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张嘎》的儿童观
2021-11-03徐皓峰
徐皓峰
一、从疯孩子到坏小子
1962年,塔尔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伊万的童年》获威尼斯电影节金奖,法国哲学代表人物萨特为之写过影评。主角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有精神分裂的早期症状,在幻听幻视中躲子弹、躲炸弹,一人在空屋里能闹很久。
除了幻觉,他还有回忆,是战争未发生前的美好生活。不是写实拍法,获奖时有西欧影评人唱反调,认为苏联艺术太土,用的是西欧已过时的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手法,但承认拍得很美。
2020年网络大片《囧妈》的结尾,插入《伊万的童年》中的“很美”:一对男孩女孩踏水奔跑,波光粼粼,笑容璀璨——《囧妈》中的母亲是一位上世纪60年代的文艺青年,之后陷入庸俗生活的洪流中,再没更新,那个片断是她这辈子认为的最高艺术。
徐峥导演拍的“囧”系列,都有个让人心酸的内核。囧妈——市侩庸俗的妈妈,有她的心酸。年轻的她是另一个人,怎么活成了这样?
《伊万的童年》在上世纪60年代,以“参考片”的方式在国内放映,“参考”的含义,是看完了批评。参考的最大成果,是1963年的《小兵张嘎》。既然塔尔科夫斯基没拍好,咱们就拍个好的,隔空教育他。
伊万和张嘎一样,身份都是侦察兵。塔尔科夫斯基肯定不对,怎么能将正义的战士拍成个半疯?但战争确实摧残儿童心灵……伊万眼瞅着母亲被打死,张嘎眼瞅着奶奶被打死,受的刺激一样,凭什么张嘎没事?
因为嘎。
嘎,是“怪”的意思。“张嘎”不是本名,是外号,片中全称是“张嘎子”。“嘎子”的全称是“嘎杂子”,京津地区方言,指混混,不便说是坏人,说是怪人,最好别接触。就像今日年轻人不便直接说中年人“恶心”,说是“油腻”。
以折腾别人为乐的孩子,一般都心理健康,压抑能发泄。张嘎私藏军械、急了咬人、输了耍赖、堵农民家烟筒——坏成这样,有损部队形象,所以直到影片结尾,他才被部队正式吸收,成为侦察兵。
坏孩子、编外人员的设置,巧夺天工,弥补了《伊万的童年》的种种不足,塔尔科夫斯基绝想不到。那年他三十岁,苏联的导演课程要学八年,大学毕业不久,崔嵬导演五十一岁,跑过江湖、当过干部——艺术另谈,差着阅历。
上世纪90年代末,塔尔科夫斯基在国内新一代青年中封神,称为“老塔”。沧海桑田,忘了上世纪60年代,我们曾远距离教育过他。
二、性本善
伊万与他的上级单线联系,穿梭在满目疮夷的战场上,长时间孤独一人,丧失儿童的自我认识。张嘎活动在敌后的生活区,在一群大人的保护下,对他满满的爱,他的成长只是学会了“服从命令”,始终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儿童。
片中愉悦的人际关系,新一代青年不信,认为是宣传。
张嘎家收留了一位八路军伤员“老钟叔”,接到张嘎奶奶送来的饭,低叹:“又是大饼摊鸡蛋!”
那时农民吃粗粮,白面、鸡蛋都金贵。吃败了家,也要招待好外人——张嘎奶奶的做法,不是电影美化后的军民关系,是农民的普遍真实。
起码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农村还这样。我的高中是美术专科,要去多个农村体验生活。学校选的村子,未及搞活经济,化石般的老人情。
老师们上世纪60年代下乡,仿效苏联艺校,要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名为“体验生活”。同吃,在苏联农村可行,在中国农村办不到。
“同吃”的宗旨是农民家吃什么,學生随着吃什么,农民却自发地给学生另做。开饭了,农民自家人一桌吃,吃得差劲。学生另一桌吃,是自家小孩平日吃不上的。
农民给学生做的饭,远超学校给的伙食费标准,赔本招待。后改良做法,学生不在农民家吃了,集中到村委食堂吃。怕农民大方,给吃败了家。
《小兵张嘎》中有位爱哭的村长,张嘎出村找部队,他淌泪送行,结尾跟张嘎重逢,也是见面先哭。村长形象,上世纪90年代初还普遍,来源于生活。
我们下乡结束,村人送行,由女人撑场面,大妈大婶说漂亮的送别话,村姑们给笑脸。大叔大爷们都沉痛,村长一定哭。好几个村,都这样。
农民们有智慧,选感情最脆弱的人当村长。
这种人一定对大伙好。
苏联的艺术院校体系,延续“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观,否认贵族阶层的文化艺术,要远离贵族与城市,到农村去寻找。
我们仿效苏联艺校,下乡不单看大自然的暴力,还要考察人类的恶行——但河北农村里,没有苏联农民呀!列宾美术学院学生看到的是阶级斗争,我们看到的是世外桃源。
唉,老师怎么选的?
