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惹的“敲诈者”

叶承琪

71岁的美国男子阿尔伯特·迪奇外形上有着和他年纪不符合的强硬。他的面部皮肤松弛泛红，原本国字脸的轮廓出现了锋利的棱角，再加上厚厚镜片后面犀利幽深的眼神和下撇的嘴角，看上去凶狠严厉。如果忽略他坐在轮椅上、下肢肌肉萎缩无力的话，他看上去更像个脾气火暴的“古怪老头”。

“他不好惹。”这是数百个和迪奇对簿过公堂的餐厅、电影院、商店和教育机构的老板们得出的一致结论。

迪奇是一名患有肌肉萎缩的残疾人，他主要从事婚姻和家庭治疗师的工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他的“第二职业”让他出了名。2009年，迪奇向美国纽约法院递交了第一份《美国残疾人法案》（以下简称“ADA”）起诉书，之后他陆续在加州提起180多起残疾歧视诉讼，他认为公共场所的服务人员缺少对残疾人的关护，一些设施装置也无法帮助到他们，这些情况都涉嫌歧视残疾人。

迪奇的诉求不是个例。加州高位截瘫男子塞缪尔·洛夫因提出数百项残疾人索赔而闻名整个加州，那些被他起诉的加油站和酒店都为此感到头疼。除此之外，四肢瘫痪的斯科特·约翰逊甚至已经提起了上千次诉讼，其中一些被他起诉的企业因面临高额赔款而倒闭。

事实上，迪奇在疫情暴发后已经暂停了自己的“第二事业”，而斯科特·约翰逊在2020年3月至12月，向加州北区法院提交了自己涉嫌被歧视的303份投诉。同一时期，塞缪尔·洛夫在该区也提交了56起诉讼请求。

“敲诈”“借题发挥”“目的只是高额的赔偿款”，这是被上述几位残疾人告上法庭的老板们的看法。但在迪奇等人看来，成为残疾人且被忽视、遭受不公平对待的痛苦，是正常人感受不到的，他们希望社会能够重视残疾人的感受。

由于身体不适、行动不便等情况，他们需要借助外界更多的帮助，从而增加了许多经济负担。通过连续不断的诉讼请求，他们也会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

这些手握诉状的“非典型”残疾人，他们到底是在借着身体残疾而肆意勒索，还是真正为残疾人福祉而战的“斗士”？

生财之道

2019年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加州圣莱安德罗Top Hatters餐厅生意特别火爆。老板丹维·乌正在店里招呼客人，突然，一名服务员喊她过去，帮忙安抚一名顾客。此时，一名坐着轮椅的男子情绪激动地表示自己想通过无障碍入口进入餐厅时，发现该入口处大门紧锁，幸好被妻子发现后才能绕回餐厅前面的常规入口，不然，他会在寒风中受冻、挨饿。

在了解情况后，乌连忙向夫妻俩道歉，随后查看了他们的预订信息，结果发现他们预订的是一张无障碍餐桌，但是乌的餐厅开张不满一年，员工仍然在适应新的预订系统，没有看到这个要求，而餐厅里无障碍餐桌都已经坐满了客人。为此，乌不得不再次进行道歉，并把这对夫妇领到走廊上等待，在有了空座位之后，第一时间安排他们坐在酒吧的无障碍区进行就餐。

开一家餐厅是乌多年以来的梦想。作为越南难民的后裔，乌的前半生在贫困和漂泊中度过，但她对烹饪的热爱一如既往。搬到加州湾区后，她有六年时间都在街头经营着移动餐车，日子十分辛苦。等到她省吃俭用、贷下借款，终于开了一家梦寐以求的实体餐厅时，她已经年届四十。

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梦想和希望都投在了这家餐厅里。但在2020年春天，餐厅开业一周年之际，圣莱安德罗暴发疫情，公共场所一律闭门，长期的入不敷出让乌不得不解雇了大部分员工，为了使餐厅不至于倒闭，她动用了存款，还成功地申请了工资保障计划贷款，并获得了抵押贷款延期的资格。

就在乌以为困难暂时得到解决时，2020年5月，一份从天而降的起诉书让她再次陷入困境。那位乌曾经道过歉的残疾老人起诉了她，说乌的餐厅涉嫌违反ADA，老人也在诉讼中提到了自己当时的遭遇，并表示如果当天是自己独自一人去餐厅就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困在那里，无法得到别人的帮助。除此之外，他也吐槽了自己入座的无障碍餐桌高度不符合标准，给他的就餐带来很多不便，他甚至不得不使劲向上伸手才能够到食物和饮料。还有让他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是，轮椅和过道之间的空间过于狭窄，当他就餐时，从他身后经过的客人经常会撞到他的轮椅……

