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业复兴视野下的闽茶统购统销政策(1937—1945)*
2021-11-04赖江坤
赖江坤
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中国面临经济和军事上的双重危机,先有1929年爆发的世界经济大萧条漫延至中国,后有日寇在1931年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北三省,内忧外患之危局引发国民政府深思因应之策。此时采取何种有效的经济政策以快速实现国内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成为国民政府面临的重大抉择。美国“罗斯福新政”和苏联“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在应对世界经济大萧条的成功实践,令民国政府深信采取“统制经济”①政策是弥补自由市场经济的缺陷,促成国内经济的振兴,改变“对外贸易,向无统制机关,致国际贸易如一盘散沙”[1]窘境的致胜法宝。
茶叶“统购统销”②作为国民政府“统制经济”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个比较热门的研究课题,相关研究已涉及安徽、湖南、江西、四川、云南等主要产茶省份③。1937—1945年实施的闽茶统购统销促成闽茶对外贸易系统从“自由”向“统制”的转变,一举在制度层面上革除了茶栈阶层,对当时闽茶对外贸易秩序影响重大,却未有文章深加探讨。以福建茶叶在近代华茶贸易中的突出地位,忽略对闽茶“统制统销”的研究实为近代中国茶业经济史研究中的一大缺憾。本文以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的缘起、确立和实施的历史发展脉络为基点,拟对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的成效、影响、利益分配的纠葛等方面做探究。
一、谋求复兴: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的缘起
闽茶统购统销实施的直接原因是闽茶对外贸易的严重衰败,深切影响了国计民生,为此引发社会舆论持续呼吁政府采取有助于“闽茶复兴”的方针政策。茶叶为近代福建重要外销物产,全盛时期排除内销茶,“每年输出额达七八十万担,约值三四千万元,常占全国出口茶叶及本省输出货品之第一位”[2]。民元以降,闽茶对外贸易呈持续衰败的趋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更降至年产十余万担,其后虽略有恢复,但在行情较佳的1936年也不过三十余万担,约值千余万元。外销闽茶在销量和价格都远逊于全盛时期,扣除各种成本和费用,利润所剩无几,茶农和茶商轻易以业茶获厚利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社会舆论对政府实施扶助茶业发展政策的呼吁日趋高涨,恰逢苏联和美国实施积极干预经济的政策且取得良好效果,茶叶统购统销被提上国民政府的施政议程。最终,在1936年4月皖赣两省政府率先联合设立皖赣红茶运销委员会,对皖赣两省外销红茶实施统购统销。随后福建省政府在1937年1月宣布设立福州出口红茶联合运销处,颁布一系列的法令,宣布对外销红茶实施统购统销,闽茶对外贸易长期由洋行和茶栈联合主导的格局被打破,政府取代茶栈的地位,闽茶对外贸易进入到政府统购统销的新时期。
闽茶统购统销的实施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937年1月至1938年6月的省建设厅统筹管理时期;第二阶段是从1938年6月至1945年10月1日贸易委员会统筹管理时期。第一阶段由于茶叶统购统销严重损害了茶栈和洋商的利益,遭其极力抵制以致成效寥寥,但是经过一年半的舆论酝酿和组织制度建设,为第二阶段的顺利实施奠定了基础。第二阶段是闽茶统购统销的全面实施时期,1938—1939年的两年间成效最为显著,1940年日寇对福建进行重点进攻严重阻碍了闽茶的外销,因而成效不佳。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美全面开战,日寇继而攻陷闽茶外销的中转站——香港,导致在1942年至1945年的三年间闽茶外销基本停滞。闽茶的统购统销,实质上仅实施了1938—1941年的短短三年。
