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田虎:《弥尔顿在中国》
2021-11-11罗诗旻
弥 尔顿作为17世纪的伟大英国诗人,在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但他在中国普通读者中的知名度以及他在中国的外国文学研究圈内的研究深度和广度都远远不如莎士比亚。然而在中国,弥尔顿作品的译介却早于莎士比亚。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之旅已历经三个世纪,对现代中国的文化发展和精神养成产生了广泛影响。弥尔顿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他在中国接受的历史和现状都呼唤着对这段接受史进行系统的梳理评述,而郝田虎的《弥尔顿在中国》便是这样一部填补此方面研究空白的著作。
郝田虎从硕士阶段就开始在这个领域耕耘,以二十年磨一剑的积累沉淀打磨而成的这部著作集前人研究之大成,同时又具有原创性的思考和开拓性的视角。和弥尔顿的枢纽性地位一样,此书也是中国弥尔顿研究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一环。作为研究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之旅的第一部专著,此书系统梳理了19世纪30年代以来弥尔顿在中国接受与传播的历史与现状,并高屋建瓴地将这段接受与传播史置于全球语境中,阐释了弥尔顿的中国影响和全球影响的关系,这必将有助于加强中国的弥尔顿研究界与国际弥学界的交流对话。本文将从研究内容和研究特色两方面对此书进行初步评介。
研究内容
该书分上下两篇,有着清晰的逻辑脉络和鲜明的学术特色。上篇主要围绕弥尔顿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展开。第1章介绍晚清中国的弥尔顿接受情况。第2章剖析弥尔顿在中国的多面形象。这一部分以史为纲,按时间轴的脉络翔实考察了西方传教士出于传教目的译介弥尔顿作品,利用弥尔顿维护自己在华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利益的经过;晚清士大夫对西方传教士文化输入的批判性接受,他们以“拿来主义”的姿态迈出了走向西方经典作家的第一步。作者同时阐述了弥尔顿对20世纪初转折时期中国的重要影响。这一影响是多维度多领域的,体现在思想、文化、出版、教育和宗教等诸多领域,既促进了现代中国的转型,又对传统思想文化形成了冲击与压力。
第3章和第4章侧重考查弥尔顿在中国的传播。第3章重点考察弥尔顿的阅读和翻译。阅读既是接受史的一部分,也是传播的首要前提和基础。这里作者选取了清末民国时期著名学者辜鸿铭和吴宓阅读和阐释弥尔顿作品的例证,以这两个跨文化知识生产的个案来阐明文化人文主义这一特殊形态的弥尔顿传播史片段。该章后半部分侧重探讨弥尔顿抒情诗和史诗《失乐园》的翻译。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附录中提供了详尽完备的1854年至2019年的弥尔顿作品中译书目,是研究弥尔顿作品中译本重要珍贵的参考资料。可从中窥见弥尔顿接受史的脉络,展现出不同时期或同一时期不同读者对弥尔顿作品的接受差异和解读差异,为全面深入地理解弥尔顿作品本身,理解彼时彼地彼人的接受语境,进而为理解跨文化知识的生产与传播机制,理解文学经典的接受与传播机制提供极具价值的窗口和路径。
作者首先详细分析了弥尔顿抒情诗的早期译文,从译诗的文体、节奏、韵律、措辞、意象、风格、情致等方面评介了凌其祥、孙用、傅东华、杨晦、艾蒂等译者对弥尔顿抒情诗的翻译。尤其可贵的是,作者不仅注重对语言处理和翻译技巧的探讨和选择,更突出了地理、风格、美感、语言特质等方面译诗与原诗的差异。作者进一步指出,对弥尔顿抒情诗的翻译反过来极大地影响了现代中国诗歌的发展,在翻译弥尔顿抒情诗的过程中译者的“翻译和创作水乳交融,密不可分”。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领略了弥尔顿诗歌的风格、品味、思想观念乃至韵律节奏,将这些因素吸取到自己的创作中,内化为中国现代诗的血肉和风骨。正如作者所言,“中国现代新诗正是在不断的翻译和创作以及译写的实践中逐渐确立起新的体式和新的节奏,并发出新的声音的。”接着,作者着重评介了《失乐园》的翻译。弥尔顿的经典作品,也是他艺术成就巅峰的代表作《失乐园》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使得它的翻译成为弥尔顿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的关键环节,有着重大的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意义。