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

陈劲松

1

牙疼了多日，终于还是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

在弥漫着浓浓的来苏水味道的医院口腔科，躺在那张绿色的牙医治疗床上，心里忽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小的时候体弱多病，经常要去医院，每次去，总会生出这样的不安全感，在小小的心里，阴影一般浓稠。

治疗床上的无影灯打在脸上，我闭上眼睛，顺从地听从医生白色口罩后冷冰冰的命令：嘴张大一点，脸朝我侧一下……我如此顺从，即使是展示着自己的残缺。偌大的世界此刻只把这一缕的光聚焦在我的脸上，而巨大的那部分，都藏在无影灯的背后，在黑丝绒般的黑暗里。

那些冰冷的器械不能给我一丝的安慰，它们在我的口腔里游走，让我生出强烈的无助和恐慌来。医生往我嘴里喷了一些来历不明的气体和药水，我闭住喉头，呼吸不畅，因为嗓子里的那些药水，我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像被扼住了喉咙的野兽。

躺在治疗床上，我感到虚弱不堪。

“第二磨牙已经深龋，相邻的智齿也已经龋坏发黑，必须马上做治疗。”

医生的话里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她关掉无影灯，窗外的自然光又涌进我的眼睛里。

2

深龋的第二磨牙已经做了治疗，打磨去了那些龋坏发黑的部分，并填充了树脂材料。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微小的空隙，即使被树脂材料实实在在地填住了，可我还是觉得那个空隙是存在的。

比这种感觉更糟糕的是，补牙并没有减少我牙齿的疼痛感，反觉得越来越疼了。这种疼并不尖锐，是钝的，却时刻存在着，不让人有须臾的逃脱。

我觉得整个左半边脸都失陷了，大面积地疼起来，眼睛也开始疼，更可怕的是，开始偏头疼。我开始整夜整夜休息不好，人变得焦躁不安。

终于还是决定再去医院检查一下。

3

又是一番例行检查，竟然没有查出是哪颗牙在作祟，给了我这持久的疼痛。一时我觉得每一颗牙都有嫌疑，似乎都是疼痛之源。

“把左上挨着患牙的智齿拔了罢，你最近的疼痛可能和这颗智齿有关系，它本身也已经龋坏发黑了，早晚要拔掉。”

又是“可能”，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缴费，验血，做心电图，取了麻药后又回到治疗室。

在牙龈上注射麻药时，我闭上眼睛，颇有一种豁出去了的心境。

过了好久，麻药似乎没起多大的反应。冰冷的拔牙钳伸进我的嘴里咬住那颗智齿开始摇晃起来，我大声叫疼，止住了医生的动作。

医生停下来，又找出一支麻药，重新注射之后，过了几分钟，又开始了前面“未竟的事业”。

医生的动作越来越大，我的脑袋也跟着拔牙钳晃动起来。

我有些担心，怕听到“啪”的一声，如果牙齿断在牙龈里就糟糕了。

医生竟然累得气喘吁吁，中间还休息了片刻，她给我看手上被拔牙钳硌出的红色印记。

麻药的作用下，我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劳您受累了，谢谢，谢谢！

医生继续工作，还好，终于顺利而完整地拔出了那颗智齿。

医生微微扬手，那颗智齿当的一声落在了旁边的铁质托盘上，我心里的担忧也落了地。

医生用卫生棉塞在那颗拔掉的智齿处，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4

从医院出来时，我悄悄拿走了那颗智齿。

在很长时间里，它都与我密不可分，而现在，它就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像从我体内剥离出的一个小小的秘密。以前的岁月里，它只是一个隐秘的存在，我只能在照镜子时看到它一点点的样貌。

这颗完整的牙齿包括牙冠、牙颈与牙根，它的磨面已经龋坏发黑。它伴我数年，曾帮我或多或少咀嚼过那些精致或粗糙的食物，咀嚼过一个个难捱的时刻，在我咬紧牙关的时候，它给过我小小的支撑。而现在，拔掉它，更像是一次舍卒保车。