二、冲突与对立: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的艰难确立
洋行和茶栈联合主导下的闽茶对外贸易体系弊病重重,下至茶农,上至茶商均备受其剥削,实施茶叶统购统销被认为是突破洋行垄断、革除积弊的一大方略。时人认为:“我们要想解决外销上的种种困难,最合理的办法,就是由政府实施统购统销。凡民间制造的茶叶,一律由政府公开评价收购,转售于外国消费者,以政府的力量,作为推销的后盾,设法开辟外国的市场,对国外消费作有效的宣传,对各国的茶业作强有力的斗争。”[3]洋行之所以能长期主导闽茶对外贸易,关键在于闽省茶农和茶商的生产经营资本薄弱,长期仰赖于茶栈和洋行的贷款维持,以致被资本雄厚的洋行予以层层控制。
“茶栈”作为闽茶对外贸易过程中承上启下的中间阶层,通过向茶商贷款和收取茶叶中介交易费而获利颇丰。这直接导致下层茶商经营成本提高,只能转嫁成本于茶农,政使茶农辛苦产制茶叶却收益寥寥,自然更无心茶叶的经营。所以“茶栈”的剥削经营着实是福建茶业经营上的一大毒瘤。茶叶统购统销直接废除了“茶栈”阶层,革除了中间商的中饱之弊,无疑是有益于闽茶对外贸易的发展。据此,张天福对闽茶统购统销报以积极的态度,他认为,“改良福建茶业的办法,必须中央有一个通盘的计划,用统制的手段,从消极方面先除去国内一切茶业经营上的弊端和茶业发展上的阻力。”[4]
外销红茶是闽茶统购统销的主要对象,1937年1月福建省建设厅宣称红茶为闽茶对外贸易的大宗,是福建经济之重要支柱产业之一,“在国际贸易上本有特殊地位,乃近年来衰落异常,虽原因甚多,而运销之不得其法,茶业金融周转不灵及无系统之组织,实为最大原因。救济之法,自以金融之扶助及组织健全之运销合作系统为最要”[5]。因此,福建省建设厅决定实施外销红茶统购统销,革除外销红茶贸易组织系统的长期积弊,谋求闽茶复兴。其后即拟定闽省出口红茶统购统销的办法、红茶商登记暂行规则、出口红茶运销资金及贷款计划大纲等一系列相关法规,令茶仓管理所遵照办理。并进一步设立福州出口红茶联合运销处,规定:“此后本省红茶出口贸易,均应该处办理,各茶栈仅任向内地采办茶叶,加以焙制装潢之后,交由联合处运出。凡不加入联合营业处之茶栈,即不准其经营出口茶叶。”[6]该政策公布后,“茶商对统购统销闽东、闽北红茶表示反对”[7]。各茶栈均认为将严重妨碍其营业,并一致反对而拒绝加入,要求暂缓办理,甚至怂恿洋行出面交涉。
诸如广福茶帮在向福建省政府提出暂缓实行外销红茶统购统销的意见,认为:“福州自开口通商以来,本帮各茶栈措资邀客,采制红茶售卖洋商,垂九十年于兹,向守惯例,栈家贩客相安无事。”[8]坐享百年之利的茶栈商人此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极力反对实施茶叶统购统销,提出“各大茶栈已经收购大量茶叶储存在库,骤然实施统购统销,其茶叶将难以销售,造成严重亏本;实行统购统销,各茶栈结束,员工失业直接者数百人,间接者数千人;茶栈已经向茶贩和茶商借予贷款,此时如果政府亦要给予茶商贷款,存在利益冲突;安微祁门红茶统购统销的成效不佳,茶农、茶商、政府等多方均未有获益等四条理由”[9]予以游说福建省政府,其实质是希望政府维持现状,不要实施茶叶统购统销。
福建省政府对闽茶统购统销的实施总体保持比较慎重的态度,秉持步步为营,妥善推进的施政原则。最终福建省政府接受了茶栈商人暂缓办理的建议,给予茶商数月的调整时间,但是重申了坚决实施统购统销的决心:“惟省府统一运销,纯为改进茶业发展对外贸易,茶商自应仰体政府意旨,切实改良。”[9]姑且不论茶叶统购统销可能存在的弊病,单就其可以突破茶栈和洋行对闽茶对外贸易的垄断,革除掉茶栈这一剥削阶层而言,茶叶统购统销对当时备受诟病的闽茶对外贸易组织系统而言无疑是具有积极作用。但时运不济,国内外环境的剧变彻底打乱了福建省政府茶叶统购统销的部署计划。
三、危局中的自救: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的战时实施
