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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卡带录音机

2021-11-11许冬林

边疆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录音机邓丽君磁带

许冬林

借由女数学老师的嗓音,邓丽君的歌迢迢抵达我的小镇,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读小学,每周只一节音乐课。漂亮的女老师寻常时日端着一副板结的面孔,可是在音乐课上那面孔春风化雨,土膏微润;擦得干净明亮的黑板上,她粉笔迤逦,写上一首歌的名字。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小城故事》的旋律,像掺进了花香的春风,把我们拂着拂着,拂得身子在歌曲里摇摇摆摆,都失去了重量。

我们喜欢《小城故事》,觉得歌儿唱的似乎就是我们小镇。这里有爸爸妈妈搭着机帆船去卖米,有奶奶讲《白蛇传》的传说,有一窝的小孩子在河堤边石桥下捉迷藏……我们唱着《小城故事》,渴望有陌生人来到我们的小镇。我们渴望被认识。

上初中后,我们家有了一台卡带录音机。黑色的外壳,方正魁伟。中间部分是主机,可插双卡。两头分别是两个音箱,外面罩一层神秘黑网。

在这台卡带录音机里,我听到了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悠扬甜美的声音,把我溶溶包裹——我感觉自己像一朵白兰花,从朝雾里生长出一瓣瓣细嫩修长的花蕊来。

黑色的磁带,在卡带录音机里簌簌簌簌地走着,两个圆形带齿的轮子,一前一后,呼应着转动。邓丽君的歌声就在这样的转动里,像磨盘里的甜浆,徐徐披洒出来。

这是卡带录音机。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是一个少女豆蔻年华的开始。这是用歌声搭建起来的一个时代。

那时,我们家磁带不多。母亲喜欢听戏,地方戏庐剧《牛郎织女》《休丁香》《七世夫妻》之类的磁带,整齐摆放在录音机上面。母亲喜欢一边做家务一边听戏,我便也跟着她听戏;听庐剧《逼儿休妻》时,也跟着垂泪。后来知道《逼儿休妻》的故事其实就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庐剧里,连主人公的名字都没改。但是,唱词和对白全变味,用的都是本地方言,“吃饭”唱成“切饭”,“讲话”唱成“港话”,好像焦仲卿和刘兰芝就是我们村的一对小夫妻。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可以听流行歌曲了,两岸三地的歌曲,庄严统一在书桌边。罗大佑的《童年》,李玲玉的《西游记》插曲《女儿情》……

远房堂哥家有一盘韩宝仪的磁带,我借回家来放,《粉红色的回忆》《无奈的思绪》《美酒加咖啡》《舞女泪》……一遍又一遍听,听过A 面,听B 面,后来,披着长头发的韩宝仪我喜欢了一整个少女年代。

记得许多个午后,我和堂姐趴在卡带录音机边抄《粉红色的回忆》歌词。那时,我们都有一本专门抄歌词的笔记本,塑胶封面的,一首首歌词,分行而下,像诗。“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门外也是夏天,许家塘对面的广阔稻田,一心一意地碧绿着,我懵懂不知夏天还有什么秘密可压心底,难道是稻田之外,有红荷在偷着盛开?

借来的磁带终究是要还的。那时,大家都喜欢相互借磁带,常借常还,像走亲戚一样频繁。抄好了歌词,然后,握着笔记本,跟着录音机学唱。一首歌学唱完了,想要再学一遍,就按快退键,往前倒带子,一截一截倒。黑色的磁带在两个齿轮的带动下,呼呼地跑,一个踉跄,倒猛了,就会退到上一首歌里,又得按快进键,慢慢寻找。

韩宝仪的《往事只能回味》,我最喜欢在晚上听。一边做作业,一边听韩宝仪。夜深之时,四隅寂静,我在台灯下,做着舅舅从江苏寄来的习题集。卡带录音机就放在我书桌边,音量调得小小的,用音乐驱逐瞌睡,父母也不责备。“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也像是有了往事的人。跟随着音乐的河流飘荡,飘荡到某个怅惘的未来时刻,回眸往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遥遥在身后了。

《往事只能回味》的原唱是尤雅,作曲是刘家昌。我还喜欢刘家昌创作的《月满西楼》,琼瑶作词的。刘家昌的《月满西楼》和《往事只能回味》一样,适合在黄昏听,在夜晚听。卡带录音机里,磁带走动,簌簌簌簌,像是黄昏时小羊在江堤上吃草,驮一背夕阳;又像是晚风里,落叶在屋瓦顶上,寂然的步履。

