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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之诗

2021-11-09杨勇

诗林 2021年2期
关键词:自性水井成年人

杨勇

诗歌写作中充溢着诗人的自性。某种程度上,我读诗歌是读诗人的自传。读小说,没有多少读者会认为小说文本中的“我”是真实的,读者对小说文本虚构性有清醒的认知。但在诗歌阅读中,读者们愿意相信诗中的叙述者等于其本人。这种默契,与诗的文体特殊性有关,诗歌是诗人的自性使然。诗的特殊性,在于它的抒情言志,抒情言志的质地要求真诚的品质,所以,诗中的“我”,几乎与作者平行。在诗中辨识自我,会比小说中少了很多屏障。

我很愿意在诗歌写作中谈论“自我”。“自我”是“自性”的呈现。“自我”,构成了自身存在的秘密,构成了人与人之间,人与浩瀚宇宙间的奥妙关系,也构成了写作的秘密。

弗洛伊德在其学术体系中,将人格细划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其实,这是将人的“自我”细化为了三个不同层次。这里的“本我”,是人的生物性本能,“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超我”来自理性的升华。三者都是人的意识活动。在文学写作中,我将“自我”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也相对应划为三个层次,自性、理性、神性,分别与本我、自我、超我相对应。

严格意义上讲,在时间线轴上,人并无真正的自我状态。“自我”只是一个概念性上成立的东西。从人的生理上看,从无到有,从生到死,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从人的精神意识上看,人所学的知识,都是由无数人的总结和经验而来的,人的一切也都是别人给的或者学习来的。人成为人类的一员,都是后天学习的结果,不断社会化的结果。人类共同的经验、认知、思想充斥你影响你,人的三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在人的生命延续中充满了微妙或者巨大的变化。

人生过程,是用来寻找“自我”的过程。古希腊阿波罗神庙的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讲的就是对“自我”的寻找。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说:“我们无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對于我们自己,我们不是‘知者……”因为自我的变动性,所以对自我的寻找,是人类永恒的课题。人类的存在中,如果每个人都能绝对实现认识自我,那无数的自我的洞悉,就是人类对人类存在的真相的认知。

悖论的是,我们只能通过相对性来寻找自我,呈现自我,确立自我。我们童年时代的幻想,少年时代的理想,都是寻找自我的冲动。从事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艺术创造等,更是在其过程中寻找自我认知自我的过程。宗教人士的修行也是如此,写作也是如此。寻找自我,呈现自我,确立自我的过程,某种程度上看,是直面死亡趋向永恒的必由之路。

在具体的写作中,一旦有真实自我确立,文本首先就会有个人风格的确立,这种个人风格的确立,就像是个人肉身的确立;而认知和思想在文本中的确立,就像是个人精神和灵魂世界的确立。这样,作品赋予了肉身和灵魂的和谐,才真正与我相通,与他人相通,产生出吸引人、感动人、影响人、启示人的力量。我们通常说,文学是人学,也是这个意思。人学研究什么,研究人,人最关键的是认知自我,由我及他,及众生。衡量文学的一个标准,文学理论上通常的说法,要看作者是否在写作中反映了自己的内心。而这个内心,就是生命体验,就是自我的洞悉和界定。

结合谢默斯·希尼的一首诗歌《个人的诗泉》,我来谈下对写作中“自我”的具体认知。

谢默斯·希尼,爱尔兰诗人。1939年出生,2013年去世,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通向黑暗之门》《在外过冬》《北方》《野外工作》《开垦的土地: 1966-1996诗选》等。下面来看看《个人的诗泉》全文:

个人的诗泉[1]

──给迈克尔·朗利[2]

