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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村诞生记 短篇小说

2021-11-11莫永忠瑶族

边疆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新民葫芦

莫永忠(瑶族)

寿城学院南岭民俗博物馆的吕教授一时兴起,给昔日学生——远在青山县驻村扶贫的邓兴田发了句微信留言:兴田,什么时候方便?我想抽空跟你回你们古道村(峒口村)耍上几天。邓兴田看到这条留言,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峒口村几次申报中国传统文化村落,一直没见到名单公布,要是有吕教授加持,说不定这次就成了呢。

邓兴田回到峒口村,父母还在喝早茶。时光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突然拐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大水潭。

峒口村有三餐前喝油茶的习惯。老一辈人里,好吃不过油茶泡饭的祖训,仍旧响在耳边。

炒制过的茶叶、生姜,盛在一只小撮箕里,特制的木槌慢慢捶打,时光不知不觉间流淌,茶香姜香溢满灶间,一边加进热水,捶打出一定量的茶汁,再倒进铁锅里烧沸。峒口村的油茶习惯边打边喝,每捶打一次,只够三小碗的茶汁,讲究的是味道的浓厚醇正。峒口村的油茶,跟别村也没什么两样,无非葱花芫荽油炸花生米油炸小粿粒加爆米花。只是峒口村由于偏僻落后,生活节奏慢,留守的老人无事可做,就把制作传统美食当作消磨时光的嗜好,代替了别村的打牌搓麻将。传统的爆米花,是拿上等糯米蒸熟,拿木槌在簸箕里捶扁,阴干,重上蒸笼,出笼再捶打一遍,阴干,油锅细心爆炒。这样的爆米花,考的是耐心,城里卖油茶的,根本没这个耐心,大多数拿机器爆出的米花滥竽充数。峒口村的油炸花生米,也比城里油茶馆的香,因为峒口村少数人还种那种产量低的小花生。

负责打油茶的是邓兴田七十多岁的母亲,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要是哪一天因为什么事少打了一餐油茶,她都会觉得虚度了一天似的心里不踏实。她抬头瞥见儿子进屋,就问身边的老伴,今日是礼拜天么?

做父亲的皱起眉头,反问儿子,今日不是礼拜一么?

是礼拜一。邓兴田迎着父母疑惑的眼神回答,像个诚实拘谨的中学生。

礼拜一你怎么跑回家来?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从上小学一年级起,父母就特别紧张儿子的学习,参加工作后,父母还是特别紧张儿子在单位里的表现,生怕儿子哪天因怠惰荒废了前途,辱没了先人。

邓兴田笑得很不自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单位让我回来,做驻村扶贫工作队员了。

父母惊得眼珠子要掉落地上,面面相觑。

村子里空荡荡的,见不着人,空得邓兴田心里发慌。他下意识地晃出田峒,天空中飘起牛毛雨丝,他果然望见他叫四叔的邓新民,斗笠蓑衣,扛着犁耙,吆喝着一头老水牛,慢悠悠正要踏过石拱桥,这场景就像是张艺谋躲在某处的导演。白鹭翩翩,一支山歌在水田间飘荡:

山歌不唱忧愁多,

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绣,

胸膛不挺背要驼!

邓兴田赶紧摸出手机,抢录了一段小视频,转发朋友圈,就像平静的水面撒下一把饲料,鱼儿瞬间跃出抢食,马上就有好几个人点赞留言。邓兴田决定马上创建一个峒口村联谊群,尽量把外出务工的以及留守农村的村民,都拉进群里,以后凡是在峒口村拍的小视频或者图片,一律发到群里。

邓新民六十多岁了,终年日晒雨淋造就的肤色,就跟烟熏火燎的腊肉一样诱人,虽然筋瘦,但骨架高大,精气神足。老婆弃他而去二十多年了,崽女也都纷纷飞离他身边,他照样该吃吃该喝喝,一天到晚山歌不离口,反倒活成了神仙。峒口村的田地都是岩石缝里抠出来的,农业机械到了这里使不上劲,留守村中的老弱病残,还是习惯央求邓新民帮忙犁田耙地,邓新民也乐得一人独大。没想到使牛耕田这一落后的农业生产方式,拍下小视频,却给厌倦都市喧嚣生活的人带去别样的抚慰。

村里也有几个比邓新民年轻的,只是到县城周边打短工,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但是谁都不愿意管事,没办法,邓新民肩上牛轭脱不掉,只得继续当着新峒行政村的副主任——实际上就是峒口自然村的头儿。

邓新民眼神比五十不到的邓兴田锐利,他隔着老远就高声大嗓地跟同族侄儿打起了招呼,兴田,回了?晌午进我屋喝酒!

