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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背牛岭

2021-11-02少一

小说月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文腊肉所长

政委让我去一趟背牛岭。

事情稍许敏感。他从大班台的屉子里拿出一封信让我看,表情不无神秘。我快速浏览一遍,内容大致是举报背牛岭派出所所长谈何易的“作风”问题。

政委说,这个谈何易真不争气,他是不想下山了。

其实,谈何易当初就不愿上山。四年前,他在城乡接合部的谷坪派出所当副所长,带刑侦组抓大小刑事案件,干得风生水起。谷坪派出所是全局为数不多的大所,二十几号人。三名副所长中,论资排辈谈何易排最前头。这样的布局,只待单位人事调整,他就有望接任教导员职务,干得好,当所长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是,谈何易干工作像头牛,横起来也有股牛脾气。遇到了具体的案子难免跟上级磕碰,常常弄得人家脸上挂不住。他不在乎这些。反正老婆在人民医院大小也是个主任,有里儿有面儿;儿子在县城最好的学校读书,算得上学霸,不用他们操心;家里除了自住的,在县城黄金地段还置有房产,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大户型。他觉得自己从部队军转回县城当警察,混成现在这样子已经知足了。“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不必让自己活得太累”,他经常把这话挂嘴边,当成自己的人生信条。

他想安安稳稳等退休,可是,好多事儿也由不得他。就说四年前那次调整吧。背牛岭派出所所长老杨到龄退休,所长位子腾出来,局里需要安排人上山“补缺”。局长当时给候选人定下四个条件,让政委和我负责挑选:四十五岁以上的,二十年以上党龄的,基层工作满十年的,干工作还不能“水”,最好有点牛劲。我把全局二层骨干过了一遍细筛,最后只剩下个谈何易,而且他还属牛,真是巧了。政委一向按规矩办事儿,他在党委会上提出,谈何易没干过派出所教导员,直接当所长属于破格了。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意见始终不统一。局长最后一板拍定:就是他。背牛岭派出所需要这头“牛”!局长只是没想到,谈何易还是头犟牛。

談何易听到消息头就大了。

背牛岭,什么鬼地方啊!它像一只蘑菇藏在原始次生林的最高处,海拔超过两千米。从镇上去背牛岭,要先开一小时车,把车扔山脚下,再爬两个小时朝天坡。背牛岭三面环崖,只在北边的挂岩壁上凿有一条小道,也是唯一通往山顶的“路”。它宽不盈尺,外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仅容一人攀缘而上,令恐高者望而却步。早些年,山上住着十二户人家,组成一个独立的村民小组。由于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通往山顶,成年牛压根就吆喝不上去,村民需要耕牛,只能从山下买了牛犊子捆住四蹄背上山,再把小牛犊一天天喂到能下田。

估计这就是背牛岭名字的由来。

背牛岭就这个条件,派出所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所里常年只有三名警察,管十九个行政村,九千多人。局里像管孩子一样,对山里的警察打一把摸一把。规定凡在山区派出所工作的民警,每月享受五百元“山区补助”,同时还规定,凡在山区派出所工作未满五年的民警,一律不得申请调离,这后一条,说白了就是冲着背牛岭派出所来的。所以,山上的所长虽然级别待遇一点不差,可就是选不到人。要不,局长也不会拉出四个条件,一举把谈何易给“框”进去。

同事们起哄,说新所长得请客,他哭丧着一张皱巴脸说,请个鬼呀,我这应该叫“发配”!

话不中听,传到局长耳里,局长亲自找他任前谈话。

谈所长,听说你不想履新?

是的。谈何易梗着脖子毫不含糊。

你倒是爽快,这种话也敢说。

作为一名党员,我心里怎么想,对组织就怎么说。这叫襟怀坦白。

局长指出,你既然提到组织,那我告诉你,安排你到背牛岭派出所当所长正是组织的决定。

算我倒霉。

果然是头犟牛,局长这会儿不想跟他对着“顶”,便说,谈所长,你从副职直接安排到所长岗位已属破格提拔,局里好多任职多年的教导员还在原地踏步呢,多少人眼珠子瞪得铜铃大盯着这个位置,你要懂得珍惜。

谈何易说,那就请组织上优先安排别人吧,我不要这个优待。

局长正色道,人事安排是党委定的,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你要知道,警令畅通是对警察的起码要求。局长指着谈何易别在胸前警号上的党徽说,别忘了你举起右手宣誓时说的话,要把自己的承诺当回事儿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谈何易也就没法硬碰了。局长,我儿子马上初中毕业,眼下正是叛逆期,压根儿就不听他妈的话。我这一上山,老婆管不住,儿子成绩垮下来,他的学业就毁了。说着话,手里的空纸杯被捏瘪,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引起局长对“希望工程”的重视。

还有别的理由吗?局长似乎在和谈何易打哑谜。

没有。

真没有?局长逼视着谈何易。

真、真没有啊。谈何易说话一结巴就露了底。

你刚才不是说,心里怎么想,对组织就怎么说吗,这会儿怎么又支支吾吾的?

