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性散文的文学特征与功能*
——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为个案
2021-11-11
内容提要:回忆性散文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回顾过往现实的叙述活动,在现实与过去的对话、过往事件的感知经验与再认识中,展现个体对现实的评价和自我认识。回忆性散文在不同层面承担了记录、诠释、示范、美育、记忆、反思、娱乐等多种功能。鲁迅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中国现代散文名作,也是回忆性散文的代表作品。它以成年人的视角回望幼年的生活印象与轨迹,流露出对家园的眷恋和有关早年生活的独特经验。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鲁迅散文中具有广泛影响的一篇作品,也是现代散文史上的回忆性散文名篇。作品于1926 年9 月18 日完成,最初发表于《莽原》1926 年第1 卷第19 期,后收入1928年出版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最初发表时的副标题为“旧事重提之六”。该散文系以成年人的视角回望幼年的生活印象与轨迹,流露出对家园的眷恋和对早年生活的独特体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自问世以来,不但得到文学批评者和文学史家的关注,而且通过中学语文教学和大学文学史教学活动得到普遍的传播。在此背景下,有关这篇作品的众多评价、观点及其历史性积淀,成为今天理解这篇作品文学价值的重要依据。本文尝试以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评论中的评价资料为背景,探讨回忆性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文学特征和功能类别。
一 回忆性散文的叙事特征与意义指向
从中学语文课本到大学文学史教程,具有标志性的鲁迅作品如《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下简称《百草园》),一同构成了大众熟悉的回忆性散文的范本,位列中国现代文学名作之林。这些回忆性散文的主要叙事特征可归结为以下几方面:
第一,具有主导性的第一人称独白式叙述。回忆性散文具有作者自传的性质,它描述作者的私人经历,使之成为个人生活史的一部分。除自传的性质以外,回忆性散文还能以个人视角记录他人与社会的变迁,诉诸文学化的表述。自传研究者菲利普·勒热讷(Philippe Lejeune)认为,自传是“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它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尽管竹内好认为,《朝花夕拾》中的篇章“比起作为自传的性质,大概作为作品的性质更为强烈”,但就《百草园》本身而言,自传式的第一人称叙述占据了主导地位,且讲述了与作者传记材料相印证的现实,是较典型的自传文本。
第二,叙述人的身份方面,成年叙述人的视角兼容了以儿童或少年的经验观察现实的面貌。现在与过去,此处与彼处,名物与感觉,记忆与影像,在文本中交织在一起,承载着个体的生活经验和精神历程。《百草园》中,儿童视角原本就具有的碎裂性特点,恰好与回忆本身的不完整性融合,构成回忆性散文中成人叙述的交融性特征。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这样论述文学中的回忆问题:“引起回忆的是个别的对象,他们自身永远是不完整的;要想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复某种整体。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成人视角合并儿童视角所描述的百草园,在篇章的整体面貌上具有更强的条理性。借助此种策略,叙事者得以跳出童年的约定性而重述童年。叙述中的童年往事,代表一个对于自我而言较为稳固的过去,它形成了不断变动中的现实的对立面。回忆性散文中的“今日”借此超越了“过去”。
