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诗歌边地书写中的生态意识
——以于坚、沈苇为中心
2021-11-11马春光
□ 马春光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
19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在告别了1980年代运动化、集体化的写作状态后,进入一个多元化、个人化的写作时期。在这一宏观背景下,诗坛由现代都市中心向地域性的边缘扩散,云南、西藏、新疆、青海等文化地理意义上的边地呈现出诗歌创作的持续活力,“基于边地的诗歌书写”构成一个值得关注的诗歌现象。如果说1990年代之前诗歌的边地书写有特定的写作重心,它们或倾向于对民族风情和地域文化的展示,或颂扬人们改造极端自然环境过程中的主体精神,那么这种书写模式在1990年代以来的诗歌中发生了转变。其中,于坚的云南书写和沈苇的新疆书写具有某种典型性。他们有不同的问题意识、书写面向和艺术气质,云南和新疆边地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在他们的诗歌文本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然而两位诗人书写了相似的生态问题并表达了共同的生态意识。于坚常年生活在云南,他的诗歌常以代言人的身份书写云南独异的自然景观和文化内涵,以多元的地域性对抗单调的现代性。与于坚的土著身份不同,沈苇出生于浙江湖州,1988年移居新疆,沈苇的诗歌探索是在1990年代的新疆语境中展开的,边地经验成为他必须面对、处理的诗歌内容。移居新疆之后被认为是沈苇“诗歌写作的真正开始”,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明新疆边地经验对他不言而喻的重要性。“‘边地’意味着远离城市与现代工业文明,是万千物种保持勃勃生机的原生态沃土,是展示朴野之美和生态和谐的诗意空间。”通过对两位诗人1990年代以来诗歌文本的细读分析,会发现他们诗歌中自觉的生态意识,他们以敏锐的诗歌嗅觉,植入更细微的边地日常,洞见边地的生态问题并展开诗性的反思,以诗的方式回应时代进程中的问题,并提供了极富启迪性的诗性智慧。
一、 生态危机的敏锐洞见与诗性反思
1990年代中国经济的腾飞深刻地改变了城乡面貌和地方生态,敏锐的诗人捕捉到经济扩张对自然生态的侵害,对生态问题及其根源进行批评和反思。早在1980年代中期,于坚就在《那人站在河岸》中对“臭烘烘的河流”有所警示:“那人的爱情/一生一次的初恋/就在这臭烘烘的河上开始/一开始就长满细菌/口痰和粪便糊在上面/是他自己的口痰/是他的城市的口痰。”在这里,被污染的“臭烘烘的河流”作为初恋的背景,消解了人们心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式的情景相融的美好爱情想象,赤裸裸地呈现出生态环境的恶化以及由此造成的精神困境。在以往的诗歌中,自然山水或者作为人的背景出现,或者被赋予象征化的意义,譬如同样面临被污染而“死去的自然水域”。闻一多《死水》中的臭水沟是主体(时代、国家)情绪与精神的投射,而于坚改变了诗歌的思想路向,他剔除了自然的隐喻枷锁,直接指向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本质。随着1990年代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生态污染成为摆在人们面前的棘手问题。于坚置身云南边地,虽然远非生态破坏的中心区域,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正汹涌地来袭。被称为“云南自然地理标识”的滇池、怒江面临着严重的生态威胁,1996年,于坚的长诗《哀滇池》奏响了滇池被污染而“死亡”的生态哀歌。滇池是云南境内最大的淡水湖,被誉为“高原明珠”,然而伴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和人口的激增,滇池已经面目全非: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 /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 /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 /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这死亡令生命贬值 /这死亡令人生乏味 /这死亡令时间空虚 /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 /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 /我们仇恨战争 我们逮捕杀人犯 我们恐惧死亡 /歌队长 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法官啊 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人们啊 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于坚《哀滇池》)