谈何易被逼得只好开了口,背牛岭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背牛岭条件再艰苦,派出所总要有人去啊。局长略微缓和一下语气,我就知道你已经习惯了安逸日子,这是意志衰退的表现,要不得啊。

局长的话击中要害。谈何易退而求其次。局长,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要不我连副所长都让出来,只在谷坪派出所当个普通警察得了,反正我这条锈掉的链条也不知道能撑到哪天。

你这是存心叫板是吧?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当警察也去背牛岭当去,你的岗位在那里。看来局长的耐性也让他耗得差不多了。

谈何易本以为他脑袋上这顶副所长的“乌纱帽”还是有人愿意戴的,他让出来,局长再做工作就多出点空间。谁知局里是一心要把他这颗硬钉子钉牢在背牛岭上。那还谈什么,就只剩表态了。

既然局里要这么安排,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交到背牛岭了。

谁听不出来这话里话外的情绪,可人家局长没计较,在谈何易的左肩上拍了拍,算是画上了句号。

就是这一拍,把他拍到背牛岭去了。后来,局长对政委说,谈何易这人有犟牛脾气,干事儿也有牛劲,让他去错不了。

现在可好,眼看五年就要熬出头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又偏偏惹出这档子糗事儿,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如果让人揪住小辫子,他“期满下山”的盼头也就要落空了。

我不想插手管这事儿,原因之一,民警的违纪违规问题,局里有专管部门,职责上轮不到我。第二,背牛岭派出所有分管副局长。谁家孩子哭谁哄去,扯上我干吗。第三,举报信没落名,你不知道人家什么来头,用意何在。男女之事本就微妙,按以往经验,这种匿名举报又多半是好事者出于某种阴谋算计捕风捉影弄出来的,查到最后不是一摊浑水满身狼狈,就是证据不足不了了之。到时候,搞恶了同事关系不说,对组织也没法交代,两头不讨好。我可不想让这个烫手山芋沾上手。

我出面不太合适吧?政委是否重新考虑人选?我说。

政委说,哪来那么多废话,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政工室是管队伍的部门,你一个当主任的,做民警的思想工作责无旁贷,不要推三阻四了。

我还真没话说。

政委继续。这件事不仅关系到谈何易的个人声誉和前途命运,还涉及公安队伍的整体形象,弄不好就毁了两个家庭,我们要从关心干部的角度出发,尽量稳妥、低调地处理好。我看他是有点动情了,最后,一手搭着我的肩膀说,谈何易这家伙跟他的名字一样还真不易,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就算确有苗头,组织上也應及时提醒其注意啊,我相信你的判断和把握,才让你去的。

政委这么安排,原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懂了。

从县城去背牛岭的国道全程一百五十公里,经过两年的艰难“改造”,前年底才竣工通车。上路后我蓦然想起,打从谈何易上山后我还是第一次去看他,要不为这档子事儿,我还真想不起来往背牛岭跑。这么一想,我感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职责了。

这次去,我还特意带上局里的宣传干事小文。尽管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政委只是让我先去摸摸底,情况弄清楚之前什么都不能摆在明面上说。那么,以下基层“采访”的名义去还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出县城没多久,我们的车就上了皂市水库的库区公路。这座大型水库据说是当年总理批准修建的,属“老大哥”援建项目。后来中苏关系交恶,苏联专家撤走,工程就延宕下来,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才重启完工。公路围绕着湖边向山里延伸,晴好的蓝天下山青水绿。撇开任务,这还真是一次惬意的出行。三月的熏风已经催开路边的树芽,呈现出蓬勃生机。含苞待放的杜鹃让人心里充满火红的遐想,远处山上白的樱花和黄的山胡椒花开得耀眼,林鸟的鸣叫更是增添了一分动态的野趣。小文是副县长的“公子”,从小在县城长大,大学毕业后考上警察,进入机关耍笔杆子,平时难得有机会下去。他哪里知道自己只是个“群演”,一路上雀跃得不行,不久就要摇下车窗,举起相机“咔嚓”几下,偶尔还冲着窗外吼几嗓子。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的车离开主公路,从一条简易路朝西头拐进去,没绕多远就看见两扇生锈的大铁门旁边的砖柱上挂着“背牛岭派出所”的牌子,白地黑字很醒目。院子很大,收拾得也挺干净。这里原先是镇政府干部的宿舍楼,新修办公大楼后,镇政府迁走,派出所暂时借用旧楼——派出所的新址选地已在筹划之中。

