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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如伊人

2021-11-05袁朝庆

百花 2021年7期

袁朝庆

窗户是用来采光的,但茶楼的窗户似乎不是用来采光的。长方形的窗框被古香古色的曲面木板覆盖,四个锐角也被装修成圆弧形,大概是暗示茶人要事事圆融,窗面被斜的木条均等划分成一个个四方的格子,整个窗框和格子的木条都被漆成深褐色,窗户的玻璃好像贴着什么半透明纸或者挂着半透明的帘子,透过格子只有幽微的光。

一道窗户,外面的霓虹灯、人流、车流、高楼大厦、蔫不溜儿的行道树、斜阳的余晖、远山的轮廓都看不见了,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嘈杂声、商铺高分贝的音乐、洒水车清新的曲调、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城管部门宣传车的声音、似有似无咕咕咕咕的斑鸠声,也都屏蔽了,单位的蝇头小利闲言碎语、官场的圈子内幕升降沉浮、商界的无商不奸吹牛老赖、文人间的鸡肠小肚互相贬损、坊间的瞎子看戏流言蜚语、道观的水陆法会、寺庙的念佛打七、网络的国际大事,都与我无关了。

一杯茶,就能让灵魂渡劫,我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应邀到“旧西城”喝茶是不经意的,只是想让闲暇的时间多一种选择,但却极大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态度。

对于喝茶我本没有啥嗜好,对茶叶更没啥研究。三十来岁时,我的领导兼师长陈良学先生特别惜才,想对我进行全方位的素质提升。他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大文化人,对茶道有特殊的体会与品位。那时他正在写他的鸿篇巨制《湖广移民与陕南开发》,有一天写得文如泉涌喜不自胜,突发奇想邀我喝茶,他一边品一边给我讲喝茶的妙处。那时我在工作方面已经显得很沉稳了,但骨子里只是一个积极追求上进却一脑子功名利禄的俗人,当时听得我一头雾水,只能随声附和以掩盖自己茶道小白的窘境。以他阅人无数的慧眼,当然看出我还是一种“原生态”,为避免我的尴尬,此后再也没有对我进行茶道扫盲。

又过了两年,我由计划财务科科长转任政文部主任,因主办了一段时间文学栏目,与文化人接触逐渐多了起来。文化人的特征就是讲情义,怀揣文学梦的人大多经济窘迫,但来往多了,有时也会拎上一盒茶叶来看编辑老师,我感念他们的真情实意也只好收下,那时青春热血不解茶之味,转手就送给别人了。

一次,到海南出差走到海口,突然想起,在海口还有一位仅一面之缘的朋友杜光辉先生。他本来拥有稳定且收入高的工作,从安康辞职后到海南寻梦,几年下来,收入上还不如在原单位上班的时候。上帝关上了一扇窗,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也许少了单位暮气的禁锢,思想放飞的同时打通了文学的任督二脉,《白椰子》《哦!我的可可西里》等一大批中篇、长篇小说蜚声国内文坛。怀着对大作家的崇敬,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海口,他非常热情,说自己在青海,让我在海口等他,第二天乘飞机回来请我喝茶。当时我心里犯嘀咕,这么远来了他不请吃饭,喝什么茶呢?!我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他,提前离开了海口。后来听别人说在那喝茶远比吃饭费钱,顿感羞愧万分,看来我虽然在当文学编辑,其实骨子里还是没文化的俗人。因不懂喝茶而与大作家失之交臂,想想就后悔。

兰是我在朋友聚会上偶尔认识的。当时可能不熟悉,她宛如少女般矜持,话很少,长得很漂亮,一张瓜子脸,两道长长的柳叶眉,一双丹凤眼清澈纯净,目光热切而淡定,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静若幽兰的气质。我工作的环境如同花圃,青春靓丽的年轻女性花开花谢,所以见了美女我一直比较淡然。但她待人接物的分寸和优雅的气质多少让我内心颤动,我看她时她也在用眼神读我,于是我就和她攀谈了起来。我不喝酒不打牌,打发闲余时间主要靠读书,读完后喜欢和别人分享,后来背地里有人说我有卖弄之嫌。再后来,我在人多嘴杂的场合基本沉默寡言。那天我有些反常,虽然选择话题很谨慎,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闲谈中知道她是一名公务员,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正在交大上MBA,同时还协助母亲经营着一个茶楼。

