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诗歌创作与理论互动研究
2021-11-03许乐怡
许乐怡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丘,自号沧浪逋客,南宋邵武(今福建邵武市)人。谈及严羽,研究者们都更为关注其诗歌理论。但除了诗论家身份,严羽还兼有文学家的身份,在后人为其整理的《沧浪先生吟卷》中,共收诗作一百四十六首,主要可分为拟作、酬唱送别之作与感时纪实之作。但实际上这三类作品在内容上的划分并不是泾渭分明,在他和友人交往时所作的酬唱之作有时也有着鲜明的模仿前人的痕迹,在模仿的同时,也体现了其个人的思想与抱负。
一、严羽的拟作
关于严羽诗歌中的拟作,指的是他明确在篇名和行文中模仿前人作品的创作,约三十首,占其总作品的五分之一。这类拟作按内容划分又主要以闺怨、抒怀、神异、唱和为主。
严羽的闺怨类多模仿六朝的乐府诗歌,如仿《懊恼曲》作《懊恼歌》,《闺怨》中“错嫌乌臼鸟,半夜隔窗鸣”,是乐府诗《乌夜啼》“可怜乌桕鸟,强言知天曙”和《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的化用;抒怀类多模仿先秦、汉魏或盛唐的诗歌,试图在宏伟壮阔的诗境中突出自我抱负,如《羽林郎》的“貂帽狐裘塞北妆,黄须年少羽林郎”等,都有着明显的模仿痕迹;神异类主要是以模仿魏晋或晚唐时期的诗歌为主,比如,模仿游仙诗作《游仙六首》,模仿韦应物《古剑行》作《剑歌行》,等等;唱和类主要是模仿晚唐诗人韦应物的诗歌,如《喜友人相访拟韦苏州作》《送友归山效韦应物体》等。
严羽论诗讲究“参熟”,其其《沧浪诗话》中“诗辨”章节明确提到:“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其参熟的对象,不仅是盛唐李杜之诗,还同样注重对《诗经》《楚辞》的学习,从其诗歌的具体实践来看,他所模仿的对象以盛唐居多,其次为汉魏六朝,最后为先秦两汉,可见在模仿对象的选择上,《沧浪诗话》与严羽的诗歌创作有诸多一致之处。
严羽虽然在创作方法上实践了自己的诗歌理论,但历代不少的评论家认为严羽自身才气不足,且格局狭小,导致所拟之诗缺乏神韵。纵观严羽诗歌中的拟作,基本只停留在对原作表象的模拟,未脱原作的内容与精神范畴,字句行文上的刻意雕磨,反而显得缺乏原作的浑然与大气。如其所作的《游仙六首》,该组诗辞藻华丽,体现出丰富的想象力与深厚的文学功底,但这六首作品都仅仅是对仙人之境进行了大量的环境描写,而缺乏与仙境所相对的现实世界的映射,从而显得极为单薄,禁不起深层的解读与推敲。再如,他所作的大量闺怨诗,都只停留在对六朝诗歌的情感模仿之上,读来直白浅露,缺乏他所追求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境界。
严羽的这类诗歌刻意追求模仿,而未能对原作有所突破,难以得到较高的评价。从这一点来说,严羽的诗歌创作与其诗论并未完全达成一致。
二、严羽的酬唱送别之作
据《樵川二家诗》载清人朱霞所作《严羽传》,宋末战乱,严羽交游广泛,师友遍及海内,他所往来唱酬的好友中,既有中下层官僚名士,也有闽中文人墨客。严羽与他们唱和往来,留下了大量的酬唱送别之作。这些作品约有五十余首,在严羽目前所存诗文中占有较大比重。
严羽的酬唱送别之作按内容又可大致分为送别与怀念两大类。
严羽的送别诗,往往在分离的悲伤之外,渲染着一层乱世笼罩下的阴暗色调。这些用于送别友人的诗,有的是庆贺友人高升,在送别的同时抒发自我对友人荣登仕途、早日建功的美好祝愿,如《舟中示同志》中“期君一把臂,長啸入烟萝”,《送吴仪甫之合淝谒杜师》中“玉帐元戎桑梓旧,行看幕府策奇勋”等,相较而言,萧颓之气较少,但读来仍有一种强作精神之感。这些诗中,相逢带来的快乐与欣慰是极其短暂的,在战乱年代,诗人笔下的相逢与相送都带着浓厚的悲情色彩,战事的不定、前路的未知、百姓的苦痛,一系列牵系家国与个人的思考,常常萦绕在诗人笔下。严羽的怀念诗所抒之情多为战争之伤、离别之苦,或是在部分与友人来往的诗信中,体现出对寄身山水、隐居世外的归隐生活的向往,但这类诗并无寻常隐逸诗的潇洒与豁达,反而处处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不得不隐的孤独与悲凉。同时,他所回归的山水,也不再清丽秀人,而是笼罩在末世的阴影下,显得萧索而破败。
