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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道家思想
——以杜诗用典为中心

2021-11-11尹玉珊

杜甫研究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列子杜诗典故

尹玉珊

唐玄宗时设置“道举”科,选拔道家四子举人,将《老子》《文子》《列子》《庄子》四部道家子书指为考试用书,此举对李白、杜甫在内的唐代文人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前秦苻朗的《苻子》,虽不在考试用书之列,从杜诗中也能看到它的影响。但我们在谈论唐代文化思想对文人创作的影响时,一般认为儒、释、道三者的合力投射于文人群体,只不过各有侧重,而且往往将杜诗作为唐诗接受儒家思想的典范。

目前学界论杜甫与道家思想的关系,往往将之与神仙、道教思想一起谈,而且重心多偏向仙道,不利于客观反映杜甫对老、庄等道家思想的吸收。其次,此前考察杜甫思想时,多从杜甫生平与他的《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阁画太一天尊图文》《幽人》《赠李白》“三大礼赋”等少数诗、文、赋的解读角度,不能全面反映出杜甫对道家思想的吸收。最后,无人从杜诗用典情况切入这一问题。

本文中,我们将杜诗中使用的道家子书典故网罗殆尽,并在《全唐诗》与《乐府诗集》收录范围内考察某一典故在唐诗中的使用情况(涉及到唐前诗歌用典考察时,也全面借鉴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范围内的诗歌),以此作研究的文献基础,详细论述道家子书对杜诗风貌的影响,将杜甫对道家思想的吸收落到实处。这样的方法,也可用于考察李白诗歌中的儒家影响,或用于其他唐代诗人的某一思想考察。从这样的角度读杜诗,无论对于认识杜甫其人其诗,还是认识道家思想对唐代文人的影响,道家子书对唐诗风貌的影响,都能提供一个较好的案例。

一、理趣与野趣:杜诗使用《老子》《列子》典故的情况及其作用

杜诗使用《老子》《列子》典故,指的是杜甫诗集中使用的出自《老子》《列子》两书的词句或故事。笔者参照了叶渠梁在《杜甫诗集典故探义》中的统计数字,但做了更精细的辨别,以便本文的讨论。

在《老》《文》《列》《庄》四部子书中,杜诗引用的《庄子》典故最多,其次是《列子》,最后是《老子》,现存杜诗不见有出自《文子》的典故。另外,考虑到杜诗使用《苻子》典故的特殊情况,笔者将放在最后来谈。

杜诗引用《老子》的典故仅有4个,谷神、天网、守雌与关键不闭,皆为事典。“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出自《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元皇帝即老子,诗歌主要赞美老子庙的建筑与绘画,以三句议论点睛,肯定唐玄宗对老子的重视,表达自己对老子的仰慕;“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梦李白二首》),出自《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诗人因同情李白蒙冤受过,而质疑老子所说的天道;“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赠崔十三评事公辅》),出自《老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诗中以“守雌”称赞主帅谦退,与老子“谦退自守”义相符;“争名古岂然,键捷(一作关键)欻不闭”(《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出自《老子》“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陈鼓应释为:“善于关闭的,不用栓梢却使人不能开。”赵次公以为,杜甫在这里批评李邕不懂开阖之道,因而召祸。

杜诗中,可以确定引自《列子》的典故共有8个,分别为八骏、炙背、美芹、鸥鸟、杞人忧天、察眉、秦青与钓鳌,还有“瓠巴鼓琴”的典故也可能出自《列子》。上述典故,语典有5个,事典有5个(“鸥鸟”事、语兼用)。

“八骏”一典出自《列子·周穆王》,周穆王“命驾八骏之乘”,最后西至昆仑作客于西王母。虽然《穆天子传》也记载有:“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但“八骏”语典,显然与《列子》的关系更为直接。此典杜诗见于“岂有四蹄疾于鸟,不与八骏俱先鸣”(《骢马行》),指良马,借之衬托李邓公的骢马奔驰迅疾。

“炙背”与“美芹”二典,最早出自《列子·杨朱》,此为熟典,兹不赘言。二典见于三首诗中:“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忆幼子》),诗中只用“炙背”的字面意,代指幼子的幼稚单纯;“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赤甲》),诗中借“炙背”与“美芹”,来表达赤甲有山间野趣;“杖藜寻晚巷,炙背近墙暄”(《晚》),这里用“炙背”表现自己抱朴守拙的情趣。上述三首诗中的典故,都没有使用寓言故事的本义,与对野人无知的讥刺无关,皆为语典,仿佛信手拈来。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也使用这二典,但嵇康使用的为其本义,辛辣地将山涛比作无知的野人。