作者全面评介了《失乐园》的重要中译本,这其中既有共时性的译本比较,又有历时性的回顾、总结与展望。作者并非是将译本孤立起来,就翻译谈翻译;而是将两个译本置于当时的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的语境之中进行评析,从而指出朱维基译本的欧化策略“成为文学革命的武器”,“提供了试验白话文的机会,破坏了中国语言文学既定的规则,把中国人的眼睛和舌头陌生化了,因而引进了语言文学新的可能性”,将“新的语感、新的诗体、新的句式、新的隐喻”引入中国语言文学。
此处作者再次总结了跨文化知识生产的规律和正确路径,那就是“应该有助于目的语文学的转型和改造”, 表现出强烈的中国立场和本土意识。弥尔顿传播的另一个重要环节是弥尔顿教学。作者指出“弥尔顿是有难度的诗人”。这既体现在用词上,如梁实秋指出的,弥尔顿诗歌中的词汇大约三分之二是拉丁词源而非撒克逊词源,
因此不能以现代英语的词汇来理解弥尔顿诗作。弥尔顿作品的难度也体现在句法上,《失乐园》中包含大量的拉丁化句法,有一种简练错落又铿锵沉郁的节奏之美。因此,弥尔顿作品的学院教学成为其传播的重要场所,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它“为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知识生产提供了重要的机制保障,是弥尔顿中国化的必要环节”。作者对弥尔顿教学的介绍按历史分期分为中华民国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并将重点放在前者上。除文学研究资料外,作者还广泛采用了教育史、校史、档案、回忆录、年谱乃至日记等材料,为读者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早期中国弥尔顿教学状况资料。作者选取了六位民国学者,从教学方法、教学风格、学术背景、教学旨归等方面对其弥尔顿教学做了详细评介。这些弥尔顿教授者具有多重身份,既是学贯中西的学者、中国现代的重要文化人物,又不乏才华卓越的创作者,这使得他们的弥尔顿教学拥有深厚的学养底蕴,又带有浓重的中西文化交流色彩和鲜明的本土文化自觉意识。例如,作者准确指出,对辜鸿铭来说,“西方文学的用处,……就在于阐释中国儒家智慧的精义”。周作人的外国文学教学目标则是“开启中国人自身的‘人之启蒙’,……是为了向国人提供启蒙的思想资源,促进转型期中国的思想革命”。而吴宓从弥尔顿作品中获得的安慰和力量陪伴他度过饱受眼疾困扰的凄苦暮年,这更是弥尔顿精神力量渗入读者生命意识和人格特质的绝佳例证。
接下来,作为弥尔顿接受与传播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弥尔顿研究与其教学密不可分。这一部分中,作者对中国的弥尔顿专题研究进行了跨学科的评介,既重点评介了弥尔顿的语言文学研究,又概述了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弥尔顿研究。下篇的“弥尔顿研究举隅”中的弥尔顿王权观研究又涉及政治学、宗教学和思想史领域,充分展现了弥尔顿研究的跨学科属性。与此同时,作者对中国的弥尔顿研究的讨论集中于弥尔顿与中国的问题,凸显了弥尔顿研究的中国视角和中国立场,然后此部分自然过渡到该书下篇的“弥尔顿研究举隅”。在总结了前辈中国学者的弥尔顿研究基础上,作者从四个方面推出了自己的弥尔顿研究成果。从研究视角而言,这些成果角度新颖独特,既有与中国的比较视角,又有跨媒介跨学科的视角;从研究对象而言,既包括史诗和抒情诗研究,又包括政论文研究,更涉足了鲜有人至的札记书研究和排版插图研究,大胆实践了分析目录学方法在文学研究领域的运用。
研究特色
纵观全书,该书具有以下四个鲜明特色。首先,该书着眼于经典文学接受与传播的动态过程,打破了单纯的作家作品研究的片面性封闭性,注重中国读者对弥尔顿作品的审美接受经验,注重读者与作品的活生生的交流,将弥尔顿作品视为诗人与读者共同创造的结果。弥尔顿的创作不是其作品存在的终点,亦非其目的,相反,正是读者对弥尔顿作品的阅读、解释、翻译、教授和研究才将弥尔顿作品从可能的存在转化成了现实的存在,从静态的物质符号转化成了鲜活的生命,实现了其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这又是弥尔顿作品与中国读者这两个主体的双向互动过程,两者之间不是客体与主体的关系,而是一种主体间性的关系。