第三,回忆性散文致力于书写与书写者所在时间相隔较远的时期发生的事件,代表对“过去”的重叙和再认识,是纪实性写作的一种形式。鲁迅曾说过,《朝花夕拾》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文字和篇章。这部散文集的核心是对作家过去个体经验的再组织。“朝花”是童年的生活经验,“夕拾”则是能动的回忆、拣选、组织和书写。回忆性散文可同时承担本雅明所说的“意愿记忆”与“非意愿记忆”。本雅明曾这样阐释两者的差异:前者用以概括那些由人的注意力和理性组织起来的记忆,后者则以无意识中的材料为基础并在偶然的情况下浮现出来。与杂文《记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小说《伤逝》《故乡》的叙述中凸显的非意愿记忆相比,《朝花夕拾》中的《百草园》《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等散文的叙述主要基于意愿记忆,而《范爱农》《无常》等篇章则带有浓厚的非意愿记忆色彩。《百草园》是《朝花夕拾》中叙事性最强的篇章之一,其叙事的表层结构呈现出试图克服片段化记忆材料局限的倾向,叙事的深层结构则包括记忆与遗忘、想象与认同等构成的意义建构框架。在此基础上,往事得到了审美化处理,作为应对当下现实状况的一种手段。因此,对这种回忆的书写,也代表过往事物的再发现和再认识。《朝花夕拾·小引》曾以如下文字表露这种再认识的意义:“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这段文字中,有关童年的感知经验中的愉悦感(“鲜美可口”)是童年生活的物质方面(故乡的物产)和此时回忆过程的审美化倾向共同塑造的结果。
第四,以过去至现在的经验累积勾勒出主体的心态、自我形象及其发展轨迹,并以“此时对过去的感受”与“过去的见闻与感受”形成对话。过去与现实两种经验之间的差异越大,形成于文中的情感张力往往就越大。《百草园》在叙述中呈现的“过去的自我”,叙述过程中实现自我描述的“现在的自我”,两者的视域与经验之差匹配着回忆性散文“向后看”的叙述。鲁迅回忆性散文的叙述中凸显了“此时的自我”,也营造了某种“陌异感”。这种感受可关联到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阐述的“暗恐”(uncanny)概念。克里斯蒂娃将弗洛伊德的论述加以重新阐释,把“暗恐”理解为不断困扰个体童年且与恐惧感相关的陌异感受。“陌异感”导源自个体生活中熟悉的事物与情景,又往往显现出不被熟悉的面目。《百草园》中的陌异感揭示着文本表层结构的条理性与协调性之下的深层断裂。这种断裂源于现实与往事、过去的经验与今日之经验、当下的自我与过往的自我之间的差异。也正是这种断裂性,为围绕往事及自我形象进行的回忆、想象及意识形态诸方面提供了条件。回忆中的愉悦感与对现实的感受发生的断裂,推动了个体对回忆中挥之不去的愉悦感本身的重新评价。
第五,回忆性散文对过去的发现,与自我认同密切结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朝花夕拾》可与张岱的《西湖梦寻》相对照。张岱《西湖梦寻》中的早年生活经验叙述,就是呈现断裂性的范本。作者离开杭州故园二十八年后写下了回忆与现实的断裂性,这种断裂显现的匮乏感恰恰成为自我认同的推动力。在梦中,阔别西湖的作者从未与西湖分离;而在现实中,经历战火的西湖景象破败不堪,“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梦中之西湖”和“眼中之西湖”之间存有裂痕,而叙述者在个人生活的时间之流中最终认同了回忆中的西湖。这种判断并非单纯地与过去决裂或否定过去的自我,而是基于当下现实的判断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自我认同经历了如下几个阶段:其一,在回忆中认同过去所拥有的事物或经历的事件;其二,在回忆中认同过去的自我;其三,在回忆中认同“过去失去的事物”或“已消逝的事件”;其四,建构并认同此时处于匮乏、缺憾之中的自我。这个自我认同的过程同样适用于《百草园》。
在以上特征的叙事中,《百草园》等回忆性散文展示出以下几方面的意义指向:
第一,怀旧的意义指向。所谓怀旧(nostalgia),多用以指代对过往时代和过去事物的眷恋。怀旧的发生条件有三:其一是主体对今昔对比中的差异性的感受;其二是线性时间的存续,它还在回顾的过程中得到强调;其三,过往事物的遗迹或剩余,这构成从现实到回忆的中间物。怀旧意义的产生过程中,伴随着审美的意义。将过去审美化(“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是表述眷恋时的叙述策略。
第二,文化与知识的指向。《朝花夕拾》中的回忆性散文与旨在表达社会历史观念的鲁迅杂文具有重合之处。它们一方面是作者认知活动(认识过去、认识自我、认识社会问题)的结果,另一方面还可以承载一部分历史文化知识。这构成了《百草园》等回忆性散文的文化与知识指向,如百草园中的动植物谱系(蝉、黄蜂、油蛉、蟋蟀、云雀、覆盆子、木莲、桑葚等)和学堂中的典籍篇章(《幼学琼林》《易经》《尚书》等)。它们分别对应着与自然及文化典籍相关的知识,以及作为“习惯性的理解”的人类文化。