相比于前文所提到的严羽创作的大量模仿之作,这些用于酬唱与送别的诗歌明显更加自然,情感也更为真挚。这些诗作虽被用于友人之间的互动与交往,但它们所承载的情感与思想,远不止对友人的不舍或怀念,而是有着更为深刻的思想内容。
严羽常常由一个和友人共聚的场景,或相关的事物来引发对友人的思念,比起能否建功立业,他更希望友人在乱世中能够常寄书信,互道平安。在抒发这些情感时,严羽并未刻意纠结用词与造句,只是将思念娓娓道出,却有很强的感染力。在寄托思念与不舍的同时,严羽在其中也寄托了更为复杂的情感,不管友人是上调赴任还是远调蛮夷,他都是以一种较为悲观与消极的态度去看待,所以他不事科举,不侍权贵,也不寄希望于归隐,认为在乱世之中,不管出世还是入世,平稳与安定都是奢望,所以这种极度的失望与消极反映在作品中,便无可避免地显得苦涩与阴郁,显得格局狭小。
严羽一边提出诗歌创作要“吟咏性情”,一边对贾岛、姚合等人的末世诗风表示反对,忽略了作为主观个体的人,在特殊时代背景之下的被动性。盛唐的富贵气象促成了李白的浪漫情怀,流离与坎坷造就了杜甫沉郁的诗风,时代与个人密不可分,诗歌是性情的吟咏,亦是时代的书写。身处乱世的贾、姚注定写不出浪漫而恢宏的长篇,就如同身处乱世的严羽即使模仿盛唐诗人的笔调,依然写不出激荡人心的文字,反而是抒写其“性情”的苦吟文字,更为真挚动人。
三、严羽的感时纪事之作
严羽所处的时代正值宋元交替之时,为躲避战乱,严羽有长达十多年的时间流离在外,目睹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切灾难,他对社会中的黑暗与不平之处多有揭露,创作出一系列感时纪事之作。这类作品约二十首,虽然在其作品中占比不大,但是较有艺术价值与思想深度。
在这类作品中,诗人明显表露出自己对南宋政府软弱偏安的政策的不满,对统治者的无能与腐败的愤恨,以及自己身处其中却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在《有感六首》中,有对朝廷误判情势的愤怒,如“误喜残胡灭,那知患更长”;有对君王的告诫,如“愿闻修实德,听纳谏臣箴”;有对天灾的自省,如“哀痛天灾日,丝纶罪己深”;有对眼下局势的不安与恐惧,如“灾异时时见,群情恐惧中”;等等。诗风沉郁苍凉,令人心生悲慨。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高度评价了杜甫的艺术成就,认为其作诗“如节制之师”,且诗风“沉郁”。而杜甫沉郁的诗风,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其诗歌多针砭政治现实,反映战乱下的社会百态,从一个个真实鲜活的人物身上,折射出战乱带给人民的苦难与迫害。这一点在严羽所写的感时纪事之诗中同样有所体现,除上文所提到的《有感六首》记载了政府的决策失误、敌方使者前来和亲,以及时下的灾异,更为典型的是严羽的五言长篇《庚寅纪乱》。在这首诗中,诗人先言贼人祸害一方,朝廷出兵镇压;再言防控失误,战事惨烈胶着,百姓遭屠,妇孺被掠,白骨遍野而无人为其招魂;最后,战事终于告捷,胡人不再来犯。整个事件,叙事完整,详略得当,既有对战争的正面描述,又借偶遇的老翁之口,道出战争给百姓造成的痛苦与磨难,既有着记录史实的史料价值,又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与杜甫的同类作品风格相近,体现出对杜甫“沉郁”诗风的继承。
总的来说,严羽诗歌的总体成就远不及其诗论的成就,他虽对李、杜等人刻意模仿,但一方面因为才气不足,另一方面因为所处的特殊时代,导致他的拟作并未突破前人创作,甚至因为强发抒情、议论,刻意模仿而凝滞不畅,气格不高。但我们不能因为严羽这一类诗歌的缺陷,而忽略他其他方面的艺术成就。严羽所作的怀念或送别亲友的诗歌,往往情感真挚,在表达对亲友的不舍与思念中,引申出个人对社会与时代的沉重思考。而他所作的感时纪事诗,则不仅对宋末与政治军事相关的重要事件进行了记录,并且针对朝廷的错误决断予以了批评与否定,对无辜牺牲的将士和在战乱中受难的贫苦百姓进行了描写与刻画,不仅是对当时社会的反映,还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其艺术价值不应被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