他的快乐传染了忧心忡忡的邓兴田。

小辣椒,这么欢喜,是不是昨夜又去偷了大葫芦?隔壁村的放牛老头,挤眉弄眼地冲邓新民开起了荤玩笑。邓新民也不恼,趁机占了把对方的便宜:是咧,你老婆两只大葫芦,被我偷摘回屋了,你还不赶紧回屋瞅瞅?开过玩笑,邓新民又正儿八经邀请对方,老表,晌午进屋喝酒啵,我昨夜搞了几条野生鲶鱼!这些口无遮拦整天将男女性器挂在嘴边的村夫野老,其实背后的行为,却深受传统道德的约束。

邓新民被隔壁村人叫成小辣椒,是因为几十年来他坚持每年都种上几分地的小米辣,他种小米辣种出了名,远近村子的人每年都找他买几斤小米辣回去泡糟辣。别村当然也有人种小米辣,但都没有邓新民种的够辣够香。峒口村流传一句话,叫作鸡屎越臭,辣椒越香。邓新民每年都要在屋后菜园子里养一群鸡,为的就是收集鸡屎,拿来种小米辣。邓新民种辣椒每年都是自己留种。辣椒种子每年都是搁进一只漂亮的古铜色大葫芦里,悬挂在灶火上头烟熏火燎防虫咬霉变。峒口村坚持几十年种葫芦的是嫁进来的女人胡玉茹,由于谐音,老人孩子干脆把她叫成了大葫芦,胡玉茹也欣然接受。邓新民每年都要找胡玉茹要一只葫芦盛放辣椒种,所以隔壁村那些老光棍就故意编排出了两人的暧昧。邓新民年轻时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而大葫芦身高却不到一米五五,两人身高差距有点大,但老光棍们只要发现两人凑在一起,就故意唱:

五尺丈夫三尺妻,

一个高来一个低;

只要中间凑得紧,

哪管两头齐不齐!

峒口村四周都是山,像一个个坐化的千年老道,把东西两面的高铁以及高速公路遮蔽得仿佛不存在,头顶的天空除了候鸟偶尔飞过,极难寻觅飞机的身影,这是一个被高速发展的时代遗忘的角落。一条据说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时期铺筑的古道穿村而过,两头早已隐没于农田之中,就像湮灭的历史难以钩沉。村中央的石板古道,早已被人踩马踏磨得光亮如镜,只可惜一度被牛屎猪粪遮蔽了它应有的光辉。峒口村曾经一度被外人称作古道村,后来,又干脆直接被外人以牛屎街指代。最后,就连在村中生活了好几代的古道子孙,也纷纷抛弃了她,搬出一两里外视野较为开阔的平地,建起了两层三层的钢筋水泥楼。只有极少数恋旧的老人始终坚守着日益破败的祖屋陋巷。

邓兴田当年转成正式乡镇干部后,在几个已经嫁出去的姐姐的帮扶下,虽然也在所谓新寨建起了一层平顶楼,可是每次回村,前脚刚踏进父母的屋,后脚就立马跑进老寨了。只有走在牛屎街上,他才觉得真正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峒口村。从上初中起,他每次回村,大多数时候就赖在已经出了五服的族叔邓新民屋里吃饭,虽然做父母的有意见,也奈他不何。

整个峒口村,没有人家煮的糟辣鱼比得了邓新民的厨艺。邓新民长期以来给村人的印象就是穷困潦倒,不修边幅,不思上进,可是却是公认的吃精,为人又豪爽慷慨,热情好客,虽然始终没有能力搬出住了几百年的老屋,却常常高朋满座,夜夜笙歌。邓新民的厨艺自邓兴田青少年时期起,就牢牢拽住了邓兴田的胃口,那么多年过去,哪怕坐在灯火辉煌的豪华酒店包厢里,觥筹交错之际,也只有想起四叔邓新民的柴火糟辣鱼,才真正勾得起他肚子里的馋虫。

走进石板街,抬头看见邓新民住的出过武举人的老屋,瓦背烟囱口炊烟袅袅,邓兴田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灵感——古道炊烟农家乐!要是能吸引大量游客来吃,邓新民家脱贫致富指日可待啊。

儿子曾经给邓新民买回过几个电磁炉,都不知被邓新民塞到哪个黑咕隆咚的旮旯里了。邓新民坚持砍柴劈柴,门口永远码着柴垛。他家的劈柴不怕被贼偷,就跟他家门口那个二百斤的石锁一样不怕被贼偷。现在谁还偷劈柴啊?那个二百斤重的石锁,据说以前曾经是武举人的练功石,除了邓新民年轻时曾经单手提起过,至今没人挪得动。

撤了柴火,刚撒进绿壳野花椒的糟辣鱼,还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邓新民就蹓出门吆喝食客。

二叔,去我屋喝酒吃鱼!

我就不去了。

不去?不去在屋里耍卵么?不去下次别找我帮你免费检瓦!

邓新民钻了几座老屋吆喝,又跑出田野大声招呼一群“鬼带儿(野孩子)”到他屋吃鱼,鲶鱼没有刺呢。他是担心这些爷爷奶奶以及学校老师都看管不住的野孩子,跑去偷摘别人刚洒过农药的瓜果。

邓新民只要弄了好吃的,就很兴奋,出门见到一条流浪狗都觉得是亲戚,放牛的、路过的、长年躲在屋里不见日头的,统统被他赶来屋里。他家的食客,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些人也许在外头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坑蒙拐骗,进了邓新民屋里,却都个个表现出一副忠良相。一桶五十斤装的本村自酿米酒,当地人叫水牯冲,或叫土茅台,可以供食客从晌午直喝到屋里亮灯。

厌倦了城市里擦脂抹粉隆鼻子垫下巴的嘴脸,邓兴田对这些豁牙塌鼻丝毫未加掩饰生理缺陷的笑容,却突然倍感真实亲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邓新民兴起,唱起本地文化官员编的敬酒歌:

瑶家生来爱唱歌,

歌连酒来酒连歌;

山歌泡在酒缸里,

连酒带歌一起喝,一起喝!