受了多年苏式教育,一选农村,脑子里还是陶渊明那套。
城里孩子对农民来说,像是邻居家跑来的小猫,来了,就相处一会儿,善待就好了,跟自己的人生没关系。人不会向小猫要回报,农民对你好,不是搞人情投资,他们无所求。
因而真挚,人心好美。
他们没有对比,不会因为你们来了,而觉得农村闭塞、自己的人生单调。农民的淳良质朴,不像是经历少造成,像是经历太多,“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质朴。
塔尔科夫斯基的《镜子》是“洗尽铅华”,发现人生就是照镜子,镜子复制你的脸,现实复制你的心。童年的你看到父亲抛弃母亲,即便你反感父亲,发誓不像他,但等你长大了,也会抛弃妻子,因为你整个童年都在想这事,你必重演。
两面镜子对着摆放,会发生无穷复制的情况,每一面镜子里都会出现数不清的镜子。别埋怨是受了父亲的不良影响,真相或许是——长大后的你抛弃了妻子,这个行为影响了过去时空里的父亲,所以他抛弃母亲,造成了你苦痛的童年。
因果是两面镜子般相互照映的关系,因果同时存在。在我们的认识里,童年经历会对成年的你有影响。不知道成年的你,也在折腾着你的童年。
年少的你和年老的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们都是你,所以他们没有次序,同时存在。镜子互照出的影像如此,人生也如此。
认为事情各有各的原因,是错误与痛苦的开始,这个思维方式,让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你认识到,你碰上的所有事件,都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心理。你有一颗抛妻弃子的心,所以你父亲和成年的你才会做出抛妻弃子的事。
看完《镜子》,就不想再经历什么了。瑰丽多彩、惊涛骇浪的人生,底牌竟简单无聊。会觉得不思不想,多么幸福。
塔尔科夫斯基最后一部作品《牺牲》是“返璞归真”,一个焦虑核战马上爆发、世界即将毁灭的人,忽然觉悟到核弹是人类自私心理的外化,而“人类”是自己的外化,所以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改变世界。
于是他把家烧了,以清除自私心理。烧掉一座木屋,能让美苏两国的核弹储备全部报废——太值了。他被送进精神病院。
只有他儿子相信他,用他教的方法,让一棵死树复活,证明他真的保住了世界。生活延续,人们还能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全是他所赐——
塔尔科夫斯基把全世界缩在了当前一念。那人生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世界也没什么可探索的。
农民的无欲无求、乐天知命,像是集体看过《镜子》《牺牲》。塔尔科夫斯基是思考而得,农民像是天生给调在此频道上。
谁调的?
孔子说是周公。
西方的质变,是公元前1445年,摩西带人走出埃及,从此“神道设教”,一个民族跟神结合。东方的质变,是公元前1039年,周公带人来到洛阳,从此“礼乐治国”,一个民族与神脱离。
人凭什么可以取代神?因为发现“人之初,性本善”,善不是善良,指“完美”。人的本性完美,所以可以通过个人思考和集体讨论,来处理事情,不需要神插手。
1986年的《英雄本色》大火,其中对白,狄龙问:“你信神么?”周润发回答:“信,我就是神。”——周公到洛阳后教给民众的,也就是这句话吧?
