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的润泽与柔和中沉醉
2021-11-02肖朵朵
肖朵朵
汪曾祺的散文《昆明的雨》虽在首尾都强调“我想念昆明的雨”,但全篇只有第四、五自然段描述了昆明雨季的特点,如“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其余的文字则细腻地描写昆明雨季的景、物、事。汪曾祺调动自己敏锐的感觉和深沉超俗的生活情趣,在普通老百姓的日常世俗生活中慢慢寻找和享用那份美好,咀嚼和品味那份美好,进而书写一种美的人生、美的文化。
《昆明的雨》对于“雨”的书写是一种迂回、婉转的方式,投入了汪曾祺更多个人的独特体验和感悟。相比之下,胡绳梁的《马来的雨》一文对于“雨”的描述就更为直接和写实。《马来的雨》从三个角度写雨:“吊脚楼听雨”“街上淋雨”“海上观雨”,全方位地从听觉、触觉和视觉来感受“马来的雨”的“海天一体,波澜壮阔;爽快透彻,惊心动魄”。有别于“马来的雨”的酣畅、粗犷、生猛,汪曾祺笔下“昆明的雨”则要柔和亲切得多,这雨不仅滋润万物,对于人的心灵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润泽。
一、在“雨”的湿润中享受丰盛富足
在《昆明的雨》中,昆明雨季的色调是“浓绿的”,光泽是“明亮的”,形态是“丰满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给人的感受是“使人动情的”。为了使“昆明的雨”的特点在读者头脑中形成可触可感的形象,汪曾祺利用昆明的仙人掌来承载这些质感。在文章的开头,作者描写了这样一幅画面,“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作者由衷感慨“仙人掌生命之顽强”,并将之归功于“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于是,“湿润”便成为《昆明的雨》的核心词和主基调。
从文章第一段的“湿润”,第四段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第五段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第九段的“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第十段的“雨又下起来了”“雨下大了”“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甚至诗中的“木香花湿雨沉沉”,都在反复强调昆明雨水的“湿润”,让昆明的一切草木花树都“湿透”到“饱涨”的程度,从而让草木显现出“近于夸张的旺盛”的生命力,也才滋养和孕育了昆明的奇景——“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
因昆明雨季的湿润,润泽着大地,孕育着旺盛的生命力,因而给人们的生活带来重大意义。对于这种“意义”的表述,汪曾祺没有空洞地进行概括,而是用具象化的物件,在平常人吃的、买卖的、欣赏的物事中,进行极富生活情趣的表达。
汪曾祺的笔触点染之处,关注到日常生活中昆明人家“多是”用仙人掌来“辟邪”,并用仙人掌搭建带刺的篱笆,保护菜园。汪曾祺还很“悠闲”、很“清闲”地聊着雨季菜场“很多”且“随时”可见的各种菌子,尤其是“最多”“最便宜”,也最家常的牛肝菌。这些菌子,有着很高的食用价值,能够让人在享用美食的同时感受美好生活。更不必说那被作者比喻成“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的“火炭梅”,给人红火、温暖、光明、炽热之感,令人振奋,且味道超过苏州和井冈山的杨梅,“一点都不酸”!可以说,作者对这份日常性、家常性、寻常性的珍视就在于将这几种寻常物事作为昆明雨季最重要的特点呈现在写实性的画面中。
正因为昆明的雨季不张扬,不暴虐,而是温和舒畅,时断时续,化作一丝柔情,浸入昆明的每一个角落,才能使昆明呈现出蓬勃又内敛的生命力,使万物在静默中生长,使人在物质的丰盛中感受生活平淡中的富足。
二、在“雨”的湿润中感受和悦平宁
如果说仙人掌、菌子、杨梅对于人们主要具有实用价值,缅桂花则是从审美的层面来凸显意义的。这些花装扮生活,也净化心灵,“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对于作者来说,沉浸在缅桂花的香味中能够产生一种澄静空灵的放松状态,在一种心无挂碍的状态中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可见,作者的写作思路是先通过几个精心选择的“意象”来证明昆明雨季的润泽,呈现了雨季所滋养的万物,为天地间带来浸润着生机的愉悦,为人们的生活带来实用的价值,再让读者在得到了物质的享受之后感受昆明雨季对于人们情感抚慰、心灵净化的意义。
因为雨季空气中的柔和与平静,人的心灵也变得柔软而沉静。在文中出现的几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发现这种“雨”的特点:静默而温和。作者不忘细细打量卖杨梅的小人儿那顶小花帽子,甚至于观察她那双“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何等细腻深婉。难怪乎作者会在她们“娇娇”的叫卖声中感受到内心的“柔和”。这时的人从隐没的景,从日常生活中走出来,走到前景,和自然、生活一起充分地美化、艺术化了。
特定的气候特点似乎也孕育了特定的性格,天地与人在此刻无比和谐,浑然一体。那个五十多岁的房东太太,生活并不富裕,对庭院中的那棵缅桂树很是看重,因为要靠它的花去卖以补贴家用。但是,房东太太并没有因生活的清贫而显得尖刻暴躁,而是有着平和宽厚的一面。“她大概要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这同样是一种“润泽”的性格,不是靠告诫、警告、谩骂来阻止房客摘花,而是用一种善意与体贴去感动房客。这种性格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同样与昆明的雨季有着共通性的气质。