喝到中途,突然有第一次被邀请进屋喝酒的人惊问,四哥,怎么不叫四嫂一起坐来吃喝?

哪有四嫂?邓新民眼睛一瞪。

马上有人回应说,兄弟们只管放开来喝,不用操心,邓新民四哥的岳母就是我们兄弟们的母亲,小弟我早在大伙儿开喝前,就盛了饭菜先孝敬了的,咱最清楚,四哥是峒口村头号大孝子呢。

邓兴田明白四叔邓新民有意不让他岳母凑热闹的深层用意,邓新民是担心老岳母的一些不太卫生的坏习惯,败坏了大伙儿喝酒的兴致。比如老岳母特别喜欢用刚从自己嘴里拔出来的筷子,给客人夹菜,比如老岳母见到别人怀里抱着的孩子,就拿食指曲成一把锄头,从自己掉光了牙的口腔里,挖出一团咀嚼过的食物,硬要塞进婴幼儿嘴里喂孩子。邓兴田小时候都被村里老人这样喂过,但现在的人们,早已经摒弃了这极不卫生的喂孩子的方法,只是邓新民的岳母身体虽然没什么毛病,耳朵却有些聋,听不进年轻人的劝解。邓新民的岳母其实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人,出名是因为她的热情好客慷慨大方同不太讲卫生的习惯难以分割。比如邓新民菜园子里种了几棵蜜梨,老太婆经常挑粪肥去浇菜,碰到成熟的果子掉到泥地上,就顺手捡进了空下来的粪桶里,在水埠头碰到人,不管熟不熟,亲不亲,老太婆见了人都会热情地塞个果给人家。同村的还好,知道老太婆不太讲卫生的习惯,要是隔壁村的,不知道果子是从粪桶里拿出来,接过手直接就啃一口,才发觉果子甜是甜,只是怎么有股子臭味?这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笑得人眼泪出,可老太婆却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人们笑话的就是她呢。

岳母?四嫂都没有,四哥哪来岳母?

邓新民两眼喝红,也不作声,只管继续敬酒。有时跟人划拳猜码,较劲了,非要赢不可,十几碗米酒下肚,干脆塞只小塑料桶到桌子底下,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掏出那物,哗啦哗啦直接放起水来。于是来客没人喝得过他,就是酒量高没醉,也憋不住要跑出去撒尿呢。

邓兴田父亲邓新龙知道邓新民喝酒的德行,一般都会故意躲避。可是今天邓新民显然是为了帮助邓兴田回村做驻村扶贫队员好开展工作,才特意搞起的酒局,不好躲避,硬着头皮来了。邓兴田的娘也来了,她一来,就钻进邓新民岳母房间里了,两个老太婆,针对织布瑶绣这些被认为过时的手艺,有说不完的话题。邓新民的岳母只比邓新民大几岁,也才七十出头,除了耳聋,身体本来还算硬朗,不过几天前放牛时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上厕所必须有力气大的年轻女人抱小孩嘘尿那样抱起。邓兴田的娘都快八十了,抱不起小她几岁的老太婆,只得去叫大葫芦。大葫芦跟邓新民跑掉的女人毛冬梅同龄,五十多岁。

大葫芦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她笑呵呵出现在喝酒的男人堆里,就有人拿她开玩笑了。大葫芦,我叫小辣椒四叔,这回我该叫你四婶了吧?听说你的葫芦瓜酿做得很特别,好吃得卵跌,莫不是大葫芦里酿进小辣椒?酿菜在峒口村也是很流行的,葫芦瓜片里酿进辣椒混合肉末,也是有人尝试的,但乡野人虽然没文化,却喜好一语双关,话里小辣椒和大葫芦都有特指。

大葫芦脸刷地就红了,举手追打玩笑开得太露骨的醉汉。追打了一阵,说,我回去打油茶,装满两暖水瓶,提过来啊,一扭大屁股出了门。

邓兴田大声制止住众人的喧哗,严肃地说,大伙儿听我说几句,我这回一定要给四叔邓新民和四嫂胡玉茹两人,都申报道德模范,县一级、市一级、自治区一级,一级一级报上去!四叔四嫂你们本人不要再反对,把你们申报上去,不是出你们个人的名,我知道你们一点儿不愿意出名,把你们孝顺岳母家公的感人事迹报上去,是为了引起更多上面的人,对我们峒口村的关注!

1984年,立冬已过,却连续吹了几天大南风。峒口村刚刚用上电,家家户户吊起了一个电灯泡,稳定的橘红光芒代替了之前闪烁不定的煤油灯。人人脸上一天到晚绽放着风吹不谢的笑容。三十岁的邓新民从县化肥厂下岗了,在厨师岗位上吃得膘肥体壮的他,没有气馁,有的是对新生活的憧憬,虽然他大哥二哥都打着光棍,三哥跟两个哥哥打了一架,像一头发情的牛牯,冲破峒口村以做别人上门女婿为耻的陈见,一头扎入了隔壁村一年轻寡妇的怀抱,邓新民预感到他的桃花运即将到来。

不过在峒口村妇女们的眼里,三十岁的邓新民早已经过了娶老婆的年龄,人们纷纷忽略过他,只给比他小三岁的老五邓新庆提亲。邓新庆高,却瘦,干活弯不下腰,没什么力气,脸上有些麻点儿,小眼睛,读过几年书,好琢磨人事,人称小诸葛。