这些细节的背后是天价的索赔金额，老人要求乌赔偿自己7.5万美元。起诉乌的这位老人就是手握近200份法律诉状的阿尔伯特·迪奇。乌很快在网上搜索到了迪奇的“事迹”，他要求餐厅进行索赔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他以此为生。”乌愤愤不平地说道。

为了和迪奇打官司，乌不得不去借贷，她还向亲戚借钱以支付律师费和餐厅的运营费用，一群老顾客还热心地给她捐款，但突如其来的官司和餐厅的债务让她压力越来越大，甚至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有一段时间，我只要看着餐厅里的顾客就觉得紧张，总是有种他们想要找茬、准备起诉我的感觉。”让乌觉得委屈的是，前来餐厅的检查员坎迪斯说：“迪奇抱怨的那个柜台实际上是符合要求的。”坎迪斯建议乌还是要做一些其他改变，以确保无障碍环境得到改善，比如用贴纸标明哪些桌子属于无障碍餐桌，方便进行辨认，这也能够让其他顾客在经过无障碍餐桌时会更小心一些等。

到底如何来应对这场官司，乌的律师建议她直接与迪奇和解，这样可以避免她一直陷于官司的纠缠中，能够快點解脱出来。2020年9月，双方达成和解，乌支付一定的赔偿金给迪奇，然后对检查员在餐厅里发现的一些问题进行修复。

虽然和解条款要求对赔偿金额进行保密，不过据乌透露，这笔赔偿费用比7.5万美元要少，但仍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她说：“我们的学费就这样没了。”乌的儿子正准备上大学。

从那时起，乌宛若一只惊弓之鸟，她会提醒身边每个她认识的企业和机构老板，“一定要聘请相关顾问以确保符合无障碍、非歧视性的规定。”

对于这次赔偿事件，也让乌想起了当初在对餐厅进行设计时，她就被告知要遵守ADA。因为近年来，相关ADA诉讼案件急剧增加，外界认为一些残疾人给自己寻找到了一种生财之道，也有一些残疾人起诉企业是为了谋生。

在ADA作为正式法律生效后，美国政府确实也有相关的担心，毕竟做到完美的“无障碍”对大多数企业而言是一件难事。为了防止残疾人借题发挥，立法者也对该类案件的经济赔偿上限进行了规定。但加州无疑是一个ADA诉讼的“福地”——加州有单独的州法律“Unruh民权法案”，允许残疾人遇到无障问题遭受歧视时进行索赔，索赔金额最多的时候可以高达4000美元，而且赔偿的次数也不受限制。因此残疾人士可以多次访问一个机构，在遇到相同的障碍时，每次都可以提出索赔要求。

困難与矛盾同在

在大多数涉嫌歧视残疾人的案件中，被告通常会选择尽快息事宁人，和残疾人和解，同时也会纠正诉讼案中提到的违规行为，并支付诉讼案所产生的费用，一般这些费用为数千美元。

加州圣何塞的一名店主抱怨道：“他们到处找茬、找破绽，然后起诉。”斯科特·约翰逊的前助理说：“约翰逊曾经让他们开车在城里寻找不符合无障碍规定的违法行为，以便可以提起诉讼。”

因约翰逊的起诉而遭遇关闭自家台球厅的迈克·墨菲愤恨地说：“约翰逊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有一个被关闭的企业。只不过遗憾的是，这个台球厅开了很久，很受周围人的欢迎，结果却因为他消失了。”

对于能否拿到赔偿金的问题，迪奇表示如果进行庭外和解，通常能拿到4000美元或者更少的赔偿，不过也有一无所获的情况。但迪奇表示拿到赔偿并不是最主要的，一开始他感觉自己遭受歧视时，通过法律途径有助于帮他找到失去的尊严。因为行动受限的缘故，很多事情他不能去做，他感觉外界对他的包容度和接纳度也越来越低，就连自己喜欢去的餐馆和商店，去一趟对他来说也不轻松。

“我觉得自己不仅是在与残疾人经常面临的困难、障碍和羞辱作斗争，而且是在代表一个更大的群体。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有时候甚至会让我感到痛苦，特别是我的做法被外界误解时，那种感觉就像是停车场的收费员，他们的工作很难得到别人的感谢和认可。”迪奇说道。

