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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生活史视阈下的史料研究

2021-11-11

现代出版 2021年3期

1980年代以来,与后现代思潮相呼应,史学研究逐渐呈现出视角向下的倾向。后现代主义对史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在历史本体论方面反对历史进步论和所谓“大叙事”,在历史认识论方面否定历史学的客观性,在研究对象方面表现为日常生活史、微观史、新文化史等。自改革开放以来,史学界也开始出现重大转变,宏大叙述和革命话语快速隐去,传统的政治史、军事史之独霸地位受到挑战,文化史、生活史、社会史未必是眼光向下,新社会史才是。出版史作为出版科学的重要板块,对出版学学科逐步发展并走向自觉、建构出版学学科的合法性具有重要的意义。因应史学研究范式、视角、对象的转向,出版史的研究也逐渐从革命史向社会史再向生活史转变。

一、出版生活史的内涵与发展理路

2017年,笔者首倡“出版生活史研究”,明确界定了出版生活史的内涵和研究对象:“出版生活史是指一切与出版生活有关的历史,它的核心是出版从业人员以及与出版关系密切的人群的日常生活史,主要研究出版人的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休闲娱乐等精神生活以及人际交往生活。”并且,“出版生活史既是一种研究视角,也是一种研究方法,同时还是一种史学理论”。质言之,出版生活史就是在人本主义的现实关怀和史学本身发展理论需求的双重背景下出现的一种新的研究范式。范式是常规科学研究的主要特征,规定了共同体所研究的“谜题”和“问题”,“代表着一个特定共同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信念、价值、技术等构成的整体”。当既有的范式不再能应付一系列的反常现象的时候,就会出现所谓的“范式转换”。

那么,在中国出版史研究的发展理路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范式转换呢?一是对“人”的“现实关怀”。按人文主义历史学家的观点,“人”是历史的主体,历史学也是研究人性的不二法门。“人既然是历史的主人,是所谓‘创造历史的动力’,他的全部精神能量及其活动(即历史)就应该成为历史研究的核心。”曾经领跑西方的、以年鉴学派为代表的法国史学注重历史学对其他学科的全面开放与交流,出现融合发展的趋势。历史学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了,它成为一门综合其他各门学科的“人的科学”。在他们那里,人的“日常生活”成为历史研究的主体对象。生活史的勃兴及其最大价值正在于建立以人为中心的历史学。出版史与人关系密切,从出版的诸要素来说,无论是作者、出版者还是接受者(读者),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以往的出版史研究,往往偏重于对出版物、出版机构、出版事件、出版制度的研究,见物不见人;即便有对人的研究,也大多是对僵死的或空洞的“人”的研究,如出版人的生卒年月、与出版直接相关的事迹(更多的是所谓“大事”)等,而对于与出版相关的人的生活经历、心灵体验、交友娱乐等缺乏必要的观照,无血无肉,唯有枯骨。与此相对,出版生活史则倡导要重视对出版人的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休闲娱乐等精神生活以及交际生活的研究,这是对“人性”的复归,也是对“人”的现实关怀。

二是史学本身发展的理论 需求。西方自启蒙运动以降,史学理论经历了漫长的变迁过程。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基于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后现代主义对史学理论产生了强有力的冲击。以宏大叙事为基础的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已经不能满足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的要求。人的“异化、焦虑,并非存在于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当中,而是渗透在生活的点滴之中。要省思、批判这种异化、焦虑,就必须回到‘生活世界’中,以哲学、社会学的人本主义视角,透视现代社会隐藏在生活中的悖论性”。笔者提出“出版生活史”的核心是“出版从业人员以及与出版关系密切的人群的日常生活史”,也正好与西方“日常生活史”的理论若合符节。“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在英语语境中具有特殊的意味,是现代化所 形塑的人类生活的特殊经验,宏大的进程可以在日常生活的“小世界”中得以践行;反过来,透过对日常生活的研究,也可以反思、批判现代性对人的异化。可以说,日常生活史的勃兴,正是与西方史学界对现代化典范的质疑相呼应的,是出版史研究从“宏大叙事”向“日常取向”的一种探索(尚不能说是“转向”)。

而在中国,传统史学一向以政治史为主体,对生活史则相对忽视。新中国成立以来,出版史作为史学的一个部分,同样经历了革命史范式和社会史范式的转变。但是,总体性的、框架性的系统诠释和截然二分的阶段论存在无法克服的弊端。比如,有学者注意到,中国近代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时代,非常鲜明的一个特点是时空的交错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复杂。罗志田对此有过深入的研究,他说:“近代中国一个突出的时代特性是古今中外各种时空因素的多歧互渗”,并援引鲁迅的描述:“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在这种背景下,“以阶级斗争为主导,以经济基础为前提的史学研究”因其明显的局限性已不能满足史学界的需求。史学界因此出现过大规模的反思,有的学者将其称为“史学危机”。具体到近代出版史的研究,如若是对出版制度的研究,尚可按照晚清、民国的时段畛域分明地分期进行,并可根据清末、民初的政治制度、经济体制等来观照出版制度;但若是落实到具体的出版人,如对张元济出版理念的研究,显然不能绝对地人为划分一个晚清、民国的区隔。如果不能将具体的人事置于更宽广的时空脉络中,其具体的历史意义则往往难以理解。自乾嘉以来,中国史学传统重视以考据、叙述为主的所谓“求真”,而要解决与问题意识相伴而来的“求解”焦虑,引入生活史等新的研究范式是必然的发展理路。