“鸥鸟”一典出自《列子·黄帝》,原文为:“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此典见于杜甫的两首诗:“锡飞常近鹤,杯度不惊鸥”(《题玄武禅师屋壁》),诗用此典称赞玄武禅师超然世外的情趣,恰与原典中“惊鸥”的世俗念头相反;“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白帝城楼》),只用鸥鸟飞舞的景象,起兴春日放舟时明快清新的意趣,似与原典本义无涉。

“杞人忧天”出自《列子·天瑞》,见于杜甫两首诗:“庙算高难测,天忧实在兹”(《夔府书怀四十韵》),“但求椿寿永,莫虑杞天崩”(《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前一首是诗人说自己忧天的必要,后一首是劝刘伯华不必如杞人一样忧天。

“察眉”出自《列子·说符》,说晋国的郤雍通过“察其眉睫之间”,能精准地识别出盗贼。此典见于杜诗“即事须尝胆,苍生可察眉”(《夔府书怀四十韵》),诗中说治理百姓当如勾践尝胆,对百姓才“可察眉”,即深察民情。

“秦青”出自《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故事,见于杜诗“吾闻昔秦青(一作音),倾侧天下耳”(《听杨氏歌》),后一句是说被杨氏歌声打动的人那么多,不独求于知音者,则以善歌的“秦青”比喻杨氏,非常恰当。

“钓鳌”出自《列子·汤问》记载的龙伯之国大人,一钓而连六鳌的事。此典见于杜诗“苍水使者扪赤绦,龙伯国人罢钓鳌”(《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用龙伯国人罢钓,衬托大食刀之神威骇人。

“瓠巴鼓琴”故事,见载于《荀子·劝学》与《列子·汤问》,文本有些出入。《荀子》云“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列子》云:“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此典见于杜诗“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唯《列子》文中既有鱼,又有鸟,与杜诗兼言鱼、燕更契合,所以此典当主要借鉴《列子》。

以上典故,因为《老子》《列子》两书表达方式不同,给诗歌带来的趣味也不同。《老子》多警语,使典的诗歌便呈现出更多理趣;《列子》或叙下层人故事或叙超凡寓言,杜甫用其事典,在抒情叙事的主旨之外,不仅丰富了诗歌的文本层次,而且营造了一种浪漫传说的意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借助于《列子》中的语典,为诗歌涂抹了一层富于历史纵深感的乡间野趣。后一种用典效果,在他对《庄子》典故的使用中,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二、追摹与独创:杜诗使用《庄子》典故的情况及其特点

杜诗引用《庄子》的典故约有60个,分别为鲲鹏、大巫、原宪贫、颜阖、心如死灰、骅骝、伯乐、濠梁、盗跖、骊龙、不辨牛马、郢匠斤、轩冕、醯鸡、豫樟、发硎、唾珠、捶钩、濩落、巢由、洪炉、汾阳驾、樗散、河伯宫、独往、割漆、鹪鹩一枝、剑三千、周宋镡、日车、魏阙、涸鳞、安排、失道、驭风、齑粉、抱瓮、杏坛丈、大庭、具茨、适越、斫轮、削迹、开口笑、虚室(虚白)、忘筌、椿寿、马蹄、满腹、胶漆、五车书、能鸣雁、糁藜、相喣沫、磬折、汉阴机、陆沉、学步、水仙、隐几。这60个典故,共分布在约112首诗中(几首诗中用多个典故),与李白共同使用的仅有4个左右,杜甫首次使用的约有18个,其中在唐诗中成为熟典的约有13个,唯有杜甫使用的典故约有5个。

下文从五个方面,对杜诗使用《庄子》典故的情况详细考察:

(一)杜诗中使用频次最高的典故

《庄子》书中,为杜诗使用频率最高的典故,有骅骝、隐几、鲲鹏、日车、涸鳞、虚室(虚白)、安排、大庭、原宪贫与发硎等。

1.“骅骝”,出自《庄子·秋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骏马名。共见于12首杜诗中,分别为:“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天育骠骑歌》),“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醉歌行》),“世复轻骅骝,吾甘杂蛙黾”(《渼陂西南台》);“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骅骝事天子,辛苦在道路”(《送高司直寻封阆州》),“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骅骝开道路,雕鹗离风尘”(《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雕鹗乘时去,骅骝顾主鸣”(《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奉简高三十五使君》),“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存殁口号二首》),“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马出东壁”(《题壁画马歌》),“去岁奔波逐馀寇,骅骝不惯不得将”(《瘦马行》),诗中“骅骝”皆指骏马与难得的人才。

