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朋忍：为死者说话

胡杰

凌晨时分，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吉祥村附近的一个小区突发火情，消防员扑灭大火后发现，火灾现场有一具老人的尸体。

发生火灾的是一栋七层砖混楼房的四层东户，这里住着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老太太个子不高，稍有点胖，但腿脚、嘴巴都挺利索，火警就是她报的。可奇怪的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老太太连头发都没被火燎着一根儿，她的老伴儿却被烧死了。

发生火灾的时候老太太有没有及时救人？报警电话打得是不是太迟了？这些猜测让火灾事故变得扑朔迷离，老太太也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接到报警电话后，雁塔分局主任法医师付朋忍和技术员一起，紧急赶赴现场。付朋忍发现，老人死亡的地点是在卧室的床上，从已经炭化的尸体形状来看，老人保持着睡觉的正常姿势，没有任何挣扎过的迹象。当人身处大火中，是否会产生本能的生理反应？着火的时候，老人是不是已经死亡？如果这是一起涉嫌故意行凶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是不是想来个死后焚尸？还有老人身边桌子上摆放着的两个半瓶白酒，会不会被当成助燃剂洒在了老人的床上？遇害老人是在火灾中意外丧生还是死于其他情况？

这起案子，付朋忍觉得疑点重重。

一场火灾里的命案

付朋忍是在1993年到雁塔分局从事法医工作的，他一干就是28年。工作上认真踏实，专业上技术过硬，这让付鹏忍很快便跻身于西安市资深一线法医的行列，经常去出一些疑难案件现场。

看过火灾发生的地点，检验了尸体之后，付朋忍抱着双臂淡定地说：“这肯定不是一起案子。”

付朋忍聚精会神地进行检验工作。（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发生火灾的老太太家是个两居室，她和老伴儿各住一间。前几年，老伴儿在一次车祸中伤了腿，平时出门也不方便，只能在房间里拄着拐走一走。于是老太太把活动空间较大点的大卧室留给了老伴儿。不过多数时候，老人还是觉得卧床更舒适一些。

老两口之间的关系如何？付朋忍也从邻居口中了解到，這对老夫妇关系正常，没听见他们大吵大闹过。据老太太的描述，火灾发生那晚，她和3岁多的孙女睡在小卧室，凌晨时分发现大屋冒着浓烟，她赶紧先把熟睡中的孙女抱下楼，敲开邻居的门，然后借用邻居的手机报的警。付朋忍认为老太太的说法符合人之常情。当时如果她去把大屋的门推开，很可能自己会被呛死在门口，更别提救她的小孙女了。

付朋忍发现，死者体表虽然已经炭化，但翻开他的眼睑，却没有烟灰，这说明着火时，老人的眼睛是闭上的，这符合人的生理本能。如果着火之前老人就已经死亡，而死的时候眼睛已经闭上了呢？对于这样的猜测，付朋忍也从尸检中找到了答案。他说：“从切开的气管来看，死者喉头部有烟灰，气管黏膜有明显烧灼伤，这就足以证明老人是在睡觉时被烟呛昏了，所以现场才没有挣扎过的痕迹。”

对于案发现场那两个半瓶子的酒是否和案子有关，付朋忍平时也喝酒，于是他找到自己的酒友探讨起这个问题来。“有人就有这样的习惯，一瓶酒打开喝上一些，突然感觉口感不好了，然后又打开另一种品牌的酒。虽然这种人并不占多数，但如果把酒当作助燃剂，那么嫌疑人为什么不把一瓶酒直接倒完，何必多此一举两个瓶子都倒上一半呢？再说，拿酒当助燃剂，一定会引起明火，倘若起了明火，房间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烟。”

察看死者的遗体时，付朋忍发现炭化最严重的地方是死者的右手。他因此判断，右手周围是起火点。他的推理是：死者睡觉时抽着烟，睡着后，烟头将被褥引燃了。用消防上的术语来说这叫阴燃，是不产生明火的。由于大卧室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可燃物质在氧气不足的情况下阴燃，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和浓烟。这样的分析，不光同事们认可，连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也都连连点头表示信服。

鉴定死亡

法医工作不是万能的，付朋忍也会遇到一些“不好解释”的事情。比如服毒、上吊、溺水和高空坠亡等情况，被害者是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被人下了毒，还是被逼迫上的吊，或者是被人推下水淹死、推下楼摔死等，这就超出了法医的专业范畴。“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也只能摇着头说不好解释。”可是有一次，付朋忍硬是给一起高坠死亡案下了准确结论。