这部电影很神,既有明清延续下来的江湖義气,又有现代零售推销员的自我励志法,还触及了文化核心,该着它大火。
“本性完美”在贵族阶层,以礼乐维持。人间决策,由占卜求神谕,改为开会讨论后,为避免谈乱了,拿礼乐来规范,保证最后能谈成。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篇》)本性的完美,人活着活着就失去了,只有贵族里受教育最深、最聪明的人能保持。贵族里是万里挑一,农民却普遍能做到,因为农民答应周公“我就是神”之后,一诺千金,三千年没变。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篇》)——野,指的是农村。礼乐的细节,在贵族阶层越来越丰富,农民无从掌握,但创造礼乐的本意,农民一清二楚;贵族承接了礼乐的成果,从外在形式体会它的内涵,可能理解对,也可能理解错。
一个是天生明白,一个是学习推理。二者相比,孔子说:“我当然听农民的。”
《汉书·艺文志》记载孔子言:“礼失而求诸野。”礼乐会走样,农民不走样。要矫正礼乐,就去观察农民吧。
上世纪90年代,“农民”一词突然成了骂人的话,前所未有,尽显小商人阶层的嚣张。大批农民脱离土地,进城打工了,雇主以打骂管理,世风一下恶劣。
三千年来,我们没骂过农民呀!周公移民洛阳后,农民一直是“完美”的代名词,挨骂的是官员、商人,“脏官”、“奸商”是张口就来的词,这才是我们的传统。
农民是文人的榜样。文人羡慕农民,因为他们的祖辈是周公塑造,悟到了完美本性,就一代代坚定不移了。而文人有书籍支撑、有师友扶持,还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屡屡失守,活得太折腾。
我们相信,在官场、城市里造成的心灵扭曲,回到农村,就都好了。这辈子干过多少错事,受过多少伤害,也没关系,回到农村,就完好如初了,重新成为一个无罪、无错的人——陶渊明的田园诗,便是写这个。
“回家”二字,对国人意味深长。不是回夫人孩子构成的家,是回老家——回到农村的祖屋去,回去了,人就完善了。延续到1945年,抗日战争一结束,大批战士、中低级军官立刻退伍辞职,流血拚来的官职福利都不要,一心回老家,经历了大乱,急于康复本性。
托尔斯泰在19世纪改文艺理念,提议“农民最美好”,在欧洲是振聋发聩,在我们这儿是基本常识。
官宦世家称自己是“书香门第”,冒充是文人,权势跟文化不能比,文人比官员高。文人称自己是“耕读之家”,冒充是农民,自称主业务农、农闲读书,农民比文人高,文化熏陶比不过“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农民是最初的人。
《小兵张嘎》拍出了初与善。
三、早恋与拥抱
张嘎参加了一次八路军的行动,受了枪伤,像“老钟叔”一样,在一户农民家养伤。农民家有位同龄女孩,拍得两人诗情画意,甚至还有表白,女孩温情脉脉地盯着张嘎眼睛说,打完仗,要他回来,跟她成一家人。
新一代观众看,会惊叹“这不是早恋吗?”钦佩崔嵬、欧阳红缨导演观念先锋。
两位导演是写实的,北方的村姑是这样,她们没有苏联电影里那种“我心狂野”的少女时期,五六岁就是一副贤惠的少妇样,跟男孩在一起,天生有“监督、负责”的意识。
城里女孩也这样——截止于我们这代吧。
男孩智商发育比女孩慢,让女孩管男孩,是城里乡间的统一做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小时候的幼儿园、小学还这样。幼儿园,老师给男孩指定女孩,组成“亚夫妻关系”,女孩模仿家里妈妈管爸爸的模式,管这个男孩。
男孩受老师批评,负责他的女孩会急哭,斥责男孩:“为了我,你别这样了。”幼儿园是一对一,小学时期,女孩的智商发展到可以同时管几个男孩。有老师指派,也有自发的,放学了,往往是几个男孩跟一个女孩走,去女孩家做作业。
根本不会早恋,女孩们志向远大,从小练习怎么当妈,同班男生是日后孩子的替代品,批评教育的对象。
张嘎不等伤口愈合,控制不住地要玩。让男孩管他,肯定管不住。所以安排女孩管他,女孩有智慧,知道把他闷在家里肯定不行,带他看民兵练潜水,作为交换,要他答应不偷跑出去玩。
于是出现了像是成年人划船谈恋爱的场面。
不料张嘎太嘎,看到大人潜水,疯了似的玩兴大发,不顾女孩拦阻,跳下水。两人呈败德男人和贤良媳妇的样貌,张嘎玩够了,上船跟女孩和好,两人又是男人认错哄媳妇的样貌。难怪被新一代观众误以为早恋。
村中生活简单,那时候没有电视机,孩子能仿效的样板少,都是学父母,所以小小年纪一副大人样。如果父母工作忙,由爷爷奶奶带大的,那就是一副爷爷奶奶样。我们这代人,爹妈带大和爷奶带大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太明显。
片中的女孩没恋爱,她在管理。行之有效,最终让张嘎讨饶,发誓再不游水。
养伤的八路军老钟叔,本是农民出身,能混在农民堆里,敌人认不出。农民的体态,演员表演准确,唯一尴尬,是长期戴近视镜而变形的上眼皮。这是改变不了的生理状况,凭此一点,便不该选他。
但他是张平,《小兵张嘎》开拍的前一年,凭《停战之后》中谈判专家角色,跃升为顶级明星。当红大腕来客串,给影片造势,导演怎好拒绝?