二、史料对出版生活史的重要性

生活史范式在“学术光谱上属于后现代阵营”,而后现代的相对主义倾向,又使“史实”的真确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认识论上,后现代主义明确否定历史学的客观性,如怀特认为,历史学家面对的过去不可能是客观真实,而只是各种形式的文本,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史料[当然,历史学家所面对的史料,除了文字材料,也包括遗迹、器皿、口述史等,这些都可以纳入广义的文本(text),它们都是经人手制作而流传下来的过往的痕迹]。史料的权威性、客观性被后现代主义消解殆尽,既然如此,那是不是意味着,按照出版生活史的研究范式,史料再也不是研究的前提,再也不是研究的基础,从而失去其重要性了呢?答案是否定的。史料是否为真与史料是否为前提是两个逻辑层面的问题。历史只能通过它留下来的痕迹才能被人触摸、感知和理解。史学,无论是哪个流派、哪种范式都是以史料为依据的,否则就失去了它自身存在的必要性和合法性。范式的鼎革与创新并不能脱离具体的史料,否则就成了空中楼阁,即便精美绝伦,也因毫无根基而经不起历史的拷问。梁启超虽然高举“新史学”的大旗,但同时却说:“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商务印书馆编辑、历史学家周传儒也说:“近代治学,注重材料与方法,而前者较后者尤为重要。徒有方法,无材料以供凭借,似令巧妇为无米之炊也。果有完备与珍贵之材料,纵其方法较劣,结果仍忠实可据。且材料之搜集、鉴别、选择、整理,即方法之一部,兼为其重要之一部,故材料可以离方法而独立,此其所以可贵焉。”历史作为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能原封不动地重新发生一次。要了解历史,只能通过历史留下来的遗迹也就是史料,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史料是一切史学研究的前提和基础,至于史料具体为何、客观与否,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唯物主义史学观自然是十分重视史料的。恩格斯指出:“即使只是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展唯物主义的观点,也是一项要求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因为很明显,在这里只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这样的任务。”可见,不仅仅是要掌握史料,更要尽可能地掌握大量的、可靠的史料,才能从实际出发,解决具体的问题。“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落一句空”,某种意义上正是对历史研究的基本要求,也是对真正的史学研究者的贴切写照。即便是唯心主义的历史学家,也基本上没有否认历史研究必须在史料的基础上展开。克罗齐就明确说,“一种与凭据没有关系的历史是一种不能证实的历史;既然历史的真实性在于这种可证实性,既然使历史获得具体形式的叙述只有当它是对于凭据的批判性说明时(直觉与反省,意识与自动意识等)才是历史性的叙述,那么,那种历史既无意义,又不真实,就不能作为历史而存在了”,“一切脱离了活凭证的历史都像这些例子,都是些空洞的叙述,它们既然是空洞的,就是没有真实性的”⑯。可见,脱离了史料的叙述,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叙述,也不是历史的叙述。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有四个特征:“(1)一门科学,或者说回答问题;(2)与人类过去的活动有关;(3)通过解释证据进行;(4)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这里的“证据”就是我们所说的史料,不根据史料,不阐释史料,史学研究也就无从进行。至于史料的特征是什么,怎么样对史料进行解释,柯林武德也承认各有不同的观点,也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史学的程式或者方法根本上就在于解释史料。总之,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都主张历史研究要建立在史料的基础上。后现代主义固然藐视权威、否认客观,但也从未说要跳出史料,把历史研究建立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上。胡塞尔的名言“回到事情本身”,从史学研究角度来讲,可以说就是要回到事实(这个事实可以是史料的同义词,至于事实客观与否暂时可以置而不论)本身。海德格尔也说,解释的首要的经常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前有、前见和前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而是从事情本身出发处理这些前有、前见和前把握,从而确保论题的科学性”。从事情本身出发,这个“事情”也可以说是史事(史料),而不是空穴来风。

出版生活史作为出版史新的研究范式,当然没有跳出史学的藩篱,也当然要遵循“论从史出”的基本逻辑。傅斯年说:“我们反对疏通,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他们联络起来的一切设想,自然有些也是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事,以假设可能为当然,是不诚信的事。所以我们存而不补,这是我们对于材料的态度;我们证而不疏,是我们处置材料的手段。材料之内使他发见无遗,材料之外我们一点也不越过去说。”时至今日,他的这种“史学即史料学”的观点已经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有不少学者对此表示质疑,但是,没有材料不能出货确乎是无可争辩的。刘光裕曾请教宋原放先生为何在20世纪80年代创办《出版史料》时不把“史料”叫“研究”,宋原放称:“史料搞不清楚,怎么搞出版史?中国出版史如何,一切要等搞清资料以后再说,要凭资料说话。”我们当然不是说,史料等于史学,出版史料等于出版史;而是说,所有出版史的研究,必须要以出版史料为根基,概莫能外,出版生活史亦是如此。宋原放先生是著名的出版家,除了实务方面的业绩,在出版史研究领域亦成果丰厚,主编《中国出版史料》共十卷十五册,还亲自参与第一卷、第二卷(古代部分)的辑注,这套书现已成为研究中国出版史的必备工具书。宋原放先生还有一个重大的功绩是创立《编辑学刊》和《出版史料》。《编辑学刊》无论在学界、业界都享有盛名;《出版史料》则命途多舛,虽然曾经为中国出版史的研究贡献良多,但已经于2013年停刊(后以辑刊形式用书号出版)。其实《出版史料》在1993也曾停刊,最后是在宋原放、王益、王仿子等老出版人的大声疾呼和四处努力之下,才得以于2001年在北京由民进中央所属的开明出版社重新出版,复刊后由吴道弘担任执行主编。宋原放从1996年到2003年,给吴道弘写了四封信,1996年的信是为《出版史料》物色主编,以便向新闻出版署提交报告;2001年的两封信是就《出版史料》的编辑出版问题与吴道弘交流,2003年的信则是推荐作者和反馈读者的意见。《出版史料》第一次停刊时,宋原放先生已逾古稀,然而对出版工作和出版史研究的热爱痴心未改,通过这四封信可见一斑。这四封信迟至2017年才在《中国出版史研究》上公开发表,若要从出版生活史的角度切入,无论是对宋原放先生进行研究,还是对吴道弘先生进行研究,乃至对书信里面提到的王益、王仿子、邹振环、王有朋等人进行研究,这四封信都是非常珍贵的史料。甚至可以从这四封信提到的他们对主编的商议(去年12月在海口的第二次老委会上集中提出出版史料的征集和出版问题,自然地涉及《出版史料》的复刊问题。会后我们议论了编辑人选,那时你在国外。今年夏天,王益、王仿子来上海开座谈会,又议了一次,认为你任主编最合适。二王对你熟悉,你是(中国) 编辑学会编辑出版史召集人,兼挑此担,工作量不是增加很多。我以为比我过去一主编一编辑强多了),他们如何向老作者通风来约稿(回沪后,借拜年的机会,告诉张树年、王华良、王有朋、陈福康、邹振环、王建辉等人《出版史料》季刊复刊事,他们都很兴奋,奔走相告。说明向老作者发信通风,很有必要。而且写成文章也需要时间),等等,进一步深挖其他相关史料,以此横向研究当时一批在业界、学界均有所成的出版家,他们如何通过各自的影响力,在彼此的交往生活中推动出版史研究向前发展,这都是可行的路径。书信是交往的重要凭据,这些出版人的日常生活交往对出版制度具有非常明显的能动作用。另外,宋原放先生2005年去世,我们固然可以认为他在晚年依然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但若探究他自己的心声,“由于编辑人选未定,关于《史料》的报告至今未报署。眼看一年快到,实在令人心焦。我的年纪已进入死亡线,《上海出版志》明年能拿出初稿算是上上大吉。但能做的总想抓紧做才好”,则又可从他的心路历程来剖析他为何如此急于让《出版史料》复刊。