正月二十几,峒口村的桃花开了,当过生产队时妇女队长的铁娘子白浪婆,牵着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扭着肥硕的屁股,踏上了石板街,钻进了邓新民家临街的老屋。邓新民一听是介绍给老五的,强咽下涎水,笑了笑,晃着膀子进了山。

邓新民父母过世得早,打着光棍的大哥二哥,分别住进了一楼父母的房间,一楼厅屋里还有个木板隔开的房间,却被老三霸占了去,偶尔带寡妇回来住上夜把。木板铺就的楼上,也隔出了两个房间,之前,老四老五睡一个房间,两个妹妹睡另一个房间。两个妹妹先后嫁人后,房间空出,老大说,谁有本事娶回女人,房间就归谁。邓新民晚上背了一筒据说三四百斤的木头回屋,出水埠头洗过冷水澡,蹑手蹑脚上了木板楼,看到那个房间还亮着灯,老五和那妹崽在里头窃窃私语,像两只老鼠偷油吃。邓新民憋住呼吸,潜进自己房间,没开灯,倒头睡下。

睡到半夜,邓新民突然感觉被女鬼上了身,想喊喊不出,想动动弹不得,只得由着那女鬼摆布。天亮后,才惊觉,哪是什么女鬼,就是被媒婆介绍给老五的那个妹崽呀。

吃早饭时,老五硬起头皮喊了这妹崽四嫂。

那年秋天,一场大火烧毁了白浪村毛冬梅家的三间瓦房,连牛栏猪圈茅厕都不剩。一家四口只得暂时搬进后龙山的岩洞里。火是他们家的仇人故意放的。仇是几年前争宅基地地界结下的。毛冬梅大哥毛冬生那年刚二十出头,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跑去找人家索要赔偿,没想到却被仇家几兄弟暴打一顿。毛冬生回家拿了把镰刀,冲进仇家屋,一口气砍了好几个,导致一死四伤。仇家势力大,毛冬生被判了死缓。毛冬梅父亲毛春林,从此走上了上访的不归路。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农妇,父亲对毛冬梅说,女,这个家今后就指望你了,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助你哥减刑,并且帮助他出狱后娶回女人,为咱毛家传宗接代呀。

毛冬梅那年刚满十九岁,胖乎乎的,雪白粉红,皮肤比猪板油还要滑嫩,毛冬梅一天到晚笑呵呵的,长得颇有几分猪相,迷信的人背地里说她是猪投人胎,谁能看出她有多深的心机呢?可是从她半夜里离开老五邓新庆的房间,不顾一切地爬上本应叫四哥的邓新民的床,并且把邓新民搞得服服帖帖的,谁又敢说她不是个心机女王呢?

这年秋天,一个无星无月的晴朗的夜晚,大葫芦找借口上茅厕,出了洞房,躲开新郎家监视的眼睛,突然撒腿狂奔。耳朵两旁风呼呼叫,一条毛茸茸的黄土大路在前方勾引着她,跑到十字路口,她故意脱掉一只绣花鞋,扔到另一条大路上,误导后面追赶的新郎。她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彻底甩掉了追赶她的人,跑跑停停,不断敲开路边村子屋门问路,经过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峒口村前。她崴了脚,趴在地上,刚好碰上邓新民看田水回。邓新民好心,听说她要去投靠邓兴彪,就背了她回村,把她安置进了邓兴彪平时睡觉的小木屋,知会了邓兴彪的老父亲邓新文,就帮忙去找邓兴彪了。只有邓新民猜得到,小他四岁的邓兴彪,会窝在谁家打牌赌钱。

第二天大白天,大葫芦见到了膘肥体壮对女人温柔体贴的邓新民,喟叹命运之神为什么不把自己安排给他。峒口村人见了大葫芦,说着祝她跟邓兴彪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彩头话,心里却不由得暗想,这勤劳朴实大胆追求爱情的村姑大葫芦,跟憨厚老实的邓新民,才是天生一对啊!

邓兴彪高中毕业,不甘心在家嗅牛屁股,结交了一帮县城街上的烂崽,学到了一门耍把戏骗钱的手艺,成天从这个乡闹子(赶圩日)蹿到那个乡闹子,没有一只脚在峒口村,后来因为把戏穿帮,被别人打了一顿,据说还跑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学了一阵子功夫,他老父亲就更难见到他一面了。邓兴彪有四兄弟,三个哥哥早已经成家另起炉灶,母亲体弱多病,是三个哥哥轮流养老送终的,剩下个老父亲,三个哥哥都不愿意再赡养,推给读书最多的满(最小的)崽邓兴彪。眼界很高的邓兴彪,这回突然招惹回一个土得掉渣的种田妹崽,难道是孝心发作?