小时候,他们不能阻止我接近水井

以及带水桶和绞盘的老水泵。

我喜欢那黑暗的下坠,那被困住的天空,

那水草、真菌和湿冷苔藓的味道。

砖厂里有一口井,顶盖的木板都朽坏了。

我细听那丰富的碰撞声,当绳子

末端的水桶快速荡下。

如此深,你看不见水里的倒影。

枯竭的石砌水沟下有一口浅井

繁盛如任何养鱼缸。

当你从软腐叶层里拖出长长的根茎

便有一张白脸晃动在水底。

另一些有回声,用清新的音乐

把你自己的呼唤归还你。有一口

怪吓人的,因为从蕨草和高高的毛地黄里

窜出一只老鼠,掠过我的倒影。

如今,探入根茎,用手指挖黏泥,

像睁大眼睛的那喀索斯般凝视泉水

都有损任何成年人的尊严。我写诗

是为了凝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

《个人的诗泉》,共有20行,很精短的一首小诗。读“小时候,他们不能阻止我接近水井”这一起始句,我们立刻会知道,“我”是诗中叙述者,“自我”的在场性很明显。我把这首诗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这首诗的前16行,写了四口井的印象和感受。套用弗洛伊德的概念,大体相当于“本我”状态的呈现,也是这首诗的第一层境界。谢默斯·希尼写到的第一口井是家中的,写“带水桶和绞盘的老水泵”的水井和它的气味,是那种“水草、真菌和湿冷苔藓的味道”。第二口井在砖厂里,谢默斯·希尼写出它的深,写出在深井里打水的感受,“我细听那丰富的碰撞声,当绳子/末端的水桶快速荡下”。第三口井是石砌水沟下的一口浅井,谢默斯·希尼写到井的清澈和回音,写到有软腐叶层的荒凉水井,一口空旷有回声的水井。谢默斯·希尼写到的第四口水井,“窜出一只老鼠”的水井,颇有惊异和恐慌感。因为是诗人亲历,在生命中曾经真实存在,对这些水井的感受,成为诗人生命和记忆不可抹去的部分。这16行,地域性色彩很强,“本我”,在这里与写作者的身体和身体所处的地理环境相重叠,成为印证诗人真实自我的一部分。童年体验是铸就“本我”也就是“自性”的关键期。其实,每个人的童年都是诗人,童年是诗意的存在。我们能感受到童年时光是慢的,因为童年体验世界动用了“通感”来观察外界,童年的眼、耳、鼻、舌、身、意,即人的“六根”,都在调用,成就了自我的色、声、香、味、触、法,即人的“六境”。所以,很多人的童年经历的一切都是难忘和美好的感受,童年的体验成就了一个丰富细腻的“本我”。童年的体验也是一种创造,主观上创造了丰富的世界。在谢默斯·希尼这首诗中,水井因为从生命和本我中来,便有了诗的娓娓道来,自然呈现,毫无做作之感。这是诗的“自性”之境界。

诗的第二部分,结尾4行笔锋一转,诗人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先看17、18、19行,“如今,探入根茎,用手指挖黏泥,/像睁大眼睛的那喀索斯般凝视泉水/都有损任何成年人的尊严”。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这3行诗中反思了成年人的生命状态。“有损任何成年人的尊严”一句,实则是强调了对成年人感官世界与世界相通丧失的遗憾、内省和思考。我们步入成年,变得不再像孩子那样细致地观察和体验世界,感观中再无“通感”。为什么成年人感觉时光变得越来越快,一年如一日?原因就是成年人对世界不再葆有好奇心。成年人日复一日忙碌奔波,体验少,观察少,世界在他们眼中和心里变得不再新奇和新鲜,当然,这背后出自社会现实和某种人生黑暗对成年人的种种压力。岁月不在,物是人非,诗意的栖居消逝了。这是曾经有过童年的成年人——谢默斯·希尼对“自我”的审视和反思,也是这首诗的第二层境界——“理性”之境界。

第19句和20句,即“我写诗,/是为了凝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这两句是在前18行诗依次铺垫基础上升华而来的。诗中的“为了凝视自己”,是在收缩全诗,诗人从看到水井中自己的影像升华开来,他在审视自己,表达内心感受,也就是说,诗人的劳作,是要寻找自我,确立自我,把自我从自己的身体里找出来,从众生里找出来,从世界里找出来,要努力达到自为的状态。“为了凝视自己”这一诗行,从某种程度上说成就了这首诗的肉身,鲜活的肉身。在“凝视自己”的基础上,诗人展示的是“使黑暗发出回声”。“黑暗”,对谢默斯·希尼来说,是他的生活状态,是爱尔兰的状态,是他面对的世界状态,这一点看诗人的生平便可得知。水井是有回声的,但诗人由此想到的是另一种更高的回声和存在。“回声”,是诗人人生自我追求的目标和要求的结果,是生命存在的处境和行动意志。诗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心境,展示了诗人对命运的姿态,——艺术或者生命要有“回声”。水井,诗人生命中的经历物件,在诗的结尾处超拔成“个人的诗泉”,成为诗的秘密,成为诗人存在和他人存在的一种深度隐喻。美国著名诗评家海伦·文德勒说:“谢默斯·希尼的诗展示出一种卓越的力量,它不仅能用私人情感,也能用公共痛苦感动读者,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个人的诗泉》因这两行诗的结尾,便步向“超我”之境界,也即我说的“神性”之境。

整体上审视《个人的诗泉》,我们会看到诗人的生存空间意识、情感体验、认知感悟和思考,都处于非常饱满的状态。这种自我状态在场,成就了这首诗。它表达了诗人的写作理想,也由此触及了人类存在持有的态度,旨意很开阔。比如,我读到结尾,就想起这些旨意:虽然爱憎别离求不得永远虚无,虽然人摆脱不了衰老死亡,虽然美好不能永驻,虽然浩瀚宇宙神秘和无限,虽然真相永远缺失,但“让黑暗发出回声”,正是人类面对虚无的姿态——珍惜生命过程,进行抗争,寻求自我的真相,并以此寻求人类与宇宙的更大的融合解放与自由。这是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自我”的三个层次——自性、理性、神性,三者皆俱。

诗歌写作,就是自我认识,自我搏斗,自我忏悔的过程。作品中所写的人与物都是他自己,作者用他们确立自我,然后再打倒自我,为的是从中站起另一个自我。诗人在写作中呈现自我,这个自我,如果有幸与人类的终极价值观相一致,它就会演进为人类的智慧之道,成为人类奔向洞见最高存在的见证。

佛家讲众生即佛,佛即众生,是自我修行中“自觉”到“觉他”的开悟之境。这是“自我”的大境界——“超我”境界。自性(本我),理性(自我),神性(超我),三者都是我的真实状态。如果在诗歌写作中能使写作像吃喝拉撒一样自然,这可能就是自性和理性的打通,文本和人生的打通。如果进一步保持了无痕状态,向神性进发,把诗歌当作修行方式,自性经理性升华,再向神性转换,这又是诗歌写作的一层境界。当然,这是我在写作中的奢望,但谢默斯·希尼在他的詩歌《个人的诗泉》里面做到了。

[1]诗泉,原文Helicon,指赫利孔山,相传诗和诗的灵感源自赫利孔山两股清泉。

[2]朗利为希尼的诗友,“贝尔法斯特集团”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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