要注意的是,重视史料,以史料为基础、为前提展开出版生活史研究,和“唯史料论”是两码事。英国剑桥大学的历史学家伯里(J.B.Burry)说:历史是科学,不多也不少(History is a science,no less and no more)。这种说法当下已经罕有拥趸。历史绝不是由一大堆孤立的事实所组成的,不是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用以堆积事实的储藏所,史料不能囊括史学家全部的工作范围。出版生活史坚持问题导向,主张把史料居于从属地位,以提问的方式选择研究对象,明确研究目的,充分彰显了研究者的主体性,矫正了“唯史料论”的弊端。但若把史料居于从属的地位,问题先行,现在看来,则有些矫枉过正。没有史料作为基础,没有掌握大量充实可靠的史料,是无法提出有意义的历史问题的。假定先预设一个立场(问题),再根据这个立场(问题)来寻找证据,则我欲仁斯仁至,极易沦入“六经注我”的境地。特别是在专门研究方面,如王国维所说,须读书以发现问题,不要悬问题以觅材料。“一般而言,悬问题以觅材料则先入为主,不易发现反证,难免偏见;读书以发现问题,则问题意识由材料和史实的连缀中自然生成。在此过程中,只见一面之词的概率相对较低,不仅有助于避免主观成见,而且对材料和史实的各方面关联性有所领悟把握。循序渐进,可以逐渐贯通,防止误读错解,以偏概全。”所以,历史问题只能从历史材料中来,历史材料不应当仅仅只是居于从属的地位,而是基础和前提,是和史观(理论)、史论(解释)并驾齐驱的。出版生活史若不能在史料的基础上提出问题,则不免陷入问题空心化、主观化、模糊化的危险之中。

三、出版生活史史料的类属

既然出版生活史也要以史料为基础,那史料浩如烟海,具体到出版生活史的研究对象,怎么样才能从汗牛充栋的史料中爬罗剔抉,寻找到研究所指向的特定史料呢?陈垣也有过类似的问题:“史料愈近愈繁。凡道光以来一切档案、碑传、文集、笔记、报章、杂志,皆为史料。如此搜集,颇不容易。”因此他提出:“宜分类研究,收缩范围,按外交、政治、教育、学术、文学、美术、宗教思想、社会经济、商工业等,逐类研究,较有把握。且既认定门类,搜集材料亦较易。”出版生活史的研究同样如此,对出版生活史史料进行分类,是有效利用史料的前提。

“史料类属的划分,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知识控制,是对史料的分类控制。”这种知识控制不是可有可无的,不是排列组合的游戏,而是关涉准确认识史料、有效利用史料。赵兴彬认为:“恰当地给史料分类,是迅速、有效地搜集和利用史料的前提。因为史料的类型反映史料的分布规律,指示史料的搜寻线索。”因此,恰当地划分出版生活史史料的类属,有助于界定出版生活史史料的内涵与外延,发现出版生活史史料的分布规律,为有效利用这些史料指明方向。如何分类,怎么选择分类的标准,则见仁见智,各有不同。

(一)按史料形式分类

出版生活史史料是遗留的和后生的各种可以用作出版生活史研究的材料,这些材料通过各种形式遗留、保存、传承下来。白寿彝认为史料包括“史迹遗存与文字记录或历史文献两类”,李良玉则认为“史料就是人类在自己的社会实践活动中残留或保存下来的各种痕迹、实物和文字资料”。借鉴这两种说法,可以把出版生活史史料分为文字史料、实物史料、口传史料和音像史料。

文字史料是指以文字形式保存下来的出版生活史史料,包括档案、文书、传记、书信、日记、文集、专著、志书、年鉴、政书、典章、报刊、笔记等。文字史料目前依然是研究出版生活史最重要的史料,例如各种和出版人有关的日记、书信、文集、回忆录、地方档案、府州县志,都是值得特别重视的史料,前文提到的宋原放先生给吴道弘的四封信就是典型的文字史料。最近这些年,一些出版家编辑家的日记、书信、回忆录等先后出版,其中包括张元济、叶圣陶、茅盾、郑振铎、舒新城、蒋维乔、宋云彬、王伯祥、史久芸、包天笑等。无论文字史料以何种载体保存下来,只要它是文字的,就可以 归入此列。比如碑刻、墓志铭、牌匾,只要是研究上面文字的内容而不是载体本身,都归入此类,以区分文字史料和其他史料的边界。我们现在经常使用互联网,使用各种形式的电子文献,只要其内容采用文字的形式,如电子版《东方杂志》,我们主要还是研究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各类文章,便可把这部分归入文字史料行列。

实物史料是指和出版生活史有关的生产工具、生活资料等有形的、可视可触可感的具体的东西,包括房屋器皿、印信、墓葬、雕塑、模型、书报刊等。如果说文字史料是指向文字形式呈现的内容,而不是文字本身,则实物史料就是以其本身作为研究对象的。或者借用传播学的术语,实物史料主要是研究媒介本身而不是媒介所传播的内容。比如书报刊的实物史料,我们主要关心的不是书报刊的文字内容,而是书报刊这种实物呈现出来的如用纸、开本、装帧等形式方面,而这些媒介本身传达出来的内容,反映了出版技术的变革、出版理念的创新等。又如往来书信所用的信笺,名人雅士历来极为讲究,曾国藩、左宗棠二人都是晚清官书局的重要创办人,曾国藩喜用蝴蝶笺,左宗棠喜用兰花笺,若能透过曾、左二人及他们那一时代的出版人所用笺纸的不同,进一步研究他们不同的品位、不同的生活教育经历,以及不同生活教育经历对出版理念的影响,则未必不是一条可行的路径。笺纸又分手工制作和机制,上海商务印书馆就曾大量印制过如《西湖十景》之类的笺纸,若把出版人所用笺纸与技术变迁对出版的影响勾连起来,也许又有新的发现。

口传史料是指以口口相传的形式流传下来的关于出版人生活的掌故、轶事、访谈等史料。口传史料大多是与特定的历史对象密切相关的人,直接用口头语言的形式,表达对这些历史对象的外貌、性格、行为等的回忆性的叙述。口述史料可能会在后期利用时被整理为文字稿或者其他形式,但只要其来源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口头材料,我们就一概将之归入口传史料的行列。出版生活史的口传史料可以发掘、考证个人记忆,具有明显的私人叙事的特点,能够体验叙事场景。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过一套“口述出版史丛书”,是以出版人的口传史料为内容进行编写的。其中的《一个编辑出版者的自述:为编辑研究和编辑学学科建设尽一份力》,就是当代出版家邵益文先生自述的、从一个兢兢业业的编辑出版者的角度来阐述其工作历程的口述史料。这种“私人叙事”,真实地再现了邵益文先生为出版事业、为编辑出版学学科身体力行、奔走呼吁的历史事迹,以其鲜活的个性而具有十分珍贵的史料价值。其中关于中国编辑学会工作的回忆,对研究中国编辑学会,研究高校编辑学、出版学的专业建设具有重要的作用。