像一小块无用的骨殖，它从我的体内被剔除。

年至不惑，已经明白，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慢慢做减法的过程，那些远去的事物已从生命中减去，这颗被拔掉的智齿，也是我的生命做出的一次小小的减法。

5

谨遵医嘱，拔智齿后两小时内禁食，包括任何软硬食物或流食；术后三至五天以清淡的半流食为主，比如鸡蛋羹、粥……一颗拔掉的智齿让我的生活在一小段时间内变得索然无味。

禁食刺激性食物一条就足够让人抓狂了，对于平常无辣不欢的自己来讲，连续喝几天的稀饭实在是一种折磨。辣椒吃不了，肉也吃不成，几天后，生活和自己的胃一样，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只一周时间，自己便显见得瘦了，肚腩明显小了很多。在家里的电子秤上称一下，果真瘦了不少，十斤！以前曾多次试图减减腰间的赘肉，效果都不太好，这次因为一颗牙齿，很轻松就减去了十斤肉，恢复正常饮食后很多天未见过多反弹，这倒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了。

6

忽然想起父亲，他年轻时一直受牙疾的困扰，不到五十岁就掉光了所有牙齿。我无数次见过父亲牙疼时的困窘，他坐卧不宁，寝食无味，暴躁而易怒，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发很大的火。我们和母亲一起变得小心翼翼，但我们几个孩子还是会被呵斥，母亲也因为做了不合父亲口味的饭挨了父亲的骂。母亲低头垂泪，小声饮泣，说父亲是“没事找事”。父亲怒火未消，摔了一只盛满饭的碗。

我现在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心境。我的牙齿疼痛时好像并不剧烈，也不尖锐，但那种疼痛却在体内布下了浓稠的阴影，让你觉得无望摆脱，你只能如一只困兽般任凭它摆布，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你，你只能独自承受。除非你经历过，要不你绝不能体会到半夜沉睡时被疼痛从睡梦中猛然踢出来的心情。

7

第一次看到父亲从嘴里取下假牙时，我吓了一跳，父亲的脸颊塌陷下去，瞬间老了很多，这让我心里一下难过起来。

父亲吃过很多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自小就受到无数冷眼，十五六岁便外出打工谋生。青海的戈壁荒漠，河南西部的大山里都留下过他在生活中奔忙的瘦弱身影。母亲曾一次次告诉几个子女，父亲自小受苦，干过很多又苦又累的活，如果父亲干过的活可以堆积起来，一定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了……我的脑海中便出现了父亲躬下腰身辛苦工作的场景，还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个个深深的夜色里，父亲在工作后默不作声，咬紧牙关，咽下生活中那无尽的苦与涩……哦，那粗糙的岁月里，父亲用他的牙齿嚼碎了多少生活的坚硬，即使嚼出血来，他也只是默默地，和着血咽了下去。

自从父亲装了假牙之后，性情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前对家人急躁易怒，而现在一下变得温和起来。父亲对他的假牙很是爱惜，每天都会取下来刷一刷，用清洁片泡起来。

对于父亲的假牙，我曾在一首小诗《向一副假牙致敬》中如此写到：

我要向你致敬

在我不在父亲身边的日子里

你像父亲的另一个孩子

你替我，帮父亲

嚼碎生活中，坚硬的那部分

让父亲尝到

那些甜蜜

与幸福

8

母亲的牙齿也不好，已经掉了多颗，剩下的，很多也已不完整，大都已经龋坏，日常饮食，很受影响。劝母亲去医院看看，母亲总以年纪大了，牙齿坏了就坏了吧，反正对生活还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来推辞。

母亲年轻时牙口好，爱吃甘蔗、炒花生、油炸的面食等硬一些的食物。现在她牙齿不好，但几个儿女回家时，母亲还是会买一些甘蔗，炒点花生，炸点面食，看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她便露出满足的表情，似乎，几个孩子就是她的牙齿，替她尝到了这个世界的香甜。

