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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原乡

2021-11-11杜静汐首都师范大学

延河(下半月) 2021年7期
关键词:沟壑山头奶奶家

杜静汐(首都师范大学)

一座山和一座山,一个村和一个村,开车行走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了。记忆中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如同鲁迅阔别二十年再回鲁镇,我也十四年没有回乡了。路旁,野草肆意地长,不记得有那么多树横在地上,生了很多杂草,长长的倒伏在地上,却说不清像水草还是旱草。一条干涸的水渠因为雨季的洪水已经冲塌,拖了长长的沟壑。我们开车绕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奶奶家脚下。不同于来时路上看到的干旱赭黄,老居坡下的树拔天的长,枝干在空中盘旋拧绕,遮天蔽日,一股阴森之感。对面山头种着的洋芋,因为坡陡,努力地把根扎深,太阳把土晒成了干白色。两山中间隔着一条沟渠,岸上是红褐色,夹杂一些金黄色的碎石粒。十几年过去,沟壑纵横幽深,裂缝遍布,让人不敢接近。爷爷和刚放驴回来一个老汉攀谈开来,大家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一双黑色的手纳布鞋上面沾满了泥,白色的运动汗衫灰色的裤子,牵着一头驴与爷爷拉起了话,驴的眼睛忽闪忽闪,在它湖水般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了六七岁的我。老汉笑着问我是谁,知道我的名字笑的更大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不曾走出大山,没想到我已经这么大了,笑起来脸上好似能挤出泥巴。我抬头看空中错综的树,日光使我聋了,山风不断袭来。耐不住这平滩阴森荒凉,我与爷爷匆匆上坡。

一地都是那么寂静了。驴没有叫,狗是三个、四个的趴在地上,太阳独独的在空中照着。坡底下依旧住着人家,左侧人家的土院子踩得硬硬实实的,是农村的干净。环卫工人在树影下一阵清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细腻清闲,又萧瑟落寞。那个磨盘还杵在靠近奶奶家这边,小时候我蹲在坡头就能看到底下大人在磨米磨面,上面放了一个笤帚,已经磨成弓形,也用了十几年了罢。我们惊动了院里的一条黑狗,它汪汪大叫,叫声传到了对面的那条沟渠,回音又逼回来,显得更加空旷幽深。一个小孩突然跑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发现不认识又匆忙跑进屋。奶奶家的老院子已经破破烂烂,留给一家更老的邻居住着算作照看房子。他们一生在这个地方,一刻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他们用自己的脚踏出了这无数的沟壑,却永远走不出这无数的网。

第二天去亲戚家,吃早饭的时候,男人圪蹴在窗前石碾盘上,呼呼噜噜吃饭了。饭是荞麦面,汤是羊肉汤,海碗端起来,颤悠悠的,比脑袋还要大。半尺长的线线辣子,就夹在二拇指中,如山东人夹大葱一样,蘸了盐,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噜噜地流下来了。窗眼里有一束阳光在浮射,脸庞黝黑的婶婶正磨着黄豆,磨的上扇压着磨的下扇,两块凿着花纹的石头顿挫着,黄豆成了白浆在浸流。我与爷爷蹲在地上捧着瓷碗吃饸络看着他们。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高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上一辈人要是不走出去,我大概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与黄土地一起生老残息,疲惫于此地的世俗,喧嚷与愚昧。

吃完饭与爷爷爬到窑洞顶上吹风,总有一阵温柔的风能为我解忧。站在山头随便一望,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开,悄悄地败。四面的山峁上,弧线的起伏处,犁地的人和牛衬在天幕。深深的犁沟,像绳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紧里套,末了,就停驻在山峁顶上。

晚上爷爷睡在之前的老房子,我旁边睡着照看旧居的邻家老奶奶,大家都叫她洪德娘的。老妪骨瘦如柴蜷缩在那里,鼾声震天。实在睡不着,我拥被坐着,听着夏日的晚风,伴着老年人特有的鼾声,思绪在过去和现在穿梭。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那晚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夜静,整个村庄都入眠,黑夜吞噬了人家与炊烟,只有房子后面的山头,以一种宽厚慵懒的姿态,环绕着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夜,星宿漫天,月光如泻,房屋侧旁枣树的影子投下来,像是铺满了或浓或淡的云。爷爷奶奶在院子铺了长长的凉席,天井里开着夹竹桃,爷爷偶尔还会光个膀子吹笛子,我抱一个插着勺子的西瓜,屋里传出来震耳欲聋的京剧。我突然想到,原来很小的时候,爷爷耳朵就已经不好使了。