其次,该书具有强烈自觉的本土意识和本土立场。对弥尔顿作品的接受和传播的研究始终立足于中国立场,从中国视角出发而展开。弥尔顿作品的中国读者、中国译者、中国教授者和研究者在遭遇弥尔顿作品之前已经有了定向性期待,这既包括他们的既往审美经验,也包括他们的既往生活经验。接受者以往的阅读记忆、主观的情感态度、当时特定的历史政治文化语境形成的接受视域圈定了理解弥尔顿作品的可能维度。这种维度有历时性的,又有共时性的。在历时性的纬度上,作者对中国弥尔顿接受与传播的研究跨越了从晚清到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近两百年的历程,这也是古老中国从绝对君主制的前现代社会痛苦地转型为民主共和制的现代社会的过程。因此,中国的弥尔顿接受与中国特定历史阶段的政治、文化、宗教语境都有着密切关联。时代变迁造成的视野改换和心态转变使弥尔顿接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学的理解、阅读和研究都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而是在时空之域中展开的动态过程。在共时性的纬度上,同为晚清时期,西方传教士、中国士大夫、中国读者中的维新派和保守派对弥尔顿作品的理解和评价都大相径庭,这与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境况经历、教育背景、审美趣味、性格气质乃至人生观价值观都息息相关。
再次,在理论建构方面,该书在探索跨文化知识生产机制方面做出了有价值的尝试。作者富有洞见地指出:跨文化知识生产过程中,生产者的“选择性注意力”发挥了主导作用,体现出生产者的主体性,如本土知识分子从文化本位主义出发对文本中的宗教意识形态表现出抵制态度;又如“由于意识形态、社会语境和文化传统等复杂原因,跨文化知识生产的惰性选择自动忽视弥尔顿的基督徒一面”,
使得中国的弥尔顿研究有失偏颇与片面。源知识通过去语境化和重新语境化在最终抵达目标知识的过程中发生的迁移和变异,如在救亡图存的近代中国,鲁迅等左翼知识分子为启蒙国人大声疾呼,将弥尔顿笔下的撒旦解读为人类的启蒙者和解放者,认为“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 又如新中国建立后无产阶级革命话语和苏联影响对中国弥尔顿研究的操控地位。此外,作者还尝试探索跨文化知识生产的动力和目标、作为跨文化知识生产产品的“中国的弥尔顿”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和意义等一系列重要问题。这些理论探索的尝试使该书具有相当的学术深度,并对外国文学研究和教学实践都有重要指导意义。最后,该书贯穿着自觉的“史的意识”。书中对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之旅的探究同时也是中国翻译史、中英文化交流史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部分。从弥尔顿十四行诗《咏失明》于1854年被译成中文到2019年弥尔顿散文《论出版自由》的节译,弥尔顿作品的翻译跨越了近现代中国翻译西方著作的近两百年的历史。在这一过程中,译者们从各自的教育背景、思想观念、翻译理念出发,对弥尔顿作品做出了多样化的理解和翻译。此外,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之旅还成为中英文化交流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该书指出,这段跨文化之旅“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有机组成部分”。
这主要体现在弥尔顿诗歌翻译对现代中国诗歌发展的积极影响上。“吴宓、罗念生、傅东华、杨晦、孙用等人的翻译和创作实践表明,现代中国诗歌的翻译和创作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弥尔顿诗歌给中国诗歌注入的新鲜异质内容推动了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和成熟,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现代新诗逐渐确立了自身的体式和风格。上述强烈而鲜明的“史的意识”表明,文学作品不是孤立封闭的自为性存在,而是在理解过程中作为审美对象的为他性存在。在这一意义上,文学史就是文学作品的接受史,是向未来理解无限开放的效果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