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接到兰的电话,说请我到她那里去喝茶,当时我颇费了一番踌躇。

过去,各个单位有一种领导叫纪检组长,他们大多出身草根,没伞的孩子拼命跑,在当科长时往往都是业务上的顶尖高手。我自认不是业务大拿,但也有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纪检组长在单位是一种尴尬的存在,理论上他们可以监督班子成员,但排名往往靠后,现实中啥都干,唯一与权力无缘。正常工作接待冲锋陷阵的肯定非我莫属。我资历老,加之突发严重胃疾,索性连公务接待也赖掉了。本来同学朋友聚会较多,奈何又要喝酒又要打牌,我是牌酒都不沾,只能尽量退出酒桌。

退出酒桌的我,有了大把时间需要打发。为了自我慰藉,工作之余阅读大量书籍,也写写文章骗点稿费找点成就感。然而,由于不会做饭,退出酒桌后只能满街找吃的,东一顿西一顿,肠胃不好,下午也不太吃饭。那天接到电话多少有点激动,想到去见美女,能打发业余时间,还能了解一些与茶有关的知识,也想改变一下生活节奏,思索一番后欣然应约。

到了茶楼下,我抬头打量了一下。一栋临街的五层楼与两边的房子无异,只是二楼外墙装了一些霓虹灯带,门头上一个古香古色的牌匾上,“旧西城”三个雄浑大字彰显着厚重的文化底蕴,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进到一楼大厅,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大厅中间有一个不太大的水池子,水池当中有个石钟乳造的假山,假山上有一些喜阴的蕨类植物,山顶有泉眼,泉水潺潺流下,池中养了些五颜六色的观赏鱼,地面铺着未打磨的黑色石板,大厅两侧是上顶的货物架,显得古香古色,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左边货架前还放了一个茶台,可供六七个人品茶论道。我东张西望了半天,大厅空无一人,耳旁飘着似有似无的古琴曲,细听是《一叶知心》,煞是好听。顷刻间,我感到神清气爽,浮躁的心也静了下来。

小时候,我不喜欢放牛,我婆就给我讲,有个放牛的半大小子有天意外掉进山洞里,眼前漆黑一片,他就摸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发现山洞的顶上也有星星,再走一会儿就发现有个石门,穿过石门更亮堂了,但也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里面有小桥流水、鸟兽虫鱼,景色优美,耳边似有似无的音乐十分悦耳,但空无一人。再往前走有个美丽的姑娘问他:“你是不是从山洞掉下来的?我送你出去。”他随仙女往前走,走到一座桥上,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那姑娘用手指着云雾缥缈的幽谷:“你看,有好多仙女。”他伸长脖子看,那姑娘从背后一推,他身体失重直往下坠,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却在放牛的山坡上躺着,牛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家里已过七日,家里人正到处找他。后来放牛時我经常幻想有个山洞让我掉下去。此时,我脑海又浮现出那个故事的情景,我有些迷幻。

正当我想入非非时手机铃声把我惊醒,是兰打来的,她让我上二楼。顺着楼梯往上爬,我发现楼梯间的墙上挂了一些西城的老照片,照片上有老的城墙、老的街道、街上闲溜达的富人、肩挑背磨的穷人、小商贩、手艺人等等,也有几幅本土名家写的字,内容为《论语》和《道德经》中的句子。这时我才知道“旧西城”招牌的真实含义。

上到二楼才发现吧台在二楼,二楼光线比较暗,沿二楼大厅墙壁一圈都是半封闭的包间,每间都透着微弱的烛光,大概为了私密,光影里的人说话声都很低。从吧台走出一个穿着汉服的漂亮姑娘询问了我的身份,把我领到一号包间,进去后兰并没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起来说,我叫紫玉,我妈有事出去了,让我接待你,今天就由我这个小茶人给你泡茶吧!

