压力下,建构关于现代性的个性化心态,并以此种心态指导出版实践。

如下事例可为佐证。作为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和出版家的舒新城(1893—1960),他之所以选择从教育界进入出版界,重要原因在于他对当时盛行于教育界的两种共性心态—推崇欧美教育主流制度和推崇中国传统书院制度—均深感不满,他转而将两种共性心态进行融合改造,并加以实践:创办私人学园,根据自己的理想创造一种新的教育制度,以为立己达人救国之具。可惜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的个性化实践失败了,之后在陆费逵的盛邀下,舒新城进入中华书局。在中华书局工作期间,他尤其注重策划出版适合青年自修的读物,这也是其个性化心态的体现。

三、出版心态史的研究内容

出版心态史的研究内容主要可以分为理性和非理性两部分(同时也是出版心态史概念的外延),理性部分主要包括职业心态、技术心态和关系网络心态等,宗教心态则是非理性心态的核心。

1.出版人的职业心态

出版心态史所依存的场域是历史上的出版业,没有出版业,出版心态史也就无从谈起;而出版业自身的发育状况则可以通过考察出版人的心态史来呈现。其中,出版场域中知识分子(士人)群体的职业心态是出版业的“合法性”的关键变量。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现代出版的萌芽期,此时期属典型的“刺激—反应”模式:西方传教士、商人带来金属活字印刷术和石印技术,在技术优势和商业优势的刺激下,在各通商口岸率先出现了一批国人自办的新式出版机构。揆诸史料,士人在上述新式出版机构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时的石印书局,因自己不编译,专翻印古书,所以没有甚么编译所的名称。大概在发行所或印刷所另辟一室,专从事校阅。总校一人,一定要翰林或进士出身,月薪三十两。分校若干人,举人或秀才出身,月薪十两左右。”同时期正七品的知县,其年收入主要包括年俸45两和600—1 200两不等的养廉银⑨,相比之下,出版业提供给士人(尤其是进士这种高阶士人)的待遇并不算优厚。因此,士人群体投身现代出版业,其心态的主要方面并非汲汲于“利”。以翰林身份投身现代出版业,张元济当是此中人物的代表,“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书林努力来”乃是张元济本人乃至其所属士人型出版人群体心态的极佳写照。除了张元济之外,文明书局的两位主创者廉泉(1868—1921)和俞复(1866—1931)皆是举人出身,他们投身出版业的动机同样是“昌明教育”。

张元济们选择以出版为志业,折射出他们对于出版作为一种社会心态和社会思想传播装置的深刻认知。与年鉴学派存在理论交集的法国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认为:“历史上某一传播环境的具体成形是依托某些社会传播装置,在该装置内部完成的。……譬如印刷业:出版商、书商、书贩、教师、图书馆管理员、读者俱乐部的组织人、省级学院的负责人,等等。他们挑选信息,传播信息,推动信息;他们使信息变得诱人、变得可以消化,他们是造成信息占有和变化的积极因子。”以古登堡金属活字印刷术为技术根基的出版业是晚清民国时期的强势新媒介,这种“新”既体现在技术上,更体现在传播内容上。传播“新知”是新式出版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晚清民国时期知识分子投身出版业的动机之所在。

出版人的职业心态既存在阶层差异,也存在代际差异,在编辑群体的心态中,代际差异体现得尤为明显。以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群体为例,张元济、高梦旦、蒋维乔等第一代编辑将本职业看作“开启民智”的事业,对商务印书馆具有强烈的主人翁意识;而“五四”之后商务新一代的编辑如王云五等人,大多只是将商务印书馆看作一个重要的文化机关,把自己进入商务看作一种平常的工作选择,商务印书馆与他们是一种雇佣关系。这种职业心态的转变也寓示着编辑作为一种现代职业的地位逐渐确立,知识分子们已不再纠结于是否要“为稻粱谋”,而引领时代思想和文化潮流则内化于他们的职业行为之中。

