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设计理论与社会变迁”关键词
——设计史的另类写法(上)
2021-11-02邹其昌陈征洋
邹其昌,陈征洋
本文旨在从“社会变迁”的视角①本文是2019年度“中国设计理论与社会变迁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集的“前言”。,以中国传统学术史编撰方式——“关键词”(西方目前也在大量使用)来梳理中国设计理论乃至整个人类设计的发展历程问题。作为人类本质性特征的社会实践活动和人类独特的智慧,设计一直是人类创造人工世界、建构人类美化家园、创建美好未来的极其关键的生活方式。作为理论研究,设计史如何撰写,同样也是一个设计问题。笔者曾在2011年7月9-10日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作为主要策划人举行了一次“首届上海设计暨中国现代设计史写作学术研讨会”(也是设计学升为一级学科之后的第一次全国性设计史研讨会)。那次会议的主旨就在于探索“设计史写作”问题。本文的观点,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观,我们认为设计与经济社会活动密切相关,而经济活动又是人类生产力水平的集中体现,可以说一定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一定的设计行为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设计史就是一部经济社会变迁史。本文从自然经济社会与设计、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与设计、高级商品经济社会与设计以及知识经济社会(亦称为数字经济社会)与设计四大方面展开叙述。本文只是作者对设计史写作问题展开多年思考点滴成果,很多问题还有待深入系统,在此特求教于方家。
一、自然经济社会与设计
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的转变中的作用》一文中指出:
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0页。
恩格斯的这句经典论述揭示了设计实践与设计思潮的互构关系。人使用工具进行劳动,故有劳动也就有了设计。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人类学认为,人类最早的思想就是设计思想,即一种和劳动相关的思想。无论是标准化的石器、洞窟中的岩画,还是有规则的墓葬仪式……这些现代人类起源的标志,无不反映了预先规划的思辨活动。在思想史的意义上,没有设计就没有人类。
在人类的早期文明中,设计最活跃的领域是人类的生计系统。马克思与恩格斯社会经济结构理论启示我们,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结构决定了“设计”这种人类的社会现象。社会关系结构的变迁,带来了设计本体和设计相关的意识形态的变迁。人类第一次重大的社会变迁发生自农业革命,农业不仅奠定了人类的定居生活,开拓了诸多和定居生活相关的新的设计领域,还带来了设计意识形态的革命,因为农业生产比渔猎采集更加重视预先规划与感性知识的提炼总结。早期农民天生就是“设计师”,因为他们需要协调天时、地利、人和等生产要素间的关系,将土地、水源、气候、种子、动物等生产资源整合为年终收获的产品。这种重视“天人相参”“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农业思维,贯穿于自然主义、经验主义、感性主义等自然经济社会的设计意识形态之中。自然经济社会中,人类主要以血缘纽带组织集体性生产活动,因而产生了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家族手工业等建立在亲属制度上的设计产业,催生了宗法主义、等级主义、威权主义等封建社会的设计仪式形态。设计知识传统的维护与发展也主要以血脉亲缘为主线展开。
(一)人类设计五大基本实践
过去设计学界经常用“衣食住行”四个字来总结人类的设计实践,但是从人类学整体观的意义上,“衣食住行”只涉及了生活场域的设计实践。人类的设计实践其实可划分为五个基本领域——生活器用和空间的设计、生产器用和空间的设计、军事器用和空间的设计、仪式器用和空间的设计、宗教器用和空间的设计。人类设计的这五大基本实践领域在人类文明的源头就已经被奠定。例如半坡文化的小口尖底瓶、河姆渡文化的骨耜、仰韶文化的石钺、龙山文化的玉猪龙和女神像。设计实践的两大基本面——器用和空间,呈现出部分与整体互构性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周代“五几”“五席”等丰富多彩的器用②[西周]周公旦:《周礼》,徐正英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43页。,建构了天子的宴席空间和周礼的仪式体验;另一方面,“五几”“五席”的设计,要置于周代的仪式空间中才会发生意义。人类的设计实践还可以分为功能设计和意义设计两大侧面,五个基本领域的设计实践都包含功能性的设计和意义性的设计,但各有侧重。生活、生产和军事场域偏重功能性的设计,而仪式和宗教场域则偏重意义性设计。例如商代贵族使用的青铜食器,既能满足日常餐饮的实用需要,又被赋予了地位区分的社会意义,当商代青铜器的功能性(世俗性)下降,意义性(神圣性)上升,它则由生活器用转变为仪式器用或宗教器用。
(二)自然主义设计思想
自然经济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设计实践处理的主要关系,因为剩余产品的稀缺是自然经济社会的核心矛盾。在自然经济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往往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衍生,例如东汉末年的社会剧变很大程度上是火山喷发引发的气候变化所导致。由于这个社会阶段,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水平较低,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自然处于中心地位,而人则是自然的追随者和服从者,自然成了人类社会中的一个至上的神圣权威,正如《道德经》所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①《老子》,汤漳平、王朝华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5页。