已经懂得攒钱买磁带。给妈妈跑腿,去江堤脚下的代销店买油盐酱醋,暗里会有截留款,挑明了就是跑腿费。跟妈妈谈判,许诺期末考试拿到班级前五名,就给我经济奖赏。除此之外,就是压岁钱了。私设的小金库,艰难支撑,全都敞开给了磁带和课外书。

星期天,骑着父亲的前面横有大杠的笨重自行车,和堂姐一道,去隔壁的那个小镇,去买磁带。我们那个小镇,也有卖磁带的,但货品不及人家丰富。那时,我和堂姐骑着自行车,在江堤上,顶着烈日,迎着江风,十几里的路。江堤脚下的柳树林一片蓊郁,远处的货船三三两两向着远方而去,或者从水气迷蒙的远方而来。江水浩荡的风景,那时入不了我心,我只飞蛾扑火般地痴恋,那音乐搭建的繁华世界。

那时,堂姐最喜欢台湾偶像组合“小虎队”。“小虎队”里的三只虎,她最喜欢霹雳虎吴奇隆和乖乖虎苏有朋。她的书本封面、笔记本封面,还有文具盒的盖子内外,都贴满了吴奇隆和苏有朋的小照。

黑白电视机上,经常能看到“小虎队”在且舞且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那是1991年,苏有朋18 岁。“小虎队”三人都穿着有着三粒纽扣的西服上衣,或者穿着V 字领的白色线衫,在电视里动作协调一致地唱着《爱》。有时,画面闪开去,三个大男孩穿着白色衬衣,站在大海边,双手在嘴边握成喇叭状,做出向天空大声呼唤的样子——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似乎全世界都在唱歌。

1991年冬天,学校举办元旦演唱会,在四合院的梧桐树下。梧桐的叶子早已落尽,地上的积雪还没融化。几张课桌排成一个评委席,几个年轻的男老师坐在那里打分。桌子上一台卡带录音机,录音机上拖出一根电线来,是连接话筒的。没有伴奏乐,一个拖着长马尾的女生握着话筒,站在雪地中间,唱“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周围密密围了一圈学生,像是随时准备着和声。地上的雪被踩成了泥黄色,化成了浑浊的泥水,露出半腐的梧桐叶……堂姐跟在后面小声哼唱。我却无端觉得羞涩,甚至替那唱歌的女孩感到羞涩。

那时,喜欢“小虎队”的少男少女,恰如雨后春草般茂密,关心“小虎队”的去向,讨论“小虎队”里哪只虎长得最好看。1991年12月,小帅虎陈志朋入伍服兵役,“小虎队”暂时解散。我们在卡带录音机里再听“小虎队”歌曲时,小帅虎陈志朋正在部队,可是专辑“永远的小虎队”已经满大街铺开。

1992年,长发披肩的孟庭苇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似乎是为了提前渲染气氛,暗示我,有一天,白兰花似的少女时代会在某一句歌声里,纷纷扬扬地零落。

在午后,父母都外出,打开卡带录音机,放进一盒孟庭苇的专辑。透过透明的塑料外盖,看见磁带的供带轮和收带轮徐徐转动,像有一个人在清凉的雨夜,踩着自行车路过寂寞街头。举世阒寂,只有缓缓转动的两个轮子,将夜色向深处驮去。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在空旷无人的午后时光,在孟庭苇的歌声里,我仿佛已经到了异乡。那是二十岁的异乡,三十岁的异乡,四十岁的异乡……那时,我将与我暗恋过的那个人,隔着大陆与海洋。“天还是天,哦雨还是雨……只是多了一个冬季。”磁带簌簌走动,咔地一声,B 面唱完,门外已黄昏,暮色凉凉起来。

