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向加缪
2021-11-01杨仕芳
这是我写过一篇小说的题目,现在重新捞出来使用,不是因为懒,而是觉得合适,一来能表达我對《广西文学》的感激和敬意,二来说明我至今依然热爱小说写作,依然对先贤们创造的文学世界无比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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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天我就十六岁了,可是我的胆子还是那么小,兰兰说都不如地上爬的蚂蚁大。兰兰说的是实话,老鼠在夜间偷吃东西弄出的吱吱声响都把我吓得缩成一团,学校里男生们没人愿意理我,说我是窝囊废,连女生都敢扇我耳光,如果不是我身体里的某一根神经忽然迸裂,怎么会怀揣一把磨了足足一个月的水果刀,咬牙切齿地向学校里走去?
这段话截自《明天,我年满十六岁》,那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刊于《广西文学》2007年第7期,写一个留守儿童被霸凌而最终奋起反抗的故事。那年我已年满三十岁,许多优秀的作家,在三十岁之前已写出了代表作,所以即便这篇小说得以面世,也不过侥幸罢了。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当一个写作者,童年的梦想是当木匠,手里拿一把竹片做成的尺子,用山坡上的杉木,建造出精致而典雅的木楼,活成游走在乡间的魔术师。后来到山外念书,发现不同于山里的世界,童年的梦想因而渐行渐远,最后阴差阳错地拿起写作之笔。
开始写作时,我在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教书,那里生活单调而沉闷,如同墙上的日历日复一日机械重复,似乎一眼便可望见数年后的人生境像。这种无力感着实让人沮丧。那时县文联杨群江老师来到我们学校做讲座,他是三江本地人,之前对他有过耳闻,当他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我不禁暗自吃惊,原来作家离自己并不遥远,心里萌生了写作的冲动,于是悄悄地拿起笔。
那段时间,我写下几十万字,却一个字都没有发表,不由怀疑自己选错了路,把床底的一大堆手稿翻出来,丢进垃圾焚烧池,火很快就吞噬了它们,曾经的理想跟着消散。不久,我离开乡下到县城当差,遇见形形色色的事,对生活有了诸多感触,又拿起笔,此时没了当初的偏激,更多的只是为了表达。
那年《广西文学