保持人与自然生态系统间关系的完整、稳定、和谐,变成了人类行为的终极目的和社会道德的终极尺度。在自然经济社会,作为一种“人事”的设计实践,自然也是在形而上的“自然”中追寻自己的终极本体,这反映在以道家思想为代表的“天人合一”“三才相参”“道法自然”“辅万物以自然”“万物自化”等自然主义设计思想之中。例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②[西汉]司马迁:《史记》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7页。
秦汉时期的人通过遵循自然循环的辩证规律,从而为封建政权确立正当性和合法性,五德为始终的自然主义社会循环学说深深影响了秦汉两朝的国家形象设计。
(三)经验主义设计思想
经验主义主张知识的本原是感官的直接体验。经验主义设计思想认为,设计应该建立于对事物的观察、归纳和实验所获得的经验知识上,而不能单纯依靠推理、直觉和启示获得的先验知识。农业生产对经验主义设计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因为农业本身基于季节时令、地理生态相关的经验知识,先人观察季节变换、植物生长、动物繁衍等自然现象,进行规律总结,从而建立了农业生产的经验传统。《周易·系辞下》: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③《周易》,杨天才、张善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07页。
典籍中记载的中华文明的第一件设计“八卦”就是一种典型的经验主义设计。圣人通过观察天地鸟兽诸像设计八卦,在大自然中寻找人工物的本原,可谓是圣人的感官体验创造了设计知识。汉字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经验主义设计之一,如《汉书·艺文志》载:
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④[清]纪昀、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799页。
颜师古注曰:
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⑤[清]纪昀、永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2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799页。
“六书”中最基本的造字法之一——“象形”就是将物体的视觉形象转换为汉字。中华文明早期的各种器物和空间中常见的各种动植物装饰和造型,如动植物纹样、兽耳、兽脚、兽嘴等等,都是古代工匠感官体验的投射。人类文明早期的设计实践,主要是以人的感性知识为导向的。
(四)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和家庭手工业
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工物(包括器物和空间)一方面在社会关系下被建构,另一方面也参与了社会关系的建构。自然经济社会中,设计实践往往是一种集体活动。当人工物以集体的形式被设计、生产、交换和消费,也就形成了设计产业。在自然经济社会里,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是参与建构人工物的主要社会关系,前者催生了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和家庭手工业等设计产业形态,后者催生了行会、商帮等设计实践的组织形态。人类学中,氏族(clan)和宗族(kindred)是一组相对概念,分别指涉的是基于共同祖先的,单系继嗣⑥吴泽霖:《人类学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年版,第144页。和双系继嗣的亲属群⑦吴泽霖:《人类学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1年版,第382页。,而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分别是建立在氏族结构和宗族结构基础上的设计产业形态。童书业指出,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已经产生了手工业制造上的“氏族分工”,而“这种氏族工业可能就是后来‘工官制度’的先驱”①童书业:《中国手工业商业发展史》,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页。,《周礼·冬官·考工记》佐证了两周时期的工种分类是基于氏族分类的观点,如《考工记》记载当时不同氏族擅长不同的工艺:
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②[西周]周公旦:《周礼》,徐正英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70页。
又如《考工记》记载,即便是对于同样一类工艺(冶金),工艺的应用也是存在氏族分工的:
攻金之工,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鎛器,桃氏为刃。③[西周]周公旦:《周礼》,徐正英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10页。
这段文字证实了基于血缘集团结构手工业的存在。中国古代宗族属于多级结构的血缘集团,其中家庭(family)是宗族中的最底层结构。家庭也是古代社会的最小单位之一,在自然经济社会中承担着重要的经济职能。“男耕女织”是古代设计产业的原子化微缩图景,家庭手工业是古代设计产业最迷你的形态。在家庭手工业中,人工物往往一部分在较为封闭的社会网络(如家庭内部或地主庄园)中流转,一部分作为税收上交政府进入社会的再分配系统,例如唐朝确立的“租庸调”制度。
