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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宋诗》校勘四例

2021-11-05郑利锋

关键词:梅尧臣宋诗嘉定

郑利锋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38)

宋代地方志收录了大量宋诗,性质近乎宋人辑录宋诗,保存了宋诗原初的面貌,具有重要的校勘价值。将宋代地方志所辑录的宋诗与《全宋诗》中的宋诗对校,发现了大量异文,今就其中的四例校勘如下:

例一:宋真宗御制诗是“三岁奇童出盛时”,还是“四岁儿童出盛时”?

《淳熙三山志》卷四记载:“遵儒坊,蔡伯俙之居,祥符九年(1016年)应童子科,真宗赐诗云:‘七闽山水多奇俊,四岁儿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得老成姿。’”[1]《全宋诗》卷一○四收宋真宗《赐神童蔡伯禧(1)禧,《挥麈后录》作俙,本文从此说。》诗:“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儿自得老成资。”[2]1178此诗明显的异文是对蔡伯俙朝谒宋真宗时的年龄的描述,是“三岁”还是“四岁”?《全宋诗》所录此诗是据“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一引《续归田录》”[2]1178。检阮阅《诗话总龟》卷一载:“福唐蔡伯禧四岁对真宗诵读,授校书,即春宫伴读,齿犹未三周,故曰三岁神童,赐之诗曰:‘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儿自得老成资。初尝学步来朝谒,方及能言解诵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千里有前期。’(《续归田录》)。”[3]《诗话总龟》原名《诗总》,“考编此《诗总》,乃宣和癸卯(1123年)”[4],其所录蔡伯俙此条史料是源自《续归田录》。查考《续归田录》又名《归田后录》,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著录“《归田后录》十卷,朝请郎庐江朱定国兴仲撰,熙丰间人”[5],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五载“朱兴仲《续归田录》”[6]。可见《续归田录》与《归田后录》是同一部书,编者是朱定国,字兴仲,主要生活在神宗熙宁、元丰年间。杨杰《故朝散郎致仕朱君墓志铭》记载朱定国在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中进士第”,所著“《归田后录》,皆耳目所接、朝野可载事,以备史氏之遗”[7],保存了北宋前期许多珍贵的史料。

考南宋王明清在“绍熙甲寅(1194年)武林官舍中,所纪”[8]《挥麈后录》记载:“(《真宗实录》)召试神童蔡伯俙,授官之后,寂无所传。明清因于故书中得其奏状一纸,今录于此。司农少卿管勾江州太平观蔡伯俙奏:……臣先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真宗皇帝遣内臣毛昌达宣召赐对,试诵真宗皇帝御制歌诗,即日蒙恩释褐,授守秘书省正字。臣遭遇之年,方始三岁,及赐臣御诗云:‘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岀盛时。’终篇后批‘闰六月十五日’……《御诗》,明清偶记其全篇:‘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儿自得老成姿。初当移步来朝谒,方及能言便诵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千里看前期。’”[9]可见蔡伯俙《奏状》中自言受真宗皇帝勅赐的时间是在大中祥符八年闰六月,时其“方始三岁”。再考成书于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类书《锦绣万花谷·续集》卷一也载《赐神童》诗“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儿自得老成资”[10],也言是“三岁奇童”。其后,清代厉鹗《宋诗纪事》卷一、文行远《浔阳跖醢》卷二、俞樾《茶香室丛钞·三钞》卷三等,也都再次转叙了王明清《挥麈后录》中的上述史料。

然考《宋会要辑稿·选举九》“童子出身”条记载: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闰六月二日,诏以念书童子蔡伯俙为秘书省校书郎。伯俙始四岁,善诵书。帝赏其俊异,特有是命,仍以御书赐之”[11],这里记载了蔡伯俙当时是四岁。而后南宋孝宗年间成书的《淳熙三山志》卷四记载真宗诗:“遵儒坊,蔡伯俙之居,祥符九年应童子科,真宗赐诗云:‘七闽山水多奇俊,四岁儿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得老成姿。’”[1]理宗嘉熙年间成书的《方舆胜览》卷十也载:“蔡伯俙应童子科,真宗赐诗:‘七闽山水多奇俊,四岁儿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行,婴孩自谓老成姿。’”[12]