老钟叔角色是标准客串,在影片开头被日军抓走,之后不再出现,直到影片结尾,才被八路军救出。他出牢房的一刻,跟营救同志像苏联人一样深切拥抱——显示出,虽然是农民外观,毕竟是国际组织。
传统男士之间,是没有拥抱这类大面积肢体接触的,是拍肩、拍大臂,力度以不刺激皮肤感受为标准。所以拍别人的手,不能拍手背,要拍在袖子遮蔽的腕部,避免碰皮肤。
拍后背,同辈人少见,长辈对晚辈、主人对佣人可以。拍头顶、拍后脖梗,更不准许,那是大人对小孩的,成年人之间这样拍,是侮辱性的,这么拍,别人会急。
拍,是碰一下就离开,忌讳贴住不放。老钟叔的拥抱,只能对同志,他要这么抱农民,农民会反抗。
片中的村长,就很准确,跟张嘎重逢,一见面就哭。张嘎要拍他大臂,表示安慰,村长急忙往后躲。心态是,虽然我哭了,但我毕竟是长辈,你没资格安慰我。
片尾的军民大联欢场面,如果是苏联电影,肯定三五人一团,搂搂抱抱。咱们则是人跟人之间站得都有缝隙,大家站得如此近,已经很高兴了。
四、汉奸和鬼子
《小兵张嘎》给我们的童年制造许多欢乐,大多模仿过片中的汉奸和鬼子,将敌人喜剧化。
一位读书人,给日军当上翻译官后,从此在饭馆吃喝不给钱,还骂骂咧咧。他在路边白吃西瓜时,被八路军抓走。他立刻了,从此变得文明礼貌。
嚣张跋扈到客客气气,让小孩们觉得太好玩了。他被抓后,八路军区队长找他谈话,两人言辞之客套,脱离各自身份,像两个“以诗会友”的文人。
两人相互称“先生”,谈起被日军关押的老钟叔,区队长说:“请王先生多多照顾。”翻译官回答:“是分内的事。”
对自己的汉奸行径,他一脸真诚地装可怜:“我干这个伪差事,为混口饭吃,没法子呀!”区队长不揭穿,回答:“我们知道,王先生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
人与人之间的体面,维持住了。翻译官立刻表态背叛日军,为八路军效劳。区队长立刻安排他吃饭,表示礼遇。
翻译官出屋去食堂,向院子里碰上的每个人问好,冲小孩都鞠躬,显示自己受过良好教育。看着他的表现,令人心酸。好好的读书人,信奉上权势,爱上了欺负百姓,结果碰上生命危险,发现只有读书人的样子,才能保护自己。
片中的日本军官由葛存壮扮演,印象里,是法国人拍的“二战”德军般喜感,如《虎口脱险》《王中王》,胜利的一方拍曾经的侵略者,往往如此。上世纪90年代他的公子葛优成大陆喜剧明星代表,我们这代认为是子承父业,有家传。
中年重看,惊讶发现葛存壮竟然是写实演法,走路没夸张,就是现实的罗圈腿状况,说话没夸张,就是外国人初学汉语的费劲,为何是喜剧效果?