2.“隐几”,出自《庄子·徐无鬼》与《庄子·知北游》两篇,“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神农隐几阖户昼瞑”,“隐几”者一为南伯(郭)子綦,一为神农,皆为久悟而得道者。此典共见于8首杜诗中,分别为:“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同元使君舂陵行》),“泄云高不去,隐几亦无心”(《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三首》),“市北肩舆每联袂,郭南抱甕亦隐几”(《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隐几看帆席,云州涌坐隅”(《北风》),“佳辰强饭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小寒食舟中作》),“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闷》),“前筹自多暇,隐几接终朝”(《哭王彭州抡》),“荒庭步鹳鹤,隐几望波涛”(《大雨》)。上述八首诗中,“隐几”仅作语典使用、非指悟道者的有第一、四、七首,做语典或兼隐居、悟道的有第三、五、八首,用做事典指悟道的有第二、六首。

3.“鲲鹏”,出自《庄子·逍遥游》,乘气高飞而远徙南冥者。共见于7首杜诗中,分别为:“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泊岳阳城下》),“伫鸣南岳凤,欲化北溟鲲”(《赠虞十五司马》),“鹏图仍矫翼,熊轼且移轮”(《奉赠萧二十使君》),“南图卷云水,北拱戴霄汉”(《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南图回羽翮,北极捧星辰”(《奉送严公入朝十韵》),“鹏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哭韦大夫之晋》)。诗中对鲲鹏的说法不一,但皆比喻奋发进取的意象。

4.“日车”,出自《庄子·徐无鬼》:“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指以日为车,有日出而游。日入而息之义。共见于5首杜诗中,分别为:“仰看日车侧,俯恐坤轴弱”(《青阳峡》),“日车隐昆仑,鸟雀噪户牖”(《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萧飒洒秋色,氛昏霾日车”(《柴门》),“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瞿塘两崖》),“南国调寒杵,西江浸日车”(《官亭夕坐戏简颜十少府》)。在5首诗中,“日车”皆为太阳的代称,属语典。

5.“涸鳞”,出自《庄子·外物》庄周贷粟的故事,指在浅水中挣扎的鱼。共见于4首杜诗中,分别为“早发云台仗,恩波起涸鳞”(《江陵望幸》),“馀波期救涸,费日苦轻赍”(《水宿遣兴奉呈群公》),“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奉赠李八丈判官》),“监河受贷粟,一起辙中鳞”(《奉赠萧二十使君》)。无论是“涸”“涸鳞”“辙鲋”还是“辙中鳞”,皆指受困待救的人,在诗中多指诗人自己。

6.“虚室”,出自《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其义纷纭,大约指保持心室的虚空,方能使纯白独生,无机心。共见于3首杜诗中,分别为:“有时骑猛虎,虚室使仙童”(《寄司马山人十二韵》),“兴残虚白室,迹断孝廉船”(《哭韦大夫之晋》),“虚白高人静,喧卑俗累牵”(《归》)。此典在第一、三首诗中皆为事典,暗喻有道家气象的空明心境,第二首诗中则用语典,指空静的房间。

7.安排、大庭、原宪贫与发硎,四个典故都使用了3次。“安排”出自《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见于杜诗“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非关故安排,曾是顺幽独”(《写怀二首》)”,“安排求傲吏,比兴展归田”(《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都使用《庄子》之义,指安于推移而与造化俱。在《庄子·胠箧》记载的十二个“至德之世”中,大庭氏位居第二。见于杜诗“退食吟大庭,何心记榛梗”(《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致君唐虞际,纯朴忆大庭”(《同元使君舂陵行》),“大庭终反朴,京观且僵尸”(《夔府书怀四十韵》)。诗中皆指淳朴之世。“原宪贫”出自《庄子·让王》,指原宪虽物质生活困苦,但他安贫乐道,精神富足。见于杜诗“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达长卿病,从来原宪贫”(《奉赠萧二十使君》),“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皆用此事典,喻才士处境之艰难,似无安贫乐道之义。“发硎”出自《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故事,指新磨的刀,刀刃很锋利。见于杜诗“遣辞必中律,利物常发硎”(《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掘剑知埋狱,提刀见发硎”(《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原指新磨得很锋利的刀,赵次公称诗中“发新硎”喻佳士之才敏。

以上10典,4个出自《内篇》,《外篇》、《杂篇》各有3个,能读出杜甫对《庄子》三篇并无特殊偏爱。而且诗中所用大多为典故本义,体现杜甫对《庄子》思想的涵泳。来自《庄子》的其他典故很多,在杜诗中或使用2次,或1次,笔者虽做了全面的整理,但不便一一介绍,兹择取其中有代表性者,分类叙述。

(二)唐诗中,或为杜诗首次使用的典故

经过与初唐诗歌用典的比较,可以确定在唐诗中,或为杜甫首次使用的典故,大多为后人所继承,有的甚至成为熟典。如安排、发硎、樗散、削迹、胶漆、杏坛、椿寿、满腹、喣沫、磬折、颜阖、盗跖、齑粉等,其中尤以安排、发硎、杏坛、喣沫四典的使用率最高。