明代陈鸣鹤《东越文苑》卷四载:“蔡伯俙,福清人。大中祥符间,伯俙年四岁,应童子科,能诗,诗如宿学,真宗见而异之,赐诗曰:‘七闽山水多灵秀,四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有老成姿。才当学步来朝谒,方渐能言便赋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万里有前期。’”[13]可见明朝福建地域文献也言蔡伯俙是四岁时应试的童子科。明代《弘治八闽通志》卷六十二亦载:“蔡伯俙,福清人,祥符中应童子科,真宗见而嘉之,赐诗曰:‘七闽山水多灵秀,四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有老成姿。才当学步来朝谒,方渐能言便赋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万里有前期。’”[14]

在清人褚人获《坚瓠集·补集》卷六“四岁能诗”条也有同样的记载:“闽中蔡相卿四岁能诗,真宗朝试童子科,对上吟诗不止,真宗见而奇之,赐以诗曰:‘七闽才子多奇俊,四岁奇童出盛时。家世旧传清白训,婴儿自得老成姿。才当学步来朝谒,方渐能言解赋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万里有前期。’ 寻赐出身,东宫伴读,后仕至乾州佥判,仍赠其父校书郎。”[15]

综上可见,宋真宗这首御制诗无论是“三岁奇童出盛时”还是“四岁儿童出盛时”,在自宋至清的典籍中都有记载。清人郑方坤《全闽诗话》卷二言:“伯俙,福清人,时岁未三周也,亦异矣。古称早慧者:夏睪子、周项槖、秦甘罗,汉张辟疆、班固、孔融,魏曹植,隋唐而后亦历历可举,固亦其生禀清秀之气特厚,然亦未有未三周者”[16]。郑氏通过对古今历史著名早慧人物的梳理,表达了对蔡伯俙“岁未三周”的质疑。对此疑惑的解决或要靠新材料的发现才能有更切实的结论。

查考《光绪湖南通志》卷末一一载:“平江石桥潘氏于古井中得石刻,为宋祥符间赐福州三岁念诗童子、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正言蔡伯俙诗,曰:‘七闽三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得老成姿。初当学步来朝阙,方及能言会诵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千里有前期。’”[17]可见古井中新发现的石刻上记载的该诗是“三岁奇童出盛时”,此则史料源自《同治平江县志》。复考《同治平江县志》卷五十五“宋真宗御制诗石刻”条载:“赐福州三岁念诗童子、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正字蔡伯俙诗,祥符六(2)六当作八,形近而讹。年闰六月二十日:‘七闽山水多才俊,三岁奇童出盛时。家世应传清白训,婴孩自得老成姿。当初学步来朝谒,方及能言会诵诗。更励孜孜图进益,青云千里有前期。’……《旧志》云:县民石桥潘氏,得石刻于古井中。考蔡,闽人也,奚由至此?意当时或侨寓、或宦游、或子孙有迁平者,皆不可考。然石刻无伪,足资旧闻,故录之。”[18]可见清人发现的这一石刻上的真宗诗句,与《续归田录》《诗话总龟》《挥麈后录》和《锦绣万花谷》及一些清人文集中的记载相同。王国维先生主张“二重证据法”,即以“地下之新材料”“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19],可见上述石刻史料是佐证蔡伯俙诵诗年龄的珍贵文献。

由上可见,产生于北宋徽宗朝的《诗话总龟》所转引的《续归田录》中关于蔡伯俙三岁诵诗的记载是现今所见最早的史料,从史源角度讲可靠性很高;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中也收录了蔡伯俙自言三岁诵诗的奏状;清人发现的宋真宗御制诗的石刻,也载明蔡伯俙是三岁诵诗。此外,从创作心理和写作手法来讲,真宗御制诗为了突出蔡伯俙的神童特征,用“三岁”也更为合理。可见,宋真宗此诗当以“三岁”为是。

例二:梅尧臣(字圣俞)诗是“潜鳞莫苦窥”,还是“潜鳞莫见窥”?

