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通观“诗禅”与“画禅”*
——钱锺书诗画思想管窥

2021-11-11

文学与文化 2021年1期

内容提要:在分析宋代的“诗禅”和明代的“画禅”时,钱锺书先生把“通禅于诗”与“融禅于画”联系起来思考,将禅宗美学注入到中国诗与中国画的言说中。“通禅于诗”,包括由妙悟生发诗思,“解悟”与“证悟”结合,“学思悟”并行,形成神韵悠远的诗之禅髓;“融禅于画”,指以南宗禅的定慧支配中国画的笔墨,以求简约传神、气韵生动。钱锺书还以“六根互用”的通感解说“诗禅”“画禅”,并就文艺发展过程中通变现象的探讨,厘清了禅思在中国诗画创作传统中所起的作用及其影响。

宋代的“诗禅”和明代的“画禅”,是钱锺书先生在谈艺时关注过的文艺现象。他在《谈艺录》自序中说:“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所谓“二西之书”,指耶稣之“西”和释迦牟尼之“西”,即西方文化著作和来自西域的佛教禅宗典籍。钱锺书受中国佛学影响的“参禅贵活”思想,见之于他的《谈艺录》《管锥编》和《七缀集》等书;其“出语尽双,皆取对法”的圆照思维方式,含有从庄禅佛老吸取的思想智慧,体现在他谈诗、论画的文艺鉴赏批评过程中。

钱锺书在《谈艺录》中多次谈到“悟”,作为诗与禅共同的思想升华之契机。他说:“学道学诗,非悟不进。”“明心见性之学,有益谈艺,岂浅尟哉。”将悟“道”与学“诗”并举,认为“悟”是两者所必经的共同阶段,其工夫包括庄子讲的“心斋”和“坐忘”,但侧重于“参禅”时皮毛落尽、独见真实的体验。在《谈艺录》中,他盛赞晁冲之的《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玡山》诗,以为“宋人以禅喻诗之什,此篇最为巨观”,其诗云:

禅波洞彻百渊底,法水荡涤诸尘根。迅流速度超鬼国,到岸舍筏登昆仑。无边草木悉妙药,一切禽鸟皆能言。化身八万四千臂,神通转物如乾坤。山河大地悉自说,是身口意初不喧。世间何事非妙理,悟处不独非风幡。群鹅转颈感王子,佳人舞剑惊公孙。风飘素练有飞势,雨注破屋空留痕。

禅者的冥想与诗人的收视反听,有异曲同工之妙,经过“禅波洞彻”的洗涤,外界万象于禅僧、诗人眼中纷然灵活,“世间何事非妙理”,从书法到作诗,一切艺术创作莫不如是。但诗人创作时的灵光忽现,常使人们视妙悟为不可理喻之事。如果一味强调诗歌非关书、非关理,则容易将诗人妙悟视为恍惚幽缈之事。

钱锺书十分清楚仅凭妙悟作诗的短处,他认为“悟”可分为两种——“解悟”与“证悟”,强调诗人亦须“解悟”和“证悟”并行。他说:“诗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至于‘证悟’,正自思学中来,下学以臻上达,超思与学,而不能捐思废学。”“学思悟三者相辅而行,相依为用”,才能真正达到“妙悟”的境界,因为“诗人觅句,如释子参禅;及其有时自来,遂快而忘尽日不得之苦,知其至之忽,而不知其来之渐”。作诗如参禅,只有经过一番“证悟”过程,才能一朝“解悟”,信手拈来俱成佳篇。诗人由妙悟而“入神”,进入诗歌创作神思忽至、灵感突发的阶段,这与参禅顿悟的神秘体验十分相似。钱锺书说:

神秘诗秘,其揆一也。艺之极致,必归道原,上诉真宰,而与造物者游;声诗也而通于宗教矣。

除妄得真,寂而忽照,此即神来之候。艺术家之会心,科学家之物格,哲学家之悟道,道家之因虚生白,佛家之因定发慧,莫不由此。

诗人的“神来之候”,也就是妙悟的境界。所谓“以不落思维为体者,有不可思议之用也”,“不落思维”,指“禅”的不著言语,超越思维;“不可思议”,是诗人创作有如神助而落笔成诗。参禅者能由定生慧,艺术家(包括诗人)收视反听而“入神”,两者相符若契,性质和作用相同。

诗人通过妙悟过程升华成诗歌作品,如同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般温馨。明代僧人紫柏真可在为《石门文字禅》作序时指出:“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故德山、临济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清凉、天台疏经造论,未尝非禅也。”禅与文字为本体和现象的关系,文字般若亦是菩提悟道的一种方式。中国古诗中那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作品,有如文字禅而被冠以“神韵诗”之名,为通禅于诗的结果。关于“神韵”与“诗禅”之间的关系,钱锺书这样说:

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语言文字。他人不过较诗于禅,沧浪遂欲通禅于诗。

参禅贵活,不死于句下,禅话往往言有尽而意无穷,如诗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韵”既存在于禅话当中,又是诗的灵魂所在。诗有“禅髓”,诗之“神韵”所在,即是“禅”之精髓所在。钱锺书说:

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

苏轼采石而归,能于一石之中见东海之广袤无垠,听澎湃涛声击打石壁;黄庭坚观看惠崇的画作,仿佛置身于波撼浩渺的潇湘洞庭水中,遐想无尽。拥有禅髓的诗韵味无穷,称得上“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里的“不著”不是一字不写,而是“不多著”,以言简意赅的方式令读者下参禅功夫,点到为止,构思诗的神韵悠远境界,如苏轼、黄庭坚的作品,可以成为禅人领悟禅法的一种方便法门。

在中国诗的传统里,“神韵诗”常指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人为典范的山水诗,至清代王士禛编《唐贤三昧集》时以“清远”论诗,“神韵诗”的所指愈发明确。不过,钱锺书认为,“诗有神韵”与“神韵诗”从字面上看只是语序的不同,实际上前者的涵义要远远广阔、深邃于后者。他说:“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优游痛快,各有神韵。”不同艺术风格的诗歌,若每一种风格充类至尽、恰到好处,都可以当“神韵”之称。通过“诗有神韵”与“神韵诗”的辨析,钱锺书先生完成了对“诗禅”说的全面审视,他以“诗”为本体,以禅味、禅髓丰富“神韵诗”,纠正了作诗、论诗中一味追求空灵而不落于实处的倾向,使得“诗禅”更加包罗众有而意蕴丰富。

在《管锥编》中,钱锺书先生常常将“诗禅”和“画禅”并举,他说:“宋人言诗禅,明人言画禅,课虚叩寂,张皇幽眇。”在他心中,禅既通于诗歌,亦通于绘画艺术。从“诗禅”向“画禅”的转移,与宋代以后文人画的蓬勃发展有关。明清的诗人中多书画技艺高超者,如明代松江画派领袖董其昌精于诗文书画,把自己在京城的居所命名为“画禅室”,在室里“参禅”品画,提出了推崇文人画的“南北宗论”。

在评论明代涌现的“画禅”说时,钱锺书先生指出对“画禅”的认识不应停留在将禅史与画史简单比附的“南北宗论”上,而应洞察“禅”与“画”内涵的相通。他坚信“禅悟可通于艺术”,如同诗之神韵的“意在言外”,“意余于象”是中国画气韵生动之艺境产生的关键,也是“画禅”说得以成立的深层内涵。一幅画若具有禅的风味,抑或拥有“禅髓”,则可称之为“南宗画”。钱锺书对南宗画的产生、流变及其特质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将南宗禅的“宗风”与南宗画的笔墨技法相提并论。

南宗禅把“念经”、“功课”全鄙弃为无事忙,要把学问简至无可再简、约至不能更约,说什么“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广学知解,被知解境风之所漂溺”(《五灯会元》卷一释迦牟尼章次、卷二法达章次、卷三怀海章次)。南宗画的原则也是简约,以经济的笔墨获取丰富的艺术效果,以减削迹象来增加意境(less is more)。