好在,还有邓丽君,还有永远的邓丽君。

邓丽君的《甜蜜蜜》,最适合在春日晴和的星期天来听,门外阳光灿烂,天空白云翻卷,风里飘扬着桃花杏花甜蜜的芬芳。

《甜蜜蜜》很好学。每次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上房门,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哼唱着《甜蜜蜜》时,会不自觉地嘴角弯出甜甜的月牙来。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长大,会遇到一个喜欢的男孩子,我们见面,会相视一笑——那是一个少女内心朦胧隐约的春天。“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初中毕业联欢,在五月举行。四合院的梧桐,高大挺拔,浓荫蔽日,像是为我们搭起告别的长亭。这真是一个寂寞的季节,只有院墙外的野蔷薇花还在惨淡盛开。为了布置教室,我们去采了野蔷薇花,连枝连叶地采回来,挂在贴了名人劝学格言的粉墙上。

联欢会上,有男同学和女同学唱《甜蜜蜜》,只一根话筒,轮流交换着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我们情窦初开,心里春风荡漾。我们即将告别,在葱茏夏天。我们有甜蜜,有说不清的哀愁。我们期望长大,又怀着隐约的担忧……

那时,中学数学老师也有一台卡带录音机,在所有不上课的时间里,录音机都在深情款款地表达着爱与忧伤。最美的是放学后,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校园里的梧桐树在夕阳下落寞地摇着叶子。这时,打扫完教室卫生的我,背上书包,路过数学老师的单身宿舍,一声“啊给我一杯忘情水”从门内传出来,会让我的心啪地凉下半截来。

那时,经常能看到数学老师孤独地靠在门框边,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空落落的四合院。“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我想,数学老师一定在刘德华的这首《忘情水》里破碎了,飘零了,冷落了。

原来,爱的忧伤,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年龄痴长而减少,不会因为他在艰难的数学题面前骁勇善战而湮灭。

数学老师的卡带录音机里,除了《忘情水》,还有周华健的《花心》《朋友》,还有张学友的《吻别》。难忘的是粤语版的黄凯芹的《晚秋》,起先没听懂,只觉得旋律好听。后来,找来歌词,抄在笔记本上。“曾停留风里看着多少的晚秋,如何能跟你说别潇洒地远走,含愁凝望你要分手是时候,那心间多少泪水未让流……”《晚秋》这首歌总让我想起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境大抵这样,天地空阔,人间离别。而我那时,也即将面临升学,离别在即,心上一片晚秋的风和叶。

谭咏麟的国语版《水中花》从数学老师的卡带录音机里飘出来时,我觉得我们那个四合院的学校一下子沉到了秋霜里。我曾借着提问的名义,到数学老师的单身宿舍里,老师解惑完了,我还不舍得走,因为我想借走那盘有着《水中花》的磁带。后来,辗转从同学那里抄得《水中花》的歌词,当数学老师的单身宿舍里那句“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传出来时,全世界都在露水秋霜里寂静下来。我捏着歌词,远远地跟着哼唱。“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唱到最后一句,总是一声叹息。莫名喜欢“仿佛是我”四个字,觉得将来要是成为作家,要用这四个字做笔名。

1993年夏天,攒了一小卷金银细软,跟堂姐去隔壁的那个小镇买磁带,堂姐还打算买“小虎队”,可是,满大街已经飘荡着草蜢乐队的歌曲《宝贝对不起》。“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已,宝贝对不起……”虽然到处都是好听的歌曲,街上卖音像制品的商店,家家都把音箱调到能覆盖所有人耳朵的位置,草蜢乐队的歌曲依然能从万千歌喉之间脱颖而出。我们要不要也买一盒“草蜢”?

我们翻出“草蜢”的磁带来,看封面,三个男人,头发长短不一,又黑了点,堂姐有些怅然:有二十五了吧,这么老!

是的,“小虎队”是十八岁,是翩翩白衣少年;而“草蜢”是苍老的二十五岁上了,是已婚的苦闷大叔。

我们没买“草蜢”,却经常听到“草蜢”。那一年,好像所有的卡带录音机都在放《宝贝对不起》,所有的男生都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道歉着。听得多了,我们没抄歌词没倒带子练习也会哼出《宝贝对不起》。通常在下雨天,上学路难走,我会哼着“雨下不停雨下不停心情也不定”。

磁带的价格,起先是十块钱一盒,后来买多还价,七块钱一盒,再后来五块钱一盒也能买到。盗版带泛滥时,在庙会的大集市上,“十块钱三盒”的字样用毛笔粗粗写在牛皮纸盒上悬挂着,招揽生意,磁带摊子边围着厚厚一大圈挑磁带的人。

