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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已经陈旧

2021-11-03张大威

上海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遗物藏书花瓶

张大威

初春的雨还保留着对雪的记忆,一滴一滴,又冷又飘,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窗,玻璃窗淋在雨中,渐渐地便泪流满面目光混浊了。刚刚过午,屋内的光线就似黄昏一样暗淡了。给父亲烧过头七,从坟地上回来的女儿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她缓缓地打开装有父亲遗物的一只做工粗糙的木箱。打开木箱前,她对木箱所藏没有好奇与期许,所谓整理遗物,是不得不整理——这是悼念亡者的最后一个仪式了。父亲,一位一辈子和大家生活在一所茅屋中的人,会有什么遗物令人惊奇呢?

打开木箱的瞬间,她发现木箱中的东西远不像她想像的那么熟悉和简单。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豆绿色美人形花瓶,它被一张几近破碎的褐色牛皮纸裹着,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经年久藏之物,都会有这样的灰,那是岁月之灰,也是隐秘之灰。灰,拿块抹布就可轻轻擦除,可灰底下藏着的细如发丝的心事呢?女儿迟疑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花瓶从木箱中取出,一点一点剥去它身上破破烂烂的牛皮纸,又用一块干净的抹布将上面的灰尘抹去,然后把它放在面前的一张老式原木八仙桌上。女儿细细瞧着,见这花瓶好个样貌,它细颈、削肩、长腰,袅娜得近于飘忽,伶仃得似冷冷清秋中,一位月下高人梦中的物件。花瓶虽美,女儿却觉得它很是眼生。花瓶孤清地站立在八仙桌上,与她有一种淡淡的疏远,一种微微的冷,一种戒备的隔绝。花瓶本无语,这一切皆由它自身的气质释放出来。女儿迟疑了一下,将旧椅子向八仙桌又拉近几厘米,用疑惑与挑剔的目光盯着花瓶看了又看,她把记忆的触须伸入过往时光中的条条小路,却怎么也找不到珍藏这只花瓶的那条。原以为她与父亲的生活没有一层云翳,一帘帷幕,一堵石墙,完完全全是一种生活,清澈如水的生活呀!就像一个人在照镜子时,镜子不会向照镜人隐藏他的容貌一样,父亲也不会向家人隐藏什么。看来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喝着同一眼井水,吃着同一锅饭,在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种他人无法踏进的幽微。这种幽微被记忆与思念的活水所滋养,又被时间与遗忘的逝水所淹没。现在父亲走了,那幽微业已封闭,去那里的路业已被层层荒草所覆盖,关于花瓶,除了它是只花瓶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女儿有些伤感,为自己不能完全了解父亲而伤感。如果父亲还活着,她可以问问父亲,家里怎么就有了这只清丽纤瘦的花瓶呢?但父亲现已在青草之下,成了一个方木头盒子中的一小捧骨灰,与大地同样沉寂。不,比大地更加沉寂。大地可以长出青草与庄稼,青草与庄稼是大地不息的谣曲。而死亡,便是一言不发。她只用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到父亲的息地,但生与死却隔着千重烟水千重寒云。即使父亲还活着,她会问吗?以她的性格,不会。问出的秘密,寡淡无味,有逼迫和撕开的意思。只有秘密自由打开,两心才会显得坦荡、喜悦、雍容,排除了手指强叩门扉时留下的重重阴影。

雨声萧瑟,本是春雨敲窗,却敲出了秋的淡淡轻寒,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暗成了瓦灰色,在瓦灰色的光线中,站立在桌子上的花瓶看着好像比刚才又清减了一些,显得萎靡不振。虽然萎靡不振,却自有一种缠绵悱恻令人怜惜不舍的孱弱魅力,这就是纤纤芳草柔柔春水的魅力吗?独立午后自清简,女儿猜测这花瓶是失了目光的抚爱,才清简下来的。她的目光中没有抚爱的养分,她的目光是疑问,是探究,甚至是否决。于是花瓶像一支失掉雨露滋润的花儿,飘落了,衰败了。