音像史料是指以声音、图像、视频等为呈现形式的出版生活史史料,包括录音、照片、图片、幻灯片、录像、电影等。图像尚可用纸质媒介进行固化、保存、传播,声音和视频则大多只能依靠电子媒介,因此音像史料和电子技术、数字技术等有较强的黏合性。值得注意的是,口传史料也可能制作成录音,但是口传史料一般是针对某个或某些特定的对象,有其特殊的目的;如果是访谈,访谈者和受访者一般是双向互动的。而音像史料的录音一般来说并无特殊的指向,有时甚至是随意的、漫无目的的。二者的边际并不明显,有时候可能也会有一定的交叉。音像史料以其相对全息化的传播特点,能够生动地再现研究对象的声音、容貌、表情、动作等,在以出版人为研究对象的出版生活史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按史料内容分类

出版生活史主要研究的是出版人的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休闲娱乐等精神生活和人际交往生活,相应地,出版生活史的史料也可以按照内容分为物质生活史料、精神生活史料和人际交往史料。

物质生活史料是指反映出版人的经济地位、收入状况、生活方式等经济生活状况和衣食住行有关的史料。搜集这类史料,要特别注意各出版机构的薪酬制度、福利待遇、稿酬制度等。如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薪酬差别极大,王云五初任编译所所长即有300元月薪,后来更是屡次加薪;陶希圣入馆时是80元月薪,而茅盾则只有24元;但即便如此,商务印书馆编辑的平均薪酬相较于社会大众、同业仍更为优厚,甚至比政府官员、大学教师都毫不逊色。商务印书馆还有多种加薪制度,如茅盾入馆四年后,就加到了100元。当时在上海,月薪60元可以维持一个四五口之家的中等生活,更何况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往往还有稿酬等其他来源的收入。商务印书馆的这种薪酬体系,一方面网罗了一大批人才,促成了商务印书馆的腾飞;另一方面因为薪酬差距过大,也导致一批员工不满而产生劳资纠纷甚至离馆创业。

精神生活史料是指反映出版人以休闲娱乐为中心的,和物质生活相对而言的相关史料。日常生活包括工作生活和非工作生活,非工作生活的生活情趣、业余爱好、休闲娱乐往往蕴藏着深厚的文化意涵,和一个人的教育经历、格调品位息息相关,从而又影响了出版人的人生理想和出版追求。如近代自然科学出版家、商务印书馆编辑杜亚泉,曾著有《博史》一书,在这本书里面,杜亚泉详细介绍了自己和家人经常玩的一种“乐客戏”,可能是担心别人批评自己玩物丧志,他解释了为何会喜欢这种游戏。乐客戏的玩法自然不是研究者关注的重点。杜亚泉所以非要把这个乐客戏谱详细记录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把游戏当作生活的表现。动物也好,人也罢,玩游戏都是为了将来的生活做准备,都是以抽象的生活代表具体的生活,以幻想的生活改换实际的生活。进而,他认为“人类对于游戏的兴趣,与其对于生活之兴趣,实出于同一根源,即现代哲学家所谓‘生活意志’者。因而凡游戏之性质,愈与人类之生活相肖者,其兴趣亦愈为浓厚。此为余独断之定论,自以为颠扑不破者也”。张元济是个“工作狂”,但他也喜欢听戏,有时候和朋友或家夫人打一下纸牌。我们常说“棋品如人品”“麻将如人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人际交往史料是指反映出版人与出版人之间交往、出版人与外部群体之间交往的相关史料。这部分史料常见于书信、回忆录、日记等之中。如在杜亚泉的出版生涯中,蔡元培是对其影响深远的一个重要人物。1898年秋,蔡元培在辞掉翰林院编修、返回故乡绍兴后,与杜亚泉过从甚密,这在其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二十四日甲辰晴。访杜秋帆,章子筠。”不到两日,杜亚泉即回访蔡元培,“见示算学课程。凡八级”。鸦片战争以后,挽救民族危亡和振兴中华的热情,激发一些爱国的学者提出教育救国的主张。而为了扫除文盲、提高民众识字的水平,梁启超、沈学、卢戅章、王照等掀起了一场“切音字运动”。蔡元培对此也热情甚高,据《蔡元培日记》记载,1899年二月十二日,“与秋帆编和韵记号,以无字之音,非记号不能读也”;二十六日,“写切音记号一通,寄秋帆”。二人唱和研讨,进一步准备兴办蒙学会并编纂相应的新式教材。“秋帆欲兴一蒙学会,集同志数人,分编课程书。先于府城开一学堂,会中人为教习,并立师范生数人。教学生二十余人,即以所编之书陆续授之,借以知其善否,随时改定,俟部类略备,风气渐开,乃推之乡镇。适徐仲丈(按:徐仲丈指徐仲凡)来,闻此说,愿任刻书之资。吾辈止须著书,不须醵费,亦快事也。课程拟分二界:初学唯识字、故事、公理三门。附以体操之易者。第二界分读经、阅史、舆图、数学、格致,皆由浅入深。大约以三年为限,今拟先编第一界书,吾任字书,湄莼任故事,秋帆任公理。”杜亚泉和蔡元培的交往实际上还为他进入商务印书馆打下了基础,因为蔡元培与张元济的私交甚笃,很有可能是在蔡元培的引介之下,杜亚泉才得以与张元济相识。

(三)按史料本质分类

出版生活史史料根据其本质的不同,可以分为事实(fact)、推论(inference)和意见(opinion)三种。这是依据某类史料之所以成为该类史料的固有的规定性来划分的。

事实史料是指普遍为一般人接受而无须其他资料佐证其为真的真理叙述,或者说,只要任何时候史家都可接受的资料就是事实史料。例如:(1)1899年,张元济离京赴沪,进南洋公学院任译书院院长。(2)1901年,张元济任南洋公学代总理,后辞代总理职,应夏瑞芳之邀,入股上海商务印书馆。(3)1902年,张元济辞南洋公学职,正式加入商务印书馆;同年,商务印书馆设印刷所、编译所、发行所,聘蔡元培为编译所所长。(4)1903年,张元济出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上述四条资料大概为多数史家承认和接受,并无须用其他资料来推演、证明,此即为事实。事实是建立历 史的基石,无须或者不能再追根溯源,可以直接用来进行研究。