发生坠亡事故的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她有一个要好的女性朋友，两人在同一家商场做促销员，整天形影不离，关系十分亲密。突然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女孩交了男朋友，过起了甜蜜的生活，由于两人关系逐渐疏远，另一个女孩由此产生了嫉妒心理，整日尾随自己的朋友，甚至还追到了女孩男朋友家。

这种行为严重影响了对方的恋爱生活，为了向彼此说清楚关系，两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但是谈着谈着双方吵了起来，单身的女孩一冲动，踩着消防箱爬上了窗户，还威胁说：“你要是再逼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死给你看。”见到这种情况，正处于恋爱中的女孩也较上了劲，爬到了窗户的另一侧，双方继续激烈地争论着。结果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单身女孩不小心从十二层的窗户上掉下去，当场丧命。

出了人命，死者女孩的父亲一口咬定女儿是被推下了楼。可是十二层的走廊又没有监控，现场就她们两人，谁又能说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和付朋忍一起办案的警察从消防箱和窗台上提取到两个女孩的足迹，这就证明案发时两个人都去过窗台。而顺着女孩摔下去的方向进行搜索，在单元门出入口上面发现了一个水泥盖板，通过警察的分析，女孩从十二层掉下去后先摔在了盖板上，弹起之后再掉落到地面上。

虽然案发当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但是付朋忍发现，即使在雨后，水泥台新砸出来的那个坑仍很明显，而且这个位置距离墙体如此近，显然只有人体垂直落下才能形成这个坑。如果受害人是被推下来的，无论如何不可能垂直落下。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人体距离墙体一定会超过一米五。

据当事的另一个女孩讲述，当时情况紧急，看着对方把双腿都伸出窗外时她觉得很危险，冲过去一把拉住了对方的一只胳膊。刚开始，她是用双手拉住对方胳膊不让她掉下去，可是对方不听劝，还把身体向外悬空，在这种情况下，她使出最大的力气也不足以将对方拉上来。就这样，眼看着女孩一点一点往下滑落，到最后只能抓住对方的手腕，在力气用尽之后，身体向外悬空的女孩就再也回不来了，她顺着墙溜下去坠楼了。

进行尸检时，付朋忍也发现死者从大臂到手腕有大面积擦伤、拖拉痕迹，这和当事女孩的表述是相吻合的。有了这样的认识，付朋忍毫不犹豫地将这起高坠案件定性为自杀事件。

为死者说话

付朋忍立过三次三等功，还被评为陕西省公安机关优秀人民警察。尽管在付朋忍眼里，法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可偏偏只有法医才能替死者说话。这个职业让他责任感满满。

付朋忍是临潼斜口人，高中毕业那年，他差了几分没考上大学，而跟他同级的表哥却考入西安医学院学法医。后来表哥跟他说：“你知道全国法医缺口有多大吗？”付朋忍瞪大眼睛听着。表哥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一晃：“缺口两万！全国的大学目前只培养出了两千人。”表哥的意思是说，只要学了法医，就业就不成问题，对付鹏忍这样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种吸引太大了，他想也没想，最后报考了西安医学院，学了法医。

从事法医工作后才知道干这一行是什么滋味儿。踩着白花花的蛆，看着横流的尸液，出高腐现场，这差不多是每一名法医都会经历的场景……出过这样的现场，即使洗过澡、换过衣裳，已经过了几天，一上公交车，别的乘客还是会皱着鼻子远远地躲着他。连一些关系不错的同事也会在意付朋忍那双解剖过尸体的手。见面礼就是空中抡一抡拳头，代替握手。

付朋忍参与过许多命案的侦破工作。有一年夏天，民警在一个彩条大蛇皮袋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高度腐败，呈巨人观。派出所民警找来一张竹席，铺在地上，付朋忍的尸检工作就在竹席上进行，这也吸引了很多看热闹的群众。他们站在警戒带外，兴致高涨，脖子伸得一个比一个长，都想看个究竟。可是当付鹏忍的手术刀划开尸体膨胀如鼓的肚子时，伴着“噗”的一声响，一股臭气瞬间弥漫开来，围观的人们立马被熏得四散跑出几百米远。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里，作为法医，付朋忍却一步都不能躲。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付朋忍也会想出一些好的办法，比如出高腐现场时，他会给口罩里洒上几滴酒，这样可以压一压现场的惡臭。

