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名茶“茱萸簝”之“簝”字考释

周圣弘

一、问题的提出

唐代硖州名茶“茱萸簝”，首次出现在成书于穆宗年间（820—824）、尚书左司郎中李肇所撰、记载了开元至长庆间百年之事的《唐国史补》卷下：“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硖州有碧涧、明月、芳蕋、茱萸簝。”

约30余年后的大中十年（856），巢县令杨晔撰写的《膳夫经手录》中再次出现了“茱萸簝”的记载：“硖州茱萸簝得名，近至长庆稍稍重之，亦顾渚之流也。自是碧涧茶、明月茶、硖中香山茶，皆出其下。夷陵又近有小江源茶，虽所出至少，又胜于茱萸簝矣。”

迨至约成书于五代唐昭宗（888—904）时期的毛文锡所撰《茶谱》中，“茱萸簝”之名再次出现：“有小江园、明月簝、碧涧簝、茱萸簝之名。”此则史料，辑自宋代吴淑撰注之《事类赋》卷第十七《饮食部·茶》“碧涧纪号”句注：“《茶谱》曰：有小江园、明月簝、碧涧簝、茱萸簝之名。”

明清两朝的茶书，亦有关于“簝”字茶的记录：

明人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九：“峡州碧涧、明月房、茱萸簝，此唐宋时产茶地名也。”

清人刘源长《茶史》卷一《茶之分产·湖广》：“碧涧、方蕊、明月簝、茱萸簝：产硖州，即荆州府彝陵州，后周曰硖州。硖州又有小江园。”

清人陆廷灿《续茶经》卷下之四：“峡州有小江园、碧涧簝、明月房、茱萸簝。”

上述史料中的名茶“茱萸簝”乃至“明月簝、碧涧簝”，为何以“簝”字为茶名？古人无释，今人不解或误解：

簝，古代宗庙中用的盛肉竹器，不知为何用以名茶［1］(P83，注释2)。

“寮莫”即“寮”的增旁俗字……其字亦换旁写作“簝”“寮莫”“橑”“橑莫”等，“寮”本是福建、台湾、浙江、广东、海南等地用竹木、茅草等搭建而成的窝棚之属，后亦用于指称地名或茶名［2］(P91-96)。

二、古今字典中“簝”字释义

自汉代许慎《说文》以降的古今字典中，“簝”字有二义：一、古代祭祀所用的盛肉之竹器；二、竹名。

1.《说文解字·竹部》：簝，宗庙盛肉竹器也。从竹尞声。《周礼》：“供盆簝以待事。”［3］(P265）

2.《玉篇·竹部》：簝，力彫切。宗庙盛肉器，又竹也［4］(P71)。

3.《康熙字典·竹部》：簝，《广韵》落萧切。《集韵》《韵会》怜萧切。《正韵》连条切。宗庙盛肉竹器。《周礼·地官》：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注：盆以盛血，簝以受肉［5］(P859)。

4.《王力古汉语字典》：簝，落萧切，平，萧韵，来，宵部。古代宗庙中盛肉的竹器。见《说文》。《周礼·地官·牛人》：“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郑玄注引郑司农云：“盆，所以盛血；簝，受肉笼也。”［6］(P893)

5.《辞海》：簝（liáo,又láo），古代庙内竹器，《周礼·地官·牛人》：“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郑玄注引郑司农云：“盆、簝，皆器名。盆，所以盛血；簝，受肉笼也。”［7］(P1386)

6.《汉语大字典》：簝，说文·竹部《说文》：“簝，宗庙盛肉竹器也。从竹，尞声。《周礼》：‘供盆簝以待事。’”liáo《广韵》落萧切，平萧来。又鲁刀切，宵部。①古代宗庙盛肉的竹器。《说文·竹部》：“簝，宗庙盛肉竹器也。”《广韵·萧韵》：“簝，宗庙盛肉方竹器。”《周礼·地官·牛人》：“凡祭祀，共其牛牲之互，与其盆簝，以待事。”郑玄注引郑司农云：“盆、簝皆器名。盆，所以盛血；簝，受肉笼也。”②竹名。《玉篇·竹部》：“簝，竹也。”［8］(P3215)

7.《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簝，①古代宗庙祭祀用的盛肉的竹器。②竹名［9］(P429)。