谈何易不在所里,警察都不在所里。这不奇怪。此行使命特殊,我不便提前告知。迎接我们的是位大姐。她穿辅警服,佩戴辅警标志,笑吟吟地自我介绍说,俺姓潘,叫潘月红,是所里的微机员兼炊事员。问所长他们做什么去了,潘大姐说,谈所长带民警下村去了,主要是上门给老百姓办户口上的事儿,还有治安上那些扯皮割索的事儿。

什么时候回来?小文急不可耐地问。

时间可没个定准儿,有时十天半月,最少也要三五天吧。辅警大姐说,下去一趟不容易,光杂七杂八的器材和资料就装了两背篓。

听说我们专程从局里上山“采访”,潘大姐就要给谈所长打电话汇报。我当即制止她,说我们的“采访”是随机行为,就采访基层最真实、自然的状态,先不用打招呼,那样有造假的嫌疑。说完,我就领着小文参观派出所院子。背牛岭派出所坐落在半山坡上,前面的院坪是用水泥和乱石浆砌起来的,院墙足有三米多高,怕人摔下去,院坪边上安装了铝合金栏杆。墙角早年植下的水杉树已经冲上来高过房顶,水桶粗的树干遒劲而挺直,只可惜树种稍显单一,缺少陪衬。粗糙的树身上或系着绳子、铁丝,或挂着牌牌,连树也是棵棵“在岗”。据说,这里的气候和土壤只适合水杉生长,故而看不到其他像样的树种。背牛岭的高山云雾茶倒是品质优良,全国有名。我们来得稍微早了点,离春茶采摘还差那么十天半月。要不然,场面可就热闹啦。

在外面转完一圈,潘大姐喊我们进屋喝茶。潘大姐个子高挑,我目测一下,有一米六八上下吧。这女人身段真好,就是个衣架子,随便穿一套辅警服都那么合身。她皮肤白净,喜相靓丽,说话时眉弯里都藏着笑,一点没有山里人的生涩,也不见外,招呼我们全然是一副主人姿态。应我们要求,她带我们先参观所长办公室。谈何易的房间十分简陋,一道墙隔出内外两间,外间办公,内间做卧室。我注意到他床上空空如也,没有棉被,也没有被套和床单,连枕套都拆下了。潘大姐看出我的疑问,说,所长出门去,我给他拆下来洗了。原来,晾在院坪边水杉树之间绳子上的棉被、被单是谈何易的。我想,这个潘大姐真是有心啊。

潘大姐丝毫没在意我想什么,自顾自地说,这房子建得早,没隔潮,一年四季湿气重,隔段时间,赶上好日头就得把被子搬出去晒一次。听了这话,似乎真的有一丝凉意在往我的骨头缝里钻。

潘大姐还说,谈所长其他都好,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印象中,他从来就没洗过被子,每次都是我趁他下乡时拆下来洗。唉,这男人啊,别看他当所长,人前吆五喝六,离开女人,日子真就过得没油没盐了。她居然提到女人。

再去看食堂。食堂在西头,由三间平房组成,一间做伙房,一间当餐厅,还剩一间自然用来储物。我发现餐厅的壁橱里放着一个玻璃坛子,里面装着酒,足有五公斤。酒呈金黄色,里面泡着中草药,我认得的只有枸杞、当归、五倍子、黄芪,还有一条灰不溜秋的死蛇。潘大姐看出我和小文的兴趣,介绍说,这是条“五步蛇”,毒性很大。

小文问潘大姐,这种毒蛇泡的酒能喝吗?

当然能喝。潘大姐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你别喝。

为什么?小文不是装,他是真不懂。

年轻人喝了上火……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小广告。

潘大姐一本正经地说,这叫以毒攻毒,这种酒最大的药效是祛寒除湿。听起来,她很在行,料想也很能喝几杯。

储物的屋子,中间拉一块布帘隔开,外边置放一张木床,床边有简易梳妆台,摆着一些化妆品之类的,还搁着一部红色座机电话。

潘大姐说,这是俺的床。

我暗自诧异,一楼几间除了办公室,东西两端就住着谈所长和潘大姐,所里两名年轻兄弟的宿舍却安排在二楼。孤男寡女的这么住着就不怕人家说闲话?谈何易倒是不避嫌啊。我也不好直说,就问,这个谈所长,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不把你安排在二楼住呢?