1.“安排”一典,在杜甫之后使用的唐代诗人很多,如韦应物“谁复知次第,濩落且安排”(《答裴丞说归京所献》),钱起“安排常任性,偃卧晚开户”(《田园雨后赠邻人》),还有张籍、白居易、柳宗元与张祜等人,皆在诗中使用此典。当然,韦应物等人使用此典,并不一定是学习杜甫,因为谢灵运在诗中也用过(《晚出西射堂》《登石门最高顶》),但杜诗对此典的推广不能不对后人发生作用。发硎,为杜甫首次使用,后为熟典,如:独孤及“盘根倘相值,试用发硎刀”(《送虢州王录事之任》),“畴昔切玉刃,应如新发硎”(《代书寄上裴六冀、刘二颍》),元稹“发硎去虽远,砺镞心不阑”(《箭镞》),其他还有孟郊、杜牧与陆龟蒙等人。但如“发新硎”这类称法,可能唯有杜甫。

2.“杏坛”,典出《庄子·渔父》:“休坐乎杏坛之上”,指孔子讲学时所坐之处。杜诗见于“空闻紫芝歌,不见杏坛丈”(《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感慨与圣人的不遇,用孔子作比郑虔,明显有推尊之义。此典为杜甫首次使用,后为熟典,钱起、白居易等人都有使用。“杏坛丈”这一说法,则唯有杜甫使用。喣沫,典出《庄子·大宗师》:“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天运》篇亦有此语,指以小惠相及。见于杜诗“寂寥相喣沫,浩荡报恩珠”(《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指他和郑少尹之间的亲密关系,为杜甫首次使用,元稹、白居易也都使用过。杜甫之前,或仅有晋人庾阐诗用过此典(《衡山诗》“陆鳞困濡沫”),只是说法不同。

3.“樗散”,典出《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与《人间世》“散木也”,皆指不材之木。杜诗使用两次:“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萍流仍汲引,樗散尚恩慈”(《夔府书怀四十韵》)。前指郑公潇洒,后指自己不中用,一典两用。之后,刘长卿、杜牧、薛能等也在诗中使用过,同称作“樗散”,皆指不中用之才。杜甫之前,虞世南(《奉和幸江都应诏》“多幸沾行苇,无庸类散樗”)与骆宾王(《久戍边城有怀京邑》“有志惭雕朽,无庸类散樗”)都用过此典,称作“散樗”,也指无用之才,二人前后或有借鉴。

4.“削迹”,典出《庄子·让王》:“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指不见用。见于杜诗“故人还寂寞,削迹共艰虞”(《赠高式颜》),指二人都很落魄不被任用,或为杜甫首次使用,后又有徐铉等人使用过,用法与杜甫同。

5.“胶漆”,典出《庄子·骈拇》:“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见于杜诗“胡为有结绳,陷此胶与漆”(《写怀二首》)。此一义项的“胶漆”指人为地以胶漆等物固着,庄子以为这是不自然的,比喻礼乐对淳朴人性的约束,或为杜甫首次用。后世以“胶漆”代指事物结合得牢固或人物感情亲密,则另有源头,不出《庄子》;椿寿,典出《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是长寿的代表。见于杜诗“但求椿寿永,莫虑杞天崩”(《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指如大椿一般长寿,为杜甫首次使用,白居易也使用过。杜甫之前,可能仅晋人庾阐使用此典(《采药诗》)。

6.“满腹”,典出《庄子·逍遥游》:“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只追求吃饱肚子。见于杜诗“古者三皇前,满腹志愿毕”(《写怀二首》)。“满腹”指鼓腹而歌,这个义项,杜甫之前,可能仅陶渊明使用过(《杂诗十二首》其八),其他人用“满腹”二字皆无此义,而代以“鼓腹”(出自《庄子·马蹄》);“磬折”,典出《庄子·渔父》:“夫子曲要磬折”,指鞠躬,见于“磬折辞主人,开帆驾洪涛”(《遣遇》),杜甫之前有曹植(《野田黄雀行》)与阮籍(《咏怀诗》其八)诗用此典,杜甫之后用人较少。

还有一类典故,在唐诗中,并非杜甫首用,但其说法却为首创,如“涸辙之鱼”。此典,称作“涸鳞”者,首见于骆宾王的两首诗:“涸鳞去照还游海,幽禽释网便翔空”(《畴昔篇》),“涸鳞惊熙辙,坠羽怯虚弯”(《途中有怀》)。杜甫或仿之,见上。称作“救涸”与“辙中鳞”者,首见杜诗,且仅有杜诗使用,见上,其他唐诗中也无“辙鳞”一词;称作“辙鲋”者,见上,杜甫之前仅有萧统使用(《大言》“观修鹍其若辙鲋,视沧海之如滥觞”),孟郊、白居易后续之。