初次去东欧,在街头,围上来五六个青年要烟。欧美香烟昂贵,中国游客是要烟就给,一高兴还给整盒,所以青少年和流浪汉养成了向中国人要烟的习惯。
好像我能听懂当地话似的,他们得了烟不走,还聊天。腔调分外熟悉,一定是小时候听过——竟然是京戏丑角的念白,拖鼻音的哼哼唧唧,还加话绊儿(废词),如“这个、那个、我觉得”,让整句话的节奏变得很怪。
五雷轰顶,想到葛存壮演的日军也如此!话绊儿是“你的、我的、统统的”,同一节奏。
有种推测,京剧丑角的念白方式,模仿的是历史上异族学说汉语的情况,汉人觉得好玩,编入弹唱,京戏发明后,收在京戏里。
哪一族?可能是突厥。突厥跟汉人亲近,在武则天时代并入汉族,唯有一支反叛的突厥军遭驱逐,据说一路向西,到了东欧。
眼前青年果然跟汉人亲近,见我听不懂话,给我唱了成龙主演的《福星高照》中的插曲“那天我从你家门前过,你拿着水桶往外泼……”跟原唱差别大,如不是旋律,差点没听出来。哼哼唧唧,几乎是京戏。
信了他们是突厥后代。很想说,一千二百年过去,你们怎么还是这调?
重看《小兵张嘎》,日军抓捕老钟叔的段落,配乐没用惯常的西方交响乐,用的是戏曲的胡琴、锣鼓,之后换成扬琴,弹的还是锣鼓点。
此种伴奏,莫名喜感,令葛存壮真实的表演,变成丑角举动。导演的思维是借用戏曲形象,给日军在民俗里找个定位。
推测当年片场上,了解是要按京戏演,葛存壮做了中和,语调、动态是京戏节奏,神态上不耍噱头,按真实的来。
噱头,是话剧、京剧行话,剧场演出跟电影不一样,剧场观看容易疲劳、分神,演员要制造几次全场大笑,笑过之后,观众就精神了,能投入看戏。
“話剧皇帝”石挥,在上世纪60年代受同行批判,其中一条,是教年轻演员玩噱头,石挥辩解,不会这个,总冷场,话剧就挣不到钱了。
上世纪90年代初,艺术院校普遍开设放国外电影的“电教课”,也放话剧录像。看过一版《雷雨》,可能那天不是常看话剧的观众群,反应冷,导演在后台嘱咐演大少爷的演员“给炸一下”,他上场后,将哀怨戏份,演出郭德纲相声效果,一个接一个的全场大笑,响如炸雷。
炸了一轮后,观众投入,后面的戏就好演了。
1963年的《抓壮丁》,原是话剧,改成电影,简直是“噱头大全”,学它,该能像石挥说的“挣到钱”。
噱头为照顾场内所有观众,往往还是疲劳、外行观众,演员使出的笑料,得简单通俗。噱头不是艺术,是剧场的救场手段,电影人当成正经的喜剧手法来学,拍出来自己倒霉,因为电影观众专注,精神抖擞地观看,会渐感无聊。
石挥使剧场噱头演电影,有1947年的《太太万岁》,跟其他演员都搭不上戏,撕裂般不和谐,当然,儿童很喜欢。同是喜剧角色,成年观众反映,他演的是玩闹,上官云珠演的才是喜剧。之后,石挥做了修正,主演《我这一辈子》完全是写实演法。
葛存壮也是写实演法。老钟叔说要告诉他八路军机密,骗他走近,大嘴巴抽他。受骗上前,按噱头演法,该是演成欣喜若狂,这样挨打,大反差,能造成观众爆笑。
葛存壮放弃这种简单通俗的方式,演的是“控制兴奋、眼神赞许老钟叔、友好地上前”。挨打后,按噱头演法,该是暴跳如雷。他越怒,观众就越乐。
葛存壮表演的则是“被打懵了”,倒在地上没起来。被手下扶起后,脑子才重新启动,怒是怒,更多的是被朋友辜负的委屈。他拔了军刀,自己又收了,考虑老钟叔有情报价值,忍了,将老钟叔押走。
忍怒,在剧场里看不出来,在电影里是翻倍的表现力。电影表演,就是演各种忍呀。谁忍,观众跟谁共鸣。
他开枪杀嘎子奶奶,观众能看懂,逻辑是顺的,受了憋屈,拿他人泄愤。此处,奶奶的表演处理精巧,见老钟叔被押走,没拦、没骂,是一个厚道人突然遇上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她只是在后面跟着,心里着急,说不出话,“唉、唉”叫了两声。
葛存壮回手一枪,将奶奶击毙,转身就走,不做表演。目睹奶奶被杀,张嘎冲上去,该是泪流满面的大特写,导演却只给了他一个喊“奶奶”的画外音。