“曹溪”是六祖慧能传扬南宗禅的活动区域。将由简驭繁的禅学功夫运用到绘画当中,运笔贵简约不贵繁复,惜墨如金,笔与墨会,从而诞生出“南宗画”空灵寂寞的画境。南宗画即文人画,中国文人画以笔立体,以墨取影,“笔墨”的作用至关重要。钱锺书认为观赏绘画应当领略“意余于象”,如禅家参悟公案。他在《管锥编》中说:

《张萱》(出《画断》)“《乞巧图》、《望月图》皆纸上幽闲多思,意余于象。”按艺事要言,比于禅家之公案可参,聊疏通申明之。陈师道《后山集》卷一九《谈丛》:“韩干画走马,绢坏,损其足。李公麟谓:‘虽失其足,走自若也’”;失其足,“象”已不存也,走自若,“意”仍在也。张画出于有意经营,韩画乃遭非意耗蚀,而能“意余于象”则同。

画家以疏笔淡墨作画,笔简形具而墨分五色,画中形象才能气韵生动。张萱、韩干虽不是南宗画家,但他们在绘画中所采用的“意余于象”的手法,和之后出现的南宗画已经消息暗通了。画家若能把握住绘画对象的“神韵”,所作的画作即使经过时间的损耗,读者亦可通过现存的绘画领略画家的用心。

诗里有“神韵”,画中有“气韵”,二者外师造化而同出心源。通过对谢赫古画“六法”的分析,钱锺书指出“神韵”说实由品画而被用于品诗,“气韵生动”与“神韵”可等量齐观。若如其所言,“气韵”最初是品味人物画的法则,这和魏晋六朝重人物品藻的风气有关。山水画兴起后,“气韵”作为绘画创作的最高法则,遂不能为人物画所专。绘画创作、品评中的“气韵”,与诗歌中的“神韵”是一样的,“神韵”遂成为谈艺者之公器。钱锺书指出,“气韵”“神韵”中的“韵”,可用韩拙《山水纯全集》中所讲的“隐露立形”来概括:

韩拙论画山水:“韵者,隐露立形”,盖谓“露”于笔墨之中者与“隐”在笔墨之外者,参互而成画境。

“隐露立形”,需要读者发挥“视觉孕育”的功能,自动补充画面,此时画境既在于画中,又形成于观画者心中,如同“禅”之有“机”待“参”而不落言诠、不可思议。南宗画作为“画禅”的产物,“韵”是其关键。钱锺书说:

“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诠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画出、不说出示画不出、说不出(to evoke the inexpressible by the unexpressed),犹“禅”之有“机”而待“参”然。故取象如遥眺而非逼视,用笔宁疏略而毋细密。

从绘画史来看,具有“南画”风格的画家,在山水画中所表现的多为“高远”“深远”“平远”境界,或峰入云霄,或水天一色,多需伫立“遥眺”于与天地并立的冥想中,方能得其气韵生动之致。

相传王维所画的“雪中芭蕉”图,历来论者聚讼纷纭,莫衷一是。钱锺书先生认为,“雪中芭蕉”,正如佛教中常将不可思议的景物置于一处,比喻佛陀出于世间的高妙境界:

李长蘅流芳《檀园集》卷一《和朱修能雪蕉诗》:“雪中蕉正绿,火里莲亦长”;按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第八:“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盖亦“龟毛兔角”之类……“雪蕉”、“火莲”两者皆“不可能事物”,长蘅捉置一处,真解人也。

以为李流芳的《和朱修能雪蕉诗》已正确把握了“雪中芭蕉”的立意。如果说水中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吸收了佛教的“净染说”;那么火中莲华,从常理上并不存在,形容的则是佛法“不可思议”的境地。以“火中莲华”释“雪中芭蕉”,是钱锺书“画”“禅”通观时融禅于画的妙喻。