那时候,一些偏僻的村子,嫁女儿时,做母亲的会拿一些农作物种子,赠送给女儿,其中会有葫芦瓜种子。赠送葫芦瓜种子,有替女儿祈祷早生贵子的寓意。大葫芦虽然没读过书,却听村里老人讲过大葫芦的神话故事,说是有个农村妹崽,孝敬老人,感动了上苍,上苍派个神仙,送了粒葫芦瓜种,并告诉她,等到葫芦瓜种子发芽长大又开花结瓜,洪水就要淹过地球最高的山顶,她只要钻进葫芦里,就会随水漂流,并且可以将地球上最后一个后生,救进葫芦里,等到洪水退去,她就可以跟那后生,落回地面,做起夫妻,繁衍人类。

勤劳的大葫芦在峒口村尾那座小木屋门前,栽种了一架碧绿的葫芦瓜,带着家公,过起了清贫却有说有笑的日子。邓兴彪还是一天到晚没只脚在家,只是偶尔晚上回来过夜。等到春播的时候,才六十多岁的家公发现自己已经老弱得无法耕田。大葫芦不想听到家公唉声叹气,笑嘻嘻去找了邓新民,硬是要她跟着丈夫叫四叔的邓新民,教会了她使牛犁田耙地。

双抢季节,大葫芦主动找邓新民,要求两家的活路捆绑在一起。邓新民还蛮感激大葫芦的。毛冬梅虽然跟大葫芦同龄,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出门都怕晒黑,见到水田里的蚂蟥,大呼小叫地惊动整个田峒,让邓新民倍觉丢脸。两家农活捆绑在一起,毛冬梅就有了个不下田的借口——在屋里忙打油茶煮饭啊。毛冬梅也是个吃精,虽然懒,却整天乐呵呵的,热情大方,油茶打得不错,加上打了油茶都挨家挨户招呼人来家里喝茶,茶送丰富,峒口村人淳朴,也就没人背后说她闲话。

大葫芦却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经常跟邓新民一起在田间地头忙活,担心别人背后有想法,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于是特意请村里仙婆给孩子掐算八字,有意让仙婆放出话来,说她家孩子命硬,必须找个命硬的寄名爷,孩子才好带大。大葫芦拉了丈夫邓兴彪一块儿,光明正大地抱了刚满周岁的儿子,提了一刀猪肉,两封鸡蛋,以及儿子的生辰八字,找上门来,要替儿子拜邓新民做寄名爷。毛冬梅听说是仙婆的主意,当然没有二话说,还要丈夫邓新民给邓兴彪大葫芦的儿子取了个名,叫邓家平,寓意平平安安,健康成长。此后,两家往来更密切了。大葫芦之前叫邓新民四叔,因为邓新民做了儿子的寄名爷,就干脆改口叫邓新民四哥了。邓新民跟邓兴彪已经出了五服,也就没有老人说大葫芦乱了辈分。

邓兴彪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给他在一个巫婆的指引下偷偷挖出了一窿好煤。那时煤炭值钱,邓兴彪预感到要暴发了,他半夜跑回峒口村,召集血缘亲近的十几个成年男子开会,凡是愿意跟他干的,天亮就上他特意请来的大卡车。邓兴彪许是为了感谢邓新民教会他老婆犁田耙地,叫大葫芦问邓新民,是否愿意跟他去挖煤。邓新民在县化肥厂干过,有些见识,担心邓兴彪私自挖煤迟早挨抓坐牢,就推脱不去,扯谎说皮肤对煤炭过敏。毛冬梅却来了兴致,叫嚷着要跟邓兴彪去挖煤发财。那会儿毛冬梅才生下儿子不久,邓新民不想给她去,但最终没拦住。到了煤窿,据说邓兴彪也蛮照顾毛冬梅,只是让她给二十多号人煮煮饭烧烧开水,工资却开得不低。

邓兴彪的突然发迹,就像一朵巨大的烟花,盛开在峒口村的夜空,父老乡亲们还沉浸在艳羡里呢,就传来了有关邓兴彪的坏消息。

邓兴彪从村里招了十几个人,又从煤窿附近村子招了十几个人,那煤太容易挖了,几个人在里面负责挖,二十几个人负责挑煤都挑不快。煤窿口很快堆起一座座乌黑发亮的煤山,邓兴彪担心被人发现眼热,于是咬咬牙买了辆东风大卡车,并且亲自学会了驾驶,每天呼呼往山外面的中学以及厂矿食堂送煤啊,一车煤就能换来一大沓哗哗响的大面额钞票,别提心里多趾高气扬了。邓兴彪一夜之间成了青山县人人艳羡的暴发户。不知是不是邓兴彪心里发飘,本来一天顶多只往外运送两车煤的,邓兴彪情不自禁往外运送三趟四趟,只要看到白花花的钞票,他就不知疲倦,他心里很明白,他是私自挖煤,一旦被人举报,官方随时都有可能派公安来查封,他就像强盗碰到金山,能抢多少是多少啊,他想过上一劳永逸的生活,今天就得拼命呢,累点算什么!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天凌晨,他用火柴棍支撑起眼皮,呼呼拉着一大车煤,刚出到平地,竟然啪嗒一声将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男子撞飞了。邓兴彪没事,骑摩托车的却当场死了。骑摩托车的就是煤窿附近村子的,邓兴彪跑不了,他当时也没想跑,只是心里凉了半截,以为用那几个月挖煤所得,就能摆平这事。没想到,出了车祸,竟然惊动了当地政府,马上把煤窿封了,卖煤所得,也被追缴。发了工人工资,剩下的钱,还不够赔偿被撞死那人的家属。

家属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背着一个孩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隔三岔五就找来峒口村,见不到邓兴彪,就缠住大葫芦不放。大葫芦心软,只能把他们当亲戚招待。那女人脸皮也厚,干脆拐弯抹角认了亲戚,找了熟人,将大那个孩子,送进了峒口小学读书,每天吃住在大葫芦家。邓兴彪那时脸皮薄啊,见不得那女人哭啼,心里愧疚得很。大葫芦心疼丈夫,就暗中支使丈夫外出躲债,想让时间慢慢淡化女人索债的心思。那女人见大葫芦心善热忱,也不好太过为难,加上长期见不到当事人邓兴彪,就留下大儿子,自己带着小那两个孩子,走了。索债的女人走了之后,邓兴彪还是极少回家,大葫芦只以为他还是为了躲债。为了减轻丈夫的罪孽,大葫芦那时虽然自己也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超生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仍然将车祸死去那男人的儿子当亲生的抚养。

