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胡同
2021-11-02马金莲
一
你们一定要相信,刚开始的时候马小花没有想过要编阔。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啥就那么做了。
应该是当时的聊天气氛起了助推作用。
她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前面有力量在牵引,后面有手在推搡,一步一步地走,不知不觉就迈上了编造谎言的道路。
编阔是方言。小城人祖祖辈辈通用方言土语。以小城为中心,往它下辖的县区乡镇村落辐射,全用的是方言。像全国的方言土语分布的格局一样,这里的语言也呈现出它们既交流交融交叉,又各自为阵,固守小范围的差异。人口较为集聚的城市像锅,市县是大锅,乡镇是小锅,锅里烩杂着不同的方言土语,日子长了,大家互相熟悉了,就出现来自四里八乡的人,操着不一样的方言,但能流畅无碍地交流的奇特景观,同时也加速着语言的融合和同化。
而越是偏远、隐蔽、交通不便的山村,越能完整地保留下来纯正的方言。
编阔是方言中的一个词,就是撒谎、说谎的意思。在方言中的同义词能有一大串,编谎、扯谎、丢谎、丢皮溜谎……有中性的,有贬义的,在不同的语言环境里有不同的使用效果。惯熟方言土语的本地人,就是闭上眼不过脑子,也能用得顺溜无比。
馬小花到小城六年了,话语间还保留有老家的那些方言,比如她刚刚扫过的路面,有人扔一根烟屁股,她一边弯腰拿夹子夹,一边在心里骂,土锤,穿得人模狗样儿的,心眼儿不好,咋就晓不得尊重旁人的劳动成果呢?清洁工难道就不是人?有女人穿着高跟鞋,挎着皮包包,咯噔咯噔地走过,留下一串香水味,对马小花连看都不看一眼,好像她不存在。这时候马小花的心里有些失落,好在很快就过去了,日子长了,经见得多了,她也就习惯了。反正她戴着口罩、帽子,还包了一块丝巾,谁也认不出她,她也没啥不如人的。靠自己一扫帚一扫帚地挣血汗钱养家,她心里挺坦然的。她就望着那些十分高傲、对她视而不见的女人,心里想办法给自己解气,暗暗地骂,猴精,妖婆子,嫽啥哩?看你穿得戴得明灿灿炫乎乎,说不定给哪个男人当二婆子、小三儿,拿沟子换饭吃哩,骗钱花,有啥值得二的?
这里头土锤、嫽、猴、妖,全是本地骂人的话,纯正的方言,专门用在女性身上。二老婆、小三儿一类却不是本地方言,是时兴的新词。语言的精妙之处就在这里,它们一方面保持着原本面貌,另一方面又不断地与时俱进,吐故纳新,不断地把新词补充进来。
马小花现在已经能顺利地和来自不同县区、乡镇的人交流。小城人口的大部分由四面八方的外来者组成。如果细细分辨,就会发现彭阳县来的人说话爱带个“那”“为”的首音;隆德县和甘肃省的静宁县接壤,口音又是另一种味道;西吉县又分南北不同的语感;到了原州区,有人把“二”的音发成“爱”,好像他们说到这里舌头忽然又大又硬,横在嘴里不会打弯儿,一个个成了《红楼梦》里那个老是把贾宝玉喊“爱哥哥”的史湘云。
马小花跟马路东头第二片区的胡玉梅学会了彭阳话,见到她就“那”“为”地打趣,跟垃圾中转站的老陈学会了隆德方言中的精髓,还跟分管中山街环卫的小队长马友平学了几句原州话。
马小花性子柔软,为人老实,胡玉梅有时家里有急事,就找马小花帮忙照顾她的那一段路面,以防被突击抽查的小队长发现。她人一走,马小花就真把事当事了,尽心尽力地替胡玉梅看着。老胡说孙子插班进了二小,但没一年级的课本了,他着急找,马小花和刘晓梅一起说自己家里有,娃去年用过了还留着,第二天马小花把儿子用过的课本带给老胡。老胡再见到马小花的时候,就夸她心实,说到做到,那个刘晓梅至今也没见把书拿来。
马小花以前在老家就常被人夸说实在,好打交道。进了城,城里人也这么说。她就越发认定做人实在好,不管走到哪里,这个实在不能丢。
她就更不愿随便跟人编阔了。
想不到今儿竟然顺口就编了这么大一个阔。
出口容易收口难。等她猛然意识到这样不好,想要撤回来的时候,微信显示这条信息发送时间已过,撤不回来了。只能删除。但删除了不起作用,删除后的结果是,这条语音只有她一个人听不到了,而群里其他人都能听到。
马小花望着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除了有几个调皮男生发了几个搞笑表情包,咸兰兰发的几个红包,再就全是语音。一条又一条的语音。她划着手机屏一直往前拉,翻到她被拉入这个群的时候,才戛然而止。之前她不在群里,自然没法知道他们的聊天情况。他们肯定还说了很多,她看不到,那时她还是没被九五届小学同学群这个组织找到的散兵游勇。
微信是啥时节出来的?微信群又是啥时节流行起来的?马小花不知道。她进城那年换了个智能手机,里头带着微信,她就正式用上了微信。微信真是方便,只买流量包,就够你在上头和所有能加上的亲朋好友说话了。还能打视频电话。奇怪得很,没微信之前吧,很多联系不上的人,现在居然一个个都联系上了。就连一些原本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上面的人,也都被加上了。比如二十几年前的小学同学们,现在都聚集到了一个微信群里,这要放在以前,真是让人不敢想象。