那些躺在凉席上的日子在我脑里已经模糊,只记得满天的星宿,深蓝色的天空,长长的银河一直垂在山茆正上方。经过奶奶家再走一段路,是另一家人的院子,他们把纳凉的小院修到了里侧,山头突然陷进去一个正方的小院。院里正中生着树,是一棵枣树和一棵小果树。还有石头做的桌凳可以休憩。有时不是这样顶好的天气,月亮会从云里出来,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状月,小果树的树干与山头映照在月色下,像石印的图画,四周好像罩上一层薄纱,各种花木的影子印在一起,深深浅浅的。是我心中最美的朦胧图画,以至于我想爱情也该是像每晚山头的朦胧,华枝春满,蔚云蒸腾,树顶上透出星星淡淡撒的光。后来受了伤才知道还有小果的酸涩与青枣的草木清雅。思绪渐渐飘远,不知月高几时,我沉沉睡去。

晨起,一大早五点,爷爷便翻过那个山峁过来叫我。这是我们计划扫墓的日子。清晨的乡村满是雾气,青蛙卵和腐臭的水草味弥漫在山间阴深的沟壑中,我们行走其间,仿佛要被这个十几年年裂的越来越大的沟壑吞噬,一阵惊悚恐惧从脚底升起。故乡变得更像震悚的荒野,荒凉,旷冷,让我感受到近乎窒息的压抑。终于爬上沟壑,到了一个山谷底平洼,清晨的谷底薄雾雾蒙蒙,阳光斜穿过空气中的小水珠,仿佛置身最美的田园,陶公笔下也不过如此。

跟着爷爷,看到他一个疲惫的躯壳走在世俗的故乡山川,内心突然变得澄澈明净,对故乡山川怀有深厚的情意,只管自在冥想于古往今来之间,并不去关怀世间的喧嚣烦扰。如一片树叶归之故乡,这曾去远方游荡的魂灵,威严而充实地沉溺在这眼前的人间。与爷爷爬了一个陡坡,没什么人踩,完全没有路迹可寻,爬了足足快一个小时才到了山头。这里的高原,两侧陡,中间是却一片平地,我还在他后下方爬坡,爷爷用拐杖敲了一颗果子下来,高原上的山峰猎猎,风吹得他的旧式白衬衣鼓起来。爷爷迎着风,弯腰捡起果子。树也老了,结的果子又硬又小,不能吃了。老树根巍然屹立在高原上,显得更加的荒凉。前方一个高地陡然出现,祖坟到了。

山花,澄黄如同华美的庆典绢布,绵延在深幽的沟壑中。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只有这一片祖坟开满了黄色的野花,一簇一簇的将祖祖辈辈烘衬在一起。爷爷拔了一株野花摆在一个墓前磕了几头,我赶紧跟着磕头。磕了一圈,爷爷跪在一个坟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打扰他,便默默地走远。虽是早晨七八点了,但还不是很晒,花草上还都披着露珠,额头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土。远处是广漠的团块状高原,云很高,吹着高原上猎猎的风,看着两侧陡落的峡谷,砖红色的沟壑纵深,一阵惊悚又从脚底升起。索性坐在草上看故乡山川,对面山腰已经有人赶着牛上山种地,两座山头中间陡落一个幽深鬼魅的红褐色峡谷,牛和人一会就映在山头了。对面的那座山印象深刻,小时候,千禧出头农村吹退耕还林的风,大家都种柏树,种黄芪。我到处蹦跶,找一种叫马奶奶的植物,吃起来甜甜的,现在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

回头看爷爷头发已被染白,祖先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他还高,他是老了又归来,不再有去时的昂然,脚步蹭蹬。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他,他说:“以前离开这里时,这里是养牛的草原,而今学生代替了羊。”聪明故乡的愚昧,高贤故乡的世俗。和爷爷坐在山头上,想山之沉默,看孤鸟轻飞,白云飘去。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高照在原上,又不是青翠的田园风光了,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灰白而浑浊,茫然而莫测,呈给黄土下紫色的灵魂。然后,我们忘记曾在远方。然后,多年后,我们死在故乡。

故乡。陕北的土是沙质的,墙上生出的绿苔,春天里发绿,绿嫩得可爱,夏天里发黑,黑得浓郁,秋天里生出茸绒,冬天里却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河滩上,沟畔里,在窗前的石磙子碾盘前,在山与山弧形的接壤处到处都是枣树。它似乎长得毫无目的,太随便了,太缓慢了,春天里开一层淡淡的花,秋天里就挂一身红果。

春到夏,秋到冬,或许有过五彩斑斓,但黄却将这里统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归复于黄土的颜色。这片土地上有依旧固守家园的亲人、一片熟悉的树林、一条幼年时跨过的溪流,一个幼时爬过的山坡,甚至仅仅是一阵犬吠或一声鸟鸣。离乡的汽车上,倚着车窗,看万里平畴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农捏起一把泥土,仔细端详,瞬间感动的涌出眼泪,为这黄土地涌现许许多多的遐想。想起它的过去,它的未来。望着莽苍的大地,野花过草原,再看一眼。北辄到南辕,来时路远,离家难免,再多看一眼。一个人能有多少秘密,才能够巧妙地度过这一生,这沉默敦厚的高原上,三步两步就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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