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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风味:论张系国的华文科幻小说

2021-11-10黄炜星

华文文学 2021年2期

黄炜星

摘要:再造“中国风味”是张系国华文科幻小说的核心理念与文学理想。他不仅强调讲“故事”,还要突破“讲”故事,打造出兼具思想与形式的中国科幻。他自然调动中国文学的创作元素,适当汲取西方科幻的创作笔法,膂力成为讲好中国故事的科幻说书人。此一过程秉持“文以载道”思想,展现了国族理念和后人类伦理,又赓续了中国文化中的侠义观与圆道观。在这意义上,张系国以积淀已久的中国观念来探索叙事策略、民族情志和文化身份,对华文科幻小说进行有益尝试。

关键词:张系国;科幻小说;中国风味;奇幻笔法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1-0022-06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张系国作为台湾科幻文学的引领者之一,又是中国科幻创作的先锋者之一。李欧梵指出:“他是中国作家中写科幻小说最适当的人才,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既精通科学又懂文学的人绝无仅有——而且又会写小说的,恐怕只有张系国一位”①。关于科幻文学,张系国探求一种“中国风味”,“不应只拾西方的牙慧,局限于一两条线路。我们自有我们的桃花源,何求人的乌托邦”②。在这意义上,他提出了“机关布景派”与“文以载道派”两个科幻文学类型,对接着西方的“硬科幻”与“软科幻”。前者作为一种叙事技法,后者作为一种思想内涵,二者并未区隔,而是彼此渗透,构成创意书写与中国底蕴相结合的科幻作品。其中,“奇幻因素是一篇科幻小说的脊梁,抽掉了它,科幻小说就不成其为科幻小说”③。它与“中国风味”融合,既能使作家的创造力与读者的胃口互动,又能提高科学本身的内蕴与魅力。以此书写的华文科幻作品,是张系国毕生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因此,本文管窥作家如何以敞开的立场,创造性激活有“中国风味”的叙事资源,并探讨其隐含的主题内核和文化赓续的价值,从而为推进中国科幻的发展作出进一步思索。

一、机关布景:“奇幻”赋技

“机关布景”派的科幻文学最主要体现于“奇”的技巧,这有助于理解张系国科幻创作的“中国风味”。他深受中国小说的熏陶,从小涉猎《东周列国志》《水浒传》《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章回小说④。这类型的小说往往出现轮回转世、天象天命、梦境托付等一系列诡秘的奇特现象。那么,在张系国的科幻中,他主要运用异常视角、迷宫叙事、钻石结构的三种叙事策略,建构异乎寻常的科幻视阈,呈现出有意味的文本形式感、新奇感、趣味感。

异常视角之“奇”,以奇人、奇物、奇事所构成的奇观世界,营构陌生化之感。中国小说虚构仙界、地狱、海底等异域,并把视角聚焦在动物、鬼魂或怪人身上,生成诡谲凶兆等非常态的境遇。与之相应,张系国笔下的人渣密室、玻璃世界、V托邦等虚拟空间,和采用瑰奇的视点,如《城三部曲》的兽人、《多余世界的》的变形人、《阳羡书生》的奇人道长。这些聚焦的叙事视点,最为突显的是仿真机器人,“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⑤。在叙述方式上,它形成了不可靠“呈现式”叙述,即作者不介入到小说中参与任何评价。《玻璃世界》的叙述者是机器人苏珊与季高,透过其眼光,可视察到城市正遭受外星怪物的袭击;并经由他们的对话,读者诧异该世界里的公寓、店铺、茶艺馆乃至它们的身体正日益透明化。另外,异常视角还构成叙述者、人物与作者三位一体的“讲述式”叙述,表现在第一人称“我”。《你几时为爱人换电池》运用人和机器人互换的视角,推动着情节发展。“我”既是妻子倪敏慧,又是机器人Q5A。前者内心只是想经营一段安稳的生活,却意想不到厄运接连而来。丈夫绍凡先遭遇严重的车祸,后被查出患有脑癌。尽管遵照医生的建议,他进行了机器耦合手术,心理上却排斥与机器人共处一身。在后者看来,它們的身体不得不服从人类的指令,但其意识不愿沦为人类的附属物,认为自身是独立意识的个体。与此同时,“隐含作者”⑥突然发话,否定“随意裁决机器人”的看法。三者意在言说真实的内心独白,形成一种复调效果。