一九九五年,一个叫山头嘴的山村小学的一帮五年级学生,在毕业后就匆匆走散,各奔东西,时隔二十几年,大家又被拉进了一个群里,不但能听到所有进群的同学的声音,还有愿意发照片的,把自己二十几年后的样子发到了群里。
马小花也应要求发了两张近照。
刚进群真是有些兴奋。一方面让人感觉到久别重逢的喜悦,另一方面又叫人不由得感叹时光的匆匆。群里炸翻天了,各自询问近况,当年分别后的人生过程,然后就说起现在的生活。马小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编了阔。她说她在落花胡同上班。落花胡同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
二
一九九五年的山头嘴小学五年(一)班共有毕业生六十七人。
现在进群的有五十三人。其实马小花早就记不得当年的同学数量了。是同学们七嘴八舌共同回忆出来的。有人还发了张当年的毕业合影。据说合影里少了四个同学。他们不知为啥当时就没参加合影。
马小花首先在照片里找到了自己。细瞅一会儿,整个人就痴了。手里的扫帚从胳肢窝里滑落,哗啦掉在了马路上。马路上人流来往,她怕车轮碾上扫帚把,赶紧抱起来。她干脆把它横放在马路边的盲道上,屁股一沉坐了下去。她像在老家时候一样,盘腿坐著,然后专心看手机。下午上班后的第一轮清扫刚刚完成。现在她只要慢慢转动着查看,维持清洁就可以了。看一会儿手机也不会有事。
现在谁不看手机呢,她看到她的路段上开过的私家车、公交车里,乘客几乎全低头忙着捣鼓手机,就连那些开车的司机,一到红绿灯路口,在几十秒里也要忙里偷闲争分夺秒地看一下手机。银行柜台里的柜员,只要没顾客取钱就也玩手机。荣华饭庄的后厨,就在马路拐角处,在清理那边的一个垃圾桶时,她会踮起脚望望窗户里头,里头的厨师在一边做饭,一边玩手机。她看了偷偷笑,这世上还有哪个行业的人不玩手机?
反正小城的人如今就没有不玩手机的。可以说是全民堕落。他们清洁工也不例外。他们还有两个工作群呢,一个是全市清洁工大群,一个是小队长建的,专管中山街路段的清洁工。有什么工作要求、消息、通知,只要不是十万火急或只牵扯到少数人,一般都在群里发。所以他们一边扫马路,一边看手机,是很常见的。
马小花看着二十几年前的自己。一个被同龄人夹在当中的小女孩,梳着一对小麻花辫子,留着斜刘海,咧开嘴傻笑着。一副不知道人间有什么忧愁的青涩模样。
再看全体同学,大家的脸上笼罩着统一的色调,好像在集体哀悼什么一样,肃穆,板正,小小少年,提前为人世不可预知的东西忧伤着。
群真是神奇。让六十多个几乎从不见面的人,在二十几年后,迅速有效地交换了各自的信息。
马小花飞快地听着语音,从中又掌握了一些同学的情况。其实真正急于知道的也不过十几个人。当时山里女娃娃上学的少,他们班只有六个女娃。现在五个进来了。王小兰说她在兰州定居,男人打工,她领着娃娃上学,标准的家庭主妇。李梅在老家种地,今年男人套了公家的项目,养了几十头牛,她专门在家里喂牛哩。柯梅花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市里上班。咸兰兰干什么呢,马小花没听到她说。应该是在马小花进群之前就说过了。从别人的口气里,马小花大概听出来了,咸兰兰是女生里过得最好的一个。她有钱,不是一般收入的那种小钱,而是大钱。男生们喊她咸总。咸总,那就是老总了。开公司的老总吗?能称得上老总的,肯定生意小不了。光是她发的十几个红包,就看得出确实有钱,每次不是发一百,就是五十。马小花一会儿就抢到了六十几元。这让她很惊喜。不是真的有钱,哪会舍得这么发红包?简直是拿钱乱撒嘛。
这年头,有钱人据说很多,但马小花不是。她日常接触的也都是和她差不多的,真是有钱人谁会来当清洁工。环卫局的正式职工也看不上干这个,才雇了他们这些清洁工来干。像马小花扫满一个月马路才挣一千六百元,这笔钱对于他们一家五口人来说很重要,起着一半的作用呢,另一半由男人打工承担。日子里的花销多着呢,买米买面买菜买衣服,还有娃娃上学的零碎费用,婆婆的腰腿疼药费,一个家一份日子,是真难呢,像一面挂起来的筛子,有风也透气,没风也漏气,每个月挣的那点钱,不够过筛子眼儿呀。还得早早地为娃们攒几个上大学的费用哩。马小花所在的别的群里有时也会发红包,但和咸总的红包比,那算啥红包,根本没法比,发的人包个一元两元的,还要分成十几二十来份,发出来大家争抢着,抢到一分二分,还说一分钱也是钱,谢谢。马小花偶尔运气好,抢到过一元两元的,她就感觉跟在大路上捡钱一样高兴。其实一元两元又能干什么呢,也就给娃买包方便面,可抢到钱就是让人高兴,好像凭手气抢来钱,快乐远远大过了一元本身。咸兰兰的红包一个比一个大。马小花每点开一个时,手都在颤抖。
聊天就这么火热地进行着。也有男同学轮流着发红包出来。当然没人能像咸总一样阔绰。不过马小花抢得很高兴,一分两分,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积少成多,半天下来,她的微信钱包里已经攒了上百元了。
不知道是这点小甜头的滋润作用,还是骤然和二十几年前的几十个少年伙伴集体联系上了,进入一个群里,忽然听到彼此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回忆往事,带来的激动和兴奋,马小花这个下午几乎全泡在手机里,还好小队长没来巡查她这处路段。
有人问到了马小花的生活。
嫁哪儿了?现在干啥着哩?