以上10典,6个出自《内篇》,《外篇》、《杂篇》各有两三个,《内篇》所占比例较大。上述诗歌所用绝大多数为典故本义,可见他对道家思想的吸收,而且可见杜甫用典别具一格的匠心。

(三)唐诗中,可能仅为杜诗所独有的典故

翻阅《全唐诗》及唐代诗人诸别集,发现唐诗所用典故中,可能为杜诗所独有的,有周宋镡、剑三千、捶钩、糁藜与马蹄等。

1.“周宋镡”,出自《庄子·说剑》:“天子之剑,……以周宋为镡”,镡,指剑柄与剑身连接处两旁突出的部分,也称剑环,比喻周、宋两国的地理及其对天子的藩屏作用。见于杜诗“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中或用以指自己所谈皆王道,或指诸公对自己谬加奖赏,说法不一。

2.“剑三千”,出自《庄子·说剑》:“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指剑士三千余人。见于杜诗“苍茫城七十,流落剑三千”(《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原文指赵文王剑客多,诗中谓齐、赵为安史乱军所下,士人流落。

3.“捶钩”,出自《庄子·知北游》:“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见于杜诗“应手看捶钩,清心听鸣镝”(《夜听许十诵诗爱而有作》)。原文指捶钩者技艺高超,诗中赞颂许十诵诗技艺之高超。

4.“糁藜”,出自《庄子·让王》:“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见于杜诗“童稚频书札,盘餐讵糁藜”(《水宿遣兴奉呈群公》)。原指藜菜之羹,不加米糁,诗中也是指食物粗陋。

5.“马蹄”,典出《庄子·马蹄》,全篇主旨在于抨击政治权力所造成的灾害,并描绘自然放任生活之适性(陈鼓应)。见于杜诗“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课小竖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秽净讫移床》其二),指学《马蹄》篇以全身保性。《庄子》篇名入诗者,以“在宥”“缮性”“达生”“盗跖”“让王”比较常见,此风大多始于晋宋之后,流行于隋唐。以“马蹄”一词入诗者,一般有两义:一指箭靶,如曹植“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白马篇》),一指马的蹄子或代指马,如杜甫“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其三),尤以后者最多。以《庄子·马蹄》入诗,首出杜甫,之后宋人叶梦得又有“外物委虫臂,全生思马蹄”(《怀西山》),叶氏也许借鉴了老杜,但两句中连用四典,可见他对《庄子》文本的熟稔。

上述5典,在唐及以前诗歌中,就笔者可见的文献范围内,杜甫之外,皆不见有诗人使用。5典中2个出自《外篇》,3个出自《杂篇》,而且其中2个都源出《说剑》。《说剑》篇在《庄子》书中比较特殊,它与庄子思想不相干,被怀疑为战国纵横家或杨朱学派所作。杜甫用典不加抉择,或因当时人并不怀疑(韩愈最早疑其伪),或杜甫不以为意。

另外,汾阳驾、郢匠斤,这两个典故并非杜诗独有,但其说法独特。汾阳驾,出自《庄子·逍遥游》:“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说尧亲驾汾水之阳拜见四位神人。见于杜诗“暂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收京三首》),其他诗人用此典时惯称“汾阳”,而杜甫独称“汾阳驾”,指代天子车;郢匠斤,出自《庄子·徐无鬼》,说的是匠石运斤成风,斫去郢人鼻端的白土。见于杜诗“脱略磻溪钓,操持郢匠斤”(《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其他诗人用此典时惯称“郢匠”,而杜甫独称“郢匠斤”,都指追求知音。上述两典,杜甫之前,也不见有诗人如此称用。

(四)杜诗与其同时代诗歌共用的典故

杜甫用典,与李白、高适、岑参、王维、孟浩然皆有雷同处。杜甫与高适、岑参同用的典故,而且为他们最早使用的,如大巫、大庭、开口笑等,三人不知谁先谁后,或互相学习亦有影响。

1.“大巫”,典出《庄子》佚文,见《太平御览》卷七三五引:“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其所以终身弗如也。”此典见于杜诗一次:“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赠韦左丞丈济》);见于高适诗一次:“方欲呈高义,吹嘘揖大巫”(《真定即事奉赠韦使君二十八韵》)。此前“大巫”仅见于徐陵《同江詹事登宫城南楼》,所用为西门豹治邺典故,源出《史记》,与杜甫等人所用“大巫”典不同。