第三,反思的意义指向。这个指向分为“面向事物”与“面向自我”两个分支。前者源于凝视过去的目光,企图在重叙中对过去事物进行重新评价。这种评价有别于审美评价,它意味着在散文中动用知性的认识手段,形成与往事对应的评价性叙述。后者源于重新审视自我的目光,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回忆性散文的反思性支撑着鲁迅回忆性散文中一部分具有思想史价值的篇章。
第四,伦理意义的指向。回忆性散文以自身的叙述策略和方式,使过去的事物得到重叙和审美化,推动自我与往事之间形成伦理维度上的关系,指向寄寓在往事中的人性之善。《百草园》中的私塾教师,《藤野先生》中的日本教师,《阿长与〈山海经〉》中的长妈妈,是描绘师生和长幼关系之善的代表形象。《百草园》还包含“我”借助自然物和儿童视角表达的伦理情感(“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以及学堂生活中新生成的伦理关系(从“我—自然”的关系转换至“学生—老师”的关系)。
二 回忆性散文的功能
所谓“功能”(function),意指事物内部“有用”“有价值”“起作用”的结构和因素,它一般代表事物的实用性属性及其显现方式,同时关联到由目的性、规律性和适用性构成的论述领域。在实用性方面,功能关联到意义与关于意义的评价。在显现方式方面,功能联系着事物的构建方式和社会属性。它的内涵包括以下要点:第一,使特定作用得以发生的事物本质、内在结构和特征;第二,事物在特定的运作机制中所起的特定作用;第三,事物发生特定作用的方式。从这几个要点着眼,思考回忆性散文这一特定文学类型的功能,需考虑此类文学作品的叙事特征和意义生成机制等方面,并且划分功能的不同层次。
(一)层次一:回忆性散文在与作者的关系中发挥的功能
其一,回忆性散文具有针对外在现实的记录功能。它以个人视角记录个体生活的历史,但由于融入了个人对现实的感悟和理解,因此此种记录实为审美、记录与认知三者的结合体。在与现实的关系方面,回忆性散文表面上对“当下”保持疏离,实则已在记录和理解往事的过程中包含了对“当下”的观照与评价。这一功能可在文学公共领域中扩展为群体意义上的现实记录与再现功能,或在宏观的社会文化领域中扩展为历史记忆功能。
其二,回忆性散文具有针对创作者精神生活的记录、调整和塑造功能。文学作品的写作可疏导作者郁积的情绪,发挥宣泄情感的作用,实现心理平衡。这也正是回忆性散文的特点,它代表作家自我心理调节的一种手段,也刻画出创作主体在生活过程中探寻自身意义与价值的过程。如卡西尔(Ernst Cassirer)所说:记忆“……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构成”。文中“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一句,包含着鲁迅对百草园的情感评价,它引导出一系列富有创造性的文学表达。
其三,回忆性散文可发挥推动自我认同的功能。从文艺生产的角度来看,文学作品是其创作者的精神世界及其创造力的结晶。创作者通过回忆性散文的书写,对私人经历或公共生活展开感受和思考,这一过程推动了自我的重新思考与认同。作品中艺术之美和伦理之善的凝结,使书写者在其与作品的关系中确认自身的本质力量和意义。作为这种功能的延伸,回忆性散文往往试图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差异,在对往事的叙述中包含应对现实的积极策略,以此构建出主体在现实中的自我形象。《藤野先生》一文的最后一句,即表露了往事与现实中的自我认同之间的关联。
(二)层次二:回忆性散文在文学公共领域中的功能
其一,回忆性散文可发挥描述、诠释和引导认知的功能。它对特定时期的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进行描述、把握与思考,通过文学传播和接受机制进入公共生活,参与塑造读者对现实的认知与理解,进一步产生出有关时代、社会、历史的知识。通过这一文学过程实现的认识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事实认知,一种是价值认知。回忆性散文当中的价值认知比事实认知更为重要,也更能够凸显回忆性散文作为文学作品的本质特征。
其二,回忆性散文面对读者群体发挥着交流功能。它的文学性使阅读接受活动成为社会文化交流活动的高级形式,尤其是能够分享审美经验和增广见闻。汪晖认为:“鲁迅杂文和散文中的有些描写与他的小说在文类上的间隔并不绝对。这些作品描述世态万象,但叙事是主观的。”唐弢认为:“《朝花夕拾》在平易亲切中寓有深长的韵味,鼓励人们更好地认识生活。”《百草园》中捕鸟和捉虫的书写既承载了旧时生活的趣味,也可成为不同代际人群之间生活经验交流的触发点。