“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的说法早已被世人公认,但人们对这两句诗当中的“声”字却鲜有注意。中国诗歌里不乏描写声响的佳篇,如《琵琶行》里的“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么,中国画是否也具有一线穿空若有声的韵律呢?钱锺书对这一问题的思考论述,既受到莱辛《拉奥孔》中诗作为时间艺术与画作为空间艺术有不同表现功能的影响,更借鉴中国佛教禅宗的“六根互用”的说法,以“通感”作为沟通“诗禅”和“画禅”的关键。

莱辛在《拉奥孔》中区分诗与画之间的界限,认为诗作为时间进程的描写,宜于叙述动作;画作为空间艺术的代表,只能描写时间进程中的一个刹那,因此高明的画家应当描写“富有包蕴的片刻”。无独有偶,《太平广记》中也曾记载王维见《奏乐图》,指出“此《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认为此事荒诞无稽,因为《奏乐图》只能画“一声”,不能画“一拍”。钱锺书赞同沈括的观点,并进一步申论:

“止能画一声”,可参观徐凝《观钓台画图》:“画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声出树难”,正莱辛论“空间艺术”所谓于全事止能示某一片刻之某一面。

“声音”本属于听觉的作用,而绘画则属于视觉的范畴,以西方对于诗与画的观点品评中国画,容易得出“欲作三声出树难”的结论。在绘画中为表现声音的韵律留“一席之地”,有赖于从中国的禅宗思想中寻求根据。

宋代黄庭坚在《题阳关图》中写道:“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高度称赞了李龙眠的绘画艺术。“阳关三叠”为人传唱不绝,画家采阳关离别的故事入绘画,未尝不能使人观画听到“断肠”之声。据说“公麟作《阳关图》,以离别惨恨为人之常情,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不关其意”。《阳关图》能画出“断肠”声,钱锺书认为有赖于观画者视觉和听觉的相互作用:

龙眠画笔,写惜别悲歌情状,维妙维肖,观者若于无声中闻声而肠断,故曰:“画出无声亦断肠。”即听觉补充视觉之理也。

观画时的“通感”,使“视觉”与“听觉”的互用成为可能。因为在绘画艺术的观赏过程中,观画者并非只运用视觉而对听觉漠然置之。当一幅画映入人们眼帘,首先冲击的是人的视觉,此时听觉如机括引而待发。待人们明白画家立意之后,自然引发听觉的功用,于无声中闻声,似乎听到了阳关离别时那肝肠寸断的呜咽声。

“通感”现象不仅存在于绘画当中,中国古诗中的通感描写更是数不胜数,如宋祁《玉楼春》中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钱锺书先生以“通感”品味此诗,认为“闹”字不仅生动刻画出杏之“红”,也描绘出了杏之“繁”,化无声为有声,诗中仿佛传来声音的波动,这是由“视觉”获得“听觉”的例子。反之从听觉导出视觉亦可,如李贺《恼公》诗中有“歌声春草露,门掩杏花丛”:“歌声”清澈圆润,如春天草上的露珠,晶莹浑圆,这是由“听觉”获得“视觉”感受的典范。

这种中国诗画中的“通感”现象,已经不能用莱辛《拉奥孔》中所讲的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来解释,而可以从佛禅的“六根互用”中得到启迪。禅宗认为人有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产生六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与之相应的有“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六识”各有专用,而“六境”则可随心生而自在转移,比如能于“声”里闻出香味,谓之“声香”。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指出,“声香”一词,本于《楞严经》中的“六根互相为用”。他在《通感》中言及“耳视而以目听”时又说:

佛书《成唯识论》卷四:“如诸佛等,于境自在,诸根互用。”“诸佛”能“诸根互用”,等于“老聃”能“耳视目听”。……释晓莹《罗湖野录》卷一《空空道人死心禅师赞》:“耳中见色,眼里闻声。”……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一八《泗州院楠檀白衣观音赞》:“龙无耳闻以神,蛇亦无耳闻以眼,牛无耳故闻以鼻,蝼蚁无耳闻以身,六根互用乃如此!”