上举七条“簝”字释义，均出自古今字（辞）典。前3条出自古代字典，后4条出自近20年的字（辞）典。清代《康熙字典》、当代《王力古汉语字典》和《辞海》（第六版）关于“簝”字释义，均从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释为“宗庙盛肉竹器”；当代九卷本《汉语大字典》和《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释“簝”，均从南朝梁顾野王之《玉篇》，释为“宗庙盛肉器；竹名。”

要言之，唐代以前的“簝”字，其义有二：宗庙盛肉竹器；竹名。

三、释竹名“簝”

顾野王编撰于梁武帝大同九年（543）的《玉篇》之《竹部》释“簝”，在引用汉代许慎《说文解字》的“宗庙盛肉器”释义之后，增加了“又，竹也”的补释，但语焉不详。

（一）《全唐诗》中的“簝”字诗释义

收诗近五万首的《全唐诗》收有《长平箭头歌》和《锦城曲》两首涉“簝”诗，十分难得地为后人留存下了关于“簝竹”“簝笋”的记录。

1.李贺作于元和九年（814）的《长平箭头歌》，诗末有“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四句。是年秋，李贺自昌谷(今河南宜阳县)家中（经河阳、太行山、长平、高平等地）至潞州，依初效潞州的张彻。路经长平（今山西省晋城高平市西北）故城秦将白起破赵坑卒四十万人处，怀古抒情，村人劝其买簝竹为箭杆合箭镞以为完矢［10］(P301)。此诗所谓“簝竹”，清人王琦注李贺诗时亦颇为疑惑：“簝有聊、老、劳三音，然皆不作竹名解，恐字有讹。”［10］(P301)王琦之惑，或从许慎《说文》释簝而来。

2.温庭筠作于大和五年（831）的《锦城曲》，是一首写于成都的关于蜀中山水风情风物的抒情诗篇。该诗首联“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两句，以“簝笋厥芽”状蜀山（岷山雪山）峰峦之尖削高峻［11］(P29)。南诏侵掠成都之后，温庭筠于 文 宗 三 年（829）冬 有 蜀 游 之 迹［11］(P32)，漫 游 蜀州、新津，有《赠蜀将》［11］（P281-283）、《旅泊新津县寄一二知己》等诗［12］(P419)。温诗以“簝笋”喻蜀山尖削，足证川蜀广布簝竹且嵌入民众的日常语言。

（二）明代以降的文学、医药书籍中的“簝”字释义

唐人李贺、温庭筠诗中的这种产于我国晋、蜀等地的“簝竹”，明代以降的文学或医药书籍中亦有记载：

1.明代冯梦龙的小说《简帖僧巧骗皇甫妻》有文字：“皇甫殿直再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13］(P312)这里的“箭簝子竹”，就是簝竹棍。

2.刊行于清同治九年（1870）的四川合川人刘善述所著的地方性药书《草木便方》有“簝竹(簝叶)”方：“簝叶甘寒，治诸血,男女呕吐衄血灭。通便利肺消喉痹,尿血下血消肿捷。”该品为禾本科赤竹属植物金佛山赤竹之叶，“生于山坡上，分布于四川省”［14］(P348)。

今人编撰的《中药大辞典》“簝叶竹根”条，对此有详细的阐述。其中所谓“箨舌无毛，棕色……形微小，三角形至尖卵形……内卷”，颇类茶叶之“紫笋”。具体条方［15］(P2704-2705)如下：

簝叶竹根liáo ye zhu gen(重庆草药)

【异名】簝叶根(《分类草药性》)

【基原】为禾本科植物金佛山赤竹的根。

【原植物】金佛山赤竹Sasa nubigena Keng f.又名:簝叶竹。

小型竹类。秆高60厘米上下，直径2-3毫米，共有8-9节……箨舌无毛，棕色，膜质，高4-6毫米，顶端具2突，箨叶宿存，形微小，三角形至尖卵形，长3-15毫米，上面无毛，边缘微粗糙，内卷……自生房屋周围，间有裁培。分布四川。

3.鄂西鹤峰人、湖北土家族著名作家李传锋（1947—），熟知三峡地区的方言俚语和风土人情。他在2017年的短文《箬竹簝竹考》里说：“鄂西山地产簝叶，遍地皆是……同一种竹子，我们武陵山地叫簝竹，南方人叫箬竹……簝竹、箬竹指的是同一种竹。”［16］

