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
2021-11-11李春妹
□李春妹
桔子打小长的好看,长长的睫毛如同一湖秋水上漂浮的细柳,笑起来浅浅的两个酒窝,皮肤稍微有点黑,却是健康的颜色。出生时,脚掌内侧,长着朱砂红色的一颗痣,蒙着细细的绒毛,开始像小米粒,慢慢越长越大,有樱桃大小了。村里老人们说,痣长在脚上,心思野,嫁的远,这话桔子听着不受用,不管夏天多热,从来不穿凉鞋。
“桔子,吃过饭别忘了去看烤烟”。桔子十六岁了,每天放学后,书包还没放下,坐在炕上的十四爷就把擦得铮亮的黄铜烟管从掉了一颗门牙的嘴里拿出来,吧嗒一下嘴,故意咳出一声,和桔子嘀咕着。
桔子“哎”了一声,就先去厨房寻吃的。
三岁那年,母亲病了。村里来个盲眼的算命先生说桔子克母,得先过继给别人家,十八岁以前不能回来。考虑身下还有三个孩子,父母一合计,就把她过继给了村东头无儿无女的十四爷,说来还有点远方亲戚,好歹也算是个照看。
十四爷的父亲老太爷开了两个家庭粉坊,雇了八九个小工的规模,生活算是殷实富足,纳了三房太太,十四爷是第三房太太生的,排行十四。十四奶本姓曹,名不知,嫁给十四爷后,连姓都省了,都叫她十四奶。四十岁那年小产后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三天三夜,滴水不进,烧的迷迷糊糊,什么药也不管用,实在没招了,请来了爱民乡的赵二娘“跳大神”。赵二娘和她家赵二要了一间偏方,用大花床单遮住窗户,开始“治病”。十四奶躺在炕上,面无血色。赵二拿着一面锈迹斑斑的圆鼓咚咚的敲,哼哼唧唧的唱着说“请神”下凡。赵二娘端坐在一张木板凳上,不一会儿,双腿哆嗦,紧闭双眼,快速地甩头,像上了发条般全身抖动,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赵二在旁给翻译。经过这一番折腾,十四奶的病竟奇迹般的好了,开始“出马”给别人看病,据说她这场病是“仙家”闹的。谁家有个头痛脑热,谁家的小孩半夜哭闹不睡觉,都请她去把脉开药,扎针的扎针,贴膏药的贴膏药,十有八九都好了。
桔子出生时十四奶也听说过这孩子心思野的话,万万没想到过继给了她,算来算去这事没算明白。桔子的父亲托了老太爷说通,点头同意的。老太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手里的两个粉坊说不上传给哪个儿子,大家都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不敢违抗。说是桔子命硬,只有十四奶的“法术”能降住。何况每月桔子的家里都送来一袋子新磨的玉米面、黄面,过年了还能送上锅粘豆包,也就堵住了十四奶的嘴,可是心里是不愿意的,碍于自己的“口碑”只好作罢,因此对桔子忽冷忽热,没多少亲热劲,想法给她安排点活儿,给自己找点平衡。桔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多干了很多农活,砍柴、铡草、放鹅、捆玉米杆,样样不少。隐约知道自己的身世是7岁那年,和邻居小孩玩摔泥泡,有个叫二黑的玩赖,让桔子识破了,就气急败坏地喊“要来的,要来的”,说完大家一哄而散。
桔子于是问十四爷十四奶自己哪里来的,十四爷敷衍地说,粪堆里刨出来的。“哪个?”,桔子问。十四爷不耐烦地指着后园子里那堆猪粪,就那堆。桔子围着猪粪走了好几圈,除了嗡嗡的绿豆蝇在上面转来转去,看不到任何迹象。如今桔子早识破了十四爷当年的诡话,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常常闷的慌。
就着铁锅里的白菜炖粉条,啃了一个玉米面窝头,又拿上一个,桔子匆匆往村西的烤烟棚里跑。跑起来颠颠的,两根溜光水滑的麻花辫,像两条鞭子轻轻拍打着微微耸起的胸脯,于是不时把它们甩向身后。
十四爷犯咳嗽病后,给桔子派的这个活儿已经三年了,她越来越喜欢上这个差事。夏末秋初,田里的庄稼要成熟了,高粱穗儿弯下了腰,面带羞涩,土豆花白灿灿,绵延起伏。桔子跑起来,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夹杂着庄稼地的成熟的气息,比家里舒服多了。
烤烟也没什么好看的,已经雇了一个“小烟官儿”照看烤烟房,说穿了就是去看看这烟官儿是不是在尽职尽责罢了。小烟官儿家住在离这二十里的桥头村,父亲打井时被木桩砸过,躺半年就病故了。母亲改嫁,生个妹妹,专横野蛮,从小就拿小烟官出气,又不能伸手打,十三岁就自己出来找活干,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身材矮小,两条腿有点罗圈,自己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总穿着肥大的裤子,用两条带子挽住裤腿,到显得魁梧壮实。小烟官和烟打交道多,脸总像蒙着层灰色的雾。