所有人的脸都不给看,镜头迅速升起,成了俯视的大全景,看到一片村民的脑顶,奶奶和张嘎不知道在哪儿。
这种处理方法,在同时期电影里少见,大家还是老老实实地拍戏。取消表情、剧情,让电影本体(时空)表达魅力,应是为远距离教育塔尔科夫斯基的产物。
《伊万的童年》不让演员演完整情绪,演员起个头,情绪转由镜头表达。要教育他,先得让同行服气,表明他的技术,我们全懂,想做就能做到。
五、手工长镜头
上世纪30年代,因为摄影机移动不便,玩空间调度,是艰难的事。莫斯科电影节上,一部苏联电影出现“摄影机穿过路边铁栅栏,上大街”的画面。铁栅栏缝隙小,就算摄影机镜头能穿过去,机身、摄影师也穿不过去呀!
参展的各国摄影师百思不得其解,怀疑苏联将军事技术用在了电影上——有人提议,好在是苏联人,请他喝酒。
苏联摄影师完全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表态,就算请我喝上一个月,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不料喝得高兴,当晚就说了:铁栅栏两端是活的,镜头杵进铁栅栏的空隙里,这截铁栅栏卡在摄影机上,摄影助手们扶着,一块上大街。
——上世纪90年代,我上周传基老师的剪辑培训班,听到的。以为周老师为活跃课堂气氛,不一定是真事,没问是哪部电影。21世纪到来,DVD泛滥,得见安东尼奥尼1975年导演的《职业:记者》,里面有个著名长镜头,怎么拍的,至今是悬案。
全片最后一个镜头,摄影机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上了街。街上转一圈,回拍窗户,窗户完好。剧组流出的消息是,拍摄手段复杂无比,耗费十一天才拍成。
听过课的我,知道安东尼奥尼在逗同行玩,这点工作量,一个下午就拍完了。
方法就是摄影镜头卡在窗户栅栏里,带着栅栏上了街,拍街面时,美术组在后面迅速装上一面同样的窗户——看来那个喝酒泄密的苏联摄影师确有其人,各国摄影师听到真相后,觉得被戏弄,耻于再谈。四十年后,安东尼奥尼不知怎么听到,拿来耍宝。
会有观众反对,认为窗户上油漆的斑驳、攀在窗户上的小花都没变,特征明显,证明没换窗,安东尼奥尼用的还是复杂手法。
特征明显,正好造假。您不知道剧组做个一模一样的窗户有多方便。
《伊万的童年》的摄影师尤索夫回忆塔尔科夫斯基是——学了八年导演专业,像是没学过,对摄影技术很无知,他源于无知的异想天开,被自己实现,成了创新——当然,是两人闹掰后说的话。
能将不靠谱变成伟大,首先是技术强大。
上世纪60年代,苏联电影不再是“脑筋急转弯”,摄影机运动超过欧美,不断发明辅助器材,手持摄影稳定器、环形轨道、伸缩摇臂、悬空轨带、升降机、专用吊车——
崔嵬、欧阳红缨导演应该只有个升降机。今日评《小兵张嘎》,都会讲到有个“教科书式”长镜头,上世纪60年代说法,是足以对抗《伊万的童年》中的各种镜头。侦察英雄罗金宝带张嘎进入八路军秘密据点,穿过牲口棚矮洞、越过一道高墙、降落到另一个院里。
其实既没穿洞也没越墙。崔嵬、欧阳红缨导演脑筋急转弯,在摄影器材上追求不了,就改装建筑结构。
摄影机钻不过洞,就把洞拆了,越不过墙,就把墙拆了。残留一点洞、墙的形象,观众按生活经验,看到一点就觉得全有,其实无洞无墙,摄影机橫移过去。
为造成越墙的幻觉,没墙,升降机也要升高,明显颠簸了下。可以信任导演,选用的一定是颠簸最小的一条。仔细看画面,能看到拆洞拆墙的断口,未能在构图上回避掉,升降机不能快速调整构图,留下视觉纰漏。
还有情节纰漏。罗金宝带张嘎来到牲口棚,机警查看四周,掀开遮挡,露出洞口,两人钻过去,竟然没恢复洞口的遮挡物,往前走了。之前那么机警,这会儿不管不顾,露着洞口,不怕敌人发现啊?