女儿无法向花瓶投去抚爱的目光。因为这花瓶如果有故事,那也是上一代人织就的,不是她织就的。往往,一件物品在上一代人心中很亲很重,在下一代人心中却有可能很远很轻。因为这件物品承载的生命符码以及或缠绵或沧桑的往事,下一代人未曾经历也一无所知。女儿对花瓶无爱也无恨,她一时不知拿这只气息越来越弱的花瓶怎么办才好。

送人?女儿不忍心。送掉了它,好像送掉了一个秘密。陌生人的手指来摩挲它的体肤时,落下黏滞滞的指印,是对父亲清洁手泽的侮辱。自己保存?由于不解它的前世今生,她觉得它是一种搅扰,一种不宁。在潜意识里,她没把这只花瓶仅仅当作一种简简单单的瓷器,她已经把它当作一个美丽忧伤的小小精灵了。女儿感到焦虑,面前是一团迷雾,她拨不开这团迷雾,她觉得无路可走。

母亲走进来了,她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星儿。父亲去世后,母亲眼角的泪星儿从未干过,直到三年后的暮春,她帶着一双哭得半瞎的眼睛,渡过冥河与父亲相会为止。母亲对父亲忠诚崇拜袒护,她对父亲的一切都有异于常人的过高评价,这使女儿既感动又稍稍有些不屑。父亲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他甚至是个无能和怯懦的人。支撑这个家的人是母亲,可她却把父亲像神一样地膜拜着。母亲不识字,父亲识字,字是神造的,识字的人在母亲的眼里多少都有些神性。

“那个是什么呀?”母亲指着美人形的花瓶稍显惊讶地问道。女儿连忙用手捂住花瓶,像捂住一个魅影那样充满了鬼祟感。“是花瓶吗?家里没有这个东西啊!”“是花瓶,是我带回来送给您的。”“插在花瓶里的花都是死花,我不稀罕,我稀罕带露珠的花,带雨水的花,开在园子里和开在大地上的花。”“嗯,嗯,您说得对。”女儿的眼睛不敢直视母亲,她把花瓶捂得更紧了,其实完全不必捂得那么紧。母亲天性直爽,她一生都没有学会猜疑,更不要说去猜疑她一生中最崇拜的那个人。“妈不要这个,你还是把它带回城里去吧!”“好”。

母亲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指着靠山墙的一排简陋书架说:“这些书你也带走吧!”书架是用红砖搭成的,上面横着三层木板,木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百本书。书不是父亲的立身之计,却是父亲的避风港。每遇家计艰难,世事纷纭,需要一个男人挺身而出时,父亲便躲进书中。躲进书中,面对一大家子吃饭的嘴,这是多么高雅的逃脱呀。这种逃脱是拒绝烟火俗人伸出俗气的手指头进行指责的。读书,单就捧着书本的这个高贵的姿势,就可以使一个人成为另外一个人。反正这个姿势一定是高于乡村社会中那些粗鲁的人、大字不识的人、偷鸡摸狗的人、乱搞破鞋的人……父亲是高贵的,在母亲的眼中永远如此。即使这种高贵的光环是虚拟的,那又如何?不是人人的脑袋上,都能顶着一个虚拟的光环的。在母亲的眼中,这种虚拟具有绝对真实的意义。父亲生前一直想写一部笔记小说,记述土地,记述河流,记述村庄中形形色色死去与活着的人。据女儿所知,这部小说父亲从未落笔一字,它永远在谈论中,在酝酿中,在期许中。这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大厦,像传说中的仙山一样高大,却没人能够走近,更没人能够触摸。人们都知道没有那座大厦,也永远不会有那座大厦。女儿很小就明白,父亲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写出这样的一部书,为谋生而进行的繁重劳作,将父亲的精力全部耗尽了,将父亲的时间全部蚕食了,他没有创作一部大作品所必需的内心安宁与环境安宁。退一步说,即使有了这种安宁,父亲也写不出来,这不关才气,不关格局,而是性格决定命运。父亲过于软弱谨慎,他害怕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败,害怕任何一种挑剔的评说。看这人间,哪个成功者的脸庞上不粘着无数张嘴巴喷出的唾液?哪个成功者的体肤上不布满坑坑洼洼的箭瘢刀痕?只有可怜的母亲看不到父亲的致命弱点——抑或是看到了,她也不承认——认为那座虚构的大厦是真实的,它砖石毕现,门窗严丽,巍巍峨峨,矗立在北方无尽的大平原上,俯瞰着村庄的芸芸众生。