邓新民除了在农活方面帮衬一下大葫芦,在经济上也无能为力。他那时摊上了一个因上访得了胃癌的岳父,即使邓新民每天进山扛一根三四百斤的杉木出来卖,也只能勉强应付岳父高昂的治疗费用。

好在岳父并没有拖累邓新民多久,就被医院宣判了死刑。临死之前,岳父眼巴巴望着邓新民,说,四狗啊,我死后,不想葬回白浪村,我怕仇人掘我的坟,你能不能悄悄将我葬在你们村的老松林里,不给外村人知道?

那时峒口村人真是善良啊,就是流浪汉死在江洲,都会被村人妥善安葬,何况是邓新民的岳父,没人反对。

毛冬梅感激邓新民不但医治她父亲,还将她父亲安葬进了他家祖坟地,于是决定主动去乡里结扎。毛冬梅来约大葫芦做伴,大葫芦第三个孩子也已经生下来几个月了,抓计生的把她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都搬走了,大葫芦说,不躲了,跟你去吧。

结扎回来,邓新民嘴角总情不自禁浮起微笑,心想,都结扎了,哪个男人还要?得在祖坟地里给她留个位置了呢。

峒口村的日子单调寂寞,只有邓新民大葫芦这种人,才能过得有滋有味。要是隔上几天不上趟县城,毛冬梅就会烦躁得把脚毛都抖落。峒口村曾经被人称为青山县的西伯利亚,偏僻遥远,离县城四五十里山路,其中有十多里田基路,很不好走,来回一趟不容易,毛冬梅脸皮厚,总能找到人搭顺风车——两轮摩托。很多外界的信息,都是毛冬梅捎回来的,她成了峒口村的义务信息员。毛冬梅笑呵呵告诉大葫芦,邓兴彪原来一直就躲在莲花村,跟被他撞死那个男人的女人,做起了夫妻,还生了两个孩子,一崽一女!

大葫芦不信。大葫芦越是不信,峒口村人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替大葫芦去查他个水落石出。

莲花村的一个墟日,峒口村人逮住了邓兴彪,正在帮助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摆地摊贩卖一堆农产品。

大葫芦带着四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就是那死了男人的女人的),去莲花村找到了邓兴彪。大葫芦说,你可怜她没有老公,日子艰难,你怎么不可怜一下我呢?

大葫芦带着自己生的三个孩子,回了峒口村,日子还得继续。她也没怎么消沉,照样干活吃喝睡觉,也没见她冲家公发脾气,见了人,不管男女老幼,还是像往常一样主动笑呵呵打招呼。峒口村人暗暗佩服她。

邓兴彪的老父亲邓新文,很害怕大葫芦带着几个孩子改嫁,撇下他不理。大葫芦看穿老人心思,就说要做老人徒弟,跟老人学跳瑶族芦笙长鼓舞。邓新文为了留住媳妇,重新捡拾起丢了多年的技艺。大葫芦还拉了几个妇女,跟她一起学。这么一来,她家倒比邓兴彪还没出事前热闹了。一帮女人围着一个老鳏夫跳舞,邓新文觉得有些招人眼热,于是常常打发孙子,叫了邓新民参与。邓新民爱凑热闹,每叫必到。

有些人尽力坚守,有些人大力撇弃;有些人努力向善,有些人无法挽救地滑向罪孽的深渊。到了1995年,峒口村留守的壮劳力越来越少,年轻人就像铁屑一样被磁场强大的广东吸收了去。那时候,峒口村在外人嘴里,不再是古道村,已经被叫成牛屎街。有本事的人家,纷纷撇下老屋,合家搬出一两里外的省道边上的新屋。毛冬梅穿着高跟鞋,拖着最小的孩子,赶闹子回来,一脚踩在一泡热烘烘的烂牛屎上,啪嗒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爬起来就赌咒发誓,这烂牛屎街,老娘迟早远走高飞,屙尿都不朝你!

洞口村人听了心里好笑,心想,你一个结扎过的女人,就跟剪过翅膀的母鸡一样,还能飞去哪里?

那天,邓新民拿着一张邮局汇款单,惊慌失措地去找邓兴田的父亲邓新龙,原来,才去了广东打工两个月的毛冬梅,突然给邓新民寄回两万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

邓新民虽然在县化肥厂干过几年,可是他最远也就去过寿城,广东对他来说,就跟另一个世界一样陌生。不过他平时乐善好施孝敬孤寡老人积累下的人脉帮了他大忙,一个山里老寡妇在深圳当保安的儿子,带他去了广东,并且成功解救回毛冬梅以及他们的小儿子邓兴松。

峒口村妇女纷纷上门,安抚受惊吓的母子俩,都祈祷毛冬梅再也不要受骗上当。原来毛冬梅是被隔壁村的人贩子拐卖到了广东普宁。毛冬梅寄回来的两万块钱,是主家买她三岁儿子的钱,她本人不值钱,主家只愿意出两千块钱,还被人贩子抽取一千块钱中介费。

