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诞生的夜晚 组诗
2021-11-11吴春山
吴春山
重新诞生的夜晚
深夜过于柔软。疲惫的人们沉沉睡去
失去形状的尘世归于简扼
唯恐报怨者和得意者
依靠一个梦,抵抗,或互换角色
窗外星光消隐,无关善恶
群山打坐,对俗念不持悲喜
但黑暗只能暂且阻断
某些经验的想象
室内的墙钟
比一切找到归属的冗杂物事更加兴奋
它借用金属的声音,滴答,滴答……
保持着疏于垂怜而警觉的心跳
现在我想说的是,时间显得违和的背后
似乎有一群人尾随而至
人们从庄严的秩序中醒来,像偷生
逼迫你重新诞生一个完整的夜晚
并承担由此产生的敌意
原野
遗失传说和马匹的原野
尽头是莽莽群山和黑色森林
大海遥远,且坦荡
仿佛另一种延伸。我来了
星光加冕的原野,马蹄曾踏碎空旷
诞生日出又埋葬落日的原野
暴雨或雪肆虐过的原野
瞧,那守旧的风,多么固执
吹拂过一遍又一遍
现在请打开栅栏,埋首恋爱的原野
是的,我来了,走在一条松软的土路上
我愿意渐行渐远
变成一个模糊的标点
融入天际和草色
“大者陈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
我来了,用贫乏的想象
换取无人认领、古老的贫乏
书房
书房里有免费的哲学和自由
可以浪费?
紧闭嘴唇的大师
沉论于修复过的世界,不能自拔
那些摆放整齐,渐渐发黄的书籍
仿佛获得了掌管灵魂的机会
哦,我刚从人群中归来
给予过陌生人有限的爱
替悲伤者保留着悲伤的力量
事实上我还未准备给明天写信
事实上每一次阅读
我只是躲在一些蒙尘的词语背后
与自己为敌……
深山无尘
一个人到深山中来。鸟兽一无所知
山中恍若多出一小片人间
风呼啸而过,草木自顾鼓掌应和
走过似曾相识的斜坡,
竟担心那些向上生长的石头
跌入谷底。一个人莫名感到悲切
看不见的时间早已卸下包袱,山中无主人
其实可以将一切俗念,拦阻于内心
任由隐修的物事,铺展道场
接下来:一棵杂木先于一棵落叶松死去算什么?
古老的落日,每次领受山脊的绑架算什么?
遵循秩序的傍晚走失过一个人算什么?
一个人到深山中来
仿佛在草木和鸟兽的引导下,练习
如何安顿命运
西泌河谷
多少年来,风沿着河谷,一阵阵
练习奔跑。群山守旧
原谅一河之水,随风泛起波纹
看啊,蝴蝶在河岸一侧向阳的陡坡,占据野花
岩石嶙峋坚硬,水草柔弱,一概接受流水冲洗
翠鸟贴着河面疾飞。
困顿的鱼,终有所语,成全它的野心
绝壁犹自为隐修的路途提供险境
临水而居的苇草,白了头,仍一无所知
是谁在为风声扯一面旗帜
风停下来的时候,河谷奇险处积蓄的幽寂
已准备好,为一个探秘的人颁布戒律
仿佛一切皆是遵循
一切皆是领受
一切皆是等待
有人常年在西泌河谷打捞日月
也打捞自己的倒影
可以肯定的是,时间从未提醒他
生活,不会将他当成一个严肃的人
无辜
这些年来。他面对群山,练习打坐
向天空飘浮的白云学习轻淡
但生活一再索取糖和盐分,也掺杂尘屑与碎石
趁附近无人,他偷偷为小区的麻雀撒过米粒
试图近距离模仿它们,面对尘世
如何保持一颗胆怯而羞愧的心
秋天,
他将一片落叶的命运嫁接在某个迟暮老人身上
向未来借支荣光或苦难
深夜里,他用生杀过长嘴蚊的右手抄写经书
说服用持过鲜花的左手给上帝写信:
他多么无辜
被时间押解着,像一个有罪的人
雨天十四行
阴雨天气,透过窗体玻璃
街面上行人稀疏
落叶经历过有限悲伤
又重新返回枝条
不远处的回族教堂,隐隐传来钟声
被一个少年,搬运至多年前的梦中
习惯性点燃一根烟,深吸
陷入往事与幻象
某些时候,他对生与死都持有戒备之心
在同一条道上
往往却是死去许久的人
在为生者引路。雨天令人萎靡
他需要一剂鸟鸣,才能分辨出
谁在赴约,谁在逃亡……
形式主义的鸟鸣
道路还那么漫长。有时往往却是这样
我反对的东西越多
就越来越抵近生活的真相
“穷人们免去晚安,在睡眠中模拟死亡降临。”
幸亏每日,脱发曾让我感到沮丧
幸亏在深夜,我还保持着一颗失败之心
与一群戴着面具的尘徒
交换思想
幸亏形式主义的鸟鸣
整个冬天,仿佛都挂在裸露的枝条上
小坡冈
小坡冈距村子仅半里之遥
以野山椒、藤条和低矮的灌木
居多。如若置身其中
适宜寻一块顽石,盘腿小坐,怀想过往
可以捡拾从枝叶空隙处撒落的光线
可以讨几声山雀清脆的啼叫
塞住耳朵
也可以将灵魂
暂交给无人认领的幽寂。但不可用枯枝
驱散那些觅食的蚂蚁
它们似乎被什么指引过,看起来
多像不远处,我那劳碌的亲邻
垂悬的周日
更多时候,是我在等候一首诗
而当我转身,必定是一首诗在等待我
如同失散已久的恋人
在含混的空气中,垫脚、张望
现在,仿佛谁也无法还原
被虚无占据的时间堡垒
留下的缺陷——
一整天,我们忘记关心天气,以及
窗外饥饿的鸟鸣和它向郊野的树冠
搬运过思想之间的构成关系
像忘记命运粗粝的手,将一枚隐秘的词
安插在语言的歧途一样
在云贵高原腹地,群山环抱的碧痕小镇
为了感谢这难得的周日
我曾在僵硬的季节,救赎过
一棵快要渴死的树
尽管在夜里,它看起来
形如从临终的门缝中挤出来……
大坡冈
群山之中的大坡冈
其实不险也不奇,难以留下神仙和传说
多少年来,草木萋萋,向上生长
试图遮挡一些乱石裸露的野心
鸟雀和小兽,深谙道法
比入山砍柴的人更懂得修行
离开得太久了。无疑,我需要拍打衣衫
悄然献出无妄之心
最好的办法是,借早年牧童身份
邀三五儿时伙伴,趁天气晴好
重返大坡冈。——好吧,现在我尚且不知
俗事何物,不知被风吹过的楠木叶
是否,也有过隐痛或慌乱
牛马低头吃草,修饰山色,时间从拼凑的圆圈
舒缓成线状的河流。安静呵!
幻象驮着一只蝴蝶的翅膀
似乎在替困顿的中年,挽回颓势
而事实是,我已客居凡尘
空留一座山冈,在渐渐衰老的故乡
迎来送往,恒久的日出与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