马小花本来要说实话。
她先嫁到了本乡一个叫张庄的大队,在乡下生了儿女,六年前进了城,现在在城里扫马路哩,住在康居小区廉租房里,两个娃全插进了城里的学校,由婆婆接送呢。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成吧,就算得掐着算着过每一天,但她感觉要比以前在山里种地好得多。前些年山里还没有兴起播种机,割麦子也没有收割机,拉粮食运粪土也没有农用车,所以那是真的苦。
人是有惰性的。以前身在其中过着那种日子的时候,没觉得有多苦,当真的离开了,再回头去比较,她就觉得从前的日子太苦了,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她已经跟着老陈、小李他们,也将老家不叫老家了,叫农村。刚开始跟他们接触的时候,听他们说“马小花刚从农村上来”这样的话,她还挺多心的,感觉这称谓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慢慢地,她也跟着变了,也喜欢把乡下、老家全用“农村”这个词替代。反正马小花是不准备再回农村了。
一个男同学问马小花现在干啥着哩,在哪儿。
他刚提问完,就被别的话题牵上跑了。
这时候咸兰兰又发了个大红包。大家乱纷纷抢。抢完接着说谢谢。然后集体赞美咸总。
马小花要回答的问题被淹没了。
马小花这次手气差,只抢到五角。而手气最佳的一个男生抢到了十九元。
马小花看着这巨大的反差,心里怪不是滋味,有种自己手心里的钱被别人分走了的感觉。
她忽然有点犹豫。没心思急于说自己的现状了。只有一个男生问过,况且这男生不是当年的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也不是学习成绩排前的优生,更不是长得帅气的男生,也不是最爱调皮捣蛋的类型。一个班上的同学,能让人几十年后还记得起来的,就是这几种类型,要么班干部,代替老师行使权力,要么学习好,是老师的宠儿,要么长得好,是有人暗恋的对象,要么捣蛋出了名,让人头疼。剩下的,就基本上处于灰色地带了,上学时节不怎么引人注意,几十年后回忆的时候,总会叫人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要靠相片和大家的指认才能勉强想起来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个人。问马小花的那个同学,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这让马小花深感失落。隔了二十多年,牵挂她,迫切想了解她现状的人,不是她偷偷喜欢过的高个儿文娱委员,不是第一名,不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些人,反倒是个当年没什么交集的人。而且这人现在过得也很一般,在山里当农民。算是一个把农民也当得不如别人的农民同学。
当年的男同学们,如今早就有了各自的营生,做生意的、跑大车的、包工的,这些就自不必说了,都好着呢。
就是当农民,也各有各的风采。有一个在开砖厂。三个在养牛,各养了十几头,打几个腌草池子,秋天把青贮玉米一腌,然后只负责每天喂,饮牛的水由自来水管接到了槽头上,除了出粪苦点,他们的日子过得悠闲着呢。还有两个人,农忙务农,闲了跑短途运输,收入也不错。听口气都有自己的小车,日子过得火热呢。
当然,也有人过得困难,比如这个跟马小花说话的男生。别看是在网络群里,但交流的人是真实的,马小花已经从他自己说的和别人对他的态度上感觉出来了,他过得一般般,农民中最普通最穷的那种。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就跟对马小花的态度一样,可有可无吧。拉进群里也就是让凑个热闹。真拉进来了,也就没人在意了,大家在意的是咸兰兰。
马小花有一点失落。坐得久了,马路牙子硌得屁股疼,爬起来用扫帚把撑着胳肢窝,屁股靠住一棵树,继续看手机。
又有一个男生被拉进了群。大家欢迎。所有人用口头欢迎,拍巴掌的,送小花花的,只有咸兰兰来实惠的,发了一个五十元的红包。一片感谢赞美后,新进来的男生问咸兰兰现在在哪儿,做啥呢,还是当年那么漂亮吗。
没轮上咸兰兰本人说话,早有男生抢着发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女人马小花看到过,群里过一会儿就有人发一次。估计是咸兰兰最初发出来后,几个调皮的男生保存了下来。然后不断地发出来,发一次,感叹一次。咸兰兰确实漂亮,又穿得好看,漂亮得像明星。要不是曾经做过同学,打死也不能让人相信这女人是农村长大的,还在山里头那么偏僻的小学里念过书。那方寒瘦贫瘠的水土,要养出这么一个大美人,真比养育一个神话还叫人难以置信。
咸兰兰又收割了一茬赞美。新进的男生,第一次看到二十几年前的班花成年后的真容,他的表现是真的惊叹,赞美也百分百发自内心。
和他一起起哄附和的那几个男生,口气里已经有了浮滑的迹象,他们早就接受和适应了咸兰兰的美,出现了审美疲劳,他们起哄,有真心赞美的成分,也有伸手要红包的成分。马小花已经发现规律了,每一波盛大的赞叹美誉之后,咸兰兰就会发红包。
你还不知道咱们咸总的身份哪!人家是老板娘,老总的专职太太!还问人家现在在干啥?像咸总这种身份,还用得上干啥吗,一天到黑睡着享受就成了!钱多得一辈子也花不完!