(五)宗法主义设计思想
宗法,即建立在血缘关系逻辑上的权利分配的规范法度。宗法主义设计思想产生自宗法制度。中国古代社会的宗法制度确立于西周春秋时期,它“将当时社会上存在的各类各级同姓亲属组织划分为尊卑有别的大宗和小宗,规定它们相互之间的权利和义务”④徐扬杰:《中国家族制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宗族,即宗法式家族是“多类型、多等级、多结构、多层次的”亲属集团⑤徐扬杰:《中国家族制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它是社会发展、复杂化的结果,一个家族的人口增长,而生存空间有限,则必然会导致旧家族中分裂出新家族以拓殖新的生存空间。宗法制度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调整旧家族与新家族的利益关系,比如不以亲亲害尊尊、嫡庶不平等的维护大宗绝对权威的等级主义思想,就是为了消弭家族内部争端,保证家族财产和权利不致被分割或转移,从而维护血缘权威的统治。宗法主义设计思想主张通过人工物来建构宗法秩序,人工物是血缘权利关系的有形载体,发挥着维护封建社会结构的职能,可谓是一种“社会功能主义”的设计思想。宗法主义是自然经济社会中设计实践的核心逻辑之一。它将人工物的社会濡化功能置于设计的首要位置。等级主义与父权主义都是宗法主义设计思想的重要侧面,《仪礼》《周礼》《礼记》等儒家典籍奠定了中国古代的宗法主义设计思想,使以礼法名教为代表的社会功能主义的设计规范贯穿于中华民族两千年的设计实践之中。
(六)神话主义设计思想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导言中如此定义神话:
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页。
神话发源自生产力的稀缺,其本质是人类生命有限与外在宇宙无限的辩证矛盾,因而神话主义是自然经济社会指导设计实践的重要设计思想之一。正如“经验主义设计思想”小节所述,自然经济社会的设计实践,尤其重视直接的感性知识,将经验世界视作人工物的本原,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认知水平的进步,人类一方面会将感性知识提炼为理性知识,另一方面会将感性知识诠释为神话知识。神话是人类对经验世界未知部分的一种虚构性和超越性诠释,它是一种加工改造感性经验的高度的意义创造活动,对中华文明的仪式器用与仪式空间领域的设计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三星堆的青铜神树、瓦当上的四神兽、殿宇屋顶的吻兽、古代政权制服上各种神话生物和器具的纹样等等。值得关注的是,我国的工匠传统(古代设计传统)和上古的巫史传统存在着密切关系,各种古代图像文献(如汉代帛画)常将伏羲和女娲表现为手持规矩的工匠,典籍中也记载有大量“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①[西周]周公旦:《周礼》,徐正英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64页。的工匠神话。这是因为在远古社会,掌握着生产技术的知识阶层被给予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在神话思维下,他们成了神圣权威。这些巫祝工匠控制了设计的话语权,也奠定了我国设计实践中的神话主义传统。
(七)宗教主义(神权主义)设计思想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针对宗教作出了以下经典论述:
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4页。
这揭示了宗教的权利意识形态本质。宗教作为上层建筑中一种超越性的集体意识,经由设计实践对人的物质经济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宗教史上,人类首先将自然力人格化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异己压迫力量,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藉由这种超人间的权利获取世俗统治的正当性。宗教主义和宗法主义十分类似,前者主张藉由人工物建构神圣权威,后者主张藉由人工物建构血缘权威,二者都是维护社会结构稳定的“社会功能主义”设计思想。宗教主义和神话主义也十分类似,二者都主张在设计中构筑虚构性和超越性的意义模式,不过前者侧重于权利模式,形成的是宗教主义(或神权主义)的设计道德论;后者侧重于认知模式,形成的是神话主义的设计知识论(或设计认识论)。除此以外,在自然经济社会中的设计实践中,宗教主义的意义模式建构通常要比神话主义更加复杂化、系统化,例如古希腊的神庙、中世纪的教堂等神圣空间的结构设计,都需要遵守严格的神学教义,因而西方的古代设计实践中,几何学是一门精密又神圣的学问,而这一切都出自建构权威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宗教主义占主导地位的设计基本实践领域,宗教器用和空间其实是一种特殊的仪式器用和空间。
(八)《考工记》范式
《考工记》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最早的设计理论著作,也是中国最早的设计产业国家规范。《考工记》标志着一种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范式的萌芽,它建立了这样一种古代设计学范式:
国家管理者层面从整体社会结构组织来规范或建构工匠文化体系,突出了工匠文化的社会职能、行业结构、考核制度、评价体系等核心要素系统,实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创构期的重要范本,也是后世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的关键性文本或理论模式。③邹其昌:《〈考工记〉与中华工匠文化体系之建构——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研究系列之三》,《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考工记》以材料和工艺为线索,记述了先秦时期为封建贵族服务的官府手工业的六大设计实践领域(攻木之工、攻金之工、攻皮之工、设色之工、刮摩之工、抟埴之工)的组织结构体系、技术传统体系、考核评价体系、艺术审美体系、礼乐文化体系,内容贯穿了人类设计五大基本实践领域。《考工记》反映了中华文明早期设计活动的精英化、神圣化状态:“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设计被视作一种创造性的圣人活动。《考工记》还反映了自然经济社会中,设计的知识传统沿血缘和地缘关系传承与发展的家族制设计教育制度:“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考工记》开创了中国设计学的源头“考工学”,奠定了古代设计学形态的基本研究范式。
二、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与设计
自然经济社会存在剩余产品的交换,但是这些剩余产品往往是偶然的、间或存在的、少量的。在封建社会关系下,劳动者主要进行着自给型或半自给型生产,其总产品的绝大部分供自己消费和缴纳封建租赁,这些产品不是以社会分工为基础,以交换目的而生产的。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剩余产品的增多,普遍的、不断重复出现的剩余产品开始出现,并且逐渐在整个市场交易量中占据巨大比重。这时候社会生产不仅是使用价值的生产,还包含了交换价值的生产。交换型生产开始出现,而且在经济中占据的地位愈发显著,这时人类进入了初级商品经济社会。
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中,作为一切生产首要条件的农产品的富余,为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的专业分工创造了基本条件。社会分工是社会追求劳动生产率最大化的必然趋势,但是无论是农民还是手工业者都难以凭借单一或少数种类专业生产的产品维持生计,故社会分工必然是建立在高度的产品(商品)交换活动之上。剩余产品的富余与社会分工的出现,催生了人类新的聚落形式“城市”的产生。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城市被剥离了农业生产的职能,发挥着政治、军事、商业、工业、宗教等方面的非农业职能,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为设计实践开拓了广阔的新领域,例如城市的存续,建立在与农村的频繁物质交换和人口流动的基础之上,因而城市的生产生活刺激了交通设施、工具方面的设计实践。
剩余产品的富余不仅推动了农业与手工业基本分工的出现,还为上流社会带来了大量闲暇时间,进而导致专门从事知识传统的维护与发展的新阶层——知识阶层的产生。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中,知识阶层通常不直接参与物质文化生产,但是他们会进入国家的政治、宗教或文教系统对物质文化生产活动进行指导、管理和决策,因而在设计实践中,他们主要进行的是宏观层面的设计,掌握着设计实践的文化话语权。知识阶层进行的是高度专业的思辨活动,他们进行设计实践的规律总结和意义创造,推动着设计实践由感性走向思辨,创造了大量设计理论成果,如《营造法式》《武经总要》《农政全书》《园冶》《天工开物》《考工典》等等。知识阶层的生活实践为文化精英主义设计思想的孕育提供了土壤。
富余的剩余产品的普遍性、组织性交换产生的巨大利润,导致了商贾阶层(或工商阶层)的出现。商贾阶层对设计产业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带来了商业主义设计思想,另一方面变革了设计实践的组织,行会、商帮等设计实践的业缘性、地缘性组织形式开始出现(剩余产品被进行着行业性、地域性交换)。不能忽视的是,贸易活动不仅包含了物质交换,还包含了信息交换,因而也有学者认为货币经济创造了知识阶级,繁荣的贸易不仅带来了设计实践的兴盛,还带来了设计思想的活跃。例如,在世界上,许多新的设计思想、新的设计实践所依赖的文化知识、生产技术和珍稀材料,经由两条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引发了本地的设计革命。商贾阶层,作为“小商品生产者向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者的过渡形态”①方行:《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中国经济史研究》1988年第1期,第1—12页。,也为高级商品经济社会中的设计实践与理论革命埋下了种子。
(一)商业主义设计实践与思想
在自然经济社会中,农业是首要的生计系统,手工业、商业、政治、宗教、文教都依赖于农业产品的剩余。人口是自然经济社会生产关系中的关键要素,由于手工业,商业会和农业争夺劳动力等资源,加上其他复杂因素,中国的农业封建政权长期采用重农抑商、重本抑末的经济政策。但是以雇佣关系和追求盈利为特征的商业是一种高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货殖”一词揭示了商业的本质,即使商品生殖蕃息以图利,如《史记·货殖列传》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②[西汉]司马迁:《史记》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256页。