应该是拍摄时,没法回身再遮洞口,因为摄影机跟上来,堵住了,演员只能往前走。
之前情节,罗金宝为刺探情报,化妆成伪军便衣警察,张嘎以为他是汉奸,捉弄他,被他抓住。两人是敌对关系,但钻洞上房后,张嘎变样,乖乖尾随罗金宝了。
此处少个镜头吧?
该有个张嘎的近景镜头,反映他的心理变化,一见钻洞上房,意识到是八路军。找到组织的可能,才会让他变乖——
在电脑屏幕上看电影,会感到有纰漏。在电影院里看,所有纰漏都没了。洞、墙断口的穿帮,观众看不见,因为长镜头带来感受巨变,观众看的是“新的空间”,注意不到断口。
年少的大银幕记忆,并不少镜头,完全知道张嘎心理变化。长镜头的大银幕效果,能触发观众主观臆想,远望张嘎上房身影,会自动脑补张嘎表情。
手机屏、电脑、电视、电影是四种感受,构图和剪辑点都不一样。剪辑电影的最后阶段,要租电影院放两场,会发现,看剪辑机房的投影而确定的剪辑点,不是慢了就是快了,剪辑新手会沮丧,几乎要全调。所谓“电影感觉好”,对于剪辑师,专指大银幕,在剪辑机房的小画面上找剪辑点,凭经验,直接能剪出大银幕的点。
即便是老手,看完影院放映后,也有百多个点要改。
大银幕的构图也如此。现今拍电影,都有跟组的宣传片摄影。宣传片拍摄躲着剧组摄影机位,在导演思路之外找角度拍,往往比电影画面漂亮,导演看了,会产生改机位,按宣传片画面拍的冲动。
此时,得保持冷静,相信自己最初的选择。纪录片是为电脑、手机放映,满足小画面,得角度刁钻、光线漂亮,电影构图以时间空间为标准,不单为画面好看。
1997年,导演系本科毕业,自我评估难当上导演,翻录一盘沟口健二的《西鹤一代女》。受佐藤忠男写的《沟口健二的世界》的影响,认为不再从事电影,那就留一部好电影,当作“到此为止”的紀念吧。
书写得好,看多了录像,没觉得多好。
有位也翻录了的同学,2003年在国外电影资料馆,看到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前后篇》,总计四个多小时,分两天放映。彻底震住他,给我写电子邮件,说不看大银幕,永远不明白沟口,录像看《西鹤一代女》,等于没看。
他肯定是对的。1994年,学校放映塔尔科夫斯基的《安德烈·鲁勃廖夫》,进攻城堡一场戏,感觉从未看过如此真实的战斗场面。2003年买到DVD,电视上放映,细看演员动作,又慢又假,在瞎比画。
2015年,玩长镜头的《荒野猎人》亦如此,开篇的战争场面以“前所未有的逼真”著称,细看,只有主演列奥纳多一人认真在雪地里爬,其他群众演员是草坪上晒太阳般,怎么舒服怎么躺着。
香港电影在上世纪80年代末发明出新式剪辑,从此不怕穿帮,《狮王争霸》《新龙门客栈》穿帮比例之高,不妨碍是新武侠经典之作,因为镜头切换速度快,观众来不及反应。长镜头有趣处,是给观众观察时间,穿帮就在眼前,但观众视而不见。
敢于穿帮,说明懂了点电影。
1978年,崔嵬导演最后一部作品《风雨里程》,用废弃的飞机轮胎做了辆车,坐摄影、导演、焦点员三人。
飞机轮胎宽厚,行驶稳定,可达到手持平衡器、环形轨道的效果。有一场戏,从室外开进室内,绕演员一圈。当年是了不起的技术突破,我的老师江世雄作为副导演,是亲历者。
将《小兵张嘎》钻洞翻墙的长镜头称为“手工长镜头”,不准确,用上升降机,就还是机械化。上世纪90年代末,专题片风行,遇上位专题片摄影,他拍过个长镜头——穿过窗户,一路疾行,来到树下,绕树半圈,上了树。
