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写作者的普通写作
——在《如果来日方长》研讨会上的发言
2021-11-11刘醒龙
□ 刘醒龙
非常感谢各位就《如果来日方长》这本书说了如此多的肺腑之言,对写作者来讲,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全新探索的过程。《如果来日方长》这本书,最重要的尝试就是抛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作家身份。所以这本书对我来说,不是作为作家写的,是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一位父亲,一位爷爷,一位邻居,一位街坊,是以所有日常生活中的身份,包括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样的身份写出来的。封城那一阵,老记着自己是个作家,是不道德的。
疫情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惑,但是也给我们提供了极其难得的审视我们自身的机会,特别是关闭离汉通道期间,很多事情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研究,只能依靠个人的基本品质即时判断。武汉战疫,对全中国是一次闭卷考试,对每一个生命个体也是一次闭卷考试。在这本书里,大部分文字是自己作为普通人一天天慢慢积攒起来的,积攒到后来就成了这么一本书。如果有谁在这本书里面读出一个作家的影子,那就是这本书的一种失败。我非常尊重自己在疫情之下自觉的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样害怕,像普通人一样焦虑,像普通人一样热爱,像普通人一样勇敢,像普通人一样缺少防疫物资和日常用品,像普通人一样四处找寻一只口罩,或者一小瓶一百五十毫升的医用酒精。刚才各位谈到很多,我特别的感动,在写这本书的过程当中,如果还有一点点思考的话,那是因为在我内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是有一群特别的历史中人在伴随着我写这本书。
二○一○年夏天我去新疆,在博尔塔拉博物馆,从解说词中读到一个词,令人先是毛骨悚然,接着又由衷钦佩,之后更感觉到汉语作为母语无比的深邃壮丽,这个词是用来描写一种特别的女人。清王朝时,为了西部边陲的稳定,朝廷安排八旗子弟轮番去那边地镇守。我有点不记得,最早去的是镶黄旗还是正黄旗。反正这些人出发前,说好两年就换班。然而,朝廷也知道这些人去了就去了,不可能再派人去换。留在伊犁一带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兵士,为了让他们在那边扎下根来,清王朝在他们东北那一带收拢了一批声名不大好的女人,送过去与他们婚配成家。这些寡妇、妓女,或者是其他身份不确定的女人,步行几千里,从自家的老窝子一直走到博尔塔拉,走到伊犁。博尔塔拉博物馆的解说词中,用“义妇”来形容这些女人。看着这个词,整个人当时太震撼了!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时,我一直在回想这个词,一千多万武汉人,绝大多数没有去过博尔塔拉,没见过这个词,但内心里的震撼何尝不是一样的?作为普通家庭,关闭离汉通道一周左右,听到一些不确切的消息。面对真假难辨的消息,全家人心情异常沉重。在《如果来日方长》中,我写了一段文字:毫无疑问,武汉战疫是史诗级义举……在键盘上敲这段文字时,自己的双手和十指,乃至全身就在颤抖。武汉战疫,说起来都是些日常生活相关的事情,背后却是满城人的赴死之心。这也是疫情中武汉人的伟大所在。看看后来的世界各地,这种赴死的义举,有哪座城市做到了?
也只有武汉这座城市才能体会“如果来日方长”中的“如果”,如果没有“如果”了呢?二○二○年度中超联赛最后一场比赛,由武汉卓尔与杭州绿城争夺最后半个保级名额,结果武汉卓尔以一粒点球胜出。比赛结束后,武汉当地的媒体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新闻标题:我们活下来了!让许多武汉人闻之热泪盈眶。相比之下,杭州绿城的失望,纯粹只是一场球赛的失利。对武汉卓尔来说绝对不只是一场球赛,这支球队成功保级所展现的是一座城市的死而复生,是这座城市又有了说一句“来日方长”的资质。
武汉恢复城市秩序一年多了,当地朋友中的不少人像我一样,只要身体有一点点不舒适,立马就会拿着杯子冲上一杯连花清瘟,一口气喝下去。疫情之下,连花清瘟与其说是一种良药,不如说是成了我们最好的陪伴。武汉封城战疫与真刀真枪的战争不一样,在更高的层级上,所需要的不是火力支持,而是精神上的陪伴。很多时候,一句温情的关怀远远胜过十万愤怒的鞭挞。《如果来日方长》所有的文字,是用来表示对一切关注过武汉疫情的人的致谢,包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整个社会,也包括我的朋友、同行,更包括我的邻居、我的街坊、我的家人,特别在苦痛时刻即时带给我数不清快乐的小孙女!
再次向与会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