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恐惧流言后

傅道彬

周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流言击中的政治家。

周公名旦，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史记·管蔡世家》谓文王有子十人，而只有武王和周公最贤。

周公出身皇室贵胄，却没有丝毫的世家公子的纨绔习气，而是温雅谦敬，内敛平和，心灵澄澈。在周文王面前，周公更是小心谨慎，一言一行，唯命是从;小心翼翼，唯恐有丝毫差池。文王去后，周公“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用事居多”四个字，总结了周公事无巨细的责任担当和夙夜在公的辛勤付出。而在决定周王朝生死存亡的关头，周公更是威风凛凛，战功赫赫，光彩照人。按照《逸周书》《史记》的记载，殷周革命之后的周武王并没有陶醉于巨大的胜利中，而是忧心忡忡，彻夜难眠，“白夜不寐”。周武王彻夜难眠的原因有二：一是周室初立，政局不稳，殷商旧地并不安分;二是刚刚取得政权的周王室根基不牢，缺少思想与制度建设。而围绕在武王身边的就是周公，每当武王忧心之时，周公或是“泣涕于常（裳）”，或“涕泣共（拱）手”，悲不自胜，涕泪横流，足见周武王与周公的相知相契。

周武王在临终之际，将周公叫至身边，反复叮咛“以保小子于位”，将年少的成王与刚刚建立的周王朝交给了周公。

此时的周王朝基业未稳，黑云压城，风雷激荡。宫廷内周成王年幼失怙，而殷商贵族并不甘心失败，大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之势。同時，东方的淮夷、徐戎等乘机反叛，狼烟四起。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周公毅然肩负起周王朝兴盛的历史责任，以“摄政王”的身份管理国家，威临天下。

周公是为了新兴的周王朝的稳定而摄政周室的，但他的伟大和正义，却很快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者的非议和猜疑，流言在周室宫廷上下流传。《尚书·金滕》所谓“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谣言的发布者是管叔和群弟，管叔是周公的兄长却位列周公之后，他有猜忌周公的理由;而怀疑周公的却不仅仅是管叔，而有更广泛的人群——“群弟”，“群弟”是周室的宗族子弟，也就是说周公引起了宗亲间普遍的怀疑，他们担心周公取成王而代之，周公已经深深陷入流言的围猎之中，孤立无援，难以辩白。

不仅仅是管叔，也不仅仅是“群兄弟”，召公也不满意了、不高兴了。

一个由管叔、蔡叔等人制造的谣言，很快在周公的兄弟宗族之间流传，连一向引为同道的召公也颇为不悦，年幼的周成王自然也疑心重重，周公被流言深深击中，陷入了一种屈原式的“忠而见谤，信而见疑”的悲剧之中。

面对流言，周公也曾如文人般的苦痛、辩白，甚至恐惧，却无济于事;而周公毕竟是伟大的政治家，他的反击也是颇具政治家风采的。周公的抗争过程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以诗言志的告白。周公在遭受流言之后，写过一首《鸱鸮》，剖白心迹，倾诉衷肠，言说内心的悲苦。

全诗围绕周室来写，围绕周室的各种人物关系设置种种比喻象征。周公以手拮据、口卒瘏比喻自己深中流言的艰难困苦，而最后一章周公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鸟，羽毛凋落，羽尾破败，鸟巢岌岌可危，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周公写自己的忧惧悲凉，也写整个周王朝面临的风雨飘摇的危险处境，向成王表达自己的忠诚可鉴，痛苦地为自己辩白申诉。

第二，以退为进的反击。摆脱流言的最好方式一定是行动。周公是伟大的政治家。在对流言的反击中，表现出其冷静理性和果敢坚决。管叔等制造的谣言流行后，周公特向一起辅弼王室的太公、召公陈情：“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现在人们盛传我将威胁成王，如果我不离开宫廷，离开摄政王的位置，那我怎么向已经作古的先王报告？也就是说，周公在谣言盛行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选择了回避，选择了离开。

周公是富有战略思想的政治家，他选择了暂时离开宫廷，躲避谣言流行的旋涡，但他不是回避，不是归隐，而是挥师东去，直指制造谣言的是非之地，直指叛乱者的大本营。周公借成王之名，以鲁国在东方的封地为依托，讨伐殷商遗民的反抗，讨伐管叔、蔡叔、霍叔的叛乱，讨伐东方边境上蠢蠢欲动的淮夷方国。

周公经过三年的时间做了几件大事：一是平定以武庚为代表的殷商遗民的反叛;二是诛杀流放管叔、蔡叔等一群政治谣言的制造者;三是征服了东土一带淮夷等部落的挑战，稳定了周王朝的边境。周公的三年居东是史诗性的壮举，三年东征为自己一洗蒙冤之耻，也为周王朝的长期稳定繁荣赢得了广阔的时间和空间。

身经百战，损兵折戟，衣衫褴褛，而周公征服四国的伟大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让人感到正义的力量和美好。

第三，以“启《金滕》”的证明。接下来的叙事变得轻松了，周公沉冤得雪，烈烈忠心，辉映日月，昭然天下。

武王克商以后的第二年，突然患病，久治不愈。周公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向祖先太王、王季、文王的神灵祈祷，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换取武王的健康。

故事或有可疑之处，但不可疑的是周公的胜利。周公以他仁人君子的道德人格，以他诗人的真挚深情，更以他政治家的睿智干练和胆识气魄，成功摆脱了流言的袭击，周公不是以悲剧而是以正剧的形式在历史的风浪中塑造了自己。

（摘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