1937年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东南沿海多数省份受到日寇侵扰,茶叶对外贸易受到阻梗,特别是上海沦陷后,上海茶市即告停顿,此前极力反对实施茶叶统购统销的茶栈、洋行纷纷停业,最大的施政阻碍得以消弭。据此,国民政府贸易委员会为维持华茶外销,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实行茶叶统购统销,全国外销茶集中运输至香港待售。原本福建省政府独立实施的外销红茶统购统销,亦被纳入全国外销茶的统购统销计划之中。闽省在抗战初期不是日寇重点进攻的区域,英国、美国等中立国的商船仍可在福州、厦门等港口畅行无阻,大批闽茶经由中立国商船运抵香港,为抗战换取到了宝贵的外汇和物资。
(一)抗战初期统购统销的准备筹划
1938年4月1日,为了高效统筹战时的闽茶对外贸易,闽省当局决定将茶仓管理所和福州出口红茶联合运销处合并为茶业管理处,实施统制茶业,“为此即着手指导茶号分区联合组织,并予以贷款,派员监督,并由福州贸易公司特设茶叶部,负责推销。”[10]1938年5月1日正式成立福建贸易公司茶叶部,内设正副经理,由公司总经理严静波,及本省茶叶管理处处长柯仲正分别担任;为了工作便利起见,办公地点附设于茶管处内,工作人员亦由该处人员兼任。但随后局势急转直下,6月中旬,日寇攻陷厦门,福州局势紧张,福建省内各港口已丧失平稳开展贸易的条件,恰逢“茶部奉令将全部对外贸易,茶叶运港囤存,并在港贸易,免受将来海口封锁,运输困难,与受敌人不时骚扰之虞”[11]。福建贸易公司遂命令由茶叶部正副经理率领一部分员工赴港,筹设办事处,负责办理闽茶外销事宜,标志着闽茶统购统销的正式实施。
1938年6月14日财政部颁布《管理全国茶叶出口贸易办法大纲》,实施战时外销茶叶统购统销,授权贸易委员会统筹管理全国茶叶对外贸易的各项事宜,规定:“所有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福建等省本年出产春茶,应由该会先行收购半数以上,其余产销额应由各该省悉数运港,交该会办事处代销,以期对外贸易步骤之一致;至今年夏茶、秋茶应如何协助茶农、茶商多产多制,并由该会与各省政府密切合作办理,以收统筹之效。”[12]该项法令标志着国民政府正式开始实施全国外销茶叶统购统销,闽茶亦在中央的通盘计划之内,预示着闽茶对外贸易进入到新阶段。1939年4月1日,福建省政府将茶业管理处改称茶业管理局,提升对闽茶统购统销的重视,“力图在此艰难的环境中,挽救中国的茶业”[13]。
(二)抗战中期统购统销的成效卓著
1938年7月12日,贸易委员会和福建省政府商定联合推销闽茶,并由贸易委员会拨款清偿省银行的借款。8月15日,再与福建省建设厅签订收购闽茶合约,由贸易委员会福建办事处对拟定闽茶的收购运销办法。此后,闽省运往香港的茶叶,均以富华公司名义由福建贸易公司茶叶部主盘,茶叶售出后所得外汇代由富华公司收取,再由贸易委员会按照港币法定汇率结算法币,资付福建的茶商。
闽茶转运香港交易,“起初各洋行和茶商多存观望,迨后裕昌、羲和、太兴、协和等洋行,先后赴港交易,业务渐见进展”[10]。令人欣慰的是闽茶转港交易价远超在福州的交易价,“闽省外销茶叶,经过这样办理以后,方总得以与皖赣湘鄂等省的茶叶,在同一市场上等量齐观,而他的售价,比较以前要高百分之二三十,甚至百分之四五十!”[14]闽茶在转港贸易的第一年便取得了较大的成功,“吾国茶叶市价向操于洋行之手,至是虽仍与洋行贸易,但主权在我,公开论价,真正价值得以表现”[15]。经由转港贸易,闽茶对外贸易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闽茶对外贸易长期既遭受洋行的联合操纵,又兼受中介商层层剥削的困境。起初多数的茶栈和洋行阳奉阴违,企图通过组织杀价同盟破坏政府对茶叶的统购统销,但终究“因茶栈洋行间发生矛盾之冲突,与统制工作者之努力,茶栈洋行终因腐败而行淘汰”[16]。