“湖泊是自然景色中最美也是最富表现力的一部分。它是地球的眼睛;凝视湖中,人能够衡量出自己本性的深度。湖边的水生树木是它周围纤细的睫毛,四周树木苍郁的群山和山崖是突出于其上的眉毛。”然而这一切关于湖泊的美好想象与回忆,已经被无情谋杀。滇池的破坏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创,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的“死亡”,这是一种振聋发聩的自然体验,它终结了传统视野中根深蒂固的天长地久的自然观念,直接导致了人的精神生态的紊乱。“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你是否真有过那些湖蓝、碧蓝、湛蓝/深蓝、孔雀蓝”,在某种意义上,滇池的“死亡”构成中国当代自然生态破坏的一种象征化图景,于坚以高亢的笔调表达了他的愤慨与痛楚。
相对于滇池,位于新疆的罗布泊更加令人扼腕叹息,曾经的中国第二大咸水湖如今成为荒无人烟的大片盐壳。沈苇在诗歌中感叹罗布泊的消失:
那消失的一滴却不再回来 /罗布泊在死去 /移居一个垂危的词中 /——一具词的空壳 //它的死亡 /是道路、城池、驿站在死去 /是胡杨、芦苇、果园、麦田在死去 /是死去的沙漠再死一次!/是时光的一部分、我们的一部分 /在——死——去——(沈苇《罗布泊》)
同样书写湖泊的“死亡”,于坚的声调更加高亢,充满着愤慨与追问;而沈苇的声调则异常哀婉,充斥着凄凉与绝望。两位诗人都敏锐地意识到湖泊的“死亡”给大地、人类带来的深刻影响,他们基于对地域自然风物深沉的爱而喊出了生态保护的最强音。
在以经济理性为主导发展观念的指引下,自然生态在某种程度上被遗弃、被遮蔽,生态危机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积聚成型的。于坚目睹了因城市建设而砍伐一颗棕榈树的场景,他将之视为一个重大的事件:
那一天新的购物中心破土动工 领导剪彩 群众围观 /在众目睽睽之下 工人砍倒了这棵棕榈 /当时我正在午餐 吃完了米饭 喝着菠菜汤 /睡意昏昏中 我偶然瞥见 它已被挖出来 地面上一个大坑 /它的根部翘向天空 叶子四散 已看不出它和木料的区别 /随后又锯成三段 以便进一步劈成烧柴 /推土机开上去 托起一堆杂石 /填掉了旧世纪最后的遗址(于坚《事件:棕榈之死》)
这更像是人类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精神事件”,是城市化的新世纪对“旧世纪”的吞没与掩埋。在于坚那里,棕榈树是具有内在生命的、类似于精神家园般的存在,它的被砍引发内心的强烈悸动。“‘树’的形象预示着隶属于神的世界的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态,是神与人共享的家园感的象征。而现代人则堪称逆神明而动,建造的钢筋水泥的城市世界,覆盖了神所种下的‘众树’。”在这个意义上,于坚以极度克制的、反隐喻化的语言铸造了一个巨大的时代隐喻。
于坚对生态问题的反思,不仅仅是建立在生态破坏的显豁现实之上,他还以锐利的诗歌之眼,洞见日常生活中人与自然关系的细微层面。如在《鱼》一诗中,诗人将钓鱼、杀鱼、吃鱼的过程客观细致地呈现出来,但在这一过程中,人的贪婪、残暴与自然的忍耐、包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们确信 用不了几下 就能制服它 /按下头 抠住腮 /潜伏在日常器皿中的凶器 水果刀杀机毕露 /把那层黑光刮掉 刀子 无比快活地戳进它的肚皮 /我们目睹它收缩 伸直 挣扎 /在最疼的时候 它也守口如瓶 /切它 戳它 把蓄谋已久的革命 施在它身上(于坚《鱼》)
在平静客观的叙述中,《鱼》包蕴着抒情主体激烈的情感诉求,夹杂着因对人类行为的反思而激荡的自审意识。更进一步说,这首诗的价值在于,它如此细腻地呈现了杀鱼这一通常被遮蔽在诗歌书写之外的非诗意行为,就是为了唤醒人类对自身欲望与行为的反思意识,这恰恰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症结。若干年后,同为云南诗人的雷平阳写出《杀狗的过程》,可以看作于坚这一诗歌路径的演进。