几个调皮男生又在起哄。
马小花在这些七嘴八舌的语音之间,拼凑出一个更为饱满的咸兰兰。有钱,日子不错,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像她一样天天守着一截马路扫。
这挺好的。马小花从内心深处为咸兰兰高兴。咸兰兰能嫁好,命好,过好日子,是预料中的事。夸张点说,早在二十几年前的小学时期,就可以预想,她有一天会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会有个本事不错的男人来养活她。因为咸兰兰长得漂亮。小学时候就已经很出众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变得这样漂亮,完全是可以预料的结果。
三
第二天的群聊中,第六个女生被拉了进来。欢迎仪式后,她先追问五个女同学的近况。当年只有六个女同学,一起度过了五年时间,彼此间还是很亲厚的。现在着急打问也是人之常情。
柯梅花话少,据说上班期间看手機领导会不高兴的,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以后,就消失了。李梅说了。王小兰也说了。咸兰兰的情况,早有那几个热心肠的男同学抢着报告了。
咸兰兰有点不屑,拿鼻子嗤了一声几个男生,说马三妹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哪有那么夸张,我不是老总,就是个家庭妇女哩!
男同胞们才不允许她做家庭妇女。大家争相抖她的料。这些料是昨天或者更早,马小花进群前,咸兰兰告诉大家的信息。马小花听着听着,眼前有了一幅咸兰兰生活的画面。阔太太,贵妇人,嫁了个富汉,家里住着二层别墅。有专门干家务的保姆伺候着。真正过的是“饭来张嘴衣来叉腿”的好日子。
“衣来叉腿”是一个男生的独创,惹起群里一阵笑。咸兰兰气得连发两个锤子敲头的表情包,扬言说有一天见了面要拧他的嘴。
马小花没在群里说话,但人笑得撑不住,身子都笑软了,顺着树溜倒,一屁股又坐在了马路边,引得几个路人扭头看。马小花不管不顾地笑。饭来张口,衣来叉腿,这话是一个叫李友文的男同学说的。他这个人,马小花有印象。班上一个成绩中不溜儿的同学,也算不上有多调皮,矮矮胖胖的,行动有些迟缓,当年也没见他有多爱说话,谁能想到现在的他这么能说会道了,满群里都插科打诨,这儿一句,那里一句,谁的话头儿他都能接上一口,谁的话尾巴他也能揪住捋一把,嘻嘻哈哈,不断逗笑。别人笑得肠子疼,他却一本正经。他是追着咸兰兰捧得最欢的那一个。咸兰兰的照片就是他在反复发。咸兰兰的近况也是他在热心地介绍给每一个新进群的同学。
马小花仔细想了想,当年明确追咸兰兰的男生能占全班一半,另一半大多在暗恋状态,或沉默观望或深度潜伏。
李友文不是追求者。至多可以归到暗恋那一半里头去。
这么一个人,现在忽然变成了咸兰兰的热烈拥戴者。马小花猜测,他不是有多喜欢咸兰兰,他是爱热闹,闹着耍哩。还有,可能是哄着咸兰兰发红包哩。
马小花笑着,把自己牙床子都笑酸了。酸得收不住,有口水流到了手背上。她不笑了,看自己的手。干活的时候她戴手套,干完看手机的时候得去掉手套。她的手挺粗的,进城前干农活,拉扯娃娃,一双手又粗又老,冬天还起皴口。进城后这几年,还干苦活儿,风里雨里的也不能停,这双手不比乡下时候好多少。当她听到“保姆”这个词,尤其是伺候咸兰兰的保姆,马小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身上。她也曾干过保姆。只五个月时间,换了三户人家。干不下去,她干脆就扫马路来了。
保姆在城里人的嘴里有个新称呼,叫家政工作者。马小花第一次顶着这个称谓进的是一户年轻人家,帮小两口看娃娃。看娃娃她自认为还是有经验的,她的三个娃就是她一手拉扯的。没想到只在那小两口家里熬了一个月,她就干不下去了,太难了,他们不好伺候,要求多,严苛,就见不得娃娃哭上一声。只要娃娃一张嘴巴,他们就被剜了心一样疼。马小花的三个娃可不是这么看大的呀。老人常说,葫芦吊大,娃娃绊大,不磕磕绊绊,不哭不闹,哪能长大。这话跟小两口讲不通,他们说马小花这么说,存的是毒心,对他们的娃没有爱心。
第二户东家是老两口。本来马小花想着小的不好照顾,老的总会省点事吧,干上了才知道老的比小的还要难伺候。那小两口总还有个出门上班的时节,他们不在,马小花还能喘口气。这老两口退休了,一天到黑在家待着,没事干就盯着保姆干活儿。两双眼睛戴两副眼镜,马小花感觉有四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呢。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她想着干完了总能歇一会儿吧,没想到老两口根本不叫她有闲下来的时节,一会儿都不行。实在没活儿干,他们也会找出新的活儿来。地刚拖过,说再拖一遍。衣裳穿一次两次就叫洗。洗衣服的水不叫倒。让洗楼道。
马小花干满两个月又换了人家。
第三户工资高,活儿也好干,但马小花受不了女主人,一个漂亮有钱的女人,马小花最受不了她看不起农村人,看不起一切穷人。她今天说耳环不见了,珍珠的,明天说手链丢了,玉髓的,过两天又说戒指没了,白金的,每次都让马小花帮着找。找不到她就拿刀子一样的目光看马小花,那意思分明就是马小花偷了。有一回马小花受不了了,当着她的面一件件脱衣裳,让她搜身。搜完以后马小花辞职不干了。没拿到工资。
站在旷亮的马路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马小花的结论是,保姆就不是人干的。
咸兰兰现在也使唤着保姆。马小花发现这事挺打击人的。她被打击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咸兰兰使唤保姆的样子,应该像她的第三个东家。那个有钱有闲又看不起穷人的无聊女人。而那个被指拨过来扒拉过去,一天到黑给咸兰兰干活儿还总是挨骂的保姆,就是她马小花。
这联系其实挺没劲的,就是毫无根由地胡拉乱扯。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拉扯。就在这个拉扯的过程里,群里又有了新的聊天消息。起因是咸兰兰又发了几张照片。照片的拍摄角度是站在高楼之上向下俯视低处。应该是大商场,看样子跟小城去年新盖的新华百货大楼一样高大,咸兰兰应该是在购物。
果然,李友文跳出来问,咸总又逛商城了吧?这哪儿呀?这么豪华。
有人猜测说本市。马上有人鄙视,说,小城哪有这么豪华,一看就是大城市。咸总究竟住哪个城市呢?这么繁华!