推论史料是事实与事实之间的结论或判断的述词,是对一些事实的逻辑思考。如果历史事实是一般可接受的判断,那么历史推论是较复杂的,它是几则事实累加的判断。仍以上述四条资料为例,依据上述四条资料,我们大概可以得出如下推论:(1)张元济在南洋公学工作了三年。(2)张元济在离开南洋公学以前,已经入股商务印书馆;在离开南洋公学以后便加入商务印书馆,中途没有去别的机构工作。(3)商务印书馆最初的编译所所长是蔡元培,而不是张元济。这三条推论完全是建立在对前面四条事实的逻辑思考之上的,只要事实无误,推理的方法符合逻辑,则所做出的论断会赢得大多数人的认可、肯定,即便是持不同理论观点的人,也不会对此产生多大质疑。当然,推论必须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事实有变,则先前的推论未必为真。假如通过新的资料发现张元济在1902年离开南洋公学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了一段时间,则上述第(2)条推论就被否定了。推论能否作为有价值之史料,在于其是否尽可能地占有更多的事实。

意见史料是没有任何直接的事实为其根据或支持的个人推论。每个人所持的先入之见不一致,对事实或者推论的意见就可能不一致。仍从前述事实和推论来看,若认为:(1)张元济放弃南洋公学是为了投身出版,扶助教育。(2)张元济因早已入股商务印书馆,而不得不辞去南洋公学的职务。(3)“张元济虽然不是商务印书馆的草创者,却是这个最初的手工作坊式印刷工场发生丕变的设计者、领航者,他是商务印书馆发展成为现代文化重镇的灵魂人物。”则此三条都为意见。意见都具有较强的主观性,都是依据事实和推论所做的带有某种价值判断的叙述。我们现在大多数人都能认可第(1)(3)条意见,而对 第(2)条意见则持反对态度,我们的这种判断当然也是一种意见。意见因其为我们提供了前人多种窥测事实、推论的视角而可以成为重要的史料。

四、出版生活史史料的搜集与利用

史料的详略多寡和真伪优劣,制约着出版生活史的发展和研究领域、研究成果。迄今为止,绝少有对所谓出版的“下层人物”“边缘人物”的研究,这与史料难觅的限制不无关系。因此,如何合理、有效搜集与利用史料,是出版生活史研究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一)广搜博求,扩大史料搜寻范围

近代以来,史料范围本身已经得到极大的扩充,而在出版生活史视阈下,史料仍然有扩充的必要和可能。任何一个新的范式、新的理论、新的方法都需要有新的材料为之佐证。出版生活史固然有自己专门的研究对象,但欲“专精”,首先还是要“博通”,严耕望先生指出:“为要专精,就必须有相当博通。各种学问都当如此,尤其治史;因为历史牵涉人类生活的各方面,非有相当博通,就不可能专而精,甚至于出笑话。”若占有的史料太少,殊难有新的创见;即或有,要么是断烂朝报,人云亦云,要么是盲人摸象,失之偏颇。因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依然对出版生活史研究有重要的意义。欲广搜博求、扩大出版生活史史料搜寻范围,以下几点不容忽视。

1.视野宜广阔

以往的史学研究,大多重视文献、“正史”、“信史”,但出版生活史既然是从出版人的日常生活重写历史,“眼光向下”,就绝不能仅仅奉“正史”为圭臬,而是不管正统也好,异端也罢,只要是与出版生活史相关的材料,均是平等的,均可取而用之。胡适曾说过,“庙堂的文学固可以研究,但草野的文学也应该研究。在历史的眼光里,今日民间小儿女唱的歌谣,和《诗》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间流传的小说,和高文典册有同等的位置;吴敬梓、曹霑和关汉卿、马东篱和杜甫、韩愈有同等的位置”。虽然“近来颇有人注意戏曲和小说了,但他们的注意仍不能脱离古董家的习气。他们只看得起宋人的小说,而不知道在历史的眼光里,一本石印小字的《平妖传》和一部精刻的残本《五代史平话》有同样的价值”。总之,“过去种种,上自思想学术之大,下至一个字、一只山歌之细,都是历史,都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胡适虽然说的是国学研究,但对出版生活史研究同样具有启发意义。顾颉刚也强调过“历史的观念”和“学术平等的观念”,他说,“凡是真实的学问,都是不受制于时代的古今,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应用的好坏”而是“一律平等的”,因此“在我们的眼光里,只见到各个的古物、史料,风俗物品和歌谣都是一件东西,这些东西都有它的来源,都有它的经历,都有它的生存的寿命;这些来源、经历和生存的寿命都是我们可以着手研究的”。对出版生活史而言,只要与研究对象相关的,无论古今中外、文献实物,均可广泛采而用之。除了正史,各类底层民众史料、个人书信、日记、档案、口传材料,以及关于出版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其他各类资料,均要引起特别注意。以传记而言,传记因带有较强的文学色彩和比较主观的个人叙事,往往难以成为权威的史料。但从生活史的视角切入,则传记甚至要成为比较重要的材料。人民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国出版家丛书”,通过对一个个传主微历史的场景呈现,勾勒了一幅幅出版名人的鲜活的群体塑像与生活图景,为以出版生活史的范式来研究这些出版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翔实资料。如《中国出版家·舒新城》专辟章节(第六章)研究舒新城与陆费逵、刘范猷、徐悲鸿、李劼人、王光祈等人的交往,这对从交往生活的角度研究舒新城及当时中华书局的一批著名作者、出版者等均不无裨益。有些与出版人相关的书籍,在传统的出版史研究中可能价值不很大,但置于出版生活史之中则有特殊的意义。比如张树年的《我的父亲张元济》、张人凤的《我的爷爷张元济》、张珑的《水流云在—张元济孙女的自述》、邵绡红的《我的爸爸邵洵美》等。

2.边界宜模糊

出版生活史虽然是一种理论、一个范式,但目前绝没有专门的一本或一套“出版生活史史料”可供查询。出版生活史史料的外延或者说边界到底是什么,言人人殊,并不十分清晰。将这个边界模糊化,则可以避免遗漏某些重要的史料。