午后的阳光伸出迟暮的手透过烤烟房的木栅栏揉搓着暗绿绽黄的烟叶,回想盛夏时节肆意地在翠绿欲滴的叶片上挥洒激情的缠绵,还想留住这最后的温存。桔子跑到烤烟房前慢慢停了下来,眯眼看夕阳,几缕淡淡的云像新娘子扯过来遮脸的薄纱,欲盖弥彰地娇羞着,欲说还休。夕阳下的烤烟房也被蒙上了薄薄的金。向西五十米有棵超过烤烟房的大杨树,半腰处分成一条两米多的斜杈,天然弯成个弧度,如同绿意盈盈的秋千。每次来时,桔子都会看见小烟官在树上盯着她看。有一回她非让小烟官举着爬上树,还把衬衣扣子刮掉了两颗,露出雪白的胸脯,想到这儿,桔子不由得摸了下胸口,脸腾地红了。
桔子总觉得和小烟官儿有说不完的话,在十四爷和十四奶身边,就像被倒扣在碗下的蛐蛐儿,突然小烟官把碗翘起个缝儿,恨不得想马上钻出来透透气。她查看了周围,看了看树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桔子疑惑的向里张望,隔着密密匝匝的烟叶散发的烟草香喊了一嗓子,也没有人应声,正纳闷时,只觉背后的辫子被人轻轻提起来往脸上扫,心里笑了,一回头,撞见了小烟官儿正咧着嘴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夕阳下,那牙齿似乎也蒙上层金,格外吸引人。
刚想盘问,不料小烟官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桔子,你,闭上眼睛”,于是竟听话的闭上。“一、二、三,睁开啦”,只见小烟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小盆红沙果。“老隋家的?”桔子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嘿嘿,你上次和我念叨来着”,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头上还粘着果树叶子。“你怎么把他家看门的大黑狗弄走的”?“我自有办法”,小烟官眨巴着眼睛,一副雄赳赳的姿态。“你告诉我,要不这窝头不给你吃了。”“我,我,”小烟官儿支吾着,趁桔子不防备,一把抢过窝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说来也怪,老隋家的大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个毛病,就守着院里的沙果树,谁也不让摘,自己家的人吃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村里人都不敢去。这傻小子,怎么这么傻,桔子这样想着,小烟官转身的时候发现他后小腿上有排牙印儿,渗着血,她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我不是告诉过你千万别去吗?”桔子又气又心疼,几乎是喊出来的。小烟官也不说话,又挠挠头笑了起来,趁桔子不注意,塞到她嘴里一颗果子。,真甜啊,带着微酸,带着点涩。
桔子照例走进烟棚,查看烟叶有没有叠加的,有没有没翻过个的,发现比平日里码得更加整齐,淡淡的烟香伴着棚里干燥的空气,夹杂着沙果的酸甜气息,桔子的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奇妙感觉。
过继给十四爷和十四奶后,她隐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每隔个把月,总有四十多岁的一男一女来到十四爷家里,带着米面,或者是现成的干粮,女的看自己的眼神定定的,经常忍不住摸下桔子的头。问十四爷他们是谁,总是呵斥一顿,告诉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桔子心里时常憋闷,愿意和小烟官聊聊心里话,也许就那天无意说起小时候吃过老隋家的沙果,现在已经不敢的话,被小烟官听了去。没想到,他竟然去冒险,想到这儿,鼻子一酸,不由得流下了泪。
这下小烟官慌了神,拖着一只伤腿急得在地上直转圈。桔子看他那样又好气又好笑,一边伸手拿掉他头上的果树叶一边假装生气道“让你不听话,等你娶了婆娘让她收拾你。”“我不娶,要娶的话”“怎么?”“要娶除非像你这么好看。”说完就一瘸一拐的跑了。湖边一群吃完食打盹的野鸭扑棱扑棱的拍着翅膀惊跑了,桔子在后面追,就想问问她哪好看。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没看见烤烟房里炉子的火苗也受到感染,不自觉地跳上了烟架,跳上了栅栏,跳上了烟棚的顶。