1938年福安茶叶改良场产制的茶叶售价亦在香港获得了高价,“得价格每百斤港币一百三十元,较之本年度安寿诸县红茶最高价九十五元比,已高出百分之三十七,破安寿诸县茶价之最高纪录”[17]。1939年,闽省红茶在富华贸易公司的统购统销之下,运往香港的销售业绩颇佳,不仅售茶九万余箱,售价更创了闽茶四十年对外贸易以来最佳的记录,对支援抗战亦大有助益,“在此抗战紧张之际,国计民生,俾益不鲜”[18]。在一定程度上,1938—1939年外销闽茶统购统销的成功令闽省茶业界为之振奋。下表为1938—1939年两年间闽茶运港的种类、数量、销额市价表。
1938—1939年两年来闽茶港销量值统计表[19]
闽茶外销因受欧洲1939年9月欧战爆发的影响,欧洲及北非的市场在下半年呈现疲弱的态势,但销量和产值仍超过了1938年,殊为难得。据1939年的外销闽茶输出数量依茶部统计,“较二十七年增加一倍,占是年全国输港茶叶之首位”[10]。1940年闽茶外销随着日寇对厦门和福州重点进攻的加强而恶化,1941年12月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香港及南洋等地相继被日寇侵占,闽茶外运入港的航道被日寇截断,“出口茶叶即告中断,内销亦仅及少数省份”[20]。福建“海口被敌封锁,福州至厦门、泉州等地海运被切断”,茶叶运输“耗费至可惊人”,茶叶贸易陷于绝境,外销几乎完全停顿[21]。1939年度和1940年闽省收购的外销茶实数还有189983箱和178576箱,维持在18万箱左右,1941年度即骤降至61030箱,1942年和1943年度核定数已减为30000箱,1944年度竟大减至4000箱[22]。1939—1944年前后5年间闽茶统购实际箱数的变化,大概反映了1941年后闽茶外销形势的严重恶化。
(三)抗战后期统购统销的名存实亡
1941年4月,闽省沿海各县在日寇的侵扰下,囤存福州、厦门、三都澳等口岸待运的箱茶损失惨重,而茶商考虑时局紊乱,观望徘徊以致新茶的产制几乎停顿。直到9月初,闽沿海各县陆续克复,局势暂告安定,各地茶商才重新开始制茶。但12月底太平洋战争骤然爆发,又导致“海运绝望,闽茶出口遂遭受重大之打击”[19]。1941年成为战时闽茶对外贸易急转直下的转折点,时局恶化是决定因素。战时闽茶统购统销的成功虽是昙花一现,但是实现了“吾闽数十年来被动之茶价,一跃而进局主动地位,是年在港售茶,虽仍与洋行互相贸易,但主权在我,茶价乃得提高不少”[23]的贸易主权历史性转变,在贸易中与洋行的交易变被动为主动、剔除诸多“陋规”、革除中间商重重盘剥的积弊等诸多方面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政府方面对茶叶统购统销政策持完全肯定的态度,甚至认为:“因统购统销之施行,闽茶品质逐渐提高,中间阶层备受裁汰,一切陋规完全革除;且在海外市场,我国已取得主动地位,不复受洋商之操纵垄断,实已奠定闽茶复兴之基础。”[19]此种“实已奠定闽茶复兴之基础”的观点显然言过其实,毕竟在闽茶统购统销的具体的实践过程中亦出现诸多弊病,完全肯定显然与实际不符。
太平洋战事发生后,“海运全部中断,茶叶外销主要是西北陆路运输,车辆有限,往返时间很长,输出数量很少”[24]。此后闽茶统购统销名存实亡,却仍有人极力呼吁政府,“应该抓住各地茶号多已停业,闽茶产制运销系统处于停摆的状态,正是改革阻力最小的时机,正可利用此种机会,指导并奖励茶农组织合作社,自行精制,直接售与政府贸易机关,以铲除中间阶层,建立闽茶产制运销之合理的整个的体系”[22],“不应轻易放弃,使闽茶重陷于无政府状态之下!”[25]但在严峻的战争形势下,闽茶统购统销实质上已经难以推行,闽茶对外贸易又重新回到了无政府管理的自由状态,政府企图凭借行政手段复兴闽茶对外贸易的策略实已宣告破产,茶叶统购统销并未能从根本上奠定闽茶对外贸易复兴的基础。
四、“争利”抑或“生利”:闽茶统购统销中利益分配的纠葛
在国民政府宣布对闽省外销红茶实施统购统销后,即引发广大茶商群体的质疑和反对,社会舆论为之密切关注,孰是孰非众说纷纭。茶栈和洋行商的反应最为剧烈,斥责政府实施茶叶统购统销是“与民争利”,一时间该政策是“与民生利”抑或“与民争利”的争论甚嚣尘上。国民政府在战时全面实施经济统制政策涉及的范围极广,并不限于茶业一端,单就茶叶统购统销实施前后闽茶对外贸易的组织形态和利益分配来看,茶叶统购统销的实施是“与民生利”还是“与民争利”的矛盾核心在于茶农、茶贩和茶商经由茶叶统购统销获得的利益是增亦或减?