于坚诗歌中所书写的生态破坏现象,也是身在新疆的沈苇所面对的。在写于1995年的《春天》一诗中,沈苇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肮脏的春天:“春天从污泥浊水中爬了过来 /从老工厂的废铜烂铁中爬了过来 /拖着一个无与伦比的肮脏的尾巴。”(沈苇《春天》)“污泥浊水”“废铜烂铁”“肮脏”等,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春天,它失却了春天应有的美好。如果说这首诗中的春天尚显笼统,那么在《混血的城》中,一种基于羔羊生命视角的地域书写,裸露了其鲜明的生态批判与反思意识:
从小西门到二道桥,从一种繁华 /到另一种繁华,我的听力拒绝喧嚣 /但我记住鼓声,咚咚咚发自城市的胸膛 /是真正有力的心跳。还有—— /孜然飘香,送来烤肉的尖叫 /一串肉在火上尖叫就是一只羔羊 /在火上尖叫,是一百只羔羊在火上尖叫 /——多少羔羊葬身人的口腹之坟 /“啊,愿你们安息。”我低声默祷(沈苇《混血的城》)
烤肉飘香代表了新疆所特有的地域饮食文化特色,但我们显然不能仅仅从文本的表层把握它的地域性,“地域性并没有掩去诗人对个人及其经验独特性的注视。相反,在很大程度上,地理环境帮助诗人更深入地认知个人经验及其特性。沈苇是一个对生存有着复杂体验的人,而不是抽象地描述一个类型化的地域风物的诗人”。在这里,沈苇的诗歌视角植入了生命体验的内部,并且是在生命共同体的维度来审视地域化的生存图景。或可以说,“多少羔羊葬身人的口腹之坟”将地域经验上升为一种普泛意义上的生命体验,是对羔羊生命特有的敏感和悲悯,包蕴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隐微批判。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抒情姿态,“我”不是作为西域风景猎奇者,而是拒绝了社会学意义上的繁华,将关注的视角聚焦于被“烤肉”(隐喻了典型的新疆地域特色)所遮蔽的羔羊。在这个意义上,羔羊既是实写,又构成典型的象征形式,它隐喻着人类因口腹之欲而疯狂屠戮的各种动物。羔羊包蕴了牺牲、弱小等生命特质,诗歌最后所传达的忏悔意识,正是生态文明建设所需要的生存态度。
不管是对云南边地的滇池、棕榈树等自然景观的生命观照,还是对鱼、羔羊等动物的细微的生命同情,两位诗人由显豁的地域经验出发,上升到对生态问题、生命本质的思考,其中裹挟着或隐或显的生态批判与反思意识。在日常生活、日常事物的细微处甄探时代的症结,揭露时代发展中的生态问题,两位诗人在不同的地域进行着相似的诗歌实践。他们在对生态问题的批判与反思中潜隐着对生态正义的思想诉求,即强调人类对自然生态系统中其他物种的责任,强调人类应当把自己看成生态系统中平等的一员,不对其他物种任意蹂躏摧残。两位诗人在诗歌中表达出对生态正义的自觉捍卫,透射出深邃的生态思想。
二、 生命共同体:诗歌的伦理转向
在现代人狭隘的自然观念中,大地以及其中生长的一切动植物只是有待征服与改造的对象,并由此滋生了经天纬地、人定胜天的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而随着现代生态观念的萌生,人们在吸收古代天人合一自然观的同时,趋向于对生命共同体的伦理认同。受特定地域文化的影响,于坚和沈苇在诗歌中追溯前现代的生命观念与生态意识,或赋予自然以某种神性,或以抒情主体的谦卑姿态与自然万物对话,契合了生态文明理论中生命共同体的伦理诉求。于坚认为:“在云南,山峰、河流以及负载着一切的大地,自古以来一直被当成人崇拜和敬畏着。神灵住在大地之上,而不是天国或者寺庙里。神灵住在青山中、流水上、岩石上、丛林深处、山洞、湖泊之内,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人们天生就知道。即使彻底的唯物主义流行于这个世界,依然没有完全动摇人们对大地的迷信和敬畏之心。”无独有偶,沈苇也曾说过:“事实上,人与自然是一个共同体,如果把树看作是我们的亲人,那么一棵树的死亡也是我们身上的某一部分在死去。”正是这种生命共同体的内在观念,赋予于坚、沈苇诗歌鲜明的生态伦理色彩。
实际上,从1990年代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沈苇内在的生命伦理价值立场,他扬弃了人类高高在上的主宰性,以平等化的态度看待人类之外的一切生命,这是一种潜在的生命共同体观念。“反穿兽皮的鼓。每一个鼓上 /都有一个动物的亡魂 /每一个鼓上,都有一个紧张的时代 /它自成一体并自圆其说 /四周风景委身于它。”(沈苇《鼓·颂词》)兽皮做鼓是漫长的人类社会中自然而然的行为与做法,鼓是人类的发明,它被视为人类对抗自然、激发群体斗志的一种精神力量,诉诸人的主体性力量的高扬。沈苇对这一命题的提出,在不动声色中揭示了人类对动物世界乃至整个世界的操纵和利用,重在反思人的理性力量对自然生命的戕害,诗歌在谦卑情绪和反思语调中,传达了生命平等的伦理观念。
