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十二章
2021-11-11□老风
□老 风
向藕致敬
本质的时刻即将到来。
面对深秋后的残荷,我看到的是老者骨感地站立。
高洁之美从来不为后果而叹息,残荷是我眼中的榜样:超越那些总能志得意满的时令小蔬,它们宣告藕的时代的开始。
仅仅是藕吗?
是真正沉默在泥土下面的生命。
仅仅是藕孔?
是它们必须学会不被窒息的关于呼吸的哲学。
当残荷暂停通行的赞美,忍耐者应该收获最精美的秋天。
残荷立在深秋,它们等待藕的出场。
它们要向藕致敬!
后麦子时代
阳光参与后,还是大片的麦子更为壮观。
空气在麦芒上喊痛,麻雀在上方欢呼。
麦子熟了,土地可以述职。
毡帽形状的粮仓开始被主人精心维护。
近处和远方的面粉机准备否定每一个麦粒的独立,大家庭似的面粉有着非凡的可塑性。
田野、犁沟、播撒种子的手臂。
冬天唯一能够绿的庄稼,八哥鸟欢叫出人间的收成。
旱烟、农人的脸及皱纹。
当我试图还原这些,我其实已经是面粉机的同盟。
在后麦子时代,生长的过程被忽略。
面粉是一种食粮,从麦穗上走下的麦粒,它们必须磨碎自己,必须重新彼此热爱,然后必须混合。
断垣上的掌印
风攀过断垣,呼啸而去。
初冬下午的阳光调整焦距,我看到一枚掌印深嵌在墙壁。
时光里总有一些烙印,它是无名者留给未来的旗帜。
掌上的生命线长而散乱,虽然生活注定充满艰辛,但平凡者意志坚定。智慧线和事业线已经模糊,这验证了历史档案中永远有一部分内容属于沉默。
它的爱情线被阳光照亮。
我一直相信,真实而生动的爱应该在这样的人手里。
城墙中那些与功名利禄有关的构成,是已经坍塌与风化的部分。
凡举旗者,在冬天请来这里。
看看被阳光照亮的这枚掌印。
黎明的心
任何黑暗,都会有坐在黑暗中的人。
你是否有明天,取决于你是否具有一颗黎明的心。
八月的第二个凌晨,闪电在窗外舞蹈,雷声如重锤击打着沉闷的夏夜。
此刻,我灭灯独坐。
那些漫步的、蹒跚的、疾走如飞的,都是我在白天看到的行走方式。
那些开花的、结果的,以及被不断修理的植物篱笆,都在各司其职。
远处田野里的庄稼和粮仓在交谈,我愿意被我看到的一切鼓舞。
在黑暗中,我想着自己没有看到的人们之间的互相热爱,它是秘不示人的铭文,是黑暗中的力量。
是的,闪电是黎明的引信。
多年以后,我会记起这次黎明前的独坐。
雷雨交加,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须经历的考验。
雨中观蒲
蒲草到了七月,抱槌而立。
什么样的环境让草一样的植物心如铁杵?
太阳当道的时候,蒲槌的结构一个月后就露出真相。它们其实就是一粒又一粒的绒毛,柔软、胆怯和分裂,它们是空气中漂浮的絮。
七月末的一个被雨水不断梳理的下午,在湖边的水洼,我凝神看蒲。
这些大草,走出通常的匍匐。
风雨交加之时,它们抱槌而立。
解构后鹅绒那样的柔软,一抱团就是坚定的信念。
在野僻之地,安静的猛士怀揣蒲草之心。
我是谁?
雨天的一个观蒲人,他发现了蒲槌的本质。
蒲公英素描
它是春天听话的孩子。
服帖地匍匐在泥土上,几阵春风加上几次春雷,它的心中长出嫩嫩的旗杆。
它的头颅昂出一棵野菜最大的高度,秋菊一样的黄,状如迷你版的向日葵。
它也结籽,绝无向日葵齐刷刷玄铁般的牙齿,它因此毋需紧咬牙关。
寻常的日子总会出现大风。
它的头颅就是简单的果实。
我们能说它仅仅是随风而去?它是随风而去的飘絮?
将来,在更广泛的田野,在新的春天,我会看到更多的蒲公英。
飞扬的飘絮一定是错误的结论。
当我完成一棵蒲公英的素描,我是在公开一个秘密:世人眼中的飞絮,其实是生命的自我播种。
人间的地形只是希望的田野
什么才能让生命的地形平等?
你说是死亡。
我想说的却是希望。
当春雨如酒,冬天空荡的杯子被斟满,我们能否先不说结果,只喝了这杯酒?