似乎所有的人,都需要情歌来陪伴,好从容度过世纪末的光阴。

1993年春晚,毛宁登台唱《涛声依旧》,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搭着白围巾,电视机里外的所有观众被倾倒。“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蔚蓝色的灯光斜斜射下,幽蓝幽蓝的舞台仿佛是沉浸在月色水气里的客船,毛宁的声音清远纯净,像从峡谷里飘出来,似乎把所有人身处世纪末的忐忑、彷徨、怀念都一桨一桨地给荡出来了。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一杯浊酒尽余欢。怀着对新世纪的期待,又弥漫着世纪末的眷恋与怅惘情绪,月落乌啼,涛声依旧,只是,这一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徐徐靠岸的新世纪的客船?

没想到,《涛声依旧》竟然也打动了我们学校那个私塾出身的古板严厉的老先生。老先生教语文,一副旧式做派,全校学生以不成为他的学生为幸。那一年,全镇组织文艺汇演,学校郑重以待,选拔精兵强将,安排老师组织排练。《涛声依旧》作为头牌节目,更是得到全方位的指导。卡带录音机被拎到排练教室,先放几遍毛宁的《涛声依旧》,老师和学生都需要感受感受。老先生也来指导了,他指导那个梳着三七开发型的我校“毛宁”。他打断“毛宁”的歌声,亲自张口示范:“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老先生示范的时候,喉结在皱纹牵扯的皮肤下滚动,连着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像走路不稳似的,跟着瑟瑟颤抖。

鳏夫多年的老先生,把四十年前的年轻嗓子艰难借来,唱着“无助的我,已经疏远了那份情感”,我看了不知道是该配合上严肃认真的表情,还是放任自己的哭笑不得。老先生唱着,动情地伸出右手,展开长长的胳膊。我心里替他着急,怕他迢迢深入音乐情绪的腹地,一手触摸到自己的命运。他鳏夫多年,我想当然以为他确实早已疏远了爱情,疏远了那些爱与哀愁。

我那次没唱歌,是朗诵诗歌。老先生指导完了《涛声依旧》,开始指导我朗诵《沁园春·雪》。我不想朗诵,巴不得排练赶紧完,演出赶紧完,我还要回家去维护我的卡带录音机。

我从远房堂哥那里学来很多养护卡带录音机和磁带的知识。其中就有如何清洗卡带录音机的磁头:当磁带转动,传出来的歌声不够纯净时,说明磁头有灰尘和细菌了,需要用棉球沾酒精来轻轻擦拭。我们家没有酒精,我就到厨房里倒了白酒来清洗磁头。

新磁带刚买回家,怕带子紧了,一般先按快进键,让A 面和B 面的带子先跑几趟,这有点像上体育课时,先扭扭脚扭扭腰活动一番筋骨。梅雨天结束,我都会把磁带拿出来给太阳晒晒,然后一盘盘收。收磁带时,会把磁带拍拍,抖落里面的灰尘。那时候,一盘盘磁带在手里,随着手掌摇动,咔咔地响,像是秋天的田野,大豆成熟,一粒粒豆子在豆荚里调皮滚动。

我捧着一纸盒晒过的磁带,像捧着一片辽阔的秋天的田野。

有一段时间,被堂哥传染,喜欢听潘美辰,看照片,分不清潘美辰是男是女。《我想有个家》翻来倒去地听,结果把带子都听绞住了。按停止键,取出带子,天啊,拖出牵肠挂肚、缠绕打结的一堆黑色胶膜带。慢慢理平胶膜带,用圆珠笔插进带齿的磁带圆孔里,旋转圆珠笔,绕带子。

还有时候,卡带录音机唱得时间太长了,机身发热,工作不力,把带子卡在机子里。用圆珠笔尖,用筷子,用父亲工具箱里的起子,最后艰难扯出来,带子还是断了。怅恨不已,不甘心,跟堂哥学着接带子。但补接过的磁带,元气大伤,再用时,按下播放键,磁带一走到伤口处,就历劫一般,音箱里传出洪水地震般的轰轰声。