所长是要我住二楼的。但是,我每天弄早餐起床早,怕吵着他们年轻人,他们瞌睡大,白天工作又辛苦,尽量让他们多睡会儿。再说,食堂的东西都放这儿,我也得负责保管。

我的目光落在那部座机电话上。

这回潘大姐灵醒,马上解释说,他们一下乡,所里就剩我一个人值班,晚上有什么事儿,接电话方便。

我发现,潘大姐回答时不带任何掩饰,她的大方坦然反而显得我有点“做贼心虚”。我赶紧转换话题,转而询问潘大姐的家庭情况。她告诉我,她丈夫在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儿子在镇上读初中,寄宿,放月假才回来。她守着家里十几亩茶园,收入不比出门打工差多少,主要是为了照顾儿子。

我问,怎么会想到来派出所干辅警?

没事儿嘛。潘大姐说,茶园里的事儿季节性强,一年就那么几个月,而且都是请人干。另外,谈所长还给我开一份炊事员工资,两份加一起还是可以的。

你早就认识谈所长啊?我尽量把打探藏在随意的语气里。

唉,俺原先在政府食堂弄过饭。谈所长吃过后说合他的口味,谁知他记着,后来赶上我也闲着就把我叫过来了。钱虽说不多,但平常人过日子,人心可要知足。

我只能附和,大姐,你挺乐观的嘛。

潘大姐真能侃,一句赞美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说,我有时真不明白,谈所长放着城里人好好的日子不过,守在这老山上,天天睡半夜起五更,碰到扯皮嚼筋的事儿,常常几天几夜不落枕,他这是为的哪一出?

我心说,谈所长是自己想来的吗,还不是身不由己。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接听,竟然是谈何易。我觑了潘大姐一眼,她还是泄了密。

谈所长嗔怪说,你上山来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搞偷袭啊?

我说,老兄,还真让你说对了,这次来就是想搞突然袭击,挖挖基层典型,不给你弄虚作假的机会。

你给我等着,回来我们哥儿俩好好喝一杯。好长时间没聚了。

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吗?原来是深藏不露啊。我想起谈所长的桌上名言:祖传不喝酒,自罚三碗饭。

人是可以改变的嘛,谁叫你们把老兄“发配”到这山上来?

我不明白在背牛岭派出所当所长和喝酒有什么必然联系,這也许是四年山上生活给他性情中加上的某种底色。我不想被他的情绪带偏,况且,他这话肯定也不是冲我来的。于是说,不行!你刚刚下乡,不能半途而废。这样吧,你说个地方,我和小文赶来与你们会合,随警作战搞跟踪报道。

开什么玩笑。到了我的地盘上,主人不回家迎客像话吗?我一年四季在山里滚爬,不差这一天两天。谈何易说。

我不得不亮出“底牌”,你如果执意回来,我和小文现在马上就下山。你信不信?

电话那端沉吟片刻,我服你了,来吧。

在背牛岭山脚下的大屋场,我们追上谈何易他们——准确地说不是追上,而是谈所长他们在那儿等我和小文。也不是一味地等,是边办事儿边等。

去处说是大屋场,也就住着十来户人家。我和小文赶到的时候,谈所长他们正在院子中间的晒坪上摆开场子,给乡亲们办户口的事儿。一块白布帘做的背景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妇女正在年轻警察张引的指挥下摆姿势拍身份证照片:头稍微抬点,对,就这样子;哎,脸朝左边稍微扭点。哦,过了,再回来一点,好!身子好不容易被“定格”住,风一扫,一缕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女人右边眉毛,小张让她别动,走过去替她把散发往边上捋了捋,然后再退回来……另一名外号“石头”的年轻警察在帮前面拍好照片的人填写登记信息,不时有人挤上来插话问这问那,弄得他有点慌乱。旁人替“石头”打抱不平:

喂喂,没见人家忙着呢吗?

插话的人觉得没面子,回怼那人说,我只想问个问题,碍你什么事儿啦?

那人说,一心不能二用,你不要干扰警察办公。

两人刚吵起来,坐在旁边的谈何易咳了一声,也不知有意无意。“石头”朝谈所长看一眼,那两人也跟着朝谈所长看了一眼,然后都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谈何易始终没吱声,依旧跷着二郎腿,嘴上叼支烟,被一群人围着扯闲篇儿。正嗨聊着,一位老人拄着拐棍来了。谈何易马上起身,搀扶老人落座。这是他年前下村时认识的覃爷爷,原来的户口页上把他的出生时间搞错了,变更过来后这才送来。谈何易从背篓里翻出新户口本递给他,这位已年过九旬却连县城都没到过的老人抚摸着户口本上的国徽,最后落定在天安门图案上,胡须跟说出的话一起颤动: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住在这里……他的话在围坐的人群里引出一片笑声。谈何易没笑。他抓过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间轻轻摩挲,似在抚慰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一会儿,老人抽出自己颤巍巍的手,浑浊的目光落在谈何易的腿脚上,问道,国家没给你们发皮鞋吗?