情节之奇、悬念挂壁的迷宫叙事,赋予以言近旨远的感受。中国章回小说突显叙事之“奇”,“节节升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⑦,尤其在情节上的婉转曲折、精细丰富,让读者沉浸于遐想之中。在此基础上,张系国嫁接了西方的谍战文类,置入到科幻的创作。以近年来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海默三部曲”为例,它讲述了科幻帝国时代下的跨国侵略与反抗。作者设置五个疑窦丛生的谜团,“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⑧主人公唐森厘清闪族帝国的蛛丝马迹,拨开阴谋的云雾,揭穿真正的诡计。一是“渗透多余的世界,消灭多余的敌人”的内涵;二是海默城崩塌的原因;三是上司秦上校是帝国的帮凶还是革命反抗的帮手;四是闪族帝国的宇宙气化仓库掩盖的秘密;五是“人渣机器人”存在的奥秘。经过层层的揭秘,唐森发现帝国侵略他国、威胁他的根源在于“分身术”的研发原理。因此,他的使命既要保护、协助艾比的革命行动,又要覆灭闪族帝国的恶势力。再次,“悬念”的叙事策略用以切断情节的叙述,再现每章尾端的突发事件。如《下沉的世界》第一章,“七尾马乐团的鼓声似乎具有一种魔力,催动广场慢慢下沉。……唐森终于出手,用短钢管瞄准洞穴的出口处射出一道耀目的白光。”⑨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并未言说“魔力”的来源,也无从获悉“白光”后续的事情。或如《金色的世界》第八章,“老麦唐诺讲到金色世界的气化仓库就欲言又止,这里头显然有文章。”⑩叙述至此,气化仓库的秘密并没有解码,而是把谜团的钥匙留到下一章,让唐森一探究竟。“悬念”既扣人心弦,又建构了一种召唤结构{11},一步步引导读者参与故事的推演,深入小说的肌理。罗兰·巴特认为,“悬念用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方法加强同读者的接触,具有明显的交际功能。”{12}承上,迷宫叙事的奇幻笔法,令情节时而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时而急遽而下,意外突发。

“钻石”结构之奇,立体地表现出故事多个向度,又统摄零碎的情节,使之构成连续的叙事逻辑。该结构蕴含着章回小说的基因,即“滚雪球”“聚合式”累积的成书方式及其联缀模式。张系国指出三种特点:一是富有弹性、故事性、整体意义;二是辩证统一的美感;三是广阔的时空体。{13}钻石结构脱胎于此,依据主题的相关性形成故事群。譬如短篇小说《铜像城》是“城三部曲”的楔子,《倾城之恋》则拼贴进该故事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海默城三部曲”做为“城三部曲”的延展,进而成为鸿篇巨制的作品。相较而言,钻石结构在时空观上更富含想象力,不但拉伸、浓缩叙事的时空,而且有节奏地运转着情节演进。《倾城之恋》的主人公王辛凭借“时空甬道”往返三次过去。一次是在安留纪时期的索伦城,他与蛇人厮杀,却因餐桌友人的召唤,被迫回到原来的时空。另一次是他对安留纪时期的呼回文明产生浓烈的兴趣,多次往返并观察古城的陷落。最后一次为了守护这座城,他坐上了时空列车,跨越多个时代,抵达安留纪时代的古城。在此,作者没有按照正常的故事顺序,却在淡化物理时间的同时,打乱叙事时间。如果说“现在”的王辛与“过去”的索伦城相并置,那么未来时空的恋人梅心与他的四次相见,则把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段相接合,构建了德勒兹指称的“时间晶体”{14}。这一故事还穿插到“城三部曲”,梅心坐上“时空甬道”来到呼回世界,一边撰写研究报告,一边寻找男友王辛。最后,该结构之“奇”在于容纳新闻、武侠、政论等多种文体,宛如一部呼回历史的百科全书。它采取图文互设的方式,考据“独悟”的源流,如呼回史图、“独悟棋”图和“独悟姿势”图;还以脚注注释“呼回语”、“盖文语”,并标明出处,与其他关于呼回历史的短篇小说相互文。可见,张系国颠倒读者熟知的世界,构成心理图示的认知差异,从而映射出一副新颖的想象图景。

张系国以丰沛的想象力,存续、呼应与衍化“中国风味”的叙事,令故事涉笔成趣。这一糅合奇幻与现实的华文科幻,反映富有饱满的艺术质感和怪诞的审美体验,意指“一种在本质和功能上与我们日常经验的世界迥然相异的想象真实”{15},继而深入挖掘其中的壶奥。