太先进了,问买的是哪国器材。
回答,三个人。
第一人把摄影机从窗户递出去,第二人躲在窗外接手,送到树下,树上藏着第三人,接过摄影机。兄弟们齐心合力,纯手工。
这位大哥研究苏联长镜头巅峰之作——1964年的《我是古巴》,衡量自己哪些能做到。结论是都能做到,不怕没器械,只怕没兄弟。
六、道德与虚路
塔尔科夫斯基跟自己的摄影师容易闹掰,在2009年纪录片《潜行者的反面》,摄影师雷贝格数落老塔“没有剧作能力、嫉妒他人才华、独裁、受女人蛊惑、让朋友当替罪羊——”以反击之前出版的《塔尔科夫斯基日记》对自己的评价“酒鬼、花花公子、自以为天才的蠢货、没有志气的人——”
日记出版是老塔死后,国人看,是出版商无德。雷贝格的衣品、谈吐、家居陈设都有品,纪录片强调他出身于令人敬畏的艺术世家,有极高修养。国人看,只要批评合作者,就是没有修养,该“一笑泯恩仇”,共享成果。
白人活在现实里,我们活在道德里。
《小兵张嘎》中,张嘎拿着假手枪追一位伪军军官,伪军官回身开枪,张嘎大怒,吼叫:“你还敢开枪!”
正在打仗,伪军官开枪,没错吧?
在道德层面,是错的!
因为他投靠日军,成了无德之人,无德之人该束手就擒。怎么还敢开枪?张嘎气得不行,一路怒骂地冲上去。伪军军官被张嘎的气势吓住,缴了枪,束手就擒——这情况,不独我们,是亚洲共识,同时期的日本电影也如此。
上世纪60年代,日本“任侠片”(黑帮片)当道,高仓健扮演的角色多雷同,常是拿着把刀,向持枪敌人逼进。他一脸正气,敌人被吓得不敢开枪,如开枪,一定会打偏,不是打在墙上,就是打在人体次要部位,不管高仓健走得多慢,挨多少枪,最终敌人也会被他一刀劈死。
任侠片风潮过去后,共识还在延续,上世纪70年代末的《野性的证明》,高仓健英雄救美的方式,是挨打。面对众多流氓,一个人应付不了,于是他选择不还手,只是一味挨打,一次次被打倒,一次次站起。
他最终被打成了“案板上的鱼”,完全丧失保护女生的行动能力,只剩下“还要站起”的意志,不料赢得流氓的敬意,他们退走。
人格在亚洲有用,因为我们的现实是被道德“格式化”的。
张嘎抓住伪军军官,成了小英雄,给村里同龄小孩演讲,他跳过了伪军、日军,谈起远在天边的希特勒。国人天性,往往跳过眼前,格局天下。
张嘎长大后会怎样?
1984年,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连克日本高手,成英雄人物。他自评是赢在“虚路”上——全局构思能力,“实路”指计算、拚杀能力和对前人招法的熟悉度。
1988年,聂卫平在应氏杯失利,关键的第四局,因基本功出问题,痛失好局,他自评为“人生最遗憾的一局”;决胜的第五局,又是基本功出差错,对手曹薰铉在自评棋谱“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刻”中,指出正确手法,感慨“下成这样,不知结果是谁赢”。
国人格局大,凭奇思妙想弥补实力不足,可以在创业阶段成就伟业,而进入平稳发展阶段,不注重基本功是隐患。
张嘎的人生,必有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