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里,以货币为载体的交换价值成了设计实践的重要驱动力之一,因为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工物不仅能在使用中实践价值,还能在交换中实现价值。商业主义设计就是以交换价值为导向的设计。货币的产生一方面标志着商品经济已经达到一定规模,为商业主义设计提供基本的实践土壤,设计开始具有了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另一方面标志着“金钱关系”,作为一种连接人与人的新的社会关系,成了这个历史阶段设计实践组织形式形成的新基础。货币经济推动了设计产业的权力中心由传统的封建地主阶级转向了新兴的工商阶级,例如明代中晚期白银通货的普及推动了匠籍制度的解体,大量设计资源(如工匠和工艺)从封建政权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促成了明中晚期设计实践的繁荣。
(二)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
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是古代社会设计产业的两种基本形态,奠定了古代设计实践的两大基本脉络和二分权力格局。
我国古代的官府手工业建立在工官制度、匠户制度等封建社会的设计制度之上。工官制度即封建政权设立机构和法令管理官府性或国家性的设计实践。历朝历代设立有司空、作监、工部等官署,少府、将作大匠、将作监垂、工部尚书和民曹尚书等设计实践的法定主持者,从而对不同领域和层次的设计实践进行规划和管理。匠户制度即工匠被赋予了服务官府、世守其业的义务,该义务沿血脉代代相传,带有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的原始痕迹。官府手工业中的设计实践主要是满足封建阶层自身的需求,市场化的程度极低,但是随着商品经济中市场相对于指令的优势显露,许多官府控制的设计实践领域向民间开放。这些领域的官府手工业解体,变革为官府向民间(市场)订购和采购产品的产业模式,例如明代中晚期景德镇的瓷器产业就开始出现雇佣劳动关系和“官搭民烧”的官民瓷业互动现象,反映出货币经济推动下设计产业官降民升的权力格局变动。除此以外,封建政权也在海外贸易中认识到交换价值的重要性,官府手工业的产品一部分进入了国际市场中,例如明代官府手工业生产的陶瓷、丝绸等奢侈品从海外换取了大量白银,成为当时政府的重要财政收入之一。但无论官府手工业的产品是在内部消费,还是在海外消费,这些设计实践根本上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
我国古代的民间手工业分为行会性民间手工业和非行会性民间手工业。行会因人的迁移活动和地域、城乡的生产分工而生,因而它是人的生计活动逐渐脱离土地束缚的商品经济社会的产物。行会萌芽之初是联络乡谊的地缘性民间团体,其经济职能尚不显著。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行会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在设计产业中发挥着限制竞争、维持市场秩序的职能。例如作为民间手工业集体意识载体的行会,为了防止垄断,对成员收徒和雇工人数、年限设立了详细规定。行会对古代学徒制设计教育的严格限制,对设计产业的长远发展存在明显的消极影响。行会还制定标准,对成员行为进行规范,对产品质量进行监督。比如行会通常会统一该行业内部的度量衡,并要求成员定期将量器等设计实践的必需工具送去检验,获得官方证明后方准使用,因而行会的出现标志着设计标准化的民间萌芽。
行会调节的是市场关系下的设计产业中的矛盾。因而没有市场,没有一定规模的定期性商品交换,就不存在设计产业意义上的行会。非行会性民间手工业的主体就是小农经济下“男耕女织”式的家庭手工业。家庭手工业的产品往往在家庭或庄园内部消费,或作为租赁者上交至国家再分配系统的产品。由于不存在产品进入市场进行交换与竞争的环节,家庭手工业不会与行会发生关系,故为非行业性民间手工业。
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并不存在明确的界限。一方面,封建贵族和官僚也会通过权力寻租主持私营手工业,封建政府也会通过干预行会,对民间手工业进行控制;另一方面,工商阶级也会藉由积累的财富,进行土地兼并、买官鬻爵或举行科举考试,转身变成工商地主或工商官僚,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存在着互相转化的关系。但是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对设计资源的竞争是显著存在的,官府手工业通常占据着最丰富的生产资料、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优秀的人才,盐铁茶酒等攸关国计民生的行业自不用说,奢侈品、武器以及大型工程项目等耗费巨大或盈利颇丰的设计实践领域则基本由官府手工业占据着主导地位,吴稼祥指出:
官府工商业对于民间工商业占有支配地位,而奢侈品工商业的发展水平、规模和数量又大大超过为社会生产服务的工商业。这是中国封建工商业的第一个特点,也是最主要的一个特点。①吴稼祥:《论中国封建工商业的特点——关于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的原因》,《学术月刊》1983年第1期。
官府手工业对民间手工业的限制、打压或者吸收,反映了极权主义的封建官僚利用封建(血缘)特权、宗教特权等传统权威对设计产业进行控制,乃至于垄断,以维护封建统治。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的设计产业中,商业因素已经出现,资本因素已经萌芽,但是这时候由特权阶级所支配的商品交换通常不是公平交易而是强取豪夺,整个社会角度下设计实践的主导逻辑不是资本,而是封建特权②王海明:《试论中国古代工商业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但是这些崭露头角的商业因素让封建统治阶级对设计产业的控制开始松动,让新兴工商阶级获得了一定的设计话语权,这为封建生产关系下的设计实践注入了新的活力,则是显而易见的。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下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此起彼伏的辩证运动,反映了这个社会阶段的设计产业由封建经济结构转向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过渡性特征。