母亲看着简陋书架上的书,眼中充满了钦佩与骄傲。她伸出因一生劳累过度,骨节变得扭曲粗大丑陋的指头,在上面怜爱地抚摸着说:“你爹读过的书,必定都是最好的,一本也不能扔,你都得带走。”女儿坐在旧椅子上不住地点头,她曾经觉得这些书是一种牢实的依傍,因为有了这些书,她家的茅屋似乎比村子里任何一座茅屋质量都好,光线都明亮,哪怕是没有钱购买灯油,一家人黑灯瞎火傻瓜一样呆坐的长夜也是明亮的——其实那只是一种臆想,一种自作多情,别人可没觉得她家这三间矮塌塌的茅屋有多明亮,别人只觉得她家这三间茅屋常常是黑咕隆咚的,哧哧冒着穷酸气。

受父亲的影响,女儿也爱书,虽然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实体书店在商业大潮的拍击下已消失殆尽。但她刚到这座城市时,正是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实体书店,支撑她度过了最初就职时所遇到的凉薄环境。在那些煎熬的日子里,她曾回到老家的茅屋中,对着亲人们哭诉自己跋涉的艰辛。父亲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其实,这仍然是一条躲避之路,与父亲一脉相承的躲避之路,被现实挤压得无立锥之地时,躲进书山,寻求温暖和保护),以后的日子,在无数个酷热嘈杂的夏日午后,与无数个大雪肆虐的冬日黄昏,她走遍了这座城市她所能找到的所有书店。由于清贫,她不能购买刚上市的新书,她到处游走寻觅折价书。她曾用五角钱买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用一块钱一本买下略萨不全的全集,用两角钱买下绘图本的《枕草子》,用五块钱买下《金枝》的上下册,一大本西装硬领的《20世纪思想家辞典》也只用了三块钱,一套《诸子集成》也是打三折时买下的。唯一一次例外,是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上市时,由于酷爱,她买了新书,用的是伙食钱。口福与眼福不可兼得时,她选择了饿肚皮,并暗暗地觉得自己有一点高贵——其实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痴心一点罢了。