如果昆明的雨只能呈现一些形式上的美感,作者根本不会时时想念它;如果昆明的雨只能提供一些有实用性的食物、水果,那它的意义似乎也只停留在果腹的层次;如果昆明的雨只是使生活更具美感,那它仍然没有深入人的心灵……只有当昆明的雨成为一种氛围,成为一座城市的性格,成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的一种心态,从而使生活像昆明的雨一样柔和润泽,它才会使作者魂牵梦萦。
三、在“雨”的静默中汲取生命的力量
作者汪曾祺生活在昆明的时间是20世纪40年代,正值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其时,作者在西南联大工作,对于家国飘摇、生活穷窘动荡有着真切的感受。
还原当时作者的现实处境,昆明的炸弹满天飞,飞机低到林徽因的孩子梁再冰都能看到日本飞行员戴着风镜的脸;在昆明避难的人几乎每天忙于“跑警报”,跑到昆明郊区的山坳处躲炸弹;而炮弹的杀伤力,可以把人冲击到墙壁上,留下人形烙印,而后化成肉餅……汪曾祺在昆明同时期的作品《跑警报》中曾这样说:“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按理说,在这样的“乱世”,普通人的内心应该是焦灼而灰暗的,根本不可能有心情去感受昆明雨季的诗情画意,更不可能在昆明的雨季中生出许多美好情愫。那么,作者为何能始终用一份平和喜乐的心境,于乱世中闲庭信步,从容欣赏昆明美好的景、事、物、情,甚至在历经四十年的岁月积淀后,仍然时时想起昆明的雨季?
或许,是昆明的雨季让作者的内心变得柔软而随和,对于生活有着一种柔韧而达观的心态;或许,是传统士大夫精神风骨里的傲岸坚韧、独立不移又自信从容、洒脱淡然,让他能超越外物,去掌控自己的心灵,用诗意、唯美、新奇、惊喜的眼光去发现艰难时世中那些微末的美好,温暖自己的心灵,也点亮周遭的世界,谱写一个时代的独特风骨。而时过境迁之后,透过岁月的烟尘朦胧,那些温暖和美好便如浮雕般凸显出来,而那些记忆乐于遮蔽的苦难与困厄则渐渐在岁月的发酵中沉入晦涩的暗夜,只余平常。
这份战时岁月的平常心,体现在作者对于昆明菌子的熟知与热爱上。作者详细地介绍了各种菌子的外形、口感,俨然是美食家在闲适地品尝各种食材。在这种超脱的心态中,我们正可以看到一種生活态度:在极度艰苦和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依然对生活充满热情!不知道,这种“皮实”的生活姿态,是不是千百年来,这个苦难深重的东方民族历经磨难却亘古长存的根魂所在?
而作者浓墨重彩地写那“中吃不中看”的干巴菌,也是一种无比“扎实”的人生态度。哪怕干巴菌的外形“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哪怕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被作者评价为“乱七八糟”,但“下点功夫”后,味道依旧让人张目结舌。这种扎实、细致过日子的姿态和情趣着实让人折服。
同时,作者还不忘极富闲情逸致地在战火纷飞中看房东怎么搭梯子摘缅桂花,怎么用七寸托盘送花,甚至调动自己的嗅觉,去感受它的香味,细细区分它和兰花的异同。“带着雨珠的缅桂花”无疑具有诗意和文人的雅趣,那份湿润的情谊伴随着芬芳,让作者的心“软软的”,充满温馨,含情脉脉。但作者很坚定地排斥了“怀人”“思乡”之情,因为此时的“软”,只关乎陌生人在共通的困境中相濡以沫的温情。这种人际关系的和谐、温暖,体现在人们在美的享受中完成心灵的沟通,任由一种淡淡的、柔柔的、暖暖的情绪和心绪交融着。
当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作者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对那日本铁蹄下的故国北平牵肠挂肚。所以,哪怕是昆明那样湿润又温情的雨,依旧会引发他那“淡淡的乡愁”。尤其当作者看到客死异乡的陈圆圆的石像后,他很自然地停驻在小街上的小酒馆,似乎和陈圆圆心有戚戚焉。尤其在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院子里,看着那么大的雨,看着“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百花和饱胀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喝着古旧的绿釉土瓷杯里的浊酒,那种孤寂、幽远、萧瑟、荒凉、无力、无奈的文人心境渐渐泛起,一念及“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那种湿透的饱蘸着雨水的花儿变得沉重,让自己的心儿“沉沉”坠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千百年来文人渗透于骨髓深处的乡恋之情感、神韵、氛围和意境,都物化在那沉沉的“夜雨”和满涨的“秋池”了。
“我想念昆明的雨”,想念那份困境中顽强的生命力,那份洒脱从容的心境,那份扎实平常的人生态度,那份温和柔情的人间至情,也想念那份文人化的雅致与深婉,那份国破家亡之际知识分子对家国的担当努力和无力无奈的惆怅。日常生活的大俗和文人情致的大雅就那么水乳交融地融合在昆明的雨中,而那份细腻的感觉、绵长的情致、深邃的情思、唯美的意境,是我们对这篇美文念念不忘的终极原因。
(作者单位:上海市西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