（三）秦巴山区、武陵山区之“簝叶”地名

秦巴山区、武陵山区的一些地名，也是当地出产“簝叶”（簝竹）的佐证。

1.建于明代、位于秦巴山区的陕西省汉阴县杜家垭乡砖房村的俗称“佛爷庙”的“簝叶庵”，今庙无存，遗址有佛释造像四尊：二佛、一菩萨、一韦驮［17］（P106）。

2.位于武陵山区的湖北省巴东县有地名“簝叶坪大队”入载1983年出版的《湖北省巴东县地名志》：“簝叶坪大队，大队驻地小山坡位于清太坪西偏南8.3公里……大队以所辖自然村寮叶坪得名。1958年人民公社化时命名为五星大队，1975年撤区并社时改为辽叶坪大队，1981年地名普查时更名为寮叶坪大队。”［18］(P284)

综上，“簝”竹（簝叶），至少在晋、陕、川、渝和鄂西的长江三峡地区均有分布；而产于唐五代时期的硖州名茶“茱萸簝”“明月簝”“碧涧簝”，应与“簝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四、释茶名“簝”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杨晔《膳夫经手录》有言：“硖州茱萸簝……亦顾渚之流也。”其本意，当指“茱萸簝”与同时代的贡茶“顾渚紫笋”同类同品。

陆羽《茶经·一之源》列陈茶叶采摘的标准：“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意谓只有采摘茶叶之“紫者”“笋者”“卷叶”，方可制作上品好茶。

北宋名僧释赞宁《笋谱》云：“笋者，竹之篛也。竹根曰鞭，鞭节之间乳赘而生者……乡人往往掘土採鞭头为笋，向市而鬻……一名竹牙，即牙目之牙也。”［19］(P183-184)

陆羽所指之“笋者上”，今人释为“指茶的嫩芽，芽头肥硕长大，状如竹笋的，成茶品质好”；而“叶卷上”，则是指“新叶初展，叶缘自两侧反卷”［1］(P17，注释31-32)。

唐代诗人陆龟蒙（？—881）作于唐懿宗咸通（860—874）中与皮日休唱和的组诗《奉和袭美茶具十咏》之三《茶笋》诗：“所孕和气深，时抽玉苕短。轻烟渐结华，嫩蕊初成管。”以“玉苕”喻茶笋，指茶芽抽出时其状如管。陆龟蒙爱茶，在湖州顾渚山下置茶园一处，种茶、制茶、品茶、评茶、研究茶史文献等，还曾编撰茶书《品第书》，是一位知茶尤知顾渚紫笋的茶人。陆诗《茶笋》中如“管”的茶笋，与陆羽《茶经》所谓“卷叶”和本文前引《中药大辞典》之“簝叶竹根”条所谓“箨舌无毛……形微小，三角形至尖卵形……边缘微粗糙，内卷”的描述，何其相似也！

笔者认为，茶名“茱萸簝”之“簝”，乃取簝竹之笋——“簝笋”的引申义，意指状如竹笋的茶叶之嫩芽、卷芽。

因此，将唐代硖州名茶“茱萸簝”释为与唐代贡茶“顾渚紫笋”同类的笋芽类茶，当契合“茱萸簝”之本义。“明月簝”“碧涧簝”，亦应作如是观。

五、余论

有唐一代，荆州江陵府松滋县、枝江县和硖州宜都县交界处佛事昌盛，生长碧涧茶、明月茶的所在地碧涧寺、明月寺，均为荆州当阳玉泉山神秀为代表的东山法门之北禅法脉。而碧涧茶和明月茶的产地，正好处于由楚入川的硖州门户，故“碧涧”“明月”往往并称。成书于北宋初年（976—983)的《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六有“荆州……松滋县出碧涧……茶、茶芽，今贡”的记录。约100年后，《元丰九域志》卷六记录了元丰三年（1080）荆湖路北路江陵府江陵郡土贡茶的数量：“土贡……碧涧芽茶六百斤。”

前述史料表明，与“茱萸簝”“明月簝”并驾闻名于前代的“碧涧芽”（碧涧簝），其作为赵宋王朝初期的地方土贡有茶饼、茶芽两种，且供额达到六百斤之多。其芽茶的品质，不容小觑。这也反证了作为茶名的“簝”意指茶叶之嫩芽，应是确凿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