我这才留意到,谈何易他们身穿制服,脚上却穿着草鞋,腿上还扎着灰布绑腿。再四下一望,发现民警们脱下的皮鞋用塑料袋包好,都放在背篓里。

谈何易回老人,我们下村来要翻数不清的山,蹚数不清的水,脱脱穿穿够麻烦。穿皮鞋也硌脚,走不动路,还是穿草鞋泼皮、把溜,又养脚。

老人在谈何易的小腿上掐掐捏捏,嘴上喃喃自语,我当年见过贺龙的队伍,他们也是这身打扮。

谈何易拍着自己的腿肚子说,打绑腿走山路来劲!上坡不抽筋,下坡不打战。

三名警察与大屋场的乡亲们在一起,就像水融入水中,分不清谁是谁。我在这里,反而显出几分“隔”的感觉。我知道,这“隔”不光因为我是外来的,更多的是源于某种内心的距离。只有小文,见此场景喜上眉梢,慌急火忙地从工具包里掏出“家伙”,猫腰撅臀,又是抓拍,又是现场录影,忙得黑汗水流。

我轻声问小文,找到新闻点了?

小文喜滋滋地说,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乡亲们对小文的工作颇感兴趣,纷纷围拢过去,要他把照片从相机里一张张调出来,看看哪张好哪张次,觉得自己形象欠佳,提出再来一张。他们看出来小文主要是拍民警,于是,故意往他们身边凑。特别是谈何易,简直是被“众星捧月”一般围拢着。

我想到《公安机关人民警察着装管理规定》,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影视剧中八路军的形象,提醒小文说,就别发抖音了。小文当然知道我在维护“警容”严整,生怕弄出洋相,却胸有成竹地说,写在纸上的条条款款是死的,现实中的人才是鲜活的。放心吧,我保证一炮打响。

我不管他要怎样打响,既然拉他来是“作掩护”,“戏”越足越好,就由着他闹去吧。

午饭是在大屋场村主任家吃的。刚吃完,村主任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谈何易让我和小文先回派出所。

小文打从入警就没真刀真枪地办过案子,听说背牛岭发生了盗窃案,像打了鸡血,嚷嚷着一定要跟谈所长上山办案。

谈何易说,你以为什么大案啊,屁大个事儿,有个农户丢了四块腊肉。

小文还是坚持要去。

谈何易看看小文,你上得去吗?

小文拍着胸脯,我不怕!

谈何易说,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谈何易没往下说,我知道他怕什么。他怕小文的老子——文副县长分管公安口,他可是把儿子看成宝贝。

小文不领情,他的坚持里或许也有他父亲的影子。

谈何易看向我,见小文铁了心地要上山,我松口说,让他去吧,年轻人需要锻炼。况且,是他自己死活要去,不是吗?

那你去不去?

我不好意思当逃兵,只好硬着头皮说,以前只听说过背牛岭,这次也上去见识见识。

你俩这是成心要给老兄添乱嘛。到时候,我们还得伺候你们。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很自信。你谈何易可别把人小瞧了,我每天坚持走一万五千步,每个周末登一次太阳山,一个背牛岭岂能难住我?至于小文,虽说“养尊处优”,但人家毕竟年轻,还能吓倒他吗?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大地被洗过一遍。阳光照在春天的嫩叶上,所有的植物都在发光。我们在山路上行走,四周是一片喧哗。树林在春风里与鸟儿交谈,溪水在奔跑中跟石头交谈,犁铧在耕耘时和泥巴交谈。小文兴奋地奔前跑后,捕捉谈所长他们下乡工作的“精彩瞬间”。

路越走越陡,大山像在不断地要把我们往后推。小文脚上打起亮盈盈的血泡。村主任看了心疼,要把小文临时安置在路边农家。小文高低不干,充好汉说,我就是手脚并用,也要爬上背牛岭。

这时候,后面赶上来一队骡帮。打听方知,半山腰上有户人家修房子,骡帮往山上驮运砂石和水泥。谈所长望一眼云雾深处的背牛岭,问赶骡子的人:“老哥,租你一匹骡子上山多少钱?”

赶骡子的男人听出警察要骑他的骡子上山,脑袋摆得跟拨浪鼓似的。谈所长以为价钱谈不拢,主人说不是价钱问题,而是他担不起风险。他说背牛岭到处都是“之”字拐的路。有好几处地方,骡子上去还得有人在后面推屁股。骡背上驮着的东西滑下来,滚落到深沟里,捡都没法捡。骡主人说:“我敢让警察骑吗?我赔得起吗?”