边界模糊,不仅仅是以开放的胸怀打破各种类属的史料的高低贵贱,更重要的是不能局限于与出版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交往生活显性相关的史料,对那些与出版生活史隐性相关甚至看起来不那么相关的史料,依然要保持足够的重视。我们说出版生活史要特别关注具有私人叙事性质的日记、书信、自传、回忆录等,而实际上,许多“边缘人物”或者说我们常说的二线、三线人物,可能并没有专门的日记、书信、自传等结集出版,而是散见于各种资料之中。如杜耿荪对杜亚泉的回忆文章里面,涉及杜亚泉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而这篇文章最初是编入《绍兴县文史资料选辑》的,后来才被许纪霖、田建业收入《一溪集》。又如刘范猷的妻子回忆刘范猷与舒新城的交往的文章,就收录在《邵阳市文史资料》里。如果不对这类地方文史资料有足够的重视,则很可能遗漏掉重要的史料。

史料边界模糊化,还要敢于将目光投注于那些非传统意义的史料。严耕望先生研究唐代交通,其大作《唐代交通图考》第一篇《两京馆驿》即大量引用了《全唐诗》的诗篇作为证据。如他从杜甫的诗“万里流沙道,西征过此门”“传声看驿使,送节向河源”等看出唐代驿道已经经过秦州远达西域。出版事业是知识分子的理想事业,出版人大多是知识分子,他们的诗文作品往往也反映了个人兴味、精神理念、生活状态、人际交往等史实。如杜亚泉有诗云:“鞠躬尽瘁寻常事,动植犹然而况人。”这是杜亚泉和友人的六如韵诗最末二句,也是杜亚泉投身出版事业的真实写照。张元济、叶圣陶、王伯祥、巴金、周振甫、赵家璧、叶至善等人的诗文里面也多有与友人交游,以及感悟人生、喟叹世事的内容,这对于研究诗文作者的生活而言,当然是不容忽视的史料。

3.焦点宜明晰

出版生活史史料因其日常性而显示出零碎性、片段性和芜杂性,散见于各种史料之中,但穷尽史料是不可能的事,史料的搜集必须有一个起点和终点。既然出版生活史是“问题史学”,要坚持问题导向,要把问题意识贯穿研究过程的始终,那么,在搜集史料时,要有一条清晰的主线,这个主线就是“问题”;要有一个明晰的焦点,这个焦点就是问题所指向的“人”或“事”。如果说搜集史料要有起点和终点,起点就是从提出明确的问题开始,终点则是搜集的材料基本能够解答问题为止。当然,笔者依然认为,这个问题一定是在研究过程中通过大量阅读资料产生的,而不是凭借某种理论、带着某种先见产生的。譬如,王云五因其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的高官而被我们列为战犯,又因其科学管理法而与商务印书馆诸多知识分子颇有罅隙;如果先预设王云五是一个“坏人”的观点,本着论证“王云五为什么是坏人”的问题去搜寻史料,则必然能发现不少相关的佐证,但这种研究显然是不客观因而也是无价值的。对于曾经长期担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后来出任伪满政府总理的郑孝胥的研究也有同样的问题。此外,像担任过大书局董事长的孔祥熙、杜月笙等人,从出版史角度亦有深挖的价值。

焦点明晰,方能有针对性地搜寻史料。此时采用三种办法,可以较有效率地达成目的。一是以人为关键词,把历史考察的规模缩小到可以精确地确认身份的个人,比如要研究王云五,即以“王云五”为关键词,在各种文库文献、资料档案中去搜索,这其中,既有王云五的文集(如《王云五全集》),也有王云五的自述(如《十年苦斗记》《岫庐八十自述》),也有同时代人的回忆(如《我所认识的王云五先生》),还有后来人的研究(如《出版家王云五》,因为都指向精确的人而大大缩小了工作量,同时对王云五这个具体的研究对象来讲,材料并不算少。二是以事为关键词,把考察的规模缩小到可以精确到某件事的范围。比如以“商务印书馆薪酬”“商务印书馆劳资纠纷”“科学管理法”等为关键词搜索即属此例。三是顺藤摸瓜,研读根据人和根据事搜集到的资料,再顺势搜寻这些资料所依据的史料,比如在《中国出版家·王云五》里面翻检到参考文献有王建辉著《文化的商务—王云五专题研究》,则可以按图索骥,把上书作为可资利用的材料之一。

(二)考镜源流,鉴别史料真伪优劣

史料的搜集工作完成后,就进入对史料的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阶段。“史料由于性质不同,其价值有高低之别。”因此,对搜集到的史料,要进行鉴别考证,区分其真伪优劣。陈寅恪说:“夫圣人之言,必有为而发,若不取事实以证之,则成无的之矢矣。圣言简奥,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语以参之,则为不解之谜矣。既广搜群籍,以参证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滞者,若不考订解释,折衷一是,则圣人之言行,终不可明矣。”经典尚且需要以事实、群籍来考证,出版生活史的史料因其来源内容琐屑、来源庞杂,则更需要条分缕析,一一加以鉴别,评价其价值高低以及对解决问题的利害关系,方可决定如何利用。

对于史料的考证,中国史学有得天独厚的深厚传统,也积累了丰富的行之有效的各种方法,出版生活史史料的考证完全可以借鉴这些已有的方法,遵循史料考证的基本原则。至于史料价值高低,则需要辩证地分析。在此基础上,还可重拾西方的“史料批判”理论与方法,借鉴国内史学界包括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研究中“史料批判”的相关成果,建构有自身特点又更加完备的出版生活史料批判理论与方法。不过这是需要慢慢探索和积累的,不可一蹴而就。

1.史料的真伪

史料的真伪问题是鉴别史料第一性的问题。这个真伪有两个层面:一是该史料本身是否存在;二是真史料所述内容是否为真,更准确地说是内容的正误问题。如果不解决史料真伪正误的问题,则无法以此为凭据来进行历史解释。伪史料可以分为“有心作伪”和“无心之误”。有心作伪并不少见,不仅仅是文字史料,实物史料里面也有造假的文物,口传史料里面也有造假的谚语歌谣等。严昌洪曾把史料的鉴别方法分为外部考证和内部考证,外部考证主要鉴别史料本身是否为真,内部考证则鉴别事实是否为真,我们可以借鉴这两种方法。

外部考证可以从史料的来源、制作、形式等方面来进行。如以史料材质鉴别,一件标有“微波炉专用”的瓷器,肯定不可能是陆费逵所遗留下来的生活用品,此乃常理。但如有心作伪,其证据隐匿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须得细细推敲、多方考证,方可明确。康有为曾伪造过光绪皇帝和康梁师徒的合影,曾多次被收入历史教科书,蒙骗了很多对那段历史缺乏了解的人。若非具有深厚的历史素养和小心谨慎的态度,则很难发现一些足可以假乱真的伪史料。