2.“大庭”,见上文,上古美政代称,高适也使用过一次:“风俗登淳古,君臣挹大庭”(《留上李右相》),之前仅见于嵇康诗(《述志诗二首》其一),或对杜甫等人有影响。

3.“开口笑”,典出《庄子·盗跖》:“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此典见于杜诗一次:“语尽还成开口笑,提携别扫清溪曲”(《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见于岑参诗三次:“长安城中足年少,独共韩侯开口笑”(《喜韩樽相过》),“心知别君后,开口笑应稀”(《临洮客舍留别祁四》),“逢君开口笑,何处有他乡”(《寻阳七郎中宅即事》)。皆用原典之义,指能开口笑的快乐日子。上述三典,在之后的唐诗中,都成为熟典。

杜甫与王维、孟浩然都有使用的典故,有“五车书”,典出《庄子·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表面夸赞惠施读书多,实则贬其驳杂。杜甫诗:“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柏学士茅屋》),王维诗:“张弟五车书,读书仍隐居”(《戏赠张五弟諲三首》),孟浩然诗:“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送告八从军》),皆指读书多。

“驭清风”,出自《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或言列子能借用风力飞行,或比喻列子的超然世外。见于杜诗“相哀骨可换,亦遣驭清风”(《寄司马山人十二韵》),比喻得道成仙。李栖筠《张公洞》:“道士十二人,往还驭清风”,用法与杜甫相似,不知是否有所借鉴。他人诗中此典,多称“驭风”。

李、杜同时使用的典故不多,有醯鸡、骊龙、牛马、抱瓮等。

1.“醯鸡”,典出《庄子·田子方》:“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寓言孔子将自己比作瓮中的小飞虫,对“道”的了解非常少。首见于李白诗:“世人若醯鸡,安可识梅生”(《留别西河刘少府》),此诗大约作于天宝四载(745)。也见于杜诗:“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此诗作于752年或754年,或受李白影响。

2.“骊龙”,典出《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骊龙,传说颔下有千金之珠的黑龙,用以讥刺得车之人暴富之侥幸。首见于李白诗:“海若不隐珠,骊龙吐明月”(《赠僧行融》),这首诗作于开元年间,他初游江夏之时。李白之后,有僧贯休《君子有所思行》:“扑碎骊龙明月珠,敲出凤凰五色髓”,李白或受影响。杜诗:“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渼陂行》),“鸥鸟牵丝飏,骊龙濯锦纡”(《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前一首诗作于752年或754年,后一首作于768年,前诗中指灯光明亮如龙珠,后诗中指龙体如锦,都是景色描写,纯用语典,与李白和贯休二人所用事典不同。

3.“牛马”,典出《庄子·秋水》:“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隔水远观,辨认不清是牛是马,形容黄河河面宽广。使用这个事典的首推李白,见于其诗:“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此诗作于开元十九年(731)。杜甫在两首诗中也使用此典:“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秋雨叹三首》其二),“牛马行无色,蛟龙斗不开”(《雨》)。前首诗大约作于754年,后一首作于766年或767年,可能受李白影响。

4.“抱瓮”,典出《庄子·天地》:“抱瓮而出灌”,抱着水罐取水灌田,不用器械,方法原始。李白首次使用:“抱瓮灌秋蔬,心闲游天云”(《赠张公洲革处士》),此诗大约作于开元年间,他初游江夏之时。杜甫使用两次,“恨无抱甕力,庶减临江费”(《雨》),“市北肩舆每联袂,郭南抱甕亦隐几”(《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前一首诗作于765年或766年,后一首诗约作于769年,可能受李白影响。以上可见,李、杜所用《庄子》典故,同者少,异者多,杜甫或许有学习李白之处,但他本人思想应为主导。

(五)杜诗学习前人诗作用典

杜诗中,与前人共用的典故占大多数。在汉魏六朝诗人中,杜甫用典的榜样比较多,但很难找到直接证据,说他就是学习了某人的某首诗。而在初唐诗人中,如陈子昂、骆宾王与张九龄等人,似乎能看出曾是杜甫学习用典的对象。

杜甫与陈子昂共用的典故,有鸣雁与汉阴机两个。

1.“鸣雁”,典出《庄子·山木》:“杀不能鸣者”,主人杀那只不能叫的鹅来招待庄子。杜诗:“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白帝城楼》),杜甫借此,描写鸣雁迅疾飞翔的景象,寄托春日放舟的意趣。杜甫之前,有很多诗人使用“鸣雁”一典,但唯有陈子昂诗也以雁与鸥对举:“不及能鸣雁,徒思海上鸥”(《宿襄河驿浦》),庄、列并取,明显可见杜甫对陈子昂的学习。但是,陈子昂做事典用,杜甫则仅做语典用,与原典之义无关,两人用法有别。