9

牙齿终于慢慢好起来。

被一颗牙齿打乱的生活也慢慢恢复正常，炎症开始消退，疼痛基本消失，饮食的禁忌也基本没有了。心里的烦躁也随之消减，一颗牙齿可以影响到人的幸福感，确实所言非虚。

想起一位邻居，据说在20世纪60年代说了一些有损领袖形象的话，被判了二十年的有期徒刑。20世纪80年代中期刑满释放后回到村子，出狱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无儿无女，孤苦无依，回到村子后，族人给他找了一间破败的旧房子，他委身其间，日子过得窘迫不已。平日里，他沉默寡言，很少出门，可能是怕再次祸从口出吧。有一段时间，每天夜里他总会弯着腰绕屋疾走，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怪声，这在晚上确实有点可怖。后来知道了他疾走并发出怪声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牙齿坏了好几颗。白天还好些，每到晚间，牙齿就疼痛不已，他无钱医治，又没有办法排解，只能以这样有些怪诞的行为来减轻一些困扰。

生活本就窘促，眼见得他日益衰弱了下去。终有一天，大家没有见到他再次绕屋疾走，又过了两天，族人到他房中去看，人已死去多时了。他的死，与他的牙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吧，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知道的第一个死在牙齿上的人。

10

唐代诗人韩愈怀才不遇，半生挫折，但最让他痛苦不堪的，也许是他曾多次受到牙疾的困扰，这从他流传于世的众多有关牙齿的诗文可以看出，他也算是写“牙齿诗”最多的诗人了吧。

韩愈早年只谋得微末小官，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他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压力。可能是缺乏营养，韩愈三十来岁牙齿就开始掉了。诗人曾在《祭十二郎文》中写道：“……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视茫茫，发苍苍”都还好说，而面对一颗颗掉落的牙齿，韩愈无可奈何，只好写诗拿自己掉落的牙齿开涮，在《落齿》中，他又写道：“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看似幽默的文字中，有着诗人难言的辛酸吧。仅在深受牙疾困扰这一点上来说，我对韩愈是感同身受的。

在四十五岁的时候，韩愈看到进士刘师服的牙齿很好，很是羡慕，于是又写了一首《赠刘师服》的“牙齿诗”：“羡君牙齿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粟与梨。只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馀谁更数。忆昔太公仕进初，口含两齿无赢馀。虞翻十三比岂少，遂自惋恨形于书。丈夫命存百无害，谁能点检形骸外。巨缗东钓倘可期，与子共饱鲸鱼脍。”读完诗，想到诗人看到刘师服的牙齿，一脸羡慕写这首诗的情景，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11

在电影和电视上，经常看到耍蛇人，将各色的蛇玩弄于股掌之间，其中尤以印度的耍蛇人最吸引人，因为它们面对的，是剧毒的眼镜蛇。肤色黝黑的耍蛇人吹起特制的葫芦形的笛子，笛音鬼魅，他面前的竹篓里倏然立起一条幽灵般的眼镜蛇。颈部扁平，黑色的蛇信吞吞吐吐，咝咝有声。随着耍蛇人的笛音，眼镜蛇前后俯仰，左右摇摆，犹如跳着一支邪魅的舞蹈。耍蛇人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一些惊险的动作，不时引得眼镜蛇做扑咬状，围观者便爆出一片惊呼之声。

有报道说很多耍蛇人会拔去蛇的毒牙，以确保安全。以后再看到耍蛇人手中那让人惊惧的毒蛇时，不禁生出同情之心。

12

小时候换牙，大人会把掉落的下牙扔到屋顶，上牙扔到低处，那是希望孩子重新长出的牙齿整齐好看。现在早已过了换牙的年纪，在不惑之年掉落牙齿后，再也不可能像幼年时那样重新萌发出新的牙齿来，牙床上那处空出来的位置将永远空空落落了。

拔下的那颗牙齿被我用纸包了起来，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偶然看到，用舌头舔一下这颗牙齿原来的位置，便生出一丝感慨，岁月就是一种告别啊，如这颗永远无法回到过去的牙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