1993年12月,“小虎队”中的小帅虎陈志朋退伍归队,阔别两年,“小虎队”重聚舞台,亿万粉丝含泪狂欢。

1994年春,我和堂姐分道扬镳,她继续追她的“小虎队”,而我早已移情童安格和姜育恒。

我有一闺蜜,她家境甚好,桌边的港台流行歌曲磁带垒起来比书还要高。那时我和她经常互借磁带,但显然,我是入超的。我对童安格和姜育恒的迷恋,就是从她那里开始。

姜育恒的《再回首》,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一首两首的,听了不过瘾,于是拼命攒零花钱,买姜育恒和童安格的专辑来听,感觉像是终于拥有了一个男人的全部。

在中考之前的那半年里,是姜育恒和童安格的歌声,陪我度过那些挑灯夜战的冲刺时光。

小眼睛的姜育恒,戴着眼镜,像我的数学老师一样,内敛忧郁。《再回首》《驿动的心》《梅花三弄》《跟往事干杯》……1994年,街上的音像店里,已经能轻易找到他的专辑《一个人》。《一个人》,把一个忧郁王子的忧郁,演绎到极致。在早春的凉夜听《一个人》,世界愈显静寂无声,只有潮润的夜气像古老的呼唤,从打开的玻璃窗外渗进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枚千年万代的化石,又寂寞又冰凉,面对着亘古辽阔的荒芜。

“一个人,摆过了多少前程。一个人,付不尽沧凉一生。一个人,扛起了多少辛酸……”我听着姜育恒的《一个人》,感觉像是一枚化石对另一枚化石的凝望,我们都是同属遥远而古老的寒武纪。

在姜育恒的歌声里,我仿佛看见苍苍凉凉的前世,总忍不住要掩面而泣。

然后,童安格张开炽热怀抱迎面走来。童安格的歌声里有朝阳,有光,有暖,有清澈嘹亮的鸟啼。

我沉迷于姜育恒的歌声,又时时为童安格的歌声所陶醉。以至,有段时间,我的卡带录音机上只放两盘磁带,一盘童安格,一盘姜育恒。两盘轮流放,我在两个季节之间踟蹰。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耶利亚女郎》《花瓣雨》《把根留住》《再回到从前》……随磁带而来的,还有童安格的半身像,头发卷卷的,额前垂下几缕来,还有他留着短短胡子的模样,有一点沧桑,一点风尘,像从沙漠尽头、夕阳尽头荣耀走来。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明天?明天?在二十世纪末的九十年代,明天那么令人惆怅。是世纪末的惆怅吗?是世纪末的感伤吗?在童安格的歌声里,我聆听着失恋者的歌谣,像是被传染着,自己也跟着失恋,朝朝暮暮地失恋。

失恋也多么美丽啊,如果有这样的歌声来诠释失恋。失恋像QQ 糖,是充满弹性的凉与甜。

2018年夏天,在威海,听张学友的演唱会。张学友老了。威海的风好大,张学友一人站在台上唱《想和你去吹吹风》,风把他的声音吹跑了。在威海体育场,荧光棒挥舞,万人欢呼,我心里忽然想起童安格。

十二年之前的2006年,童安格在北京展览馆举办演唱会。2006年,我的生活慌乱潦草,卡带录音机早已被弃,成为还没收藏起来的古董,我何曾想起去听童安格的演唱会。

曾经,我以为童安格会和卡带录音机一起,一直陪伴我成长,一直一直,唱着爱与忧伤,给我听。若干年后,我正经恋爱,问恋人:你喜欢童安格吗?他答喜欢。我说:好,我们一起听童安格。

童安格和姜育恒,实现了我对男人的全部想象。如果说男人生命里一定存在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月光。那么对应一下,在女人的生命里,最完美的是分别拥有姜育恒和童安格。童安格的歌声,是堂前繁华照眼,燕语呢喃;姜育恒的歌声是后院古琴悠扬,僮子焚香。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还是可以迎着风,随意说说心里的梦……的梦……吹吹风。”黄海之上吹过来的风,有一种磅礴的凉意,将我盛大淹没。我在张学友的歌声里,泪眼迷蒙,想起在昏黄灯下做题的少女时代,童安格的歌声潮汐似的,在耳边去复来,来复去。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明天复明天,童安格如今杳然在大洋彼岸,卡带录音机已经被00 后的少男少女视为无法辨识的怪物。你的沧海,我的桑田,那么远,那么远啊——吹吹风吧。