那段日子,邓新民不敢出门了,天天在屋里守着老婆孩子。可是谁能想到,毛冬梅还是跑掉了。

这回毛冬梅再也没给邓新民寄回只言片语,她就像一粒石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抛向了茫茫大海。除了报警,邓新民什么事都做不了。

毛冬梅下落不明,邓新民最担心的还是他岳母。老太婆刚死了丈夫,儿子还在监狱,如今女儿又下落不明,邓新民将岳母接到了家中。岳母只比他大几岁,显年轻,邓新民显老,有过路讨口茶喝的人,无意中说出岳母是他老婆的话,这令邓新民十分尴尬。邓新民让九岁的女儿,陪外婆回去了,而且让女儿进了外婆那个村——白浪村小学就读。岳母感叹邓新民大孝。

半年后,峒口村人万万想不到,他们居然在电视里见到了毛冬梅。毛冬梅在人贩子头头操控下,竟然潜回峒口村,拐卖了李姓一个给外公外婆带的两岁的男孩。公安问毛冬梅为什么要拐卖别人的儿子,毛冬梅说,她父亲临死前,要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帮助她大哥减刑。毛冬梅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峒口村人不免唏嘘。

邓新民从此觉得在父老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见人就说,毛冬梅再也不是他老婆了,就是等到她刑满出狱,他也绝对不会再给她靠近峒口村,他还希望峒口村人,只要见到毛冬梅回村,就打断她的腿。三个孩子都很听邓新民的话,外人问起,都回答妈妈死了。

邓新民让三个孩子,都拜认了大葫芦做寄名娘。两家的孩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帮助父母劳动,亲如一家。只是,邓新民跟大葫芦,却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不给外人说闲话的机会。“发乎情止乎礼”这句话,他们说不出,可是这句话却深入到了他们的骨髓,时时刻刻约束着他们的言行。

2006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大葫芦蒸好了一大铁锅鸡蛋大小的红薯,发现这些红薯个个都软乎乎的,流出了蜜汁,她满心欢喜,赶紧拿一只磁碟,捡了三只,先给神台供上,又返身拿只瓷碗,给家公捡了几只,送去他卧室。回到蒸锅前,大葫芦陶醉了一会儿,她决定去叫邓新民来喝油茶吃红薯。刚跨出门口,她被一阵吵闹惊扰。

青石板街巷里,一伙陌生人五花大绑地押着一个人,吵吵闹闹朝她家小木屋走来。

你说你爹叫邓新文?以前做过师公,会跳瑶族芦笙长鼓舞那个老人?

大葫芦预感到什么,她心一慌,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扭头急切地冲屋里叫她家公——爹,爹!

邓新文趴到窗前,踮起脚尖,朝石板街巷里一阵张望,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气得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出了门,在青石板街巷子里两手胡乱抓了两把牛屎,气呼呼扑到被陌生人五花大绑的可怜人面前,朝着那人劈头盖脸地摔砸牛屎,嘴里骂道,谁是你爹?峒口村一向清白,行得正走得直,饿死不当叫花子,穷死不做盗贼,从不出偷鸡摸狗之辈,你今天定是做了盗贼,才被人五花大绑,我不管你是哪村人,敢污我邓新文老杆子名声,我怕牛屎糊不住你张臭嘴?

老爹,他昨夜居然跑去我们正峒村偷耕牛,被我们抓了现场,按我们村规,是要打死沉潭不报官的,他说他是峒口村邓新文的四崽,我们才押了他来求证。

邓新文老杆子不理会陌生人,气呼呼走了。大葫芦又羞又恼又心疼,她跌跌撞撞走到被绑人面前。

被绑的人噗通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玉茹,我是你老公邓兴彪啊,快快认下我,不然,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大葫芦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冷冰冰地说,你认错人了,认错村子了,这里不是莲花村!

那伙陌生人只好骂骂咧咧押着可怜的偷牛贼走了。

大葫芦摇摇晃晃找到正帮一户人家挖吃水井的邓新民,一下子软瘫在地,喃喃自语,四哥,我们的命怎么这么丑啊!

起来,妹子,他们走歪门邪道,我们越是要挺直了腰板做人,我们管教不好他们,只能替他们多做些善事,但愿孩子们都没继承到他们坏的基因。

夜里,邓新文老杆子叫上认下的干女儿大葫芦,又叫邓新民召集了所有跳芦笙长鼓舞的信徒,到盘王庙里一场一场地跳下来。

呜唉呜哎——芦笙像哭诉,咚咚啪,咚咚啪,长鼓声声,像是坚定自己做人的信念,像是向盘王允诺。

夜深了,邓兴田的父亲邓新龙,在老伴的陪伴下,还在用沙哑苍老的嗓音唱着《盘王遗训》:

……

……

大葫芦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的小儿子邓家安,刚满十八岁,两年前辍学跑去东莞打工,却因抢劫一发廊妹金项链失手掐死人被关进了班房。身体向来硬朗的大葫芦,一夜之间病倒了,身体浮肿,起不了床,话都懒得说了。

媳妇照顾家公,没有什么不方便,可是家公照顾媳妇,邓新文老杆子怎么也越不过心里那道坎,他找到邓新民,说,老弟,我已经认下大葫芦做干女儿,你跟她结婚吧,我操办几桌,你就住到我屋,或者带她住到你屋,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啊,哪里找得出像她这么好的女人呢?