在出版人的诸种心态中,职业心态最为关键。专业分工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标志,而职业心态就是检验专业分工成效的试金石。对于个人而言,“一个人的绝对责任不在于把普通人的所有特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在于把这些特质用于他的职业”。出版人对本职业的认同感与出版的专业化程度是一种正相关关系,正是因为张元济、高梦旦、陆费逵、舒新城、章锡琛、叶圣陶等知识分子矢志不渝地以出版为志业,作为一种现代专业分工的出版业,其合法性才不断增强。这种合法性主要来源于张元济等名流型知识分子与出版相融合所形成的象征资本。“象征资本最好理解为特定个人或机构累积的声望、认知度和尊重。它是无形资产的一种,对出版公司来说非常重要,甚至是至关重要。”出版业是否对优秀知识分子有足够的职业吸引力?出版业场域中的知识分子对本职业是否足够忠诚?这一外一内两个维度关乎出版业的专业化程度高低与象征资本多寡。

2.出版人的技术心态

出版人的技术心态主要是指不同时期、不同阶层的出版人对于出版技术的看法和态度,以及出版技术内化于出版人的心态之中,形成一种心态的共同体。本文所考察的出版技术主要是晚清民国时期的主流印刷技术如石印术和铅印术。

晚清民国时期,延续千年的雕版印刷术受到西方石印术和铅印术的挑战,表面上这是中西印刷技术之间的博弈,实质上则是当时中西方世界观之间的战争。“如要对机器有清晰的认知,我们不仅要考虑其实际方面的根源,还要研究其心理方面的根源。”墨海书馆是晚清时期传教士出版机构的代表,墨海书馆的机器印书房,成了来沪的文人学士争相往观的一处奇观。人们目睹西洋印书机器后,无不啧啧称奇,有人咏叹:“车翻墨海转轮圆,百种奇编宇内传。忙煞老牛浑不解,不耕禾陇种书田。”上述论述颇能代表晚清时期开明文人及出版人对西方现代印刷技术所持的心态,而其心态乃是一种复合体:拥护“新瓶装新酒”者为数不少,体现为铅印新式报刊、西学书籍等;支持“新瓶装旧酒”者势力广大,体现为石印举业用书、旧小说等。

石印和铅印均为舶自西方的印刷技术,但它们在中国出版史上的发展轨迹却令人颇感意外。自1843年上海开埠至1902年清政府颁布壬寅学制,石印一直是当时出版业的主流技术,而铅印则居于支流地位。据陆费逵推算:此时期的铅印出版业微不足道,每年的营业额不过数十万元;而同时期的石印出版业却蓬勃发展,所出书籍以举业用书和旧小说为主,每年的营业额高达一两百万元。1902年清政府颁布壬寅学制、1905年清政府废科举,石印出版业得以存在的市场根基几乎被连根拔起,从此一蹶不振,而铅印出版业则开始成为主流。此消彼长之间,彰显了出版人和读者技术心态的变迁,折射出技术对于知识结构和社会生态的改变。中国新式印刷业勃兴的动机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是教育制度改良,学校对新式教科书的需求量大增;其二是随着实业界的发展,实业界对账表单据的需求量大增。

工业革命开启了西方现代化的进程,工业主义和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现代化之结果)重要的制度性维度。石印术和铅印术是西方现代制度体系中的要素,它们与其他要素如现代企业制度、现代学校制度等之间存在着互文关系。“技术变革不是加法,也不是减法,而是生态的变化。每一项技术周围都环绕着各种各样的机构,其组织架构及生存意义无不反映了这项技术的世界观。因此,当旧有的技术受到新技术的攻击时,依附旧技术的机构同时受到威胁。”晚清民国时期铅印术对雕版印刷术的冲击,便是两种世界观的交锋,而交锋最激烈的场域当数学校:铅印术是新式教育的天然盟友,而雕版印刷术则是传统教育的亲密伙伴。双方的最终目标都瞄准了对学生思想的控制,以期形塑一种共同的感觉结构亦即时代精神。由此,不难理解何以晚清民国时期一大批有识之士选择从事教育业或与教育业关系极为密切的出版业。

需要说明的是,近代出版是一门文化生意,夏瑞芳、陆费逵等人并不耻于谈生意,他们的技术心态中同样蕴含着生意的一面:晚清民国时期,中国的出版业与印刷业往往不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大东书局等大企业往往自办印刷厂,印刷收入在其总营业额中占比从三成到五成不等,印刷技术越精良,能够承接的外部印务就越多,收益也就越高。夏瑞芳、陆费逵重视出版技术的改进,自然有此考量;而王云五大力压缩商务印书馆的印刷业务,同样是基于企业绩效的考量。