马小花耐心听着。原来到现在咸兰兰还没说出她人在哪里定居。
咸兰兰又发了几个化妆品专柜的图片。接着说话了,说她正买抹脸油呢,她用的牌子一般店里买不到,王府井百货大楼的专柜才有。
王府井?是哪儿?李友文追着问。
连这都不知道,王府井在北京城啊,看来我们咸总现在是北京人了!一个学习好点的男生发了话。
马小花在网上搜王府井,还真的在北京城。
你在北京?北京的天安门去了吗?还有鸟巢,故宫,皇上住的地方!咸总都去过了吗?李友文时刻不忘插话。
李友文你脑子被驴踢了吧,人咸总是北京人,住的是别墅,户口肯定也落在北京了,对于北京人来说,不要说逛一逛故宫鸟巢,这些地方本身就是她家的呀,跟后花园一样,她啥时节想去就去,哪像我们这些乡里棒,一辈子连个北京城都没去过。
马小花搜出了王府井。就在北京的地图上。地图是个好工具,想查哪儿都能查到。还能随意放大和缩小。大大小小,收放由你,连小旮旯儿也能看到。
王府井是一条街。马小花把这条街从头看到尾,看到了一些她从来不知道的地名。也大概看清了这条街的走向、形状,包括大大小小的岔道,她把每一条街巷都看了看。她喜欢看最细微的街巷。它们像藏在城市脉络上的毛细血管。别人总喜欢盯着那些大的有名的地方,她就喜欢打量这些小地方。因为她知道,每一个城市最不起眼的街巷里,都分布着她这样的清洁工。天天守着扫,月月年年,只要还得挣这份工钱,就一年四季扫。
王府井大街真大啊,比小城的主动脉中山街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这么一条街,光清洁工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小城这样小的地方,全城大街小巷的路面就养活了几百人。北京是首都,一条王府井大街养活的清洁工,比小城全城多得多吧?
咸兰兰怎么就去了北京呢?还成了北京人?逛王府井,就跟她现在逛这条马路一样。区别是咸兰兰在购物,散心,花钱。她马小花在扫路,挣工资,为一家人的日子努力。
人和人就是这么不一样。
我也在北京。马小花摁住语音键说了一句。说完,还不甘心,报复什么一样,又说,只不过我不像人家咸总,住王府井大街,还是别墅,我在王府井街上一个小胡同里,打工哩。
说完她舒了一口气。
收起手机,拖着扫帚慢慢走。风从远处吹来,贴着地面起,然后一点点抬高,风里有凉意了,又到了掉树叶的季节。她最犯愁的季节要来临了。
四
马小花就这么编阔了。
等下班回到家,拾掇完家务后,爬上床,打开手机前,她记起了自己编过的那个谎。顺口来的。现在她后悔了。她知道编一个谎,后面就得有一连串的新谎言去圆它。她现在得准备好一连串类似的新谎言,再去小学群里面露面。
群里又多了两百多条新消息。她先不听语音,只看红包,一个一个点开,十几个红包,可惜她只赶上一个,其余的已经被人抢光。发红包最多最大的,还是咸兰兰。红包的金额加起来,总有五百多元吧。咸兰兰是真舍得啊。五百多元,就这几个钟头当中撒了出来,真是拿钱丢着耍哩。拿去买菜、买肉,足够马小花这样的家庭过一个月日子呢。马小花叹着气听语音。果然,她在太阳落山前抛出的那几句话,在群里有了反響。大家的反应比较热烈,有人惊讶她在北京,有人问具体在哪儿,有人问做啥活儿呢,有人提议说可以跟咸总经常见面。李友文拍着手说,这下好了,两个女同学在北京了,冬天我们去北京,找你们去,我们来个北京相会!这话引起一片赞同。
李友文热心爆棚,说,咸总,马小花,你们两个说话啊,都具体住王府井哪儿?你们先联系见个面,吃个饭,拍个合影,让我们饱个眼福。后面他发出了自己跟几个男同学的合影。他们还真在本地小镇上的饭馆里聚上了。
咸兰兰没说话,发了两个红包。接着又有一个同学被拉了进来。北京王府井这个话题就中断了。
没有人揪住不放,追着反复问,具体在王府井哪一片?在做啥活儿?马小花松了一口气。不问就好,她担心了这半天,看来是多余的。
看来大家对她的兴趣还是不咸不淡的。她能干什么,大不了去某个拉面馆(王府井有拉面馆吗?她不知道)打工吧。她还能干什么。肯定没人愿意把她想象成咸兰兰那样的有钱人,过的是咸兰兰一样的好日子。
马小花坦然了。她觉得自己随口抛出那个谎言,也就没什么不对了。就当从来都没说过这句话吧。
马小花再次站在自己的路段上,弯腰打扫的时节,想到了王府井。不是咸兰兰的王府井,是她自己的王府井。她有了一个想法,有点好笑的念头。但是一个人想想,不说出来,也就不算多么好笑吧。也不怕被人窥见了笑话。再说这世上没有谁规定一个人不能在心里幻想一些和实际不沾边的事。想象也不影响她干活儿。所以她允许自己大胆地去乱想。
想象中的马小花真的身在王府井大街上。在那里做什么呢?首先得工作,找一份活儿干。她干什么好呢?还是干清洁工吧,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相对自由一点。头上能晒到太阳,脚底下,路面、马路牙子、盲道,全是她的打扫范围。她负责清扫、维持,也负责爱护。她会像爱护眼前这条马路一样地爱护它。就当它是她的领土。她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女王,她在巡逻自己的势力范围。