生命共同体的观念是建立在消解人类中心主义的基础之上的,它要求尊重自然生命的本性,弃绝人类高高在上、控制一切的态度和行为。沈苇的《鳄鱼》构成了我们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纠正人类偏见、建构生命共同体的思维起点:
我理解一条鳄鱼的丑陋之美 /在一次兴奋和一次安静之间 /是它对血腥的嗜好 /我们逃避它的嘴和锋利的牙 /但无权冠以“残暴”二字 /它呆在沼泽中,游弋,交媾,杀戮 /正如我们对人间有所留恋 /徒劳地怀着朦胧的渴望(沈苇《鳄鱼》)
在传统文学思维中,鳄鱼具有相对稳定的形象内涵,它是残暴的形象化肉身,甚至被高度抽象为一种野蛮与侵略文化的象征。这首诗很容易让人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其中的鲨鱼就被冠以残暴之名,老渔夫和鲨鱼之间虽败犹荣的斗争被看作人类本质力量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残暴是人际思想观念在鳄鱼身上的投射,它在某种意义上将鳄鱼自身的天性歪曲为人间的某种品质,恰恰是泛化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诗人表达了对人类自身弱点的嘲讽和谅解,而诗人在替人类请求谅解并且承担着自我批评的职责。”沈苇的诗以一种非人类中心的思维、以鳄鱼为思维主体,显示了人类在面对自然时的谬误。
于坚的名作《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在某种意义上与《鳄鱼》秉持着相同的诗思方向:对日常惯性思维的反省,对长久以来形成的词语自动化隐喻方式的清洗。在于坚看来,“乌鸦不过是普通的鸟,也无‘祥’与‘不详’之说,更和‘黑暗势力’扯不上关系,是一代代‘语言的老茧’,不断通过民俗、历史、社会、心理等各种途径把它文化化、形而上学化了,而随着‘乌鸦’这一词语的象征、隐喻化,‘乌鸦’意象也逐渐背负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与恶名”。乌鸦、鳄鱼在人类的认识中“先在”地携带了厄运、残暴等因素,而于坚和沈苇在他们的诗歌中对其进行了彻底的清洗。
对动物隐喻意义的清洗,是为了敞开更本真的动物生命特性,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生命共同体之间的和谐共融。于坚总是以细微的洞察力发掘我们这个时代人与自然之间更复杂的关系,《避雨的鸟》微妙地反思了现代语境中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日常生活中一个戏剧化的场景,揭示了鸟儿与人类之间关系的异化: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于坚《避雨的鸟》)
“我”的希望(飞进我的房间)和行为(撒些饭粒,模仿叫声)遭到了青鸟的拒绝,青鸟在“暴风雨”和“房间”之间选择了前者——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动物对人类的一种拒绝,暗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度异化,青鸟给抒情主体带来长久而深刻的精神震颤。于坚的这首诗与《庄子·至乐》中关于海鸟的寓言故事形成了遥远的呼应。《庄子》讲述了这样的故事,“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代人貌似已经深悟《庄子》“以鸟养养鸟”的观念,但现代工业文明摧毁了鸟儿“宜栖之深林”。在钢筋铁骨的楼群之间,鸟儿失去了家园。
不同于于坚对青鸟的召唤,沈苇选择了与自然万物交流的更主动的方式。与一只蚂蚁的交谈为我们提供了具象化的细微生命图景,同时也是“内宇宙”向自然敞开的某种象征: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沈苇《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三、 生态理想的建构