茶栈与洋行是茶叶统购统销毋庸置疑的受害者,为此他们极力反对在情理之中。国民政府凭借中国茶叶公司、富华公司等国有企业的专营,获取大部分闽茶外销的盈利,政府无疑是受益者。国民政府的“争利”是争茶栈和洋行等自由贸易时代获利者的“利”,亦仅仅是取代茶栈和洋行的位置,底层茶农仍一如既往处于被严重剥削的困境!在闽茶统购统销下,茶农是否可以获得更多的收益?闽茶对外贸易的发展是否得到推动?
当时舆论的观点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支持者与反对者均提出充分的理由。支持者,如向耿酉直言,“本省茶叶多年积弊,黑暗重重,根本整理应从统制着手,废除中介商制度,由政府直接贷款以内地茶号为对象,并统一运销,根绝积弊,扶助生产,规定统制运销办法大纲。”[26]徐锡堃亦认为:“茶叶是换取外汇的主要物品,我们不能任意的给他们操纵和剥削,而形成一种私有发财的事业。”[16]时任福建贸易公司总经理的徐学禹在回应社会舆论对茶叶统购统销质疑也认为,中央、地方、茶农茶商等三方立场上至少有五方面的好处:“(一)闽茶得以表现他的真正价值,奠定了闽茶在国际市场的基础;(二)减少中介商的剥削,打倒洋行的操纵,使茶商多得利益,增强地方的经济力量;(三)因闽茶销路的激增,价值的提高,毛茶山价也跟着提高了,而次年的产量,也因之增加,使茶农均占其利,农村经济也就渐趋于活跃;(四)中央对于闽茶经过这次合作以后,总有相当的认识,而且对于闽茶的将来,抱有很大的希望,此后集中中央和地方的力量,努力挽救闽茶的复兴,已有了把握;(五)外销茶叶,集中推销,公开评价,不但足以促进各省茶叶的改正,而中央对于外汇,也收到相当的效果。”[14]但闽茶统购统销的实施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徐学禹在回顾1938至1939年间闽茶统购统销得失之时难掩遗憾和无奈,直言:“说起来很惭愧!福建省贸易公司对于统制贸易的使命,并未完全做到。所谓统制,还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狭义的而非广义的;而有几种特产的统制,还是靠着中央的力量,方才做到一部分。”[27]
诚如是,闽茶统购统销引发诸多消极的现象,比如在盛产武夷茶的崇安县(今武夷山市),“因统制关系,艰于转运,故三年来,茶叶堆积于本山及福州不下数万箱,而茶商茶农遂以交困”[28]。还有安溪县的茶农亦在1940年2月联名反对茶叶统购统销,认为自从外销茶叶实行统购统销后,“安溪茶农屯积茶叶达数千件,若长此以往,则10万茶农,行将失业”[29]。再如1940年,一批由福州运往上海的花茶,“因中国茶叶公司办事人员的刁难,延误了三次船期,损失在百万元以上”[30]。海外茶商团体亦有不满,1940年马来亚全体茶商公推林成年、颜受足为全权代表,联袂回国,“将海外市场之丧失,产地之日呈萎靡状态等痛苦事实诉诸当局,务请体恤对于本省出产商艰,以求达到海内外茶商之自由配运,及国内销售及便利”[31]。马来亚茶商的呼吁,引起了省内茶商的共鸣,泉州茶叶公会和漳州茶业公会立即召开会议,推举代表赴省请愿。
在茶商团体的强烈反对之下,财政部贸易委员会不得不让步,于1940年11月发布通告规定:“青茶,凡属侨资设厂及运往侨销区域者,准予结汇投运出口。”[32]但其他茶种仍然实行统购统销。著名爱国侨领陈嘉庚亦在回忆录中提及茶叶统购统销之下福建茶业经营光景的萧条,“闻安溪茶每百斤,摘茶工资及制造成本须五十余元,其他园主耕耘等费尚未加入,而中央统制局仅还价五十元。摘制工资不少,且以粮食等物日贵,培多年之成长茶树掘毁,改种食物。园主既无丝毫利益可长,尚且亏去,于是茶园主多有不得不割爱,将栽培多年之成长茶树掘毁,改种食物”[33]。由此看来,闽茶统购统销的实际执行效果确实不尽如人意,面临理想预期与实践效果严重背离的窘境。