2.“汉阴机”,典出《庄子·天地》篇子贡“过汉阴”故事,丈人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强调去机心而保持真朴。杜甫之前,唯有陈子昂使用过:“谁怜北陵井,未息汉阴机”(《题田洗马游岩桔槔》),杜诗:“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登舟将适汉阳》),皆认同汉阴丈人观点,不藏机心,子昂云“未息”,杜甫云“永息”,或为杜甫借鉴子昂。

杜甫与骆宾王共用的典故,有学步。“学步”,典出《庄子·秋水》“邯郸学步”故事。杜诗见于“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骆宾王也有:“昔余迷学步,投迹忝词源”(《早秋出塞寄东台详正学士》),皆指模仿别人,用法一致。但此典未必是学骆氏,因为齐梁诗中也多有此典。

又如“膏火自煎”,典出《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漆可用,故割之。”膏火自招煎熬,漆树遭遇刀割,皆因有用。杜诗:“漆有用而割,膏以明自煎”(《遣兴五首》其三),喻仕者有用反损,出处两难;张九龄:“非梗胡为泛,无膏亦自煎”(《自始兴溪夜上赴岭》),反用此典,谓出仕是自寻烦恼。阮籍《咏怀诗》使用此典:“膏火自煎熬,多财为祸害”,萧子显《代美女篇》中也有。杜诗中,这一类与初唐诗人共用的典故还有很多,因为汉魏六朝诗中也有使用,所以不能判断其直接来源,在此不一一赘述。

三、独具只眼:杜诗使用《苻子》的一则典故

《苻子》是前秦宗室苻朗所著子书,它与《庄子》有着比较复杂的关系,被看作是东晋道家子书的代表作。

但是,杜甫云:“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诗中蝼蚁与大鲸的关系却并不敌对。“胡为慕大鲸”?既可做正面肯定解,也可做负面否定解。细味其诗,蝼蚁“求其穴”与大鲸“偃溟渤”,只存在生活方式的差别,虽然生活方式背后也隐含着各自的人生追求,两者存在比较的关系,但绝不是猎手与猎物的关系。杜甫诗中所讲之理,与庄子在《逍遥游》中突出的“小大之辩”有相似之处,但庄子借鲲鹏与斥鴳建构的,杜甫却用了蝼蚁与大鲸。也就是说,杜甫使用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对形象,却建构了迥然不同的新的关系。实际上,《苻子》中的蝼蚁故事,与杜甫诗中的形象更加接近。故事如下:

故事中红蚁从一开始对巨鳌的仰慕与歆羡,转而悟出“冠山”与“载粒”都是适性,因而伏穴不出与遨游江海也不当异。也就是说,红蚁与巨鳌之所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原因就在于两个物种的自然属性不同,巨鳌不必仰慕红蚁的生活,反之亦然。故事中对举的动物形象的关系,与杜诗中蝼蚁与大鲸的关系相似,故事要阐发的道理,也与杜诗一样。《苻子》一书在唐代尚未亡佚,杜甫完全有可能读到,因此在这句诗中露出痕迹,此典也体现出杜甫广博的阅读面。

四、结论

杜甫诗歌用典,不但不回避道家子书,而且喜欢大量地、反复地援引,尤为突出的是他对《庄子》的偏爱,比较特殊的是他对《苻子》的留意。杜诗援引《老子》典故较少,用法也比较单一,注重其思想义理,赋予诗歌以理趣。杜诗援引《列子》《庄子》典故较多,而且用法也比较丰富,给予诗歌的影响则比较多面。例如,杜甫所用《庄子》事典,有自己的独特发明,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挖掘比较罕见的事典,如周宋镡、剑三千、马蹄、蝼蚁与大鲸等;第二,使用常见事典中不太常见的义项,如胶漆、大巫等;第三,同一事典,变换不同的说法,如汾阳驾、郢匠斤、发新硎等。这些事典的创新使用,不仅有助于丰富诗歌的文本层次,深化其思想主旨,而且营造出表达上的陌生感与新奇感,成为诗作推陈出新的有效方式之一。

另外,杜甫所用语典中,除去极少数仅作为“代称”的,如磬折、开口笑、日车等,大多数都参与了杜诗风貌的营造。比如用炙背、美芹描写乡间野趣与天真的儿童,用“鸥鸟”起兴春日放舟的意趣,“瓠巴鼓琴”描写城西陂泛舟时鱼戏燕飞的欢快景象;又如用“骊龙”描摹灯光明亮如龙珠、龙体如锦带,用“牛马”写雨水又大又密,用“鸣雁”描写白帝城楼所见之美景。这些语典大多用于描写自然景象的诗歌中,被诗人巧妙地营造出清新浪漫的洒脱风貌,这种手法可称作“装饰中的天然”。杜甫之所以偏爱《庄子》典故,一因庄子思想的人生关怀,二因其文风的浪漫奔放。因此对杜诗用典的考察,不仅彰示了杜甫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对道家文献的熟稔,也显示出杜诗在“沉郁顿挫”之外对清新自然之美的含蓄追求。