其三,回忆性散文作为具有审美性的意识形态文本,蕴含着伦理上的濡染、疏导、教化、训导、引领功能。这些功能在阅读和接受的过程中具体化为审美性与伦理性的融合。那些已成为文学经典的回忆性散文篇章,在特定的文学体制下能够跨越时空的距离,面向更广大的受众传达审美经验和道德情感,产生精神净化、伦理建构、推动人性完善等方面的作用。正如文学伦理学所重视的那样,教化功能是文学的基本功能。
其四,当代消费文化语境强化了文学的消遣娱乐功能,也扩展了精神调节功能。回忆性散文是“美文”的重要形式,它既是文学作品,也是可被文化工业机制大量生产并进行商业包装的现代消费品。大众通过阅读活动对“名家名作”“怀旧经典”进行消费,以作品的审美性和叙事性满足自身的精神需求,涤除工作与生活造成的心理焦虑和失调。这是回忆性散文参与消费文化语境下“劳动力再生产”的一种形式。
其五,在文学创作方式和技术的进步与延续方面,回忆性散文中的典范作品具有写作示范功能。作品中基于作家个体创造力的修辞示范性和文体实践性,是文学写作技术创新与发展历程的组成部分。后辈作家的模仿师法、中学语文教学中讲解的回忆性散文代表作的语文句法和修辞术,是这种功能的具体操作过程。《百草园》开篇部分的排比句,早已成为中学语文教学的范例。
其六,美育功能。美育是“以审美活动为方式和手段的教育活动”。与此相应,文学作品在社会文化领域中的美育功能建立在文学的审美活动的基础之上。《百草园》承载了文学之美的多样化形态,于百草园场景中的自然美和三味书屋场景里的社会人情之美的框架内,展现出具有优美、奇幻、喜剧性、怪诞等审美表现形态的事物。这些方面在中学及高等院校的教育机制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解析与阐释,致力于引导读者群体进行审美体验并推动文化修养的提升。杨义教授认为,《百草园》这篇散文“与《故乡》等作品一样,屡次成为中国基础教育的教材中不可缺席的篇目,从而以一曲优美乐章鸣响在一代又一代的少年的心灵中,发挥着陶冶情操的渗润功能”。
(三)层次三:回忆性散文在更广泛的社会文化层面的功能
其一,社会记忆功能。回忆性散文的内容保留了个体的历史记忆并可借助媒介机制使其公共化。《百草园》同《阿长与〈山海经〉》乃至朱自清的《背影》等篇章一起,通过长期的文学机制和教育机制的诠释与传承,以“公共化了的个体记忆”参与社会文化建构,并转化为时代记忆(关于民国时代)、集体记忆(关于童年或青年时代)和地方记忆(关于绍兴或南京)的一部分。
其二,经典的回忆性散文通过往事及回忆过程中的“内在真实性”叙述和美善示范,具有增强社会情感和道德共通性的功能。这将为现代民族文化的建设做出贡献,并有机会成为国家记忆的一部分。作家鲁迅被誉为“民族之魂”,代表其思想的文学作品同样是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其三,文化展示功能。回忆性散文承载着个体意义上的往事,这些原本具有不完整的、碎片化面貌的事物,在文学书写中显露出整体性的文化特质。它是有关过去的叙述,也是过往时代文化的载体。其展示性既由作者个体的精神世界面向读者群体展开,也经由地方性面向世界展开。
其四,社会反思功能。回忆性散文以回忆的视角对往事与现实进行叙述,在审美维度之外往往还容纳了以“求真”“求知”为指向的审视和判断,这将凸显文化内省性、文化反思性的内容。《朝花夕拾》中的一部分回忆性散文篇章如同鲁迅杂文那样具有明确的文化反思性,是现代文化史和思想史的组成部分。《百草园》的反思性虽不显著,但同样可以从中解读鲁迅对旧式教育的某种感触。
三 回忆性散文发挥功能的影响因素
作为文学的回忆性散文进入公共领域的过程中,将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决定了回忆性散文将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程度上发挥其功能。
其一,散文自身的文学传统与变异(包括文体、类型、主题、修辞风格等)形成了文学史的特殊规定性,它制约着特定时代的散文创作,且限制了其发挥功能的方式与程度。对散文类型的文学传统加以分析,文体研究是重要的入手点。文体研究的核心问题是文体特征和语体风格的多样可能性,研究者可以此审视《朝花夕拾》中的篇章的自传性及其特征。这代表对回忆性散文的语言和语篇形式进行审美研究。散文文体本身的文体规定性,使读者和文学评价者在进入《百草园》时也同时进入了与特定散文类别相关联的期待视野。这意味着读者或批评者在确认回忆性散文中情感真实性和诚挚性的基础上展开分析,对散文中凝结在往事中的诗意进行审美研究。