王府井那么大,她具体扫哪条街巷呢?哦不,北京人叫胡同,她就包一条胡同吧,这胡同要相对僻静点,就可以避免和咸兰兰撞见。她真怕撞上。万一撞上,叫群里的同学知道她在扫马路,她觉得……还是不要让大家知道吧。那么她掃的那条胡同,叫什么呢?总得有个名称吧。现在扫的这条街叫文明路。文明路在环卫局的分工文件里被一分为二,她负责南边这半截,叫文明南路。文明路以前叫萧关路,萧关是有历史渊源的,有古诗词里多次提到。可惜现在被改了,起了这么个滥大街的俗名。这话是清洁工老胡说的。老胡爱讲古,他知道小城的很多历史典故。没人爱听老胡叨叨,马小花老实,老胡就把老实人当了忠实听众,一碰头就抱着个扫帚说古道今。
王府井也是有历史的。跟小城的萧关路比,那应该是大历史。她要和王府井的某一条胡同有长久的关系,那就得找一个有历史的名字吧。她又看百度,把王府井附近的胡同一条条地看。胡同好多,名字也是五花八门。有些听着四平八稳没什么奇怪,有些就很有意思,让人忍不住想笑。校尉胡同、甘雨胡同、大甜水井胡同、金鱼胡同、南口袋胡同……马小花决定不用这些名字。真地名一个都不能用。万一咸兰兰心血来潮闲来没事,真按这个地名去找她,她不就露馅了?
得起一个名字,一个只有自己知道位置的名字,就叫——有风吹过来,簌簌地响,有叶子打在她头顶上。开始落叶了。就叫落叶胡同吧。跟眼前这时令相应。这叶子一旦落下来,整个秋天都不会利落,她得早早晚晚不停地扫。上头的检查也会严格起来,好像专门跟这些落叶过不去,最见不得树叶在地面上停留。树叶挂在枝头的时候,是风景,一旦落下来,沾了地,就得马上消失,不消失的话,就是他们清洁工的过失。所以说,落叶就是清洁工的灾难。落叶的秋季,在马小花眼里是个难熬的季节。
落叶胡同,也算正式迎接眼前已经逼近的这个漫长的落叶期吧。马小花动手扫了起来——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壮的感觉。这是今年的第一扫帚落叶。扫了几下她停下来,这名字不好听,叫个落花胡同吧。对,落花胡同,好听多了。一树一树的叶子,落下来,让清扫的人很无奈,可如果落下来的是花呢,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有风的时节下雨一样落,没风的话就像唱歌一样慢悠悠在空中飞,都是很美的风景。比落叶乱飞好看得多。
马小花如今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一条叫落花胡同的地方上班。虽然也在扫大街,但和在小城的文明路上扫大街是不一样的。每天看到的,都是北京人呀,听到的,都是北京的语声呀,说普通话,像电视里的人一样。不像小城,满耳朵都是方言。天天看到北京的高楼,不像小城,只有沿街面两边是楼,其实楼背后全是平房,刚到小城的人不知道,马小花在小城待久了,扫完街面就四处闲转着看,至少这一片她比谁都熟悉。
马小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或者说她在隐隐地渴望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渴望。只是面对街两边七十五棵垂柳上那无数的小刀形叶子,想到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自己都要被这些小小的落叶困扰,她心头就无比烦乱,烦乱就像这些密密乱乱交织的叶片。她忽然觉得不甘心。扫了这几年马路,一个秋接着一个秋地挨过来了,都没这么烦心过。至多就是累,累的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可从没这样不甘心。应该是同学群、咸总、保姆、王府井,这些加起来刺激了她。
五
最好的季节是夏。次好的是开花以后不再刮风的晚春。最糟糕的,就是眼前的秋,还有下雪的冬。冬不好过,冷,下雪了,结冰了,扫雪,铲冰,都是很辛苦的。尤其大街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里坐着光鲜的人,走过街道的女人穿着又长又好看的羽绒服,或者羊绒大衣、皮衣、皮靴子,她们过的日子真让人羡慕呀。马小花常望着那些身影走神。想象她们的工作、生活、日子里的享受。都在这个城里生活,但是要想象别人的日子真是困难得很。网上有句话她觉得很入心,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要不是在三户人家里做过保姆,马小花也许真的永远都无法相信,就在同一座城市里,有人过的是那样好的日子。
这些马小花以前没有在意过。见识了,感叹一下也就过去了。她还是过自己的平淡日子。从不奢望那些得不到的。有时候她觉得扫马路挺好的。她知道这想法挺没出息的。但这是真实感受。尤其天空晴朗的日子,扫完了整条路段,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她就变得很悠闲,抬头望望高天上的云。小城的天真蓝,只要不阴,就总是蓝着。云也白。她就用手机拍一些发朋友圈。她的朋友圈里都是本地人。大家对头顶的天早就见惯了,没人羡慕马小花晒的蓝天白云。要是有北京的朋友就好了,听说大城市经常闹雾霾,蓝天变得珍贵。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把朋友圈清空了,她不想让北京的咸兰兰看出破绽。