专一凝神的心境是“六根互用”的必备前提,要获取视听圆融的通感,需要如禅师般“空空”如也,心如死灰。但这不等于麻木本心,而是一心专注于境,如人转木石,“凝而不纷,锲而不舍”,进而“凝神忘我,涣然澈然”,呆如木鸡。人们在赏诗、观画的过程中,如果全神贯注而心志不分,亦能够“六根互用”,突破诗作为时间艺术与绘画乃空间艺术的限制,在文艺审美过程中获得圆融的开心感悟。

钱锺书先生把对于宋代“诗禅”与明代“画禅”的考察,根植于当时的诗画艺术创作风气之中,从共时性维度产生的“文艺风气”与历时性维度形成的“文艺传统”两个角度看待问题。他不仅关注“诗禅”“画禅”现象产生的艺术风尚及时代背景,还对“禅”在中国诗画创作中的历史地位进行了深入剖析。

关于“神韵诗”或“神韵派”,除了王维、孟浩然和韦应物等诗人外,钱锺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还列举严羽、司空图、陆时雍、王士禛为代表。他认为,由于诗圣“杜甫”的存在,“神韵诗”或“神韵派”在中国诗歌传统中并不能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地位。以杜诗为代表的诗坛正统重视的是写“实”风格。为救神韵派以空为灵的流弊,钱锺书主张以李杜诗的“入神”来对“神韵”作广义的阐释,并借画家的“用笔须毛”来说明诗歌如何以“实”补“虚”:

王麓台论画山水云:“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瓯北诗笔滑不留手,脱稍加蕴藉,何可当耶。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

诗人作诗,如画家运笔时贵“毛”,方能“气古味厚”,达到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的高超境界。这样才能“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也就是说,对于“神韵诗”“南宗画”的产生,应当放到文艺发展的过程中进行考察,才能明了其转换文艺风气的作用。

“神韵诗”在中国诗里非正宗,“南宗画”则在中国画里占据了主流地位。以董其昌所提倡的“南北宗论”为圭臬,明末陈继儒主张南宗画与南宗禅的“虚和萧散”,清初“四王”作为董其昌的衣钵传人,进一步宣传这样的文艺主张,并在创作中加以实践,“南画”的主流地位愈发不可动摇。但文艺传统并非一成不变,旧的传统随着推崇者一味独尊,不能识“异量之美”,会陷入单调乏味的死循环当中。钱锺书以“通变”的眼光看待文艺传统的新旧递兴,认为一种传统在时间的淘洗下会盛极而衰,新传统因此应运而生:

盖在己则窃喜擅场,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则动心,动心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窠臼,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

这种“为之转以败之”的现象,在中国文艺发展史上屡见不鲜,如明代的前后七子对于唐诗的一味推崇招致后人的批判,明代画坛的浙派因纵而无法被吴派取代。钱锺书虽然不满“神韵诗”因追求空灵境界而蹈虚,但也充分肯定了其活力所在,以为“贪多之竹垞,能为馈贫之粮;爱好之渔洋,方为拯乱之药”。清初诗坛有“南朱北王”之说,以王士禛(渔洋)与朱彝尊(竹垞)分领风骚。相较而言,“北王”一片空灵的神韵诗要胜于“南朱”诗歌以学问为本质一筹,这是从文艺传统的新旧递兴角度做出的公允之论。

自中国化的佛学禅宗形成以后,“庄禅”对中国文人士大夫心灵世界的构造产生了深刻影响,禅的“明心见性”“六根互用”,为中国诗的悠远神韵和中国画的平淡天真奠定了思想基础。诗为心声,画为心画,诗人画家借鉴“禅”的“定慧”,能藉此进入艺术创作超凡脱俗的高妙境界。钱锺书先生以“禅”通观诗画,体现了他注重“打通”的手眼以及贵活贵圆的治学方法,能给后人很多启示。他从“诗禅”到“画禅”的层层分析,为中国艺术精神的探求提供了另一种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