1994年秋天,告别小镇,去小县城上中专。坐中巴车,嘟嘟嘟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掺夹着车厢里嘈杂的方言谈笑,覆盖过司机播放的那年春晚江涛演唱的《回家的人》。车窗外,小镇,江水,青草长堤,卡带录音机播放的童安格和姜育恒……一一都在身后了。

在中专学校,住三楼的女生宿舍,宿舍里只一盏灯,明灭有时,不由我们控制。除此之外,我们跟电就没有了任何联系,卡带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那绝对不是中专女生宿舍的配置。许多个中午和黄昏,学校的大广播播放校园民谣《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同桌的你》《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1994年,郑钧的专辑《赤裸裸》发行,沉寂的校园忽然被摇滚《回到拉萨》给撬开了口子,感觉有光和电携带着烟尘滚滚,在男生之间奔突燃烧,大风吹过山头,尘土飞扬。“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烈焰灼身,就要灰飞烟灭——青春像秋千,荡了若干年,忽然荡到了最兴奋又最危险、最不安又最刺激的高处,一颗心在郑钧的歌声里悬空着,摇摇欲坠。

直到齐豫的《橄榄树》来慈悲搭救。当齐豫空灵悠远的声音和着暮色在校园飘荡时,我想,我是不是也要来一次远行,或者是一次流浪。“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我在家和学校之间流浪。在学校,没有魁梧的卡带录音机,没有独处听歌的小房间。周末回家,妈妈跟我说,卡带录音机听戏听不了啦,动不动就绞带,也许是我从前在家听歌太多,也许是我离家后妈妈听得太少。卡带录音机尘满面鬓如霜,寂寂退守在不碍事的桌子底下。

年底,表姐结婚,嫁妆丰厚。在她的嫁妆里,我看到彩色电视机,看到 VCD 影碟机。今后她听歌,将用光盘播放,还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图像。江河滔滔,不舍昼夜向前,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伤。

在中专学校,许多个晚自习结束之后的深夜里,睡不着,想听到来自校园之外的声音,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同寝室的女生,有人买了袖珍收音机,在晚上九点、十点的那个时间段里,呲呲地调频之后,锁定某个音乐台。我那时节衣缩食买了一个随身听,没有电,买电池。日子很快就捉襟见肘,因为磁带靠电池供电实在太费电。有时候,邓丽君唱着唱着,忽然就歇了气,电池没电了。用过的电池不舍得扔,有人说那电池再晒晒,还可以再用的,于是我攒了一小篮的旧电池。晒过的旧电池再用,常常也只唱到两三首歌就彻底偃旗息鼓。

1995年的初夏,我们在寝室里已经支起了学校统一分发的蚊帐。湖蓝色的帐子,若有微风吹拂,帐纱飘扬,一整个女生寝室仿佛仙境,真是梦幻。那一回,我的随身听没电了,又睡不着,于是听室友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一段歌曲播放完毕,主持人低沉忧伤的声音响起:台湾著名歌唱家邓丽君小姐,因哮喘病发医治无效,于5月8 号在泰国清迈离世,享年42 岁……

什么?我倏地弹起来,扒开帐子,问室友:今天几号?

那天是1995年5月10 号,我在闭塞的小县城,直到邓丽君去世的第三天,才知道她离世的消息。

那一晚,我就那样茫然地靠在床头,久久不眠。《小城故事》《甜蜜蜜》《我只在乎你》……邓丽君是住在我身体里的一个小女孩,替我唱着温馨的、甜蜜的、忧伤的小情歌。

深夜,残月照窗,室内幽暗迷离,室友们大多已进入恬静梦乡。收音机里,邓丽君的歌声低低的,晚风似的,在湖蓝色的纱帐之间萦绕:

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从此和你分离。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底,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

我的泪水下来了。我在心里轻轻道别:我的爱人,再见——再见。

再见!我已经18 岁,已经成年。再见,我的想入非非的少女时代!

再见,卡带录音机!

大街上的音像店里,VCD 影碟机终朝播放光盘,彩色电视机上播放玉女杨钰莹《等你一万年》的MV。印着“情歌大放送”字样的磁带,挂牌清仓甩卖……

“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从此和你分离。”

再见,我身体里居住的那个青涩的小女孩。明天我将继续长大,世界不再有邓丽君。

再见,即将要走完的二十世纪,和情歌唱不完的90年代。

一个世纪最后的歌声,伴同着一个少女从青涩走到怅惘,他们是已经散到了风里的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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