马小花扫落叶的同时,还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看手机里咸兰兰的朋友圈。真像咸兰兰在群里说的那样,她的朋友圈果然是个有钱又有闲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她在开车,车里有音乐在响,外国音乐,马小花听不懂,她猜测这大概是有钱人才爱听的吧。遗憾的是车总是只出现一片前玻璃,挂着小挂饰,再看不到车身。有时在坐飞机,起飞前发一下心情,有时是落地后说平安落地。有时她在家里吃饭,盘子、碗、碟子、筷子,都是马小花家没有的,应该是很贵的那种。更多的时候,她在饭店里吃饭。这时候咸兰兰就喜欢让镜头中多出现饭店的环境。大旋转门,巨大的转盘餐桌,成套的餐具。有时候去的是茶餐厅、咖啡厅,环境清雅精致,很适合没事干又不缺钱的人去。静静地坐着,悠闲地品菜,慢慢地消磨着时间。这是马小花保姆经历中的第三个东家,那個矫情的女人,让保姆马小花见识到的。
咸兰兰现在正在过这种日子。这个结论让马小花难受。她可以接受咸兰兰长那么漂亮。从小学起,就成为众多男生都喜欢的宠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是这样的景象,她接受了。她也接受了咸兰兰长大后还那么漂亮,比小时候更漂亮,也接受了她嫁得那么好。有钱,男人好,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漂亮是她走遍天下畅通无阻的武器。谁叫人家坐拥那么先进的武器呢。
可她受不了咸兰兰和自己的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本来大家小学毕业后就各走各路,可能一辈子也不用再见面。偏偏是网络把大家拉到了一起。就这么让大家碰了头,隔空完成团聚。对比就这么产生了。
马小花一扫帚一扫帚地划拉着落叶的时候,这感觉尤其强烈。都是人,活在这世上,命运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柯梅花长得一般,但她念书念得好,能吃苦,也聪明,她考上了大学,最后有一份正式的工作。这是她应该得到的。马小花和咸兰兰都属于学习差的。咸兰兰小学就已经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全校师生都知道。照这情况,她上了初中后应该会照旧谈恋爱,一直谈到出嫁的年龄。最后还嫁了那么有钱的男人。她凭什么呀?仅仅是长得好看?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女人并不少,凭什么她就能那么命好?
马小花这辈子没有谈过恋爱。从小到大都没有男人追过她。到长大后必须嫁人的时候,别人介绍了一个就嫁了。想起这些马小花就觉得悲哀。下秋雨了,湿嗒嗒地落个不停,把落叶打湿,一片片趴在地上,扫除变得困难。成堆的落叶,收揽也变得吃力。沾水带泥的,特别重。雨水也打湿了她的前额,刘海湿嗒嗒粘在脸上。悲哀感变得深重,冰凉,像一汪冷水,就在心里揣着,一点一点往脏腑深处漫延。
她讨厌落叶,也顺带着讨厌柳树。这叶子要落就落快点吧,集中几天时间落完,她痛痛快快扫上几天,然后消停下来。可这叶子固执,爱落不落的,就是拿扫帚甩打,找长杆子砸,还是不会干脆利落地掉,往往是你前脚刚扫过,回头看身后,又有几片落了下来。所以得一直在扫。反复扫。要保证路面上不能有落叶。巡查的小队长眼刁,逮住了就骂人,还扣工资。以前马小花有自己的办法挨过这个过程。她扫一下,在心里说这一扫帚挣钱给儿子买笔,这一扫帚给女儿买红领巾,这一扫帚给婆婆买腰痛宁,这一扫帚给家里买菜……她就有动力了。为一家人的日子操劳,她的汗水是有意义的。
今年她怎么觉得这落叶这么多呢,比哪一年都多。雨也多,叶子比哪一年都湿重。她每扫完一天,回到家,还得做饭,涮洗,照顾娃娃,干完了才能休息。往床上爬的时节,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劳累一口口咬着,啃着,分解着。她真怕一口气撑不住,整个人就会化成碎片,变成尘埃,就这么化了,散了。她没力气干别的,还是忍不住要看手机。只看小学同学群。六十七名同学,除了一名已经去世,剩下的全被拉进来了。群聊还在继续。只是和几个月前比,有了变化。好像最初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大家变得疲惫起来。基本上大多数人选择沉默。只有李友文等几个调皮的男生,和咸兰兰这一个女生还在活跃。还是众星捧月的状态。只是众多的星辰已经陨落了一样不再浮上水面。剩下的几个男生,也应该是靠咸兰兰的红包吊着。红包也有了变化,金额不再那么大,回归到正常数额。每次一元、两元,或者三元。有时还发个一角两角的。
马小花抢了几次,手气都不好,一分两分的,她没心思守着手机等红包了,她听大家聊天。咸总偶尔还会应大家的要求发一两张近照,天生丽质的人,再用手机美颜功能处理一下,就更美了,美得都有了妖气。男生们啧啧赞美一番后,就有人问,咸总啥时节回老家来?大家要集体欢迎。太忙回不来的话,大家抽空去看望。顺便把北京城浪一浪。咸总一定要当向导,把老家的穷同学们接待一下。带上大家看看北京的天安门、故宫、鸟巢、王府井,最重要的是咸总的王府井,咸总一定要带大家好好看看你的王府井啊。
李友文说得更直接,他说,咸总会给我们买票吧,飞机票太贵,就买火车票吧。让我们住你家别墅吧,我们还没见过真正的别墅呢。你还得请我们吃几顿大餐呢。