内部考证则主要是鉴别史料所载事实是否为真。无论文字史料还是口传史料,由于作者、讲述者的主观立场、情感态度、对事实了解的程度不尽相同,其记载、讲述都有可能与事实相去甚远。内部考证可以通过考察史料本身的一致性来判断。如对同一人、同一事的访谈,今日如此说,明日又那样讲,前后矛盾之处则必有一处为误。内部考证还可以通过所谓“父子证”“兄弟证”,也就是通过前后时期不同的史料、同一时期其他的史料来比较鉴别。如果前后左右的史料都肯定了某一事实,则此事实大概率为真;若前后左右有不一致之处,则需审慎地进一步鉴别。比如,章锡琛曾明确说,“陈仲逸”就是杜亚泉的假名,但东西方文化论战后,至迟在1920年年初,很有可能是1919年年底,《东方杂志》的主编已经由杜亚泉换成了陶葆霖(陶惺存)。这在张元济的日记中有记载:1919年5月,“与梦、惺商定,请惺翁接管《东方杂志》,一面登征文”;10月28日,“与惺翁、伯训商定数事”,其一便是“请亚泉去管理化部事,《东方》由惺存担任”,“亚泉事由余与谈”;10月30日,“惺翁来信,辞庶务部,担任《东方杂志》事”。但是,1920年,《东方杂志》第一号至第十五号,主编依然是以“华阳陈仲逸”署名。据此可以基本推断,“陈仲逸”并非杜亚泉的专有假名,而是《东方杂志》几任主编都用过的假名。

出版生活史范式的倡导者认为出版史研究应当遵循“大史料观”,扩大史料搜集范围,那么,就更应该综合利用各种类属的史料,互相参照、佐证,以判别史料的真伪。

要强调的是,如果从对史料的事实、推论、意见三分的角度来讲,则史料的真伪主要关乎事实,推论和意见因或多或少掺杂有史家的主观意识,讨论其真伪既难以界定也无关宏旨。

2.史料的优劣

史料的优劣是从价值的层面判断其价值高低。唐代刘知几把史料分为“当时之简”和“后来之笔”,也就是我们习见的“第一手资料”和“第二手资料”。第一手资料是“当时遗留下来的实物、当事人的记录和报告、当时人的直接观察和记载,它的来源就是历史本身,不能再追求材料的来源,也即是说,它不是依据别的材料而是依据当时的情形写成的”。第二手资料则是出现较晚,根据第一手材料编写或者记述的,是对第一手资料的研究。第二手资料是一个泛指,还包括第三手、第四手等间接资料。

一般来讲,第一手资料因其主要为所研究时代最近的看法,是最主要的“事实”的来源而具有较高的价值。严耕望在《治史经验谈》中说,要“尽可能引用原始或接近原始史料,少用后期改编过的史料”。但若原始史料因年代久远而湮不可考,则以正史为上。第二手资料或多或少地经过了改编,每改编一次,事实的完整性就或多或少有所损失。

但同时,判断史料的优劣又不能固守成见,仅仅只以第一手第二手史料来判断。首先,第一手史料和第二手史料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舒新城的《近代中国留学史》,对于研究近代中国留学而言属于第二手资料,但是对于研究舒新城本人来讲又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手资料。有时候第一手资料并不可信,反而第二手资料经过细密考证后所做叙述更接近历史本原。所以判断史料价值优劣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于“事实”来讲,第一手资料普遍更有价值;但若要关注时代的变迁及他人据时代不同而对事实所做的评价,发现不同的“推论”和“意见”,则往往第二手史料并不逊色于第一手史料,甚至比第一手史料更有价值。

有论者提出出版生活史的研究要重视田野调查的资料,田野调查作为人类学学科基本方法论,强调在严格定义的空间和时间范围内,参与、记录当事人的生活,体验当事人的日常生活与思想境界。但是在实践中,田野调查的方法显然不能完全适用于出版生活史研究。对于当代人或者年代去之不远的对象,田野调查固然可以收集到比较真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而对于年代久远的对象,因记忆的减弱、模糊和缺失,反而可能并不如传统史料可靠和有价值。

(三)如琢如磨,利用史料科学合理

搜集、鉴别史料的目的是利用史料。出版生活史对史料的利用要做到科学合理。既然我们不可能真正回到历史现场,则唯有以史料为桥梁,达到无法直接观察到的历史真实。出版生活史倡导问题意识,则史料的选择、组织和利用要有助于问题的解答和阐释。

1.平等看待史料

史料不管来源为何、形式为何,只要是真实的、有价值的史料,在利用时要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传统史学偏于正史,刘知几说史家要“恶道听途说之违理,街谈巷议之损实”,说的就是传说之不可信。但出版生活史研究既然由虚入实、眼光下移,单靠正史的发掘恐难满足研究的需求。口传史料若非伪史料,并不比正史所载文字史料价值为低。顾颉刚甚至说:“应当看谚语比圣贤的经训要紧,看歌谣比名家的诗词要紧,看野史笔记比正史官书要紧。为什么?因为谣谚野史等出于民众,他们肯说出民众社会的实话;不比正史、官书、贤人君子的话,主于敷衍门面。”顾颉刚认为谣谚野史比正史官书更重要,当然失之偏激,但也反映了从边缘重写历史、史料运用内部转向的问题。虽有所侧重,但我们仍须坚持平等的史料观,文字、实物、口述、音像均是同等重要的史料。尤其要注意主干之外的枝叶、骨骼之上的血肉。

2.切勿断章取义

史料作为立论的依据,在利用时要仔细审视上下文,切勿断章取义。断章取义可能会误解作者本意,甚至是南辕北辙。断章取义有时候是引用者出于某种特定的想法,如必须证明自己的某个观点而刻意为之,故意抽取一两句能佐证自己观点的句子。其他多数断章取义还是态度不严谨、研读史料不完全造成的。如我们常引用《论语》里的“以德报怨”,但对后面几句似乎视而不见。其实“以德报怨”出自《论语·宪问》,全文是:“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见,孔子根本是反对以德报怨的,若将“以德报怨”认为是孔子的观点,实为大谬。这是比较明显的断章取义,还有比较隐性的断章取义。如商务印书馆的《植物学大辞典》是杜亚泉、孔庆莱、吴德亮等13位学者历时12年编写而成的,于民国七年(1918年)初版,后来又多次修订再版。目前能看到的版本,大多标明是“孔庆莱”等主编,实际上这本书的主持者应该是杜亚泉。当时版权页并没有标注谁是主编,上面所列13位编辑人的姓名,是按照笔画多少排序的(和我们现在姓氏笔画排序的规则略有不同),孔庆莱因为“孔”字笔画在13人中最少,所以排在第一位。后来的收集整理者,也就按照约定俗成的做法,把孔庆莱作为第一主编了,这是不准确的。这可以从其他文献中得到佐证,即便从这本辞典的序,也可以发现杜亚泉当为第一主编。伍光建的序言明确说:“杜君亚泉,黄君以仁等,有鉴于此,殚十余年之力,广搜博求,先成植物辞典一书。是非疑似,釐别审定,条例整然。”按常理,若孔庆莱是第一主编,则伍序断不会如此行文。