而且,鲁迅的《朝花夕拾》出现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传统散文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之中。《野草》接受了象征派诗歌的文体影响,而《朝花夕拾》则继承了传统散文的文体特征。钱理群认为后者属于“闲话风”的散文,是对“童年‘闲谈天’的追忆与模拟”,因此显现出“自然、和谐、亲切、宽松”的特点。关于《朝花夕拾》中的篇章究竟是自传还是小说的问题,高旭东认为:“将《朝花夕拾》归类为短篇连缀的自传体小说,比归类为一般的散文似乎更加合适。”顾斌则认为:“把故事同真实对立起来的说法并不正确,因为传记的故事性不是依靠杜撰事实获得的,而是依靠发现事件中的因果关系、揭示其意义获得的,并通过对历史情境和文化结构的描述来强化了其间的联系,即强化了故事性。传记是事实的故事,它不同于小说的虚构故事。”回忆性写作不仅调用了作者本人的生活经历和生命经验,而且调用了与作者的创作选择相关的文学传统,并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文学形式的承袭与创新。
其二,由批评者或文学史研究者进行的有关作品、作家的评价或文学史论述,形成了回忆性散文发挥功能的体制制约力。基于特定观念的文学批评者(尤其是“学术明星”)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方式,将深刻影响回忆性散文发挥功能的方式。文学作品创作的历史文化与社会语境决定着功能的实现。当特定作品脱离了原有的创作语境,其功能的发挥与意义的生成,更多地取决于批评者或读者的能动理解。尤其是误读和过度诠释的存在,极大地影响了作品及其意义的历史性传递。如20 世纪70 年代末至80 年代初,有关《百草园》的批评试图以文学批评为手段,凸显作品中的意识形态和斗争主题。有批评者针对教学参考资料中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倾向展开批评,或直接以文学批评参与当时的社会政治运动。批评者查国华于1977 年评价《百草园》说:“通过儿童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的对比,揭露了以孔孟之道为核心的旧的教育的罪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某种意义上说,概括着鲁迅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儿童的共同遭遇。”批评者肖恒顺认为,鲁迅在《百草园》中回味和咀嚼过去的生活,是为了磨砺自己的斗志。批评者徐若男认为:“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回顾了自己童年时怎样产生了对封建礼教的反感。”文学批评篇章的叙述策略,往往试图在意识形态语境下重建作者创作意图,因而文学批评倾向于“世界—作品—作者”之间的“再现—被再现关系”的揭示。这种批评有时易导致过度阐释,如批评者杨国超从《百草园》的首尾叙述细节入手评价作品的阶级斗争内容,其论述很难得到作品文本的充分支持。
其三,媒介形式和媒介机制对于功能的实现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回忆性文学承载着特定历史时期的个体精神状况和社会面貌,媒介制约着其发挥作用的方式。以此思路,寄寓在文学史书写策略、选本编撰中的媒介手段,对回忆性散文发挥功能的方式和效果具有深刻的影响力。以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出版的《中华散文珍藏版:鲁迅散文》为例,这本书依次编选了源自《野草》《朝花夕拾》《热风》等文集中的代表篇章,这些篇章的排列遵照出版时的顺序。这种排列方式的文体线索是“散文诗—回忆性散文—杂谈/随感”。以这一书系中作者的分布来看,鲁迅与郁达夫、朱自清、老舍等作家同处于现代作家行列,这个群体既与跨越文学史分期的沈从文、巴金、孙犁、汪曾祺、冰心等作家形成对照,也有别于贾平凹、陆文夫、冯骥才、史铁生、张承志等当代作家。整体上看,编选的策略一方面凸显出对散文抒情性的关注,另一方面并未收入“十七年”时期确立其散文史地位的“散文三大家”的作品。因此可以推断,此种编选策略融合了对散文的抒情性与当代文化消费价值的综合考虑。
在中国现当代散文名作的璀璨星河中,《百草园》以其真挚的情感、独特的趣味和富于表现力的技法等特质而拥有一席之地。它借助不同时代的文学评价、媒体条件、历史认识和现实体验完成了自身的经典化,并于不同层面和领域中发挥着不同的功能。在这一个案中,回忆性散文的价值及其功能既是历史建构的产物,也积极参与着正在发生的文学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