大家一笑了之。

总算爬上了背牛岭。涂义民搬出几把木椅,请我们在屋外院坪里坐。他老婆洗过手,进进出出地给客人们沏茶。我留意到,涂义民的女人许是世面见少了,显得有些慌乱,看见穿制服的警察,端茶的手微微颤抖,有滚烫的茶水洒出来。

涂义民两间破落的房子坐落在山顶,周遭环抱着茂密的树林。村主任介绍说,这里原先有一个村民小组,方圆几百亩山地。因为交通闭塞,前些年都先后移民到山下去了。只有涂义民固守在这里。涂义民是个老光棍儿,一直舍不得背牛岭。前年行桃花运,死了丈夫的詹春玲上山摘野茶,落在涂义民家,两人就住到了一起。

山地的中央聳立着一座高高的木架,地边上甚至密密麻麻地钉满木桩当栅栏。涂义民吐着满肚子苦水:从种子抛下地,鸟儿和野牲口就到地里刨食。以前有火铳,它们来了,朝天放几枪还可以吓退。后来铳统一上交,手里没家伙,就只能夜里在木架上守着,发现野兽,使劲敲竹梆。一开始还起点作用,可它们比猴子还聪明,几次之后任凭你敲破天也不管用,成群结队糟蹋粮食的气势简直像当年鬼子扫荡,如入无人之境。

涂义民还说了件耸人听闻的事儿。一个秋天的晚上,几头熊瞎子开进地里来了。木架上守夜的涂义民迷糊中听到响动,“梆梆梆”敲起来。你猜怎么着?领头的熊瞎子泼烦,吼叫着跑到木架下,三嘴两爪就把木架掀翻了。幸亏涂义民有经验,被压在几根架空的木头底下,大气不出地装死。熊瞎子围着横七竖八的木头转了几圈后才悻悻离开。熊瞎子不吃死物。“我那次险些丢了性命,算第二世人了。”涂义民嘴巴一咧,样子很后怕。

涂义民的劳动果实来之不易,难怪他会把几块腊肉看得这么金贵。

张引和“石头”正在走程序:拍照、绘制现场图、做问话笔录。涂义民的房子是用木板夹起来的,木板之间的缝隙最大的能伸进一根小拇指。火炕上的腊肉被偷了四块。不,准确地说是被人家“取”走了四块,要从这明面儿上拿点东西实在太容易了,说偷,都有点侮辱盗贼的身手。

在现场看来看去,谈何易心里塞满疑团:小偷都是些好逸恶劳的家伙,你就是白送几块腊肉让他们背下山,他们恐怕也不要。谁会这么老天远地跑上山来“取”几块腊肉?再说,盗贼既然下手,为什么又只偷了四块,没给涂义民来个一扫光?

可人家涂义民家的腊肉确实只少了四块!

涂义民家的年猪杀得真大。谈何易朝炕架上看一眼,估摸着每块腊肉都有五六斤重。

平时都有些什么人上山来?谈何易问得不经意。

涂义民说,这里一年四季看不到几个外人。偶尔有人来无非是上山采草药、捡野香菌或者套牲口。

按照谈何易的判断,应该是上山的人饿了累了,本只想到涂义民家讨口茶喝或蹭口饭吃,结果发现家里没人就顺手牵羊“牵”走几块腊肉。而且,谈何易料定盗贼只有一个,否则“牵”走的不会是四块,而是更多。那么,又累又饿的盗贼会不会半道背不动,在附近丢下一两块?

按照谈所长的分析,大家开始在四周寻找。没多久,“石头”在北边林子里果然找回一袋腊肉,打开来正好四块。装腊肉的是一只纤维袋。纤维袋本身是条很好的破案线索,可谈何易发现涂义民家就有这种装过乳猪饲料的袋子,而且经过比对,两者大小、颜色、新旧程度几无二致,可以肯定盗贼不是有备而来,而是就地取材。谈何易问涂义民,家里这样的袋子少了几只。涂义民两口子都是一笔糊涂账。他再认真检查纤维袋的扎口,发现扎袋的绳子没有上下挪动的痕迹,袋子上也没有腊肉蹭出的油渍。整个袋子给人的印象就像有人封装好后故意放在某个地方,等人来取。

涂义民确定地说,腊肉是昨天被盗的。那么,从案发到警察上山来,时间都过去了一整天,居然还能捡到“战利品”。这盗贼有点意思!