3.出版人的关系网络心态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晚清民国时期正处于由传统向现代全面转型的阶段,而关系网络心态的转型从根本上影响着国人自身现代性的建构。在传统社会里,“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是不相同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晰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所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这种关系网络在制度层面体现为“宗法制”,其对当下人们的心态仍有一定的影响,而对晚清民国时期出版人心态的影响就更大了。在晚清民国时期的实业界中,亲缘关系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在不同的行业,其影响的程度并不一致。相对当时的其他行业而言,亲缘关系对出版业及出版人的影响要弱一些,这从商务印书馆的现代企业制度成为当时实业界的模范一例中可以得到佐证。

关系强度是社会网络的重要特征,企业的关系网络大致可分为强关系网络与弱关系网络;与之相对应,企业成员的关系网络心态也有强弱之分。一般认为强关系网络是指那些基于信任和情感的多重社会关系(如血缘关系和亲缘关系),其特征是网络主体之间的联系和接触很频繁,网络主体之间彼此熟悉,具有一定的默契,强关系使得网络主体之间的信息或资源的传递效率很高,但传递的信息同质化程度也较高。而弱关系网络则是指那些基于业务的单一社会关系网络,其特征是网络主体之间的联系和接触不频繁,网络主体之间有一定的业务网络,但彼此并不熟悉,弱关系使得网络主体之间传递信息和资源的效率不高,但信息的异质化程度很高。强、弱关系对于出版企业的影响,需要辩证地看待。强关系网络在强化企业凝聚力方面有其优势,但不利于外部人才和异质知识的引入;弱关系网络有利于引入外部人才和异质知识以促进企业创新,但也存在将人异化为工具理性人的潜在弊端。

总体而言,晚清民国时期出版人的关系网络心态存在一个从重视强关系网络到强调弱关系网络的趋势,这其实是时代趋势在出版业的一种投射。与其他行业从业人员相比,出版人的这种心态的色彩显然更为突出,而且在出版群体内部,这种心态的色彩也浓淡不一。譬如王云五在20世纪30年代初将科学管理制度全面引入商务印书馆,从整体上破除了强关系网络对商务印书馆的桎梏,而在同时期的其他出版企业,强关系网络对企业运行仍然具有一定的惯性影响。

4.出版人的宗教心态

本文所论述的出版人的宗教心态,指的是晚清民国时期出版人的宗教心态,不涉及其他时代。宗教传统在中国是一项重要的非正式制度,这一制度会影响社会、经济、生活各个方面,包括影响企业家的公司治理心态。其影响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影响企业家所遵循的规则,减轻企业家利己的心态,影响企业家对待风险的态度。在晚清民国出版史上,宗教曾一度是出版业发生乃至发展壮大的关键因素。出版史研究者们往往对出版人的宗教心态不够重视,笔者以为这是一种缺憾。

韦伯较早关注到宗教心态对经济行为的影响。他的特殊贡献在于指出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兴起,除了经济本身的因素之外,还有一层文化的背景,此即所谓“新教伦理”,他也称之为“入世苦行”。商务印书馆的创办人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人均为虔诚的新教徒,他们的心态具有浓厚的“入世苦行”和“博爱”色彩,以他们为核心在商务印书馆中形成了“教会派”。教会派为商务印书馆注入了重视企业福利和重视教育的基因,譬如:商务印书馆是近代中国最早实行8小时工作制的企业,这是夏瑞芳建立的制度;商务印书馆也是近代中国较早实行女工带薪产假制度的企业,这是鲍咸昌建立的制度。这些制度成为当时实业界的模范,以至于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等其他出版企业的印刷工人在与资方博弈时,都将商务印书馆的福利制度作为参照。就此而言,夏瑞芳等人在公司治理方面的“阐释模式”从个人阐释扩散为社会阐释,成为一种具有共性的阐释模式。长期以来,出版史学界对张元济的“教会派”同事们如夏瑞芳、鲍咸昌、高凤池等人的评价并不太高,多以纯粹商人视之。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看,他们也是一群理想主义者,只不过他们所遵循的是新教的“入世苦行”天职观。