在小女孩对面坐定后,我发现这间小茶室有个书架子,里面摆放着很多书,还有些私人物品。看到我有些疑惑,小紫玉说,这是我妈看书的地方,有时我也在这做作业,这里不对外,只接待很好很好的朋友。她说话的同时已经把茶具分置停当,我看她用茶钳先把茶壶和茶杯反复洗烫,最后温壶,再用茶匙投茶,冲泡后用第一道茶温杯,再用茶钳将杯中茶倒掉,把茶杯放在茶托上,再次将沸水倒入茶壶,冲泡两分钟后,将茶汤倒入茶海,再将茶海里的茶分别倒入两个杯子,连同茶托一块儿奉上,整个过程非常专注,动作也非常优雅熟练。我惊异于她的淡定、娴静。过了一会儿,兰从外面回来了,她不停地道歉,我说没事,和小紫玉聊得很开心。

女人如璞,需要雕刻才精致,兰大概就是那种善于打磨自己的女人。通过两次见面,我发现她很注重自己的形象设计。她留着齐肩偏分发型,既飘逸又显干练,皮肤不太白但很有光泽,所以面部略施粉黛,眼影、眉线、口红都画得淡淡的,整体看起来面容姣好,可能是工作生活节奏比较快,她很少穿裙子,衣服大多比较宽松,颜色偏暗,裤子收敛一些,只是脖子围的丝巾饰品鲜亮一点,鞋和手提包都与衣服很搭调。她读书也很讲究,可能是经营茶楼的缘故,除了《茶经》等茶文化方面的书籍,还大量研读国学,同时对现代营销、互联网经济、金融创新等前沿的知识也注重钻研。她思维敏锐,说话和走路速度都很快,但从不急躁,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看起来气定神闲。

刚才,她一直在外面忙,但对我的首次造访还是很在意的。她带我从一楼到五楼看了一遍,边走边介绍。巡视一圈,我觉得她的布置是科学的,一楼是茶品展厅,二楼是茶楼的吧台、大厅和卡座,三楼是喝茶的包间,四楼是用餐的包间,五楼是厨房、仓储、职工宿舍。下到四楼的一个小包间时,里面早已摆好了菜和红酒,坐下后我往门外望了望,看还有没有请其他人,她说,就我们两人。我说菜有些多,两人吃有些浪费。她笑着说,你第一次来我总要把诚意表达到位,要不你觉得不重视你。

人看问题和处世的方式,潜意识都带着你过往的痕迹。我很幸运,我的父母待人宽厚善良,加之我父亲当过20年大队长和支书,儿时的我无论在农村还是学校,都受到过很多善待。上中学时父亲去世,贫穷和饥饿开始伴随我的少年时期,这期间,我的许多同学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特别是我的高中班主任郭老师,在我因极度贫困学业难以为继时,他悄悄找民政部门帮我争取了8块钱的助学金。他们带给我无限的温暖,也将善良的基因植入了我的骨髓。

参加工作后,我善待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对每个人都掏心掏肺。然而,对于来自贫苦农村的大多数人,生如野草,从一开始就会受到无端的歧视、排挤、打压。在担任中层干部和走上领导岗位后,我仍不改初心,盡力帮助别人,尽可能主持正义,但农夫和蛇的故事时不时地在我身上上演。中年后,我的交往变得谨慎起来,宁可独处也不会轻易和人吃饭喝茶,更不会敞开心扉交流,我变得有些孤僻。

兰的出现仿佛让我回到了初出茅庐时期。那次雅聚之后,我们的联系热络了起来。她经常约我熟悉的一些朋友在那聚餐喝茶,更多的时候只有我和她两人,我们的话题从看的书,到对人生的态度,对生活的体悟,情感生活,社会经济发展走势,互联网经济,金融创新,资本运营无所不包,但更多的是说茶。她还送了我两本茶文化方面的书,后来我自己也买了些有关茶的基础知识、茶叶种植、茶叶加工、茶叶史、茶艺、茶道方面的书研读,从而知道了六大类茶的区别、制作工艺以及茶性,也悟出了什么是茶禅一味。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事才找你的是熟人,没事找你的才是朋友。特别是从不提什么要求,还愿意把大把时间花在你身上,说明真把你当挚友了。兰就是这样,除了工作和处理店里的事,业余时间大多花在了我身上,有时让孩子随着我们一起去看蓝天白云,有时一起静享暖暖的冬阳,有时去看落日的余晖,有时在江边掬一捧清水,看万家灯火,有时在寂静的夜任清风入怀,有时登高品秋山的淡烟薄雾,更多的时候一起品茶、看书。