注释:

①《通典·选举三·历代制下》载:“玄宗方弘道化,至二十九年,始于京师置崇玄馆,诸州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小注云:“京、都各百人,诸州无常员。习《老》、《庄》、《文》、《列》,谓之四子。荫第与国子监同。”详见(唐)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册,第356页。

②徐希平:《杜甫与道家及道教关系再探讨——兼与钟来茵先生商榷》一文,对此问题的相关讨论有比较详细的总结,而且提出了鲜明可靠的观点,参见《杜甫研究学刊》1999年第2期。此后,学界对杜甫与道家思想关系考察没有继续深入、高质地推进。

③据叶渠梁的统计,杜甫诗集出典《庄子》多达120条次,为先秦诸子之最。笔者统计,杜甫诗集出典《庄子》60个,不计重复用典的次数,因此与他的统计数据有出入。另外,如“八骏”,叶氏认为出自《穆天子传》,其实与《列子》的关系更紧密;“瓠巴鼓琴”,叶氏认为出自《荀子·劝学》,经笔者分析,应当出自《列子·汤问》;而杜诗对《苻子》的用典,叶氏并未统计出。参见叶渠梁选编:《杜甫诗集典故探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

④郭沫若在《杜甫的宗教信仰》一文中也说过杜甫“对于《庄子》读得很熟”,详见《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188页。

⑤(唐)杜甫著,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45页。另,文中诗句引《杜甫集校注》,皆同此书,仅标篇名,不一一出注。

⑥⑦⑧⑨陈鼓应著:《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0页、第322页、第173页、第169页、第171页。

⑩⑬⑮杨伯峻:《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4页、第67-68页、第175页。

⑪王根林等校点:《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页。

⑫(三国魏)嵇康注,戴明扬点校:《嵇康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上册,第199页。

⑭王先谦著:《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2页。

⑯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最新修订重排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52—453页。另,文中引《庄子》者皆出此书,仅标篇名,不一一出注。

⑰孔颖达疏:“《春秋命历序》:‘炎帝号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岁。’”又《初学记》卷九引谯周《古史考》:“大庭氏,姜姓,以火德王,故号炎帝。”

⑱(唐)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2页。

⑲(唐)钱起著,王定璋校注:《钱起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1页。

⑳使用此典的唐诗非常多,这里仅举其要:“推此自豁豁,不必待安排”(白居易《谕友》),“循省诚知惧,安排只自憪”(柳宗元《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安排未定时,心火竞荧荧”(孟郊《读经》),“还将齐物论,终岁自安排”(张祜《题曾氏园林》)等。

㉑(唐)独孤及撰:《毘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页。

㉒(唐)元稹著,周相录校注:《元稹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

㉓使用此典的唐诗非常多,这里仅举其要:“眸光寒发硎,馆儒养经史”(孟郊《城南联句》),“雅韵凭开匣,雄铓待发硎”(杜牧《分司东都寓居履道叨承川尹刘侍郎大夫恩知上四十韵》),“手戟非吾事,腰镰且发硎”(陆龟蒙《江南秋怀寄华阳山人》)等。

㉔㉙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中册,第874页、第1802页。

㉕(唐)虞世南撰,胡洪军、胡遐辑注:《虞世南诗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㉖㉘㊺㊻湛东飚:《初唐四杰集》之四,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35页、第42页、第9页、第30页。

㉗前一义项也见于《韩非子·安危》:“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后一义项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指百里奚与秦穆公、宁戚与齐桓公的关系。

㉚(三国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13页。

㉛(宋)叶梦得撰:《石林遗书》之《建康集》卷一,叶氏观古堂宣统三年(1911)刻本。

㉜(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册,第3258页。

㉝㉟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0页、第201页。

㉞(陈)徐陵著,许逸民校笺:《徐陵集校笺》,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3页。

㊱(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陈铁民修订:《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页、138页、421页。

㊲(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00页。

㊳(唐)孟浩然撰,李景白校注:《孟浩然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57页。

㊴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册,第1797页。

㊶(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册,第895—896页。

㊹㊺(唐)陈子昂撰,徐鹏点校:《陈子昂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第35页。

㊼(唐)张九龄著,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上册,第267页。

㊽(三国魏)阮籍著,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9页。

㊾《苻子》一书有五个辑本,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与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本为最重要的两个,但是两个辑本都有遗漏,而且文本讹误较多,不能尽善。目前辑文比较全面,讹误较少的辑本,参见拙文《〈苻子〉辑文校正》(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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