(三)《营造法式》范式
《营造法式》成书于北宋,由将作监李诫在建筑设计的官方规范《元祐法式》的基础上修订编纂而成,是自商周时期奠定木梁柱框架结构的中国传统建筑体系以来一部集大成式的建筑设计理论著作。《营造法式》的成书标志着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范式的成熟,即以具体工匠系统“营造工匠”系统的组织结构来规范或建构工匠文化体系,强调了工匠文化的行业职能、制度体系、经济体系、管理体系、评价体系、审美体系以及营造设计理论体系等核心价值系统,从而成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成熟期的重要范本。在理论结构上,《营造法式》以“致中和”的一种理念,“文辞”“图像”两大系统,“总释、制度、功限、料例、等第、图样”六大范畴,“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窑作”十三大类型建构出了一个成熟的中国古代官府手工业建筑设计理论体系③[北宋]李诫:《营造法式》,邹其昌点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营造法式》不仅具有高度的古代建筑设计与施工的理论总结意义,还对古代设计产业的标准化制度建构具有重大的推动作用。例如《营造法式》第16至25卷,这部分基于第16卷以前的各工种设计与施工相关的标准化制度规定,从而确立了各工种的构件劳动定额和计算方法,使营造活动的成本控制和施工问责具有了可操作性。这对杜绝大型工程中的腐败现象提供了基本法令保证,进而提升了官府手工业的生产效率,保障了设计实践的质量,因而从设计管理的意义上,《营造法式》本身就是一种优秀的设计制度设计。
图1 《营造法式》基本体系结构示意图④ [北宋]李诫:《营造法式》,邹其昌点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四)《天工开物》范式
《天工开物》成书于明代晚期,由在野士大夫宋应星在生员教育系统中任职时,将平时所调查研究的农业和手工业方面的生产技术整理而成,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社会近代化转型中对设计产业丰富多彩的新气象(如新工具、新技术、新材料、新的生产组织形式等等)的关注与总结。《营造法式》标志着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范式进入近代化转型,它反映了:
民间势力从学术体系建构方面探讨和研究工匠文化体系建构问题,突出强调了在传统农业社会的典型生活图景——男耕女织生活世界里展开工匠文化体系的建构,以“贵五谷而贱金玉”为指导思想对工匠制度文化、民俗文化、伦理文化、技术文化、评价体系等展开系统思考与提升。①邹其昌:《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研究系列之一》,《艺术探索》2016年第5期,第74—78页。
从而成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转型期的重要范本。在理论结构上, 《天工开物》以“贵五谷而贱金玉”的设计实用性目标,设计技术系统、设计图学系统的两大系统,“农用工具设计(乃粒、粹精)、衣料染织设计(乃服、彰施)、金属铸锻设计(五金、冶铸、锤锻、佳兵)、陶瓷砖瓦设计(陶埏)、造纸设计(杀青、丹青)、交通工具设计(舟车)”的六大领域建构出以技术为核心的社会近代化、经济商品化等转型下的设计学理论体系②[明]宋应星:《天工开物》,邹其昌整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前言”部分。。《考工记》《营造法式》与《天工开物》组成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的三大范式,也反映了中国从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的缓慢转型下,设计实践与理论总结中封建特权的下降和民间力量的上升。
(五)实用主义设计思想
实用主义经常被视作美国的国家哲学或民族精神,这是因为实用主义是“商品经济时代的哲学之果”③高惠珠:《商品经济时代的哲学之果——实用主义重评》,《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第24—32页。。独立战争的导火索就是贸易纠纷。美国并没有经历封建自然经济的社会阶段,而是从建国起就步入了高度的商品经济社会。由于商品经济高度发达,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国得到了高度的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实用主义是美国人独有的精神财富。在中国社会发生着近代化转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明代中晚期,也产生了诸如“崇实黜虚,致用厚生”“经世致用”“百姓日用”等类似的实用主义思潮,该时期的设计理论家也提出了诸如“贵五谷而贱金玉”(宋应星)④[明]宋应星:《天工开物》,邹其昌整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不则售冕旒而沽玉食”(李渔)⑤[明]李渔:《闲情偶寄》,杜书瀛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57页。等重实用的设计理念,形成了《天工开物》《闲情偶寄》等实用主义设计学专著。