人是感情动物,相处多了,我开始牵肠挂肚。我有意无意地把公务接待和私人聚会放在那儿,因为我发现她那生意并不是很好。她从不对我说这些事,但我是做过企业经营的,有次我主动提到应想办法扭转,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还撑得住!后来,我从侧面了解到过去生意很好,后来随着中央八项规定的实施,公款接待锐减,用餐的顾客就减少了,加之再后来外面新修建了过街天桥,把门脸和招牌都挡住了,原来路边划有停车位,随着城市管理提升,停车位也取消了,人在四楼就餐,天桥上的人来人往都能看见,这样顾客就更不愿意来了。

那时,城里的茶楼生意都还火爆,但其实顾客都是打牌的。有次,我说不行咱也置办一些麻将桌。她当即拒绝,说她做这是为了传承茶文化,推动地方的茶产业升级,这里只接待有文化有品位的顾客,钱说重要也不重要。后来,我们又在一起商量,采取推出特色菜、培训员工提高服务质量、推出折扣优惠、进行广告宣传等一系列措施,但终究曲高和寡,没有太大的起色。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有些忧心忡忡。她反而很淡然,每周到交大去上课,约的瑜伽私教课按时上,每周还坚持打坐禅修,每天对生活充满热情,不停地考察新项目,还到大学讲课,到省城举办的茶文化节做评委,就像一台永动机充满激情。闲下来我们就在一块品茶交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平和,对争名夺利缺乏热情,对流言蜚语不屑一顾,对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极其鄙视,每天除了工作履职尽责,就是大量读书,每年能精读20本左右,这期间也写了大量的文章。从世俗的眼光看,我没有拿到什么钱,也没升上官,但我找回了平常心,安享了内心的宁静,不再为蝇头小利被人夺去而纠结。后来茶友也多了起来,有学术泰斗余院长,有官场清流梁先生、曹先生,有文坛巨匠王女士,俱是心态平和只问耕耘。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自强不息,挺起脊梁做人,认识到所有的遇见都是缘分,都值得感恩。遇见好人,要感恩黑暗中有一盏明灯,遇见生活中的过客,我感恩人生的旅途不寂寞,遇见烂人,要感恩他强健了我的双腿,磨炼了我的意志,也知道社会的旮旯里,还有需要心灵救赎的人。

兰常说,茶是灵魂之饮。其实茶叶就是千万种树叶中的一种,只是因为植入了文化基因变得雅致了起来,如同我们到了烈士纪念碑下,就有庄严肃穆感,到了寺庙一听佛教音乐内心就清净,甚至物我两忘。但茶叶也与众不同,它在由树叶变成茶的过程中,经历了高温杀青、炒制、揉搓、烘焙,出锅后经历吹风迅速降温,用水冲泡后才能完成自己的轮回,这之间相当于渡过了火、风、水三个劫难,然而它仍是青翠碧绿,清香扑鼻,饮之有淡淡的苦涩,但爽滑生津,后味回甘,提神醒脑。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分,我们长期饮茶,茶的品性就注入我们的灵魂。芸芸众生都会经历不同的磨难,兰从茶性中实现了自我的蝶变,我也因好茶读懂她而与她成为心灵伴侣。

人生如旅途,再美丽的同行也只能是一段过往。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转眼间我在出差途中突发疾病,我的生活变成与疾病抗争。这期间,兰多次打电话要来看我,我都拒绝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病态。几个茶友也各奔东西,兰也因远嫁外地无法再经营茶楼,“旧西城”作为企业也搬到外地。但我忘不了那个地方,每当坐车路过那里,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漂亮、聪慧、娴静、淡雅的女孩,连同她温柔的声音和忙碌的身影,如一杯醇香的茶注入灵魂,带着淡淡的苦涩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