现在她面对着父亲的一生藏书,心里却可耻地也浮现出蔑视与讥笑。因为她产生了一种把它们送到什么地方去,让这面山墙敞亮起来的冲动。父亲目前的藏书价值不算很高,都不在她的阅读视野内。父亲曾经的藏书价值是很高的,那些书于1966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很暴烈的夜晚,在火舌的舐舔下,化为串串灰蝴蝶在小院的上空悲伤地飞舞时,她还是个懵懂孩童,不知道那些被焚书籍的价值。后来的日子,她渐渐长大了,一些书名像大波浪过后留在沙滩上的珍贵贝壳,断断继继地在她的头脑里闪烁着瑰丽的光彩。被焚毁的书籍中,有一套石印本《红楼梦》,有厚厚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有胡应麟的《诗薮》,还有傅庚生的《杜甫诗论》……和真正的藏书人相比,父亲藏书的深度与广度是蹄盎之水与汪洋大海之比。但对于一个生活在北方荒寒之地,一生尽受衣食之累,仅读过几年私塾的乡村爱书人,父亲已经尽力了。焚书使父亲迅速变老变瘦——是人失掉生命汁液后,形体与灵魂双重的老去。风声稍稍平息后,父亲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积起书来。记得有一年的年关,女儿跟着父亲去县城赶集,在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上,他们遇到了一个鬼头鬼脑穿着一双大破棉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大麻袋的卖书人。卖书人的眼睛可真毒,他只匆匆瞄了父亲一眼,便断定父亲会是一个买书人。他们彼此用诡秘的眼神交流之后,便忐忑不安地往小街的最幽深最昏暗之处走去。在一个满是痰迹尿痕鸡毛碎柴禾的大墙拐角处,二人停住了脚步,他们叉开手指比画了一阵,充满恐惧感与罪恶感。卖书人小心翼翼地敞开了背在肩上的大麻袋,她看到了那些書,有的没有封面,有的没有封底,有的书脊被烧焦了,有的断篇少页,而且书名页一概被撕掉了。遍体鳞伤的书啊——带着被摧毁被蹂躏劫后余生之物的共有的冤屈哀怨破败之相。这些书应是在某个焚书的现场,或者某个被捣毁图书馆的现场抢出来和偷出来的。父亲挑了几本还算完整的书:《太行风云》《苦菜花》《龙潭波涛》《小金马》,最后还有一本怎样养鸭子的小册子,甚至还有一本民国时期的黄历,后两本卖书人是以搭配价五分钱一本卖给父亲的。

混合着鸡毛碎纸沙尘的冬日厉风,带着不宁的哨音,旋过秽物满地的土黄色墙角,卖书人与买书人立即都显得慌张惊悸,远方有红袖标在闪动,卖书人拿着父亲给他的零碎钞票和几个钢镚儿,都未来得及点数一下,便在大破棉鞋的啪哒啪哒声中跑掉了。难以想像,一个穿着大破棉鞋还背着个大麻袋的人,却那么能跑(一切做贼心虚的人都那么能跑)!那一刻,她感到非常困惑。父亲忙乱地将那几本书宝物一样压在了几块冻豆腐之下,鱼目混珠地将它们背出了县城。而年货,还有什么年货呢!母亲对父亲背回的那几本书不住地夸赞:“好书啊,好书啊!”全然不顾年夜饭桌子上的空疏与寒伧。母亲连一个大字都不认得,她咋知道这书是好书呢?这又让女儿感到困惑。

父亲的藏书就是这么一本一本地又积攒起来了,但其文化厚度已经远远不如原来的藏书了。父亲的藏书轨迹是在灰烬中重生的,她无权对父亲的藏书进行差评与讥笑。她觉得自己挺混蛋的,她应该对父亲的藏书与藏书轨迹存有敬意——人们对亡者与亡者的遗物都应该存有敬意,不管他(它)们是多么的微末。但存有敬意是一回事,拉回城里又是一回事。拉回城里,先不说在运输上要费多少周折,拉回去,放在哪里?自家的阁楼上靠山墙处倒有一排书柜(父亲书架的延伸与扩展),可里面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了。她其实早该处理掉一些书了——那些像一只只怀孕的热水袋,只有羊水没有孩子的书。她却无法下手,因为她爱惜每一本书。她记得博尔赫斯说:“一种喜爱很可能带有迷信成分。”

她最喜爱的事便是在细雨霏霏的黄昏,爬上阁楼去整理那些书。她居住的小区房子越来越旧了,那里的人与灯光也越来越老了。年轻的一代像出巢的鸟儿,在老巢中度过青葱岁月,便飞往更明亮更高远离蓝天更近的树梢,筑巢繁衍去了。他们把父母老房子老家具以及过去的一切——曾经与父母共享的一切,也曾经相信会与父母永远共享的一切,“遗物”一样地抛在了身后。没有人会乐意完全依傍着“遗物”生活,那会令人窒息,令人停滞,令人死气沉沉。旧的星辰每日陨落,新的星辰每日升起,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小区常常因为老因为雨,有了某种大都市中难得的静境。她在静境中,做着一点自以为是的雅事——慢慢地理着她的藏书。她无数次从书柜中抽出想卖掉的书,又无数次将这些书塞回原处,心里还带着隐隐的内疚,她因自己这种犹豫不决无限循环的愚蠢动作而鄙视自己,藕断丝连的人,难成大器。她知道自己犹如一只辛勤的蚂蚁,在大地上爬来爬去,寻找一丁点果腹的食物,会像父母一样过完庸庸碌碌淡如白水的一生。如蚂蚁般低微的人对书的依恋也没有什么错,人对人间的依恋与牵挂,有一部分就是对物的依恋与牵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是高人。俗人不是这样的,她为自己是个俗人而惭愧。