3.要从多种角度审视史料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自然事物尚且如此,何况历史?柳诒徵论周末学术分裂说:“历史事迹,视人之心理为衡。叹为道术分裂,则有退化之观;诩为百家竞兴,则有进化之象。故事实不异,而论断可以迥殊。”可见对同一历史事实,不同的人立场不一样,可能也会有十分不同的解释。利用史料,不可只注意某一个角度,四面看山皆为真。尤其是我们所说的史料中的推论和意见,更要重视不同时期、不同立场、不同身份的人的叙述。“史料或事实本身并不能自行给出一幅历史学家所悬之为鹄的历史构图。”历史事实一旦如此就永远如此,但对历史事实的理解则一直在变。“研究历史,一方面通过比较不同的记述逐渐接近史实,另一方面则要探究不同的当事人何以记述各异,尤其是为何会这样而不是那样记述。史事的真与相关人心路历程的真相辅相成,只有更多地了解所有当事人记述的心路历程,才有可能更加贴切地接近所记事件的真实。”比如,对于王云五的科学管理法,虽则此项改革是事实,但不同的人记述此事肯定有不同观点,商务印书馆高层和普通员工,编译所人员和发行所、印刷所员工,对待科学管理法的态度可能大相径庭。我们须得仔细检视这些对同一事实持不同意见的各类人群,从其身份、立场等,持“了解之同情”,把这些不同的意见相互印证,揭示其言行的所以然。不仅仅要知道事实如此,还要知道事实为何如此。这其实也是历史研究的根本意义。

另外,多角度审视材料还要注意史料的否定部分。肯定部分是发生了什么,否定部分则是什么没有发生。审视为什么会没有发生,可能会发现不一样的研究对象和视角。仍以王云五的科学管理法为例,1931年科学管理法付诸实施时,遭到商务印书馆四个工会的联合反对,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职工会的会刊还专门编发了一辑“反对王云五的所谓科学管理法专号”,许多新老员工撰文声讨科学管理法,此为事实肯定的部分。若我们换个视角,为什么有些人没有反对科学管理法呢?再进一步考察这些人的身份、年龄、收入、教育背景、与王云五的交际等,则说不定有新的发现。

史料无论常见还是不常见,都有其意蕴。即便是不那么客观的意见,也潜藏着叙述者的态度。研究者以意逆志,必有所得,但既然要利用史料、建构历史图景,则需要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地审视史料。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不偏离出版生活史研究的本义,重现以“人”为中心的全息化的历史面貌。四川有句老话:“茶馆小成都,成都大茶馆”。这对我们进行出版生活史研究不无启示。有专家把“时局”“饭局”“格局”几个词置于一路,指出当年史量才等人“那些组织、演讲、交往都是因应时局的需要,在许多时候他们都通过饭局来讨论时局,这当中,呈现出的是史量才和那一代人或者一代精英的格局,这里面还包括了杜月笙在内”。出版生活史史料的运用、出版生活史研究的见微知著,于此应有所启悟。我们需要学会像利用“显微镜”进行解剖一类的本领,潜入生活的水底,从那些表面看来“无意义”的对象中,发现出版历史和出版文化的“有意义”的内蕴。

出版生活史作为一种新的出版史研究范式,各方面的 理论当然还需要进一步探讨、完善,王国维说:“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出版生活史正是在微观史、日常生活史等后现代史学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的,但史料研究是基本的历史研究范畴之一,因此,出版生活史研究要取得突破,依然要特别重视史料研究。笔者一直大力倡导建构出版史学和出版史料学,出版生活史及其史料正是出版史学和出版史料学不可忽略的重要内容。

注释

①② 范军,欧阳敏.出版生活史:出版史学研究新视阈[J].现代出版,2017(2):60-73.

③④ 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M].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47,16.

⑤参见:余英时.一个人文主义的历史观[M]//余英时.文史传统与文化重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1-22.

⑥ 何兆武.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J].史学理论研究,1996(2):39-43.

⑦李小东.理论与实践的反思:为什么研究日常生活史[J].史学理论研究,2020(6):40-54.

⑧ 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修订版[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80.

⑨ 王先明.中国近代社会史研究的历史、现状与未来[J].晋阳学刊,2004(1).

⑩ 欧阳敏,王雅菲.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研究述评[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9,58(4):155-160.

⑪ 彭刚.历史事实与历史解释—20世纪西方史学理论视野下的考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47-55.

⑫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36.

⑬ 周传儒.甲骨文字与殷商制度[M].天津:开明书店,1934:1.

⑭ 恩格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M].//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527.

⑮⑯ 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6.

⑰ 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何兆武,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12.

⑱ 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1卷[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75.

⑲ 洪汉鼎.何谓现象学的“事情本身”(Sache selbst):上[J].学术月刊,2009,41(6):30-38.

⑳ 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M].//傅斯年.史料论略及其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47.

㉑ 刘光裕.关于史料出版学[J].出版史料,2011(1):7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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㉗ 陈垣.致台静农[M].//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80.

㉘ 金宏宇.如何重组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类属[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6(1):72-88.

㉙ 赵兴彬.口碑史料厘定[J].史学史研究,2004(2).

㉚ 白寿彝.史学概论[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

㉛ 李良玉.史料学片论[J].福建论坛(文史哲版),2000(5).

㉜ 雷树德.极文人之雅致,尽艺术之华美—《经典名人信笺》赏析[J].文艺生活(艺术中国),2018(11),2018(12).

㉝ 庞沁文.出版人口述史的理论与实践探讨[J].中国出版史研究,2019(3):48-58.

㉞ 参见:邵益文.一个编辑出版者的自述:为编辑研究和编辑学学科建设尽一份力[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6.

㉟ 杜亚泉.杜亚泉著作两种[M].田建业,编校.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231.

㊱㊲㊳㊴ 蔡元培.蔡元培日记:上[M].王世儒,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6,96,105-106,105.

㊵㊶㊷㊸ 堪脱,施耐德.谈史料[J].涂永清,译.食货月刊,1 9 7 2,2(4):2 2 1-228,222,22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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