二、文以载道:“奇幻”言志

“奇幻”作为认识世界的笔法,统摄古今,暗含着创作者面对现实的态度,也潜藏着对理想信念的寄托。张系国以科幻之“奇”的笔法阐释“文以载道派”内涵。这首先体现于思想上的国族之道,他曾为民族身份大声疾呼:“我们这一群植根于台湾的中国人,究竟是怎样的中国人?我们是什么?我们应如何安身立命?”{16}从早期的《香蕉船》《昨日之怒》《黄河之水》等小说集中可以看出,海外移民者或留学生在异域文化里的身份迷茫与困顿。科幻文学尽管承载着相同的内涵,却以“国族”为己任,建构“灾难-拯救”的叙事母题,突显“国族寓言”。弗雷德里克·詹明信以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关注着第三世界的社会及其文化的发展。{17}具体到“城三部曲”中,呼回世界的索伦城曾发生过两次星际大战,一次是全力击溃闪族的入侵,另一次是阻遏卷土重来的闪族和推翻以傀儡马知黄为首的复辟联邦。蛇人、羽人、盖文人等多个种族共同抵抗,也包括民党青蛇帮和帝党花蛇帮,即便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却因“联合抗闪”的目标,汇成一帮。在此,濒临绝境的索伦城寓言着风雨飘摇、救亡图存的“晚清中国”。特别是第二次战役中的一个情节,施大将军与其士兵挺进回回大山,强渡红砂河,夺取永宁堡,表征着“红军长征”的原型。如果说“城三部曲”展现出被动抗衡的国族寓言,那么“海默城三部曲”则是此寓言的嬗变过程,强调主动反击。为了呼回世界的海默城,艾比与尼克等人组成青年抗闪游击队,运用“海洋包围城市”的计策,对海默法庭、机器怪兽根据地发起突袭。尽管鲁莽的行动显示出他们的稚嫩,却在革命成长的洗礼中,令他们愈加成熟而冷静。在《金色的世界》中,他们先熟知、观察帝国的核心地区即黄金宝殿,找出攻打的薄弱环节,并在经过周密的计划后,协同唐森等人,取得最终的胜利。从中,“革命反抗”的情节投影出中国的抗战语境,而艾比等人的成长寓意着中国的强大。

国族之道不局限于民族话语,还牵涉着后殖民视阈下的种族问题,彰显出作者开阔的时代视野。在“海默城”中,闪族的帝国警察不仅以“权力的眼睛”注视着异族的一举一动,还试图以“非我族类”为理由,拘捕他们。因为“在闪族人的眼光里,其他星族都是小偷和强盗,现在不过换个称呼叫做暴徒。你不是闪族,你就是暴徒。你是闪族,你就不是暴徒”{18}。可见,闪族属于高贵、文明的种族,其他则应视为地下、野蛮的族类。正因如此,帝国统治者还区隔了一个以移民为主的萨满贫民窟空间,肮脏、贫困、暴乱是他们的标签,打造出“他者化”的统治秩序。在迈克·克朗看来:“空间对于定义‘其他群体起着关键性作用。在被称作‘他者化的过程中,‘自我和‘他者的特性以一种不平等的方式建立了起来。”{19}由此形成了“種族隔离”景观,羽人、豹人、盖文人等反抗者揭竿而起,推倒闪族的帝国统治。