东边林子里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还见两只白鹭在树梢上飞来飞去。谈何易的目光追寻着这对情鸟,正看见在菜园里忙碌的女人。他堵满疑问的脑子里透出一丝光亮,把村主任叫到一边,问起女人的身世。据村主任介绍,丈夫死后,詹春玲带着九岁的儿子回到娘家。娘家并不富裕,父母都病病恹恹,每年药罐子要熬去不少钱,还有供儿子读书的花销。涂义民和詹春玲走在一起后,詹春玲在家做不了主,涂义民还经常打骂她。村主任还在叨叨着,谈何易没往下听。他点支烟,独自走进菜园子,蹲下来跟詹春玲聊家常,聊着聊着,突然冒出一句,你家的腊肉案破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女人摘菜的身子一耸,素淡的脸上突现惊愣,目光兀自委顿下去:我择菜回去弄饭,你们吃了早些下山,天快黑了,路那么远,又不好走……

谈何易说,我不吃饭,只吃你一句话。

女人停了手里的活儿,目光朝谈何易撞了一下,一撞,马上又缩回去。菜园子归于岑寂。谈何易说,我不会为难你,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要听真话,听完就走。

女人疑惑地看着谈何易。

谈何易说,真的就走。

女人脸上的惊愣换成惶惑,最后期期艾艾地说,他对我不好,对我娘老子不好,对我儿子也不好。女人是豁出去的语气,一连说出三个“不好”。我娘家去年没杀年猪,猪架子卖钱抓药吃了。病人和我儿都想吃腊肉……

他不给?

他小气。

谈何易明白了,女人趁丈夫不注意,先藏好几块腊肉,想择机送回娘家,没想到丈夫会报警,把警察引上山来。他搓着手,一时无话。

日子反正不好过,坐牢我也不在乎。看来詹春玲对眼前的日子绝望了。

哪有偷自家东西的盗贼?警察只抓坏人。他丢下这句话起身就走,故意用很大的聲音说,大姐,你这菜种得兴旺啊。回到屋边,他告诉涂义民,如果查不到新线索,案子就没什么搞头了。我们的工作暂时只能做到这里,你满意不满意都没办法。

村主任看看天色不早了,巴不得尽快下山,在一旁和稀泥说,盗窃案的立案标准有要求,你这腊肉都找回来了,没造成损失,我看就算了。

涂义民说,我满意,别说四块腊肉,就是四根金条找不回来,我今天都非常满意。实话跟你们说,我们两口子待在这老山上,一年到头也没来个生人说说话,心里憋得慌。多少年了,你们是背牛岭来的最大的官。

“石头”说,我们是警察,不是官。

涂义民说,警察就是警官。

谈何易望着远山想了想,把涂义民叫到身边说,兄弟,还是早点想办法搬下山去,现在脱贫攻坚,有易地搬迁的优惠政策,到时候我帮你联系一下,山外的世界大啊。

涂义民听说谈所长要帮助自己过好日子,连忙要把装着四块腊肉的袋子送给派出所。张引知道谈所长是不会收礼的,本就心烦的他也不撂好话,我们有纪律,再说派出所也不缺腊肉!

涂义民的表情尴尬地僵住了,把目光投向谈所长。谈何易倒是意外地说,人家实心实意送礼,我们不收下怎么好意思?

女人还窝在菜园内没出来。涂义民喊,喂,客人要走了,你不晓得送送吗?你魂魂丢菜园里啦?

谈所长说,别喊你老婆啦。她也可怜,你往后要对她好些。

涂义民嘿嘿笑,露出一口四环素牙,我对她一直好着呢,不过,女人啦,惯不得。

要出发了,谈何易突然称内急,折回涂义民家上了趟卫生间。

听说就这么下山,小文很失望。他脚上的血泡已经磨破,比先前痛得更厉害了,嘴巴一歪一歪的。

下到山脚,武陵山脉早春的黑夜正密密实实地降临。算起来,谈何易他们在背牛岭实际“破案”的工作只花了个把小时,而扔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五个小时。

上了简易路,谈何易嘱咐张引把车开往詹春玲娘家。夜色浓稠,詹家的门被敲开,他们把腊肉拿进堂屋。谈何易将主人拉到一边,简单地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晚上九点多我们才回到派出所,吃上潘大姐做的热乎乎的饭菜,一行人都有种回到家了的感觉。

话题围绕药酒展开,谈何易说起自己为什么学会了喝酒。他说自己原来一直在坪区工作,来到背牛岭不适应,很快就染上寒湿。夜里躺在床上,身上肌肉不冷骨头冷,骨头里痒酥酥的,搁哪儿都不舒服。老中医说,山里湿气重,建议他喝点药酒。他说,我本来不沾酒,可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也就只好遵医嘱用酒对付寒湿。医生说过,寒湿是个顽症,没法根治,能抵消多少算多少。后面好歹还有几十年日子,不想得个风湿性关节炎什么的瘫痪在床起不来,多窝囊。

我感觉他喝酒的理由不见得就那么单纯。背牛岭一年两百天以上都是雾天,眼前的东西都看不透,用酒排遣一下也未必不是一个方法。

这时候,谈何易的手机响了,是涂义民打来的。我听到电话里嚷,为什么要把五百元放在我家窗台上的鞋盒里?我说了,那几块腊肉是送给警察吃的。

谈何易说,白吃白拿你的腊肉,警察这碗饭我就吃到头了,你想害我们?