这话也就李友文说得出来。他现在可真是个厚脸皮的人。至少在这个群里他是。这应该代表了不少男同学的心思。没人阻止李友文胡说。马小花内心其实也有这种期望,她何尝没有暗暗地盼望着,有一天,真会发生这样的事,远在北京的大家心目中的女神加大款,她真的会为愿意去北京的同学们买票,提供住宿和吃喝,让大家免费浪一回北京城,当然其中也有她马小花。
马小花从没在群里要求到时候加上她。她说不出口。挺伤自尊的。她是有自尊的。马小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她懒得想,也累,没精力想。再说,她也不愿意多想。就像明知道是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梦,还总盼着能实现一样。有梦总比没梦好吧。那就让这个不太像梦的念头留在心里吧。
咸兰兰每次都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被李友文撵着问得急了,她会发一个哈哈笑的表情。这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正是这模棱两可的态度,纵容了男生们。他们像一群小狗,在追抢一块肉骨头。你啃一口,他舔一舌头,我吮到他的口水,你尝到我的唾沫。游戏让大家的兴奋劲儿持续不衰,一波下去,又起一波。
马小花终于扫完了最后一批落叶。秋也就彻底过去。初冬也过去。年关来了。
清洁工们最发愁的一个关口来了。大年三十,初一,十五,全城贴对联,放鞭炮,就算政府不让燃放烟花爆竹,但还是没法彻底禁止。大街上全是红灿灿的爆竹残骸。扫也扫不完。马小花每年都要早早地犯愁。但是年还得过,像别人一样地过。
六
腊月三十这天,马小花去商城买东西。过年商城要关门好几天。她要给家里买些零用品。
马小花在一楼一个卖拖鞋的摊位上选拖鞋的时候,看见了咸兰兰。她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咸兰兰。她还是那么漂亮,口音也没变,虽然没照片上好看,但去掉滤镜的作用,群里图片上的人,应该和眼前的这个咸兰兰是一个人。岁月不败美人,咸兰兰还是那么好看啊。不过眼角的皱纹还是有了,马小花瞅见皱纹的时候心里一边感慨,一边觉得舒服多了,好像在咸兰兰和自己之间找到了一点点的共同点。
咸兰兰也在买拖鞋。她选了三双,老板说一共三十元。咸兰兰坚持只给二十五元。两个人为五元陷入了僵持。说方言的咸兰兰,声音和同学群里一模一样,不过眼前这个咸兰兰更生硬,也带着仓促,不像群里那么悠然,那么轻柔,那么爱笑。眼前为五元磨嘴皮子的咸兰兰显得很生气,抱怨老板心狠,年关了还不便宜点。
马小花看着三双拖鞋最后以二十七元成交。咸兰兰立刻提上拖鞋走了,她手里还提了好多东西,大包小包的,全是商城装日用品的塑料袋,外形跟马小花手里的塑料袋一样。马小花忘了自己接下来还要买什么,她远远跟着咸兰兰走,她看着咸兰兰在商城门口的老马凉皮店吃了一碟子酿皮。马小花不进店里,就在门口远远站着,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咸兰兰。她口味真重,在正常分量的基础上,又自己动手加了两勺子辣椒油。她吃得很香,偷看的马小花都馋了,要不是有肠炎,真想也这么红艳艳地调上一碟子吃一下。
咸兰兰吃完,提上东西又出发了。横穿过了马路,上了2路公交车。马小花真是很想继续跟下去,可2路车行驶方向與她家完全相反。她又提着那么多东西,所以就懒得跟了。只能站在原地目送2路车远去。
寒冬天冷,洒水车不再洒水压尘,小城干燥,车疾行而去,扬起一道尘埃。
马小花坐在公交车站点的铁凳子上,凳子很冷,等车的人都不坐。马小花坐着,冰凉透过棉裤,她感觉就像坐在一大片冰上。冰是浮在茫茫水面上的,冰在慢慢地浮动,马小花整个人在一种眩晕般的感觉中坚持坐着。坐2路公交的咸兰兰最终去了哪里?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在城北是可以确定的,城北是小城的老区,那里除了几个老旧小区,就是大片等待拆迁的城中村。可以肯定的是那里绝对没有别墅。
大年夜的爆竹噼噼啪啪炸响过后,休了三天年假,马小花就上班了。她抱着芨芨草扎的长把扫帚,一下一下扫着满地红屑,扫累了的时候,她停下来看同学群,李友文又嚷嚷着要咸总发红包,新年了,该发个大的。咸兰兰果然发了个大的。五十元的。马小花也抢到了三元。
咸总在干啥哩?年在哪哒过?不来老家和大家聚聚吗?飞机挺方便的,坐上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咸兰兰说不回来了,大过年的,回老家的人太多,都一窝蜂一样,飞机也挺挤的,她受不了。还是留在北京过吧,年关北京城空了大半,正好在王府井大街上慢慢走走,这些年最受不了王府井的闹和挤。
听着咸兰兰沧桑又有些慵懒的贵妇人般的语音,马小花抬眼望望前方的路,她的路段,她的小城,在年关也一样空了不少。她一扫帚一扫帚地扫着这些清冷,她把眼前所有的垃圾——烟头、爆竹、纸片、枯叶,全都当作落花,她在清扫她的落花胡同。
原刊责编 吴佳燕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80后,宁夏西吉人。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近四百万字,出版小说集十部,长篇小说三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