豪情来了,地形会升高万丈。
你坐在万丈里,看春雨的作用。麦苗会长出骨节,油菜将挺直腰杆,不久,装满人间杂念的头颅就会变成一片花海。
你是爱花的人,如果死了,你将永远在万丈之下。
关于地形平等的叙述,我请蜂蝶出场。
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深渊,蜂蝶们却飞翔从容。
我们确实是人间的另一些人,竹笋是地形中向上的力量,蜂蝶寻味飞翔。
希望,它是春天的好味道。
一切起伏的和沦陷的,包括寒冷的和温暖的,最后的地形属于希望。
希望如酒,你一杯我一杯,豪情一来,希望不死。
让人间的地形,只是希望的田野。
我和希望互为补丁
你是我衣服上完美的补丁。
我穿习惯的衣衫被生活正反两面地磨,衣服的漏洞也是我自己的漏洞。
但是,一想到你,我的希望,你修补了我岁月中破损的一切。
每当我认真地审视生活,我总看到那些把希望磨损得千疮百孔的元素:委屈之后的沮丧,深爱之后的仇恨,劳动者被夺走的丰收,雷声隆隆而终未唤来的雨水,洁白的手绢在人心上擦拭变成人性的乌云。希望,你平滑的衣襟上洞一样的破损,应该是怎样的惆怅?
我和希望互为补丁。
千针万线的实践包括母爱那样的慷慨,一丝不苟的坚持,不当主角只做补充的胸怀。
我是希望的补丁,补丁是我的希望。
一块朴素的补丁,是对付生命中绝望的战略。
老树皮的两面性
老树皮应该咬紧牙关,一棵树的未来在于它的内生长。
岁月的老脸皱纹斑驳,衣服的旧线头提醒着韶华易逝。
树的内部表现仿佛不知不觉中年轻人已经长大,一些老树皮因为忘我地慈祥而被人们尊重。一些老树皮认为自己就是树。
树干的本质因此就要服从于形式?
抱残守缺和老气横秋结盟,树皮的自觉一定要交给刀斧的砍伐?
对年轻的生命祝福吧。
过于沧桑与过于经验,这是老树皮的两面性。而晨曦终将刺破夜幕,太阳会从容升起。
谁是真材,谁是实料?
生活的用途将会轻易决定。
寻常时光
为了感谢下午的好阳光,我决定给冬天之后的藤蔓剪除芜杂。
脆断的声音与植物鲜活时不同,干净利落地离开主体,没有以往饱含液汁时的依依不舍。
剪刀辉映着高处的阳光。
还需要多少剪?
人间的暖天气捂住料峭春寒。
那些看上去脆脆的生命,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
母亲与荷花后的本质
莲子赶走了荷花,现实劝离了修辞。
十月的韩家荡,母亲脸上的皱纹对应了秋黄的荷叶。
她会想起自己穿着花布衫,扎着小辫子的年少时光?
这中间的距离大于一个甲子。
汗珠如麦粒,勤劳者和庄稼必须产生的结果,养活了我和两个妹妹。我们有的待在原地,有的走向他乡。而母亲,依然是母亲。
在荷塘边上的田垄,我看到一丛盐蒿,周身红似晚霞。一切的存在,当本质的时光到来,长者的目光慈祥,但已能洞穿生活的风雨。
我握着母亲的手。
母亲看着大片变枯的荷,突然激动:藕要出场了!
那些经不住挫折的人们,那些自比荷花的人们。
那些经常感到被窒息的人们,深秋的帷幕已经拉开。
藕孔将在人间自由呼吸。
最美好的结尾属于母亲们吧?
让我们一起执灯而立——观戴卫画《执灯的印度老人》
还有多少夜路需要我们执灯而行?
可以吹灭一盏灯的气流要认真盘点:被春天懒散的柳枝甩过来的细风,从深秋枯树的落叶上一跃而起的坏脾气,冰面上溜达而来的寒噤,这些都是一盏灯可能面临的危机。
一盏灯存在的理由应该是充分的:比如黑云压城,比如伸手不见五指。更多的情形属于日常的叹息,它们慢慢变成心底的阴霾。
那些黑暗了自己的人,来吧,我为你提灯。
我把戴卫画中的老人重新规划位置:恒河的彼岸,其时,正逢黄昏星在天空亮起。
无数仍在此岸的人,晚风吹响的河水是生活中怎样的声音?
如果四处张贴的承诺不能安放他们的心灵,请准备好下面的夜路:划动生命之舟,彼岸有一盏灯,它不属于虚幻的光环,它是人们黑暗中的方向。
其实,画中的印度老者可能就是我们生活中每一个长者,他们将沧桑刻在自己的额头,谁在迷途,灯光就为谁而亮。
假设的位置也许不是恒河,可能是虚实之间的沙漠和坎坷,如果年近花甲的我也会迷茫,我就把这幅画认真收藏。
深夜,我站在画旁。
当夜色如此庞大,一人执灯是不够的。
我愿意是又一个善良的人,手里捧着一颗能够在黑暗中发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