“文以载道”的“道”还应囊括“后人类”{20}时代的伦理问题,一要重塑人与“非人”的关系,另一则要反对把科学用在不正当的实验中。前者如《金镂衣》《你几时遇见真主》《珍妮的画像》,后者如《剪梦奇缘》《黄金凤梨酥》《蓝天使》。从这些早期的科幻作品中,张系国秉持着如此态度:“使读者相信未来社会可能发展到这般境地,就必须强调他笔下的未来社会和今日社会的共通性和连贯性。”{21}到了长篇小说“海默城三部曲”,作者旨在辩证地理解后人类伦理。小说中的帝国研发者为了创造人工嵌合体,将人死后的人渣形态与机器人、石头和蜥蜴相拼接。站在合成生物学的视角,这与科学道德相悖,也架空了社会伦理。伦理学家汉斯·乔纳斯道出,“人和动物进行遗传物质的交换,形成了人——动物的混种——每想到如此,那些古老的、早已遗忘的‘亵渎‘可憎之类的字眼便跳了出来。”{22}在此,科技给予人类便利的同时,不能僭越自然规律。另外一面,小说反映出“人——机”和谐共处的问题。西方科幻之父阿西莫夫曾提出“机器人三大原则”:保卫人类、听从指令和爱护自己。换言之,机器人的存在和人类的生活互惠互利,彼此依存。故事里的唐森因与人渣机器人融为一体后,感到十分地苦恼,甚至一度怀疑它会掠夺自我的意识。但后者告之:机器人有自我的意识,也有权利得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对于人渣蜥蜴而言,它们在本质上是无辜的,“并不是人类退化成为低等生物,反而可能是更进步的人类。”{23}因为它们可以凭借身体的接触、电磁场的感应进行沟通。一言以蔽之,对于即将来临的“后人类”时代,人与机器人应当搭建平等的对话平台,超克狭隘伦理的对立视野。“后人类伦理学通过消除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体主义障碍,提出一个更大意义上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交互关系,包括非人类与‘地球他者”。{24}张系国以此为出发点,对未来的世界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

“中国风味”秉承着“文以载道”理念,诠释一种大同理想,体认着“五四”文学传统。陈思和教授指出,“张系国以西方科幻知识为背景,努力从中国新文学传统中去开拓科幻领域”。{25}晚清以降的中国面临着民族危机,鲁迅、周作人等人译介西方科幻小说,而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也纷纷模拟科幻的创作。尽管他们对科学原理的认识停留在初步阶段,却持之以恒地探求启迪民智的科学思想和大同理想。“去国而世界合一之体。无邦国、无帝王,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26}在时间上,该理想并没有中断于晚清,还延续至今;在空间上,该理想则遍及第三世界国家。尤其在全球化时代,新帝国主义猖獗,不断向弱势国家进行文化殖民。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哈特和奈格里看来,“新帝国主义”时代需要倡导“共产主义”,即“共有之于共产主义,正如私有之于资本主义,公有之于社会主义”。{27}实际上,这在呼应“大同理想”,寻觅大同世界。“文以载道”构成创作思维的范式,始终贴紧于张系国的“中国风味”科幻小说。作者不拘囿于现状,而是凸显出重估的姿态,思量全球化视野的帝国霸权、生命伦理、人性境况等诸多时代问题。

三、文化赓续:“奇幻”之根

科幻小说往往以奇幻笔法塑造神话模型,渲染神秘的氛围,寓言于现实,憧憬于未来。从梁启超、陆士谔到老舍、鲁迅,从叶永烈、童恩正到刘兹欣、王晋康、韩松、郝景芳,他们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筑寓言世界,书写“未来中国”的蓝图,无不流露出对“中国梦”的关切。在这条科幻文学的谱系中,张系国延续、承继着该理想,以奇幻笔法为旨意,调动着知识结构,挪用与中国有关的器物、典故、传说、价值等内容。这一过程是詹姆斯·扬所言的“文化挪用”,即对物品、内容、风格、母题、题材等类型的挪用。{28}譬如《金镂衣》的袖珍机器人金镂衣、《阳羡书生》的武器风月葫芦,都是取自中国古代的物品。当然,这些类型的“挪用”并不独立,而是交互复合。在“海默三部曲”中,主人公唐森的名字化用了“唐僧”,與机器人嵌合后施展的“分身术”则取自于孙悟空。但这并非不切实际的嫁接,而是基于一定的科学基础,“首先必须有足够的计算资源,能够创造出所需要数目的实体人渣机器人或虚拟人渣机器人,其次要有足够的通讯资源,让这些人渣机器人能够彼此交换讯息或接受本尊的命令。”{29}小说在挪用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的形象时,并利用“变形”的手段重塑科幻人物形象。同样,“城三部曲”的豹人花大朗女儿命名为花木兰,代兄辅助戚姑娘等人抗闪行动。这一人物挪用《木兰辞》中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形象,“我们豹子族不像你们呼回人,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30},解构了性别秩序的主题,并起到戏仿的作用。在此意义上,张系国重塑中国传统的故事,注入新的想象,达到文化重塑的目的,呈现出别致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文化挪用之“奇”包含文化的赓续,体现于两个层次:

情义观的接续。在中国文化资源中,情与义作为一种人伦核心,“一为向上之心强,一为相与之情厚”{31},它涵盖着儒家文化中济世安邦的使命感,也是民族精神的开拓。在张系国看来,“情义的理想在中国维持最久,假如有突破性的科幻作品,一定也会跟它结合起来”{32}。他试图将此注入到科幻小说中并承继着中国文学的历史脉络,从《游侠列传》《水浒传》到《近代侠义英雄传》,再到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传奇小说,凝聚为科幻式的“侠义”精神。例如,《城三部曲》形塑了众多的侠义形象,如花豹帮施大将军、蛇人族长老和精忠报国三兄弟于方、于逵和于进,他们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其中,于方性格固执,唯马首是瞻,却能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逵如同李逵的鲁莽性格,却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始终第一个冲锋陷阵,直捣黄龙;于进性格愁眉不展,却情深意重,不惜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炸毁闪族军舰。如果说这是正统英雄的群像,那么还有一类特殊特务“英雄”。“海默城三部曲”中的唐森和秦上校,为了破解帝国的狡计,他们周旋在敌对和正义之间,不断切换多重身份深入虎穴,勘探实情。另一方面,为了开启气化仓库里的黑暗闸门,他们需要牺牲所有“人渣”分身,甚至包含牺牲“自我”,最终成就了“大我”,抵达了“侠义”的彼岸。由此,两种形象类型表征着崇高的侠义精神,显现出中国文化的底蕴。

圆道观的沿袭。在审美习惯上,中国文化崇尚圆满、圆全、圆精的寓意,因而重视圆形的思维。在张系国看来,中国的世界观是一种动态的、圆圈式循环,符合了农业社会、中国历史、人生的周期性,也蕴含了求变(乐观)/压抑(悲观)的圆融之美。{33}具体到“呼回故事”系列,他践行了一种动态的圆形史观。星际大战及侵略导致呼回世界动荡不安,呼回人民颠沛流离、遗失家园,但历史始终沿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环演进。如果这是一个完整的大圆,那么在此之中包含着青蛇帮、花豹帮、铜教派荣枯交替的中圆,并涵盖于方、施大将军、铜教主、马知黄等荣辱得失的小圆,由此形成了层层嵌套的圆形结构。在“海默城三部曲”里,故事以古生物学家德日进的思想阐述盛衰兴亡的历史规律,认为闪族的兴盛必有乱象发生,呼回世界的凋敝则是呼回人民的复苏。但这并不是一个死循环,而是线型与循环型相统一的辩证历史观。当然,史学观形成的圆形思维,溯源于中国的古典哲学,从《易经》、老庄到佛教,认为世间万物无时无刻都在流动,强调“消息盈虚,终则有始”的圆道观。杨义教授指出,“圆形思维是一种融合理性和非理性的直觉感悟,它总揽万象而又超越万象,以逍遥自在的精神状态,直指万物变化的根源”{34}。在“城三部曲”里,作者自创了一种类同于道家思想的“独悟”观,从艺术史学、文字学、比较文化学、哲学、经济学考据出同一个特点,以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的辩证统一哲理。张系国提及,该观念来源于中国哲学中的“矛盾的统一”,尤其是《易经》的思想,不仅浸染了其思考方式,也影响了关于宇宙人生的解读。{35}综上所述,科幻小说的圆道观和情义观是“中国风味”之根,并非僵硬、停滞的,而是充满着流动、进步的生命力。它包孕一种哲思境界,承继川流不息的中国文化精神。

四、结语

无论是在华文科幻创作的谱系中,还是在中国科幻小说的大潮中,张系国为“中国风味”的科幻小说研精究微。作为一个海外留学的文化“观光者”{36},他基于跨文化的视域,承继着民族文学的同时,创办科幻杂志《幻象》,吸收世界科幻文学的“营养”。正是这一种“海纳百川”的胸襟,再造融通“奇幻”笔法,淬炼了“中国风味”之美。同时,他认为台湾文学“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仍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37},并提出两层“文学之根”:一是台湾经验之根,二是中国民族经验之根。前者是“殊相”,后者是“共相”。前者应归属于后者,并以后者为前提,“建立一个包容性广泛,瑰丽多彩的民族文学”{38}。他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始终坚持正确的民族方向,阐述共同体的民族意识。正如杨牧所言,“张系国是人,是中国人,深爱国家民族的中国人,他提笔写作,用艺术的形式,以自己的血肉和感情投入文学之中。”{39}总而言之,在全球化视阈下,“中国风味”不仅彰显张系国“通变”的态度,还透过科幻思维的民族主体性,显露日益增强的中国文化自信力。