事实上,任何社会不同阶段的设计实践都体现了不同程度的实用主义,因为人工物倘若失去了使用价值就已经脱离了设计的领域。但是对使用价值的重视仅仅只是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一部分,交换价值对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第一,交换价值本身内含了使用价值,不具有使用价值的人工物无法成为商品,因而商品交换迫使设计实践重视实际效用和实际行动;第二,商品经济中的设计实践根本上是为了追求交换价值,而设计在产品的使用价值让渡给他人,从而转化为交换价值的过程中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因而商品交换迫使设计实践不计开端,而以结果(盈利)为最终导向;第三,价值规律从交换的内在机制上调动着商品经济社会的设计实践必须不断进取,勇于创新,面向未来。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平均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规律,迫使设计产业在达成一定利润水平的同时,必须马不停蹄向更高的技术水平和设计水平进发,否则就会在竞争中被淘汰。从思想史的意义上来看,在商品经济中重视效用与功能、行动与实践、创新与变通的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成熟,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设计范式的萌芽。
(六)文字设计与知识阶级
文字是人类最古老,也是最伟大的设计之一。文字使人类拥有了信史,使人类的文化成果得以保存和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没有文字就没有今天的人类文明。因为没有文化的积累,人类社会只会原地打转,不会进步。本文中“文字设计”这一范畴包含两个层面的设计实践:一是文字本身作为一种视觉符号的设计(简称为文字符号设计),如造字法、书法艺术、印刷字体等等;二是文字呈现相关的设计(简称为文字呈现设计),例如书写媒介和书写工具的设计、印刷媒介(包含印刷规则的制定)和印刷工具的设计等等。
文字符号设计发源自人类文明的早期生产实践和仪式实践,一方面,原始记账被认为是文字的源头之一,如《易·系辞下》载: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①《周易》,杨天才、张善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10页。
人类进入农业社会后,相对于渔猎采集,生产活动变得空前复杂,剩余产品数量已经相当可观,氏族间、家族间、行业间的交换活动变得愈发繁荣。农业社会复杂化的生产与交换活动对书面凭证产生了需求,人类最初通过结绳、刻画(书契)等简单的符号对经济事项进行记录。但随着人工物的多样化和经济关系的复杂化,人类便发明了更复杂的符号系统——文字,来满足经济活动的需求。另一方面,原始宗教也被认为是文字的源头之一,孔安国《尚书序》:
八卦之说,谓之八索。②[清]纪昀、永瑢:《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5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12页。
八卦最早是用八条打结的粗绳来表示。结绳记事(数)也用于原始社会的卜筮活动。中国已知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主要用于商代的筮占仪式,文字成了神圣意志的载体。文字符号设计的世俗与神圣两大实践源头,二者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早期农业社会经济活动的管理者、主持者往往同时持有神圣特权:文字符号的设计实践,作为一种生产资料占有的凭证与神圣意志的书写,参与了与土地绑定在一起的血缘权威和以神秘化的生产技术(例如天象学、数学、医学)为本体的神圣权威的建构,例如商周的文字载体多为仪式用的骨器或青铜器;篆书的复杂性将其限定为一种贵族字体;以十三经为代表的两周经典在后世演变成一种圣典崇拜等等。文字符号的设计实践在中华文明早期“化巫为礼”和“化巫为史”的社会变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如果说以表音文字为代表的西方文字符号设计是以语言为中心,那么以汉字为代表的中国文字符号设计则是以图像为中心,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中华文明是真正的文字文明,在距今3600多年前的商朝,已经是“惟殷先人有册有典”。③《尚书》,王世舜、王翠叶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48页。
当时的文字甲骨文,目前已发现3500个以上的单字,且六书皆备,颇成体系。在汉语符号系统的襁褓期,语言和文字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同时,呈现出一种动态平衡的互相建构的关系。相比之下,其他最早创造文字的文明,如古埃及和古美索不达比亚文化都已经灭亡,而到了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时代,语言系统已经近乎完备,文字便只能以语言为结构原型,作为语言的记录或辅助,呈现出一种附属与支配的不平等关系④龚鹏程:《文化符号学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中国文字符号设计以图像为中心,除了中国的文字传统历史悠久且文脉不断这个因素,还在于中国大一统的社会结构等因素。大陆上的中华文明属于大河流域的农耕文明,大型水利灌溉工程造就了在中央集权下进行社会管理的大一统国家,图像文字设计就是文化大一统背景下的国家性设计实践。国家对语言无法做到绝对的控制,但是对于作为精英文化的文字掌握着绝对的支配,例如开辟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字”的国策。统一的中华帝国疆域辽阔,各地方言互殊,无法沟通,如果是推行基于语言的表音文字,存在着巨大的普及成本,基于图像的汉字则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不同地方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方音土语去解读同一图像文本。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代中国就是建立在图像文字设计实践上的文明。
文字是知识得以呈现与传承的凭借,和文字符号一同兴起的是一个专业维护与发展知识传统的知识阶层和与文字呈现相关的设计产业,知识阶层与文字设计产业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中国的古代知识分子又称文人,《说文解字》解“文”:
错画也。⑤[东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744页。
段玉裁注曰:
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⑥[东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744页。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文人阶层就是文字阶层,即专业和文字打交道的群体。从社会生产的意义上,文人可以视为一种文字工匠,他们所从事的精神财富生产也是建立在一系列专业的工具和技术之上。中国历史上,诸如书体、书法、章法等书写的技术与规范的不断演化是文人阶层的集体性设计实践,而书写的工具是在文人与工匠的互动中,由文字载体的设计产业提供。在古代中国,文字载体的设计产业产生了两条支流——书写性载体和印刷性载体。
书写性载体主要包含笔具和书写媒介。二者的设计实践互为参照,存在着紧密的辩证互动关系,例如钟鼎文的书写方式就是基于金属书写媒介的失蜡铸造的工艺;简、札、检、椠、牍等木制书写媒介要求笔具具有一定的硬度,以进行刻划;基于动植物纤维的纸质书写媒介带来了书写方式的革命——大幅降低了书写成本,提高了书写效率,并催生了全新的基于墨水的笔具设计实践,例如毛笔。中国从东汉时期造纸工艺成熟开始,基于墨水和纤维书写媒介的书写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奠定了两千年来书写性载体相关设计实践的主线。书写传统在封建社会上层文化精英间的传承过程中,发展出了高度成熟的文房体系,它从纸墨笔砚四大基本书写工具出发,衍生出了诸如笔格、笔床、笔船、笔洗、水中承、糊斗、镇纸、压尺等附属性工具,与家具、文玩等文人室内器用共同建构出了一个高度体系化的知识生产场域,并产生了高度理论化的文化精英主义的设计思想(总结于《长物志》《闲情偶寄》等文人笔记性质的设计理论形态专著之中),影响着文人阶层的生产与生活场域中除书写性载体以外的各种设计实践。文化精英主义设计思想,旨在通过设计实践的成果人工物来建构文人文化的至上性、正当性和合法性,例如文震亨主张通过“长物”来建构高雅绝俗的韵士风致,李渔眼中的文人“器玩”是儒门文化的一部分,寄托了他渴望调和贫富悬殊、维护社会秩序的文人理想。文人的本质属性——书写传统,则是文化精英主义设计思想的脊梁骨,例如一方面,李渔在文人日常器用的设计实践中强调文字的神圣性,像是碟碗这样的消耗品忌作文字呈现的媒介,因为碟碗受到污损时,其上文字也受到了玷污;另一方面,文震亨则指出神圣的文字能为文人的仪式器用(即“长物”中的人工物,如钵、扇、琴等等)赋予意义。
印刷性载体主要包含印刷工具和印刷媒介,二者的设计实践也是紧密联系的——由于印刷工具的限制,印刷媒介不像书写媒介那样种类繁多,而基本限定于纤维制媒介(如纸张)。在古代中国,印刷工具发源自印章、拓石等从书写性媒介到印刷性媒介的过渡性形态,印刷技术发源自中国人对文字的崇拜——纤维材质的文字呈现媒介不易保存,而将文字刻在石碑上则让文字获得了近乎永恒的意味,当纸质媒介发明后,人们发现运用纸张和墨水能迅速复制石碑上的文字,由此发展而来的拓印技术成为了后世印刷技术的原型。石碑作为文字模版的设计实践并非专门为印刷而生,当雕版这种专门用于印刷的文字模版出现时,意味着印刷术的诞生。印刷性载体的设计实践与社会变迁存在着密切关系,佛教的传播与科举制度的设立带来的巨大文本需求推动了隋唐时期雕版印刷技术的成熟,反过来雕版印刷术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字文化在民间的普及,因为文本迅速复制的技术使知识传承于传播的效率大幅提升。无论是从制度(科举取士)的角度,还是从技术(雕版印刷)的角度,中国于隋唐时期进入了文人社会。
印刷技术对设计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中国迄今为止存有的古代设计理论专著都是以印刷品的形态留存下来。印刷技术推动着中国的传统设计知识从口头传承形态的工匠经验世界转移到书面形态的文人思辨世界,宋代是中国文人社会的高峰时期,“右文抑武”的赵氏政权将发展印刷产业提升至国家战略的高度,宋代印刷性载体相关设计实践的高度繁荣发展,在印刷数量上,宋代印刷的图书高达11000部,124000多卷,接近于宋以前历代印刷书籍总数的一半①于兆军:《版印传媒与两宋文学的传播及嬗变》,河南大学,博士研究生论文,2014年。;在印刷质量上,宋代印刷品素有“一页宋版书,一两黄金”的美称,获得后世知识分子的高度评价;在印刷技术上,被西方誉为“现代文明之母”的活字印刷术发明自宋朝,并经由丝绸之路传播到西方;在狭义的印刷设计上,从宋代发源的刻书体成为后世汉字印刷字体的典范,被冠以“宋体”之名等等。宋代的印刷性载体相关设计实践的主体,也分官府和民间两大谱系,官刻的目的主要在于文化管理和满足统治者的书面化要求(例如实现政令、度牒、试卷、文书的高效率、高精确的文本复制),印刷术使封建政权对设计产业的书面化治理,例如颁布书面化的官方设计指南和规范,成为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从宋代的《营造法式》到清代的《清工部工程做法》等官修设计学著作都是印刷社会的产物。印刷社会的另一侧面展现在流派众多的民间私刻,宋代民间的印刷产业呈现出私家刻书、书坊刻书、书院刻书、寺观刻书等形态,其中书坊刻书是一种盈利性经济行为,反映了印刷品的商品化与世俗化,以及知识阶层与社会其他阶层(如商人阶层)的紧密互动,而私家刻书,尤其是书院刻书,是一种学术行为,反映了宋代以来知识生产与传播主体的扩大,正是在地位空前高涨的知识生产主体与技术迅猛发展的知识呈现载体的密切互动中,中国的传统学术在宋代达到了以理学为代表的最高峰,也揭开了继承了宋学遗产的明清阶段中国传统设计思想大总结的序幕,以民间学术为主流的明清设计理论专著,如《园冶》《长物志》《天工开物》《髹饰录》《农政全书》《遵生八笺》《远西奇器图说》《陶说》《绣谱》《畴人传》等,都可以追溯到宋代奠定的基于印刷文化(“刻部稿”)的学术范式。在这个意义上,印刷社会不仅创造了一个独立的设计实践领域,它还带来了设计实践的理论总结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