有学者表示，违反ADA的行为确实普遍存在，美国残疾人协会对于无障碍标准的设计内容就超过了279页，其中包括坡道的等级、停车位的宽度、厕所扶手的长度和镜子的高度等。这些数据规定对正常人而言显得微不足道，但对一个残疾人来说，镜子的高度合不合适，能不能方便使用很重要。可是大多数企业主并不了解这些细节。一些被起诉的企业经营者认为他们遵守了法律规定，还得到了当地建筑检查员的签字，但这些检查员也许都不精通ADA准则。因此，这也不断加剧了残疾人和企业主之间关系的恶化。

在迪奇看来，如果残疾人日常的无障碍环境能够有所改善和修复，他也不会委托律师多次提起诉讼。在被问到为何不直接写信给企业要求解决这些问题时，迪奇说：“写信并不奏效。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但回到这些场所后却看到同样的障碍存在。”但提及赔偿问题时，迪奇并没有避讳，他表示如果不涉及一些钱的补偿他可能就不会去做，因为这样的诉讼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也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压力，他也会不断在公众视线中曝光。

迪奇给《纽约时报》提供过一份资料，上面写着一名残疾人所需要的基本生活费用。他还以自己为例，提供了一些相关数据。比如他花费了1万美元去安装高架电梯系统，花费4000美元购买可调节高度的床，他还有一辆可容纳轮椅的面包车，购买的时候花了他6.5万美元，这已经是他使用的第二辆了。他还有一辆电动轮椅，由于日常的使用和磨损，已经更换过三次，花费了2.5万美元。这些巨额花费中只有1万美元可以通过保险报销。

除此之外，迪奇认为残疾人每年的护理费用也十分昂贵。随着行动能力的恶化，迪奇的妻子越来越难以对他提供足够的照顾，这种情况让妻子压力倍增。“我想成为你的妻子，而不是你的看护人。”妻子告诉他。

这话虽然很难听，但是迪奇觉得妻子说的是对的，所以他们花费了5.5万美元雇用了一个日间护工，但迪奇感觉自己很快就需要再雇用一个夜间护工，因为他晚上起床的时候也需要得到外界的帮助，这也意味着，他可能又要多出4.5万万美元的生活开支。

“法律用金钱补贴我，鼓励我纠正一些事情。我挣钱来支付身为残疾人所需的高昂费用。”迪奇说道。但在疫情到来时，他对自己的“诉讼事业”产生了犹豫，因为迪奇知道，许多企业也在破产的边缘苦苦挣扎。他的妻子劝说他不要起诉。迪奇表示，自己需要赔偿款来维持自己的残疾人生活，所以他现在很矛盾。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事情才是正确的？迪奇经常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相比于矛盾的原告和委屈的被告，夹在其中的代理律师似乎是真正的赢家——他们能在一次又一次重复性颇高的诉讼中不断赚取律师费。

比如迪奇起诉乌的案件里，迪奇提出的赔偿费用为7.5万美元，这些赔偿费用，大部分需要支付给律师和法院。就算被告立即要求和解，走法律流程也需要几个月时间，包括其中的专家调查和调解会议，这些都需要付钱。如果被告不愿意和解，时间拖得越久，律师们赚的钱就会更多。

面对诸多质疑，塞缪尔·洛夫的代理律师丹尼斯·普莱斯不以为然，他认为，残疾人客户从任何合理的标准来看都是客户。最近，他的代理人洛夫正在起诉那些没有在官方网站上充分描述无障碍细节的酒店，这些案子目前产生了很大争议，但他觉得这些诉讼正在开辟新的可能性。

有残疾人客户曾起诉汽车经销商应该安装手控器，以方便残疾人驾驶汽车。2017年，美国第九巡回法院也对类似的案件判处残疾人胜诉，认为提供手控器是一种合理的修改。由于这一判决，汽车经销商也开始保留这种技术了，而这些技术确实能让身体行动不便的人更容易地试驾汽车。

“我希望酒店网站也能做出这种改变。”普莱斯说道。不论是否真心，这些诉讼背后的艰苦代价仍在继续。

乌的餐厅虽然存活了下来，但仍然债务缠身。最近，餐厅摆放了很多户外餐桌，她已经在纠结如何确保户外就餐的方式能够符合无障碍要求。例如，如果客人要求摆放一盏加热灯，却挡住了通往餐桌的一条路，那么如果有人使用轮椅进来，到底要不要把灯挪开？“我真的希望我们所有的客人都能感到舒适，而有时很难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乌疲惫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