母亲还站在原地,焦灼的目光中有着老年人的固执与不通情理的渴求:“这个,一定要全都拉走啊!”母亲的手指明晃晃地指着那些书。女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完全是一副模棱两可的姿态。模棱两可,不否定也不肯定,这是一种不大不小的智慧,是国人相当擅长的。四处碰壁后,她也希望自己多少能掌握一点这样的智慧。它在一定时候是可以保护自己,也不伤害别人的。

母亲将信将疑地走了,望着母亲的背影,女儿发现母亲不仅头发全白了,而且背也驼得厉害,父亲已经入土了,母亲也离土越来越近了,女儿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流逝的悲伤。母亲边走边发出霜叶辞条般的叹息。许多年后,她回想起母亲那声声叹息,才了然母亲当时就已经知道,没有人会要那些书了,一盏灯熄灭后,便光影全无。她一再嘱咐女儿要把父亲的藏书拉走,那是她对亡夫的爱与崇拜,对着亡夫的遗物,她不能一声不吭,虽然她明白这些书拉到城里卖到废品站,和在老家卖到废品站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搭上一笔运费并把女儿折腾一番而已。

雨还在下,天地是多么安宁,谁离开了人世,天地照样光滑,没有一丝裂痕,没有一道伤口,苍天下雨就是下雨了,它没为谁流泪,人的情感漫延与寄托,苍天不知。母亲没有将门关严,外面的湿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中冲了进来,湿气的萦绕,使她的手指冰凉,她用嘴哈了哈手指,从父亲简陋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以此时的心境她无法阅读,也不想阅读,她只是无意识地模仿父亲在某个雨天抽书的动作,她想这也许会使书感到温暖。藏书人走了,月影斜照,晨光初现,微风吹开窄窄的木门,从书脊上轻轻掠过,与书都无碍了。它们变得寂寞无主,一切遗物都会陷入寂寞无主的窘境。不管它们当年有多么宝贝,都可能被当作二手货废物垃圾处理掉。一枚书签从书中掉落下来,女儿弯腰捡起,是一枚自制的颇有格调的书签。正面画的是举在蓝色小河上的一枝荷花,这枝荷花栩栩如生,像河神的妃子,清雅,泽润,纤尘不染。蓝色的河水就是她的郎君,花与水每日肌肤相亲,一次相亲,去一寸污浊,荷花每日都从河水中诞生一次,如此,她优雅得像一个蓝色的魂魄。书签的背面是父亲题的几个字:“河魂 1963年夏六月手绘。”

女儿微微有些吃惊,因为她不知道父亲竟然会画画。她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了!

她将书签郑重地夹回书里,它属于另一段历史,它就该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段历史中,她没有权利惊扰它,遗物应该有自己的尊严,虽然她心酸于这种尊严维持不了多久,一代人——儿女;两代人——孙儿孙女;三代人?哪里会有三代人。除非那遗物价格不菲,它的流传是它转为货币的外在能力,不是它作为遗物的内在能力。抑或它是文物,有了走进博物馆的资格。