① 李欧梵:《奇幻之旅》,张系国:《星云组曲》,台北:洪范有限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页。

② 张系国:《乌托邦和桃花源》,见《快活林》,台北:洪范书店1976年版,第52页。

③ 张系国:《陌生的美》,吕应钟、吴岩:《科幻文学概论》,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页。

④ 夏祖丽:《理智的寻梦者——张系国访问记》,《握笔的人》,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61页。

⑤ [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

⑥ “隐含的替身”是指“第二个自我”,在作品中可以发表立场、观点、态度。[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周宪等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66页。

⑦ 金圣叹:《金圣叹全集·白话小说卷(下)》,陆林辑校整理,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659页。

⑧ [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王峻岩等译,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4页。

⑨ 张系国:《下沉的世界》,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13頁。

⑩{18}{23}{29} 张系国:《金色的世界》,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86页,第98页,第114页,第77页。

{11} “召唤结构”是由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出的概念,指文学作品包含许多意义未定性和空白,促使读者在阅读中运用各自的想象力,填补意义空白,赋予未定性以确定的含义。朱立元主编:《美学大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427页。

{12} 张寅德编译:《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6页。

{13}{16}{21}{33}{37} 张系国:《让未来等一等吧》,台北:洪范书店1975年版,第18-19页,第135页,第38页,第22-24页,第127-128页。

{14} “时间晶体”是时间的形象比喻,强调其绵延和分解的特性,即时间始终处于解体的变化中,“让现在成为过去,一个接替一个地走向未来”。[法]吉尔·德勒兹:《时间-影像》,谢强等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37页。

{15} [美]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编汇》,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页。

{17} [美]弗雷德里克·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詹明信批评理论文选》,张旭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523页。

{19} [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

{20} “后人类”的提法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俄国神秘学家布拉瓦茨基的人类演化理论,此后很少有人提起。直到20世纪末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生物技术迅速发展,制造出生物体和机器体共生的新兴“人类”。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凯瑟琳·海勒在《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分别从伦理学、生物学、人类学等角度探讨“人”在赛博时代的本质,突出后人文主义。

{22} [德]库尔特·拜尔茨:《基因伦理学》,马怀琪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79页。

{24} [意]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页。

{25} 陈思和:《创意与可读性——试论台湾当代科幻与通俗文类的关系》,[中国台湾]林耀德:《刘兴天下:当代台湾通俗文学论》,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278页。

{26} 康有为:《大同书》,邝柏林选注,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9页。

{27} [美]迈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页。

{28} [英]詹姆斯·O.扬:《文化挪用与艺术》,杨冰莹译,湖北美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7页。

{30} 张系国:《城科幻三部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494页。

{31}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7页。

{32} 张系国:《科幻之旅》,《夜曲》,台北:知识系统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132页。

{34} 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87页。

{35} 张系国、傅吉毅:《张系国访谈记录整理》,傅吉毅:《台湾科幻小说的文化考察》,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08年版,第186-187页。

{36} “观光者”是指有意识、主动地漫游在另一个空间来“探求经验的差异性和新颖性”。[英]齐格蒙特·鲍曼:《从朝圣客到观光客——身份简史》,[英]斯图亚特·霍尔等著:《文化身份问题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页。

{38} 张系国:《我看当代中国小说大展》,《快活林》,台北:洪范书店1976年版,第112页。

{39} 杨牧:《张系国的关心和艺术》,张系国:《香蕉船》,台北:洪范书店1976年版,第5-6页。

Flavours of China: On the Science Fiction

in Chinese by Shi-Kuo Chang

Huang Weixing

Abstract: The re-creation of flavours of China is a core concept and literary ideal in Shi-Kuo Changs science fiction written in Chinese. His emphasis is not only on the telling of stories but also on breaking through the telling of the stories so that he could create a kind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that is both full of thought and form. By naturally deploying the creative elements 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ppropriately drawing from the creative methods of Western science fiction, he tries hard to be a good storyteller of Chinese stories in science fiction. This process, equipped with the ideology of literature as a means of carrying the Way, exhibits the concept of nation-state and post-human ethics, continuing with the ideas of chivalry and of circumference. In this sense, Shi-Kuo Chang, with his long-deposited Chinese concepts, explores the narrative strategy, national sentiments and cultural identity, having made useful attempts in science fiction written in Chinese.

Keywords: Shi-Kuo Chang, science fiction, flavours of China, fantastic ways of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