除了检验尸体之外，有时候法医的工作还能给案件侦破工作起到帮助作用。

有一次沙井村在进行施工时挖出了一堆白骨，这堆白骨不是放在棺材里，而是出现在一口井里。一堆白骨，是男是女，一共几个人，这些就得法医来进行清理和拼接。由于事发突然，付朋忍当天在别的案件里忙活，分身乏术，当他出完另一个现场赶来时天已经黑了，野地里又找不到照明电源，只能等到第二天进行检验。

在刑事侦查中，法医的检验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甚至有时法医能发现意想不到的线索。付朋忍第二天分出了一男一女两具白骨，在白骨头部都有被钝器伤过的痕迹。果然，这是一起命案。挖出白骨的院子位于村外，以前是一个小工厂，位置确定，案子也就破了。原来许多年前，房客把房东夫妇给杀了后扔到了井里，从此房客鸠占雀巢，成了院子的主人。

法医也是有感情的人

付朋忍见识了太多的死亡，可是有的时候，在见到一些受害者时，他还是会很难受，内心纠结。

在付朋忍的记忆里，有一起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残忍杀死自己六岁女儿的案子。女孩儿长得很可爱，像洋娃娃一样。面对小小的身体，付朋忍握着解剖刀不忍心下手，遇上这样的尸检，比高腐现场更让他饱受折磨。

还有一位在树林里遇害的老太太。平时老太太没事爱捡废纸壳、饮料瓶卖废品，她把废品收购站建在电子城的一个小树林里。那几年，电子城拆迁力度很大，很多城中村消失了，村民养的狗就变成了流浪狗，小树林那儿就成了流浪狗的聚居地，而老太太的尸体就是在这片树林里被发现的。

当付朋忍看到尸体时，被害人头上所有的皮肉都已经被狗啃光，惨不忍睹。为此，分局治安大队民警专门在小树林开展了一次抓捕流浪狗的行动。可是逮来的流浪狗全是些小型犬，与这起被害案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一想到老太太的惨死，付朋忍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要找到罪魁祸首，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的惨案。于是，他就从身上带有血迹的流浪狗开始找起。

找寻工作进行得比较缓慢，付朋忍在小树林里遇到的都是些小的流浪狗，他分析这些小狗有可能在老太太死后参与过撕咬，但以它们的体形、重量，不可能将活人扑倒。也就是说，“主犯”应该是大型犬。但是，到哪儿去找这些“嫌疑犯”呢？他想到虽然周边都是雁塔区的地方，但这片林地却归碑林区管辖，小树林的所属单位专门雇人在这儿看管这片林子，会不会在那里可以发现线索？付朋忍和同事决定上看林人那儿走访看看。

一进院子门，付朋忍就发现笼子里关着三条大型犬。主人说，“他的狗平时都关在院子里看家护院”，可是眼尖的付朋忍还是从院子里一只德国黑贝狼狗的鼻子上发现了一块暗红的颜色，疑似血迹。他叫来限制养犬办的民警进行协助，做了提取采样，DNA检测出来后发现，在狗鼻子上采到的确实是一滴血，而这滴血就是遇害老太太的。原来，狗主人平时把狗都是放养在小树林里的，发现狗闯了祸，才把自己的三条狗关进了笼子里。查清了这一事实，狗主人受到了处罚，老太太家属也获得了经济赔偿。

还有一次，有个陕南小伙子来找付朋忍做伤害鉴定。小伙子在打工期间被工厂老板打了，伤势不轻，鼻子和脸肿得厉害，他去医院门诊看过。后来付朋忍见到小伙子时发现，他的脸虽已消肿，但鼻子是歪的。“你当时为什么不拍个片子呢？”小伙子说大夫让他去拍片子了，但是老板还没给他开工资，就连现在口袋里也没有什么钱。听到这种情况，付朋忍给小伙子掏了拍片子的钱。果然，小伙子的鼻梁骨错位，构成轻伤害。有了伤害鉴定，老板怕了，给他结了拖欠的工资，还赔付了他一笔钱。

能够帮助到别人，付朋忍觉得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常说：“作为一名基层法医，我接触到的基本上都是受伤和死亡的案例。每个当事人的情况如何，事实真相又是如何，都需要法医去发现检验，一定要用专业技术去发现事实，坚持事实。”

付朋忍，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主任法医师，从事法医工作28 年，曾三次荣立个人三等功，并被评为陕西省公安机关优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