母亲已经离开好久了,母亲的影子似乎还在那里晃动。她感到喉咙有些发紧,她想咳嗽,却困难地止住了,因为她怕咳嗽声惊碎了母亲的影子。仔细辨认,哪里是母亲的影子,那明明是她自己,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她化为影子,站在自家阁楼上,正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几只靠山墙的书柜,而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处理遗物的正是她的儿子。儿子离书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书在时光的深处,儿子在时光的浅处。儿子脸上的表情困惑疲惫厌倦,在舍与取的压力下无奈无聊地辗转。他该拿这些书怎么办呢?无路,也无助。带走?他生活在异国他乡,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他阅读的基本上是技术类书籍。且母语只在根芽之处,而枝叶摇曳的已是他乡的语言了。送人,他有限的几家亲戚,由于四二一的人口结构,年轻人越来越少,几近稀薄。现有的三五人,也没人阅读文学类书籍了。捐赠?母亲不是名人,往哪里捐赠呢,当地的图书馆会接受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的藏书吗?况且自己的假期就是那么有限的十几天,通过曲里拐弯的路或许能给这些书找个歇泊处,可她即使有这个意愿,也没有这个时间啊!挂在旧书网上出卖?她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料理这些。

一切都会灰飞烟灭。这不是人的无情,这是时间的无情,新旧更替法则的无情,没有人能够救赎,也无须救赎。救赎过多,便是无处安顿,便是负重难行。

以后的日子,她再读这些书,会不会产生一种触摸灰烬的轻飘感?她再买书,会不会有一种往家里运送灰烬的荒谬感?得到在失去的流沙中,拥有在消殒的光阴里。清醒丝毫改变不了读书人对书的强烈向往与专注,她还是会和其他爱书人一样,不停地读读读,不停地买买买。曾经的相伴就是一切了,这多少是个带着叹息与惆怅的答案,却也是宽慰。更好的答案是人走后遗物仍然活着,像日月星辰那样光芒闪耀。不用掂量,父亲的遗物与自己将来的遗物都不具备这种品格,這让她感到轻松和平静。

她继续翻拣着父亲的遗物,两把破旧的扇子,一把扇面上画的是一枝凋零的兰花,题着陈子昂的两句诗:“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另一把扇面上画的是一位骑着驴子清瘦得近于嶙峋的远古高人,题着秦观的一句诗:“驴背吟诗清到骨。”这幅画当是徐渭的《驴背吟诗图》的仿作。仿作没有原作成熟。但人与驴子更瘦硬更奇崛,比照“河魂”的画风,她看出“兰花”与“高人”并非出自父亲之手,它们应该出自游走在辽河两岸,大多以细木匠扎纸匠绣娘为生的乡村手艺人之手。还有一些老旧的信封,几摞厚厚的颜色已经发黄、质地已经变脆的16开白纸,这是早年农村供销社所卖俗称大纸的对开白纸裁成的。现在供销社早都黄了,代之而起的是林林总总的小超市。小超市里卖的是成包的打印纸,A4规格的居多。俱往矣,大纸!大纸裁成的16开白纸被蛀虫啃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窟窿,父亲一定是想用它们写笔记小说,却一直未能落笔,未着一字,尽是空疏!女儿的心矛盾而酸苦,她说不清是有这样的梦的父亲更幸福,还是没有这样的梦的父亲更幸福。梦的丰腴与现实的空落,是一种深到心底的个人哀伤。如果说父亲“写”过什么,那就是在一张极大的纸上——大地——种了六十年的庄稼,年复一年地“写”着春种秋收的谣曲,他在自己最向往的事情上一步未迈,在最不向往的事情上度过了漫长而微不足道的一生。

除了深埋在大地胸膛里的那一小捧骨灰,父亲留下的东西就是这些了。平凡的人,能够留下的东西是多么少啊!能够留存的时间又是多么短啊!长风已逝,江河平静,涟漪全无。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的声音,使天地显得更加静默。女儿推开窗子,但见一角蓝天像旗帜一样在东方徐徐展开。女儿想,不久春天就会真的来了。春天来了,村庄将是“树头花落花开,道上人去人来”。那是播种的日子,那是充满希望的日子,那是一年里村庄最为忙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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