余英时认为这种“入世苦行”不只存在于新教之中,也存在于中国传统的儒、释、道之中。文明书局的创办人俞复对儒、释、道均有信仰,他对中华书局创办人陆费逵的信仰产生了很大影响,而陆费逵迷信释、道在当时的上海出版界是出了名的。陆费逵将儒家的修身和禅宗的苦修融入经济行为之中,他的这种心态集中体现在他所撰写的《实业家之修养》一书中。经济史学者钟祥财称陆费逵的“实业家之修养”理论是“中外经济思想史上最早的企业家理论”㉘。“陆费逵在经济生活上的苦修主义与西方企业家所奉行的新教伦理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即均将苦修作为实现事功的必要手段,而享乐则是实现事功的障碍。”与夏瑞芳等教会派相比,陆费逵将本土的宗教心态融入公司治理心态之中,均注重“苦行”,将踏实苦干这种行为作为追求,而非将赚钱享乐作为目标,这也是当时实业界有识之士的共性心态(并非全与宗教相关)。

四、结语

“反观我们过去的研究,在文化史研究中很少重视对出版史及出版史在文化史中的作用的研究分析,而在出版史研究中较少涉及广义的文化,没有将社会观念、社会思潮和社会心理(社会心态)等心灵史纳入研究视野。”既有的出版史研究范式在整体上忽视了出版的心态层面,因此难免会导致一些认知上的盲区;要想打破盲区,就需要在研究范式上有所突破。

出版心态史是一种“交互主体式”的历史,强调历史的延续性。特定时空之下的出版心态只有生活在那个时空之中的出版人才能完全了解。后人对于近代出版人的心态缺乏亲身经历,只能带着当下的困惑与焦虑,通过文字记录去重返当时出版人的生活世界,探寻弥散于生活世界中的种种心态。上述步骤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要将近代出版人的共性心态中的优秀成分与当下出版人的心态接续起来,形成一种“出版心态传统”。所谓“出版心态传统”不但是当代出版人对昔日出版人心态的一种选择,更是当代出版人对昔日出版人心态的一种解读。由此,出版心态史就具有了“实践”品格,为当代出版人提供一套心态指南工具,以指导其形塑当下的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

注释

①宁晓萌.表达与存在:梅洛-庞蒂现象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34.

② 欧阳敏,王雅菲.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研究述评[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4):160.

③欧阳敏.从世界书局到《中美日报》:朱生豪的交往生活对其职业认同的影响[M]//单波.中国媒体发展研究报告(总第18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

④⑤ 钱乘旦.碎片化难免伤害历史学研究[N].北京日报,2019-3-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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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毛尖,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62.

⑧ 陆费逵.陆费逵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1:393-394.

⑨ 黄惠贤,陈锋.中国俸禄制度史 第2版[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573.

⑩ 德布雷.媒介学宣言[M].黄春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15-16.

⑪ 郑峰.多歧之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知识分子研究(1902-1932)[D].上海:复旦大学,2008:107.

⑫ 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5.

⑬ 汤普森.数字时代的图书[M].张志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20.

⑭ 芒福德.技术与文明[M].陈允明,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1.

⑮ 陈钢.晚清媒介技术发展与传媒制度变迁[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35.

⑯ 俞筱尧,刘彦捷.陆费逵与中华书局[M].北京:中华书局,2002:474-475.

⑰ 王维骃.上海印刷业之调查[J].交行通信,1933(1):21.

⑱ 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49.

⑲ 波兹曼.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M].何道宽,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15.

⑳“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是雷蒙·威廉斯思想体系中的一个关键的理论概念,贯穿他学术写作的始终。它关注的是人们亲身体验的意义和价值,它是一种时间意识,是存在于实际生活领域并被某一集体当中的人们所共同享有的文化经验。张登峰.“感觉结构”作为“关键概念”:理论系谱与文化实践[J].中国图书评论,2019(12):89.

㉑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32.

㉒ 王永健,谢卫红,王田绘,成明慧.强弱关系与突破式创新关系研究—吸收能力的中介作用和环境动态性的调节效应[J].管理评论,2016(10):112.

㉓ 陈冬华,等.宗教传统与公司治理[J].经济研究,2013(9):75.

㉔ 赵义民.上海劳动状况:印刷业内容[J].新青年,1920(6):26.

㉕ 郑逸梅.志闻故人鲍咸昌[J].联益之友美术旬刊,1930(153):3.

㉖ 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75-76.

㉗ 陆费逵.实业家之修养[M].上海:中华书局,1929.

㉘ 钟祥财.中国近代民族企业家经济思想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107.

㉙ 贺燕.陆费逵的出版生活史述论[J].出版参考,2019(2):59.

㉚ 周蔚华.出版史研究方法论的范式建构与理论创新[J].现代出版,20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