等疯够了,闹够了,小小的烤烟房已经在如血的夕阳中缥缈如仙了,烟气升腾,那一排排的烤烟似乎想摆脱被卷成筒在各种口味的嘴里变成废气消散的命运,而是直接飞到天上羽化成仙,给夕阳这位新娘道贺去了。
两个人都傻眼了。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拿着锅碗瓢盆用湖水把烤烟房浇灭,桔子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鞋,正好是长着朱砂痣的那只脚。从那天起,桔子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远嫁他乡。母亲因她这样回去感到羞愤,病情加重,不久也撒手人寰了。那年,桔子17岁,终是没有逃过克母的魔咒。
十四爷和十四奶对小烟官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几年,铡猪草、喂猪、生火、做饭,一刻也不让他闲着,像使唤牲口。小烟官心里有愧,赎罪般地忍受着,偶尔也悄悄打听桔子下落。有一天,听十四爷喝多了和十四奶叨咕着“这丫头,命还不赖,靠上吃皇粮的了,听说人也长的细皮嫩肉,白净面皮”。小烟官正好在灶房填火,听出是桔子,心里有些失落。抬起头,看见灶房里掉漆的脸盆架上发黄的镜子里的脸,摇了摇头,锤了锤胸,咧嘴笑笑,喂猪去了。
在那个废弃的烤烟房旁边,小烟官开了块地,不知从哪弄了果树苗,种了一排又一排沙果树。春去秋来,沙果园面积越来越大,有时竟能拿到集上换点粮票和布票,大部分都上交,就当把欠十四爷十四奶的还了。只要有空,小烟官依然坐在大杨树上,雕像般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夕阳。
突然有一天,远远看见玉米地旁的小土路上走来两个人影,一大一小。烤烟房出事后,村里人都觉得晦气,谁也不往这边来。能是谁呢?小烟官呼的一下从树上跳下来,走进一看,是个女人,手里领着一个男孩儿,幽幽地望着自己。女人穿着的确良素色衬衫,散开的头发用别针别在耳后,衬着蜡黄憔悴的脸更加细长,眼睛大大的,只是没有灵动的光泽。小烟官打了个激灵,张嘴喊了声竟没叫出来,是桔子。
杨树下打扫出一块空地,小烟官架起一炉火边给男孩儿烤玉米,边听着桔子断断续续讲着过去。嫁过去的那个男人相貌堂堂,却是好吃懒做之徒。仗着祖上积的阴德有个好差事,吃拿卡要,便宜占尽,染上了赌牌的恶习,竟达到了家底都要输个精光的地步。一个连雨天,小儿子发高烧,眼看就要抽搐了,就冒雨去找他,正在兴头上的男人气急败坏地张口就骂,看桔子在门口哭哭啼啼的认为晦气,又上来连踢几脚。踢完后去茅坑上厕所,一脚踩滑了,后脑勺磕到刨地的锄头上,不省人事。回来躺了两年,终于在一个雷雨之夜归了西,小儿子到底没留下。从此,大家都认为桔子不是吉利之人,躲的远远的。小烟官听着桔子的哭诉,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高粱红了,谷穗弯了,日子一年过了一年。不知什么时候起,大杨树下,又搭了一个崭新的小草房,不大,房后一片果树,房前一汪湖水,水面上有野鸭成双结对的嬉戏。田野间微醺的风扯掉了夕阳蒙在脸上的薄纱,新娘子显得更加温柔妩媚了。桔子的一双巧手变着花样做吃的,高粱米饭、玉米面大饼子、小米捞饭,小烟官的脸色越来越亮堂,腿也似乎直了不少,整个人精神抖擞。平静的日子没多久,村里要征地,说是外面来个开发商相中了杨树下的这片湖水,要建粉条加工厂,作为补偿,可以给他们一点钱。
小草房顷刻间变成了一片废墟。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走出去看看。一晃8年过了,那一排排沙果树已经从杨树下飘洋过海,来到了一个叫做融水的小渔村。这是海边一个富庶的小村庄,村民一边打渔一边种果树,家家过得有滋有味。岸边渔船上,一个女人齐耳短发,别着红色心形别针,挽着裤管,赤着脚,在一片渔网上穿针引线,身边的大盆里活梦乱跳着各种各样的鱼儿。
“婆娘,快回来,开饭喽。”不远处的渔房里,一个肤色黝黑,牙齿洁白的男人挥舞着一条毛巾向这边喊道。旁边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沙子。“老头子,来啦,别叫唤了”,一边嗔怪地应着,一边从嘴里吐出沙果核儿,红彤彤的脸颊透着欢快的亮色。沙果核滚到了脚边,正好碰到了脚掌上那颗樱桃大小的朱砂痣,缠绵着,女人低下头笑了,睫毛弯成了湖面上的一排细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