在经济发展与生态问题的矛盾冲突关系中,新疆、云南等边地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一方面,它们作为欠发达地区,1990年代以来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工业化开发,其中滋生的生态问题令人警醒;另一方面,它们又因独特的自然生态和多样化的历史文化,成为建构生态理想的“原乡”。于坚和沈苇植根于复杂的地域现实,在与现实、历史的对话中尝试建构我们时代的生态理想。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于坚《怒江》)
我看见那些绿色的手指 /为春天之水洗净的手指 /在抚摸大理石一样光滑的阳光 /白色的阳光 像高大的圆柱在它们之间挺立 /并从那儿向高处上升 /直到整个蓝色的穹顶都被撑开 /它们像朝圣者那样环绕它 靠近它 /像是触到竖琴 我看见那些手指在颤抖 /那时我看不见棕榈树 我只看见一群手指 /修长的手指 希腊式的手指 /抚摩我 /我的灵魂像阳光一样上升(于坚《阳光下的棕榈树》)
“手指”是棕榈树枝叶的象形书写,“白色的阳光”“蓝色的穹顶”是在营造一种生态的和谐,而“竖琴”则赋予诗歌一种类似于天籁的音乐性。很显然,在于坚这里,人的高高在上的主体性消失了,他关注到棕榈树的自在性、内在性,“我”和棕榈树之间是一种精神的相互领悟,这是一种“主体间性”。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自然的神奇、自然的威力以及与自然一起燃烧、一起鸣响的那种通电似的震撼,那种个体与生态整体的原始联系,以及对自然神性的重新确认。对诗人而言,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主次的地位关系,自然时时与我进行精神的往复交流,各个生命之间平等交往、互相应和的关系。这是共同体验的生命,人、植物、动物、风、流水、神相互趋近、相互依偎,达乎一体,但又保持着各自的本质。
如果说于坚诗歌的抒情主体是一个上升的通灵者,那么沈苇诗歌中的抒情主体则是一个充满悲悯情怀、在世界万物面前保持谦卑的形象,在《自白》一诗中,背离人群、返回旷野的抒情姿态已然清晰可见: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沈苇《自白》)
返回旷野,是现代人内心深处异常坚定的一种声音。沈苇诗歌中透射出某种独特的领略自然的神力,这是一种难得的精神领悟。体悟到生命个体的卑微,融进浩瀚的星辰和无垠的旷野,正契合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沈苇以自己切身的生命体验汇入这一思想传统,在沉稳笃定的语气中彰显生存智慧。
生态理想的建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生态乌托邦的个人化营造,它的价值在于传递特定的生态观念并给读者以生态化的思想洗礼。于坚和沈苇诗歌对生态理想的建构,并没有太多生态理论的支撑和参照,而是倚重于对地域的长期而深刻的观察体悟和生命体验,在生命经验的浇筑中参透自然万物之间的共生互融关系。在这一意义上,诗人以直观的诗思抵达了生态诗学的中心,这恰恰是诗歌的荣光。
四、 结语:作为方法的边地与生态
注释:
①参照洪子诚《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和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等对“西部诗歌”“新边塞诗”的描述。
②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页。
③王光东:《新世纪以来中国生态小说的价值》,《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
④梭罗著,王家湘译:《瓦尔登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88页。
⑤吴晓东:《后工业时代的全景式文化表征——评欧阳江河的〈凤凰〉》,《东吴学术》2013年第3期。
⑥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0页。
⑦于坚:《正在眼前的事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158页。
⑧沈苇:《植物传奇》,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89页。
⑨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3页。
⑩罗振亚:《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