国民政府在实施茶叶统购统销之时反复强调,茶叶经济利益的分配要实现“农三商一”的目标,但理想与现实反差悬殊。现实是“贸易委员会和中茶公司以及地方政府在茶叶统制政策推行中,未能真正做到救济农村,改善农民生活,广大茶农茶工仍然在生活的死亡线上挣扎”[34]。加之战时物价上涨,茶叶收购价跟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统购统销的最大弊端就是收购价低于生产成本,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半没收手段”[35]。如1941年物价比1940年上涨二至三倍,而1940年闽浙赣皖鄂五省毛茶山价“平均红毛茶46.72元,绿毛茶是55元”,1941年“红茶山价是58元,绿毛茶是63元,相较结果红茶只增加24%,绿茶只增15%,吃亏的当然是茶农”[36]。对于茶农而言,闽茶统购统销的实施并未改变其经济窘迫,生活贫苦的现状。从茶农获利多寡的角度而言,或许难以断言政府“与民争利”,但可以明确的是其并未实现“与民生利”。
五、结语
闽茶统购统销实施的时间在1937年1月至1945年10月之间,与其他产茶省份茶叶运销管理机制有一定的相似性,均是在富华公司和中国茶叶公司的统筹运销下进行,但闽茶统购统销又具有鲜明的特殊性,实施的效果亦所有不同,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其一,闽茶对外贸易自成一体,一贯从福州、厦门、三都澳等闽省通商口岸出口,传统闽茶对外贸易被洋行和茶栈联合操控的态势巩固,统购统销在福建省实施时面临的阻力居各产茶省前列;其二,在抗战初期日寇未对福建省实施大规模进攻,省内局势基本安定,相比较江西、安徽、湖南等省份在抗战初期茶叶外销的艰难,抗战早期的闽茶统购统销较为顺畅且销售成效颇佳,有力支持了抗战;其三,福建茶叶种类多样,有绿茶、红茶、花茶、乌龙茶、白茶等,相比较其他产茶省份茶叶种类和销路的单一性,福建茶叶的销路更加广泛,通常乌龙茶侨销至东南亚,红茶外销至欧洲、非洲各国,绿茶销往美洲各国,花茶内销至华北、东北一带。茶叶种类和销路的多样化决定战时闽茶统购统销与别省相比将更加复杂。
在1936—1945年之间实施的外销闽茶统购统销并未取得理想的效果。支持者认为,此项措施在制度层面上基本根除了晚清民国以来茶栈、洋行操控闽茶对外贸易的弊病,是可以促成衰败日久,积弊深重的福建茶业实现“复兴”的一大良策。对其嗤之以鼻者认为,政府企图以行政计划指令完成整个茶叶的产制运销违背了经济运行规律,加之执行者素质的问题,效率和公平都无法保证,是害民误国的苛政。但对闽茶统购统销的评价不能纯以成败定是非,毕竟包括闽茶对外贸易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已经衰败至极,政府袖手旁观近百年,直接导致洋行得以长期主导闽茶对外贸易体系,在一系列的贸易“陋规”和积弊的叠加影响下,不合理的对外贸易组织系统是闽茶对外贸易衰败的关键原因。毕竟“华茶未能直接对外贸易,须皆假手外商,设外商不为我推销,我即无从外销,遑论竞争。”[37]诚如是,闽茶统购统销政策纵存有诸多弊病和不足,但从突破洋行对闽茶对外贸易权的长期操控和垄断的成效看,仍不失为谋求近代福建茶业复兴的一次积极尝试。
注释:
①“统制经济”是与市场经济相对立的一种经济制度。市场经济强调通过市场的运行规律配置社会资源,避免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和影响;统制经济则恰恰与此相反,其强调政府应利用行政、法律等手段对经济活动进行控制、管理或指导。
②茶叶“统购统销”指国民政府将原本私人运营的茶叶生产运营纳入到政府的管控之中,茶叶的收购、运输、销售事宜由专门部门负责,私人不准买卖,其实质即取消茶叶的自由贸易。
③专门探讨国民政府茶叶统购统销政策的论文已有陶德臣的《民国茶业统制述评》(《安徽史学》2000年第3期)、梁仁志的《从“为民争利”到“与民争利”:1936年的祁红统制》(《中国农史》2008年第2期)、余志君的《抗战时期统制经济政策与茶业的发展——以湖南安化为例》(《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2期)等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