邓新民没有同意。他把自己岳母叫来了,他让岳母去照顾生病中的大葫芦。

邓新文老杆子悄悄问邓新民,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毛冬梅,想等她出狱后叫孩子们迎接她回屋?

邓新民吞吞吐吐地说,就算峒口村父老乡亲宽恕她,她也没脸回来了,只是,我自己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我做后生时发过誓,这辈子只娶一回女人。

大葫芦也说,我做妹崽时发过誓,这辈子只嫁一个男人,要我改嫁,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可是,你们就这么苦了自个儿么?邓新民的岳母说。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就让我们多吃点苦,算是替他们赎罪吧。

唉。峒口村留守的老人都叹息。

吕教授从一辆宝马车里钻出来。邓新民并不认识那是辆显示主人尊贵身份的宝马,对邓兴田说,那就是吕教授,我看怎么像个杀猪佬?

长得像杀猪佬的吕教授却跟憨态可掬的邓新民一见如故。邓新民将吕教授引入青石板古街巷,走得有些急,将吕教授同邓兴田甩下,却又不时回头,那眼神催促,邓新民是急于让自己的杰作得到教授的肯定。

邓新民识字不多,却也懂得附庸风雅,特意请村里的书法家写下了“古道炊烟农家乐”七个大字,贴到了一块拙朴的樟木板上,又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那七个大字,一笔一画都用了老竹根拼凑,乍一看倒也显得别致而有文化。邓兴田一直觉得怪怪的,一时不知怪在什么地方。

吕教授岔开两只短腿站定,仰头乜视了“古道炊烟农家乐”的招牌,冷不丁吐出一句:那一截一截的老竹根,真他妈像一筒筒大便嘛,你还经营吃的?一见这招牌就让人联想到一筒筒大便,谁他妈还有胃口?

邓兴田再一看,便觉得果然像大便,赶紧叫邓兴民拆掉。好在吕教授对住处颇为满意。吕教授上了一趟茅厕,就捡了一样宝贝。原来邓新民将一幅“上善若水,厚德载福”的两块古旧门联板,拼凑做了茅厕门,只是将“水”和“福”字锯掉了半截。吕教授问去哪儿了?邓新民挠挠头,说,早就烧了。吕教授用杀猪佬的毒辣眼神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要是没锯过,光这一幅门联,我就可以开给你十万块钱!邓新民立即像一只被抛进沙漠的大鱼,向邓兴田求救。邓兴田小心翼翼地询问,那这个样子,还值点钱么?吕教授吐沫成钉地说,给他五万块吧!

邓新民平白无故得了一笔巨款,兴奋得像脚踩棉花,拉着吕教授到处看宝贝。他牛栏屋那面墙壁上大大的一个“孝”字,引起吕教授驻足观望。邓新民忐忑不安地询问,这个“孝”字教授给几多钱?

吕教授冷硬地说,那可是无价之宝!

吃午饭前先喝油茶,没想到吕教授对大葫芦亲手做的“奶子粑”和“梭子粑”大感兴趣,并当场拍了小视频发朋友圈。峒口村的“奶子粑”和“梭子粑”一下子成了网红小吃。

邓兴田接到电话,到村头迎接高中同学邓兴勤。邓兴勤从广州亲自驾驶一辆奔驰回到峒口村,是打算回来投资搞种养。他看中了后龙山前那一大片长期只施农家肥的土地,其中包括邓新民的七八亩土地在内。他算了一笔账,对邓兴田说,等我种养搞起来,我公司每年给邓新民四叔的土地分红,就不少于七八万,他很快就能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那时村子已经耳目一新,村头一面墙上,贴了醒目的宣传内容,邓新民和大葫芦(胡玉茹),以自治区道德模范的光辉形象,容光焕发地笑迎每一位回村的游子。邓兴勤笑呵呵说,真没想到,小辣椒和大葫芦也能成为人们学习的榜样,就像我,初中补习两年,为了考上高中,大冷天躲在被窝里背英语,不小心夹着灯泡睡着了,卵泡差点被烤焦了,今天却也有崽有女了。邓兴勤跟邓兴田一样,从小馋邓新民的糟辣鱼。

邓新民和大葫芦联手的古道炊烟农家乐,生意火爆,两人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自驾游的游客到了县城,就开始四处打听“网红村”怎么走。曾经的牛屎街,现如今抬头低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能带给游客无穷生活乐趣。

邓兴梅也回了来。这个从来没进过学堂的妹子,十六岁那年,跟堂姐一起到了县城的发廊做洗头妹,竟然遇上了贵人。通过刻苦自学,如今已经是广州一家餐饮连锁企业的总经理,她带着一笔资金,打算回峒口村投资开发民俗。

毛冬梅和邓兴彪,也夹在游客当中,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古道炊烟农家乐的门口,但是他们两个都不敢进去打扰配合默契的小辣椒和大葫芦。

邓兴田接待了他们。毛冬梅和邓兴彪,都是为了办理第二代身份证回村的。他们办好离婚手续,拿到身份证,感激涕零地走了。家乡再好,他们也没脸留下来了。

大葫芦的大儿子邓家平带了大肚子的女朋友回来,对邓新民和大葫芦说,我打算不出去打工了,让小莲帮你们在农家乐打下手,我呢,我要继承我爷爷的芦笙长鼓舞,开办一家民族乐器厂。

大年三十晚上,一束束烟花冲天而起,在寂静的夜空绽放,好像在地底下憋足了劲似的,特别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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