我蓦然想起下山前谈所长谎称上厕所,原来是去搞小动作。

吃完饭,我没有按照谈何易的安排“早点休息”,而是想单独和他好好聊聊。

怎么样?还习惯吧。我问。

哪那么容易习惯,只是强迫自己适应罢了。他打出一个饱满的嗝。

我理解他的话。习惯,作为一种行为方式,需要在主观意愿和客观要求共同作用下实现;而适应则是一种无奈之下的屈从,多少是被动接受的意思。

经常回县城吗?我还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

一开始还勤快些,渐渐地也就懒得跑了,局里开会,我都安排年轻人去。

把派出所当成安乐窝了吧?我暗暗“挖坑”。

你什么意思?他的敏感超出我的预想。

没什么意思。我马上转换了方向,问:那嫂子经常来探亲不?

只来过一次。前年镇上有病人要求接诊,医院照顾性地安排她随救护车上山。你知道,前年公路改造挖得稀烂,单边放行,动不动就塞车。结果,救护车从县城开出来搁在半路上进退不得,第二天不得不原路返回。那是大冬天,她饿了一夜,也冻了一夜。有了那次教训,她再也不肯上山了,八抬大轿都抬不来。

问到孩子。谈何易说,儿子还算争气,高考时发挥有点失常,清华的底子,只考取浙江大学。

这时,从西头潘大姐的房间里传来电吹风的声音。夜已深,空旷而安静,那声音就显得尤其招摇。

我思维发散,突然联想到一些细节,问谈何易,一楼潮湿严重,为什么不住楼上去?

他嗔怪地看我一眼,一楼住一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儿谁负责?换成你当所长,能放心住楼上去?他一句话把我顶回来,连带着把我的另一个疑问也一起打消了。

那也可以把年轻人换下来嘛。

明知楼下潮,还让孩子们住这儿?

我哑然无语,切换话题。这届任上快期满了,有什么想法?这话虽然符合我的身份,但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多余。

谈何易没说话,还用说吗?

潘大姐敲门进来了。她怀里抱着谈何易的被褥,许是觉得有些晚了,解释说,下班后急着弄饭,被子收迟了,有点回潮。

原来她刚才是在替谈何易吹干被单。

潘大姐把床单放在谈何易床上就走了。我的目光被牵过去,看到她的背影在暗夜中仿佛罩着一层暖黄的柔光。我下意识地晃了晃头。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年底。小文根据采访撰写的通讯《背牛岭上的“草鞋警察”》发表在《公安报》的头版头条,还配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尤其是谈何易和两名年轻警察那些“警容不整”的照片居然也插在大段文字中间,很是火了一把。

好消息接踵而至。次年春,背牛岭派出所被评为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谈何易本人被授予“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荣誉称号。这样的结果让局长、政委都很高兴。我心想,这回他调进县城肯定毫无悬念。

记得那次下山后,我到政委那里复命。政委问我对谈何易“作风”问题的看法,我答非所问地说,政委,背牛岭自然环境那么恶劣,能在那里长期坚守岗位确属不易。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存在问题,谈何易也是可以原谅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谈何易不需要原谅。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你的背牛岭之行白跑了?

我说,政委,你给我的不是一個任务,而是一个契机。我没有白跑,在谈何易和所里同志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我的工作做得很不够。

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政委,你自己去一趟背牛岭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年人事调整,局里研究将谈何易调回县城,政委找他谈话时却遭到了拒绝。谈何易的理由很充分,背牛岭派出所刚刚被树为全国典型,红旗得有人扛下去,我这一拍屁股走人,旗帜倒了怎么办?还有,我自己刚获得荣誉,怎么好意思下山享清福?别人会以为我上山是沽名钓誉来了。我谈何易不是那样的人。

政委握住谈何易的手,谈所长,谢谢你,难得你能这么想。

谈何易还是那句话,算我倒霉呗。

还有一个意外的消息。春节过后一上班,宣传专干小文向政工室递交了两份申请,一份入党的,另一份申请是要求调到背牛岭派出所工作。

原刊责编    徐海玉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石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常德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1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多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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