《剡录》卷一载:“梅圣俞《寄剡溪主簿臧子文诗》:‘剡溪无浅深,历历能见底。潜鳞莫苦窥,尘绂聊堪洗。’”[20]7202《全宋诗》卷二四四也收梅尧臣诗《臧子文剡县主簿》:“剡水无浅深,历历能见底。潜鳞莫见窥,尘绂聊堪洗。”[2]2825该诗两处的末句存有异文,一是“苦”,一是“见”。联系上下文,可知剡溪水流清澈,无论深处还是浅处都清澈见底,所以水中的游鱼很容易看到,因而“莫苦窥”更符合诗意。正如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所写“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21]。剡水溪流澄澈,上下空明,潜鱼灵动,纳入目中。既然有“潜鳞”,若是“莫见窥”看不到鱼的话,一则与溪水清澈的诗意不符,二是“见”“窥”二字都是看的意思,语意重复。

《全宋诗》卷二四四所收此诗,是辑自《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十三[2]1826;而《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十三所录此诗,又是源自《宛陵文集》卷十,是梅尧臣作于监湖州盐税任上,时间是在北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22]225。据朱东润先生考证,《梅尧臣集》传世的仅有《宛陵先生文集》六十卷,而在此本之前,梅尧臣文集共有四种:一是《梅圣俞诗稿》,二是谢景初辑《梅圣俞诗集》十卷本,三是欧阳修据《梅圣俞诗集》十卷本又加补的十五卷本,四是《梅尧臣文集》四十卷本。然而上述四种版本皆已亡佚,通行的《宛陵先生文集》皆是出自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的六十卷本。后来这绍兴十年的六十卷本也亡佚了,今传世最早的是嘉定十六年(1223年)的残宋本,至明代又出现两种刻本:一是英宗正统四年(1439年)宁国知府袁旭刻本,称《宛陵先生文集》;二是神宗万历四年(1576年)宣城知县姜奇方刻本,称《宛陵先生集》,是对正统本的覆刻。正统本则与清康熙四十一年(1792年)宋荦本的底本一样,同出自嘉定十六年的刻本[22]47。不同版本的梅尧臣文集所录该诗,已有多处异文,如“剡溪”,万历本作“剡水”,正统本、宋荦本作“剡县”[22]225。可见梅尧臣此诗在明正统本、万历本和清代宋荦本中已有不同。

明代之前流行的宋本梅尧臣集,即是嘉定十六年刻本。而考《剡录》“前有嘉定甲戌(1214年)似孙自序,及嘉定乙亥(1215年)嵊县令史之安序。盖成于甲戌,而刊于乙亥”[23],可知《剡录》是成于嘉定七年(1214年),刊于嘉定八年(1215年)。因此《剡录》所收梅尧臣诗当是依据嘉定十六年《宛陵先生文集》之前的梅尧臣诗文集,保存了该诗早初的面貌。而在此之前的梅尧臣集,或是南宋绍兴十年的六十卷本,或是北宋时期的四种版本之一。梅尧臣集的北宋四种版本虽然已不可见,然考北宋孔延之在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编纂的《会稽掇英总集》卷十一收录的梅尧臣此诗,应是摘自北宋神宗前的梅尧臣集,其中诗句亦作“苦窥”,与《剡录》所录梅尧臣诗完全相同。

《剡录》载:“宋锓不可得,迩日流传仅禾中沈氏、山阴杜氏、剡中喻氏钞本,果亭明府(胡克家)虑其久而失传,于《嵊志》竣后厘订一编,属余校其讹舛,并付剞劂,计是本留贻可支百余年。”[20]7275这即是清道光八年(1228年)李式圃刻本,《宋元方志丛刊》所收《剡录》即是据此本影印。通过上述对梅尧臣集与《剡录》版本的梳理和对《臧子文剡县主簿》语意、诗境、文脉的考察,并以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所录该诗句为佐证,可见此处异文当以“莫苦窥”更符合原诗思理。

例三:刘握诗是“清虚在赏(賞)心”,还是“清虚在当(當)心”?

《嘉定赤城志》卷十九载:“刘握诗云:‘骚雅知多助,清虚在赏(賞)心。’”[24]7425《全宋诗》卷七四八收刘握诗《巾山广轩》,此句为“骚雅知多助,清虚在当(當)心”[2]8711。存在异文的是这首诗的末句,一是“赏”,一是“当”。

按:刘握,“湖州人,皇祐元年(1049年)进士,治平元年(1064年)官江阴司理”[25],“熙宁元年(1068年)知乐清县”[26],可见刘握生于湖州,担任过乐清知县,因而熟知今浙江辖内各地。此诗描写的是台州的巾子山,《嘉定赤城志》载:“巾子山,在州东南一里一百步,连小固山两峰,如帢帻,一号帢帻峰。其顶双塔差肩屹立,有明庆塔院。院之南有翠微阁,北有广轩。轩下瞰闉阇,阁南眺郊薮,廛市山川之盛,一目俱尽,故其胜概名天下,登临者必之焉。”[24]7424此诗写的就是作者登临巾子山明庆塔院,在院北的广轩眺望时所见到的景象和引发的感触:“天边登览处,雕槛俯层岑。山到三吴尽,江连百越深。柳烟含晚色,花雨伴春阴。骚雅知多助,清虚在赏心。”[24]7425与《全宋诗》所录该诗相较,异文在最后一句“骚雅知多助,清虚在赏心”。

此句中的“骚雅”是指《离骚》和《诗经》中的“大雅”“小雅”,代指《楚辞》和《诗经》;而“多助”出自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7]正是诗人对外界事物微妙的体悟,引发心灵上的共鸣和情感上的波澜荡漾,所谓“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28],继而发言为诗。可见丰富的外界事物是作家创作的源泉。这些外在的事物触发了诗人蕴含在内心的情思志意,使其相互碰撞、激发,生成诗章。当然发生上述情形的基础是诗人善感的心灵、缠绵的情思和“罄澄心以凝思”的清空、虚静心境。这样在外界诱发下,才能达到“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创作状态[29]。这是对激赏、接纳外界自然事物在创作过程中重要性的揭示,也是对作者清虚空静创作心态的强调。

该诗句的异文,一是“赏”字,一是“当”字。联系诗意,应是此处风景优美,诱发了作者对《诗》《骚》创作缘由的思考,作者深刻认识到诗歌创作首先要有一个欣赏自然、接纳自然、融于自然、消弭人与自然界线的心境。上述诗句正是化用此意,所以该诗句应当是欣赏的“赏”,而非当心的“当”。查考《全宋诗》收录此诗是据“宋李庚《天台续集》卷上”,而考四库本李庚《天台续集》所收该诗亦作“清虚在赏心”。此讹误产生的原因,或是《全宋诗》文字处理时的失误,繁体“賞”“當”字形相近,以致形近而讹。

例四:汪藻的诗句是“胡”还是“朝”,是“诸将”还是“前路”?

《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记载:“汪内翰藻题云:‘胡来刹得尔,诸将解飞腾。’”[24]7492《全宋诗》卷一四三四收汪藻诗《山奥寺》:“朝来那得尔,前路好飞腾。”[2]16528这句诗的异文是“胡”“朝”和“诸将”“前路”。

按:《全宋诗》所收汪藻此诗辑自《浮溪集》,汪藻《浮溪集》则辑于《永乐大典》。四库馆臣称汪藻“学问博赡,为南渡后词臣冠冕,其集见于晁公武《读书志》者仅十卷。陈振孙《书录解题》始载《浮溪集》六十卷,而赵希弁《读书后志》又增《猥稿外集》《龙溪文集》六十卷,共一百二十卷,《宋史·艺文志》并著于录。然赵汸跋《罗愿小集》谓浮溪之文再更变故,失传颇多,则明初已非完帙,其后遂亡佚不存。嘉靖中有胡尧臣者以旧传浮溪文六十五篇、诗二十七首、词三首,合为十五卷,名曰《浮溪文粹》,刊行于世。学者欲观藻著作仅据是编,而其原本终不复可见。今检勘《永乐大典》各韵内所载藻诗文甚伙,皆题曰《浮溪集》,视《文粹》所收不啻倍蓰,谨重为编缀,裒合成帙。”[30]4可见汪藻《浮溪集》散收于《永乐大典》各韵内,由清代四库馆臣辑出,形成四库本《浮溪集》三十二卷;后又由此四库本衍生出《浮溪集》的聚珍版本、闽覆聚珍本和《四部丛刊》本。《全宋诗》所收汪藻《山奥寺》诗即是出自四库本《浮溪集》。复考上述胡尧臣所刊十五卷《浮溪文粹》,由于“搜辑于散亡之余,不过什之三四”[31]336,所以未见收录此诗。

汪藻此诗又收录于《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兴善院在县东南三里,旧名瑞隆感应塔院,本僧德韶建,国朝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赐今额,俗呼山奥寺。宣和中毁于寇,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僧文异新之,其后令孙挺之以旱祷观音立应,乃审天竺梵相建殿以奉之……汪内翰藻题云:‘已怯惊潮渡,还忧复岭登。逢人多问数,投宿只寻僧。野饭农夫怪,山行稚子能。胡来刹得尔,诸将解飞腾。’时闻虏入四明故云。”[24]7492李庚《天台续集》卷下收录此诗的题目是《闻金兵入明州宿黄岩县山奥寺》,可见汪藻此诗是作于宋金交战、金兵侵入明州的严峻时刻。

考察当时的时局,可知南宋高宗在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庚子,移幸温、台”[33]471;建炎四年(1130年)春正月“乙巳,金人犯明州……丙午,帝次台州章安镇。己酉,遣小校自海道如虔州,问安太后。庚戌,金人再犯明州……己未,金人陷明州,夜,大雨震电,乘胜破定海,以舟师来袭御舟,张公裕以大舶击退之。”[33]475可见当时南宋朝廷岌岌可危,金军不断南侵,太后流落虔州,高宗也在明州失陷后面临金军的直接冲击,被迫出海。汪藻正是在“建炎、绍兴间”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一时诏令往往多出公手。凡上所以指授诸将、感厉战士,训饬在位、哀闵元元之意,具载诰命之文。开示赤心,明白洞达,不出户窥牗而天威咫尺,坐照万里”[31]423。可见汪藻在此“大盗据中原,群恶啸,亡命相聚为寇”之时,随侍高宗左右。复考汪藻诗歌词章的特征,是“贯穿百氏,网罗旧闻,推原天地道德之旨。古今理乱兴废得失之迹而意有所适者,必寓之于此。登高望远,属思千里,凡耳目之所接,杂然触于中而发于咏叹者,必寓之于此。崎岖兵乱,潜深伏隩,悲歌慷慨,酣醉无聊而不平有动于心者,亦必寓之于此。伎与道俱,习与空会,文从字顺,体质浑然,不见刻画”[30]2,已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汪藻之诗《闻金兵入明州宿黄岩县山奥寺》正是作于社会动荡、“崎岖兵乱,潜深伏隩”之际,是其慷慨悲歌的代表作。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可知《嘉定赤城志》所录汪藻此诗更符合原貌,其所记汪藻写作此诗的背景“时闻虏入四明”,正与当时局势相合。一句“胡来刹得尔”,写出了金兵攻击的速度之快,也点明了当时情势的危急;而“诸将解飞腾”则反映出面对外敌入侵,南宋将士抗敌守土、保家卫国的爱国热情和高度自觉。明人丘濬在“韩雍破断藤峡贼”时作《凯歌十首》,其三云:“万山矗矗石层层,千仞穹崕百尺藤。朝野传闻总惊讶,将军直是解飞腾”。王佑《次凯歌韵十首》和云:“乱峰蛮寨起稜层,蟠地参天有怪藤。欲断百围谁上得,将军龙马解飞腾”[34]。二诗均提及诸将“解飞腾”,也同样描写出了将士们勇敢斗争、保境安民的爱国激情与历史担当。

此诗由四库馆臣辑自《永乐大典》,由于历史原因其在收入《四库全书》时进行了修改:“胡”字改作“朝”,淡化了民族情绪;“诸将”改作“前路”,也失去了南宋将领率军抵抗外族侵略如火如荼的气象。《嘉定赤城志》和《天台续集》也被收入《四库全书》,并有着同样的遭遇。考四库本《嘉定赤城志》卷二十八收录的汪藻此诗,后两句作“寇来那得尔,诸将解飞腾”[35],将“胡”改作“寇”,虽表明了强盗行径,但却抹杀了民族侵略的色彩;四库本《天台续集》卷下也收此诗,后两句为“莫虞南阻海,诸将解飞腾”,直接改换了主语,弱化了民族斗争的激烈程度,将外族迅急的入侵改成了不必担忧的自我宽慰。可见《宋元方志丛刊》中,据“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台州丛书》(乙集)本”影印的《嘉定赤城志》所录的汪藻诗,更符合当时的社会军事情势和诗人的思想情感。

以上即是将宋代地志采录的宋诗与《全宋诗》中的宋诗对校发现的四例异文,笔者结合相关史料进行了校勘。由此可见,充分利用新发现的出土文献,疏通诗意,厘清史料致误的原因,并综考社会历史情势和诗人作诗的处境以及载存宋诗典籍的文献性质,都是判定宋诗异文行之有效的方法。宋代地方志收录的大量宋诗保存了原初的面貌,对研究宋诗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但对之也要进行审慎的辨别。因为宋代地方志在写抄、刻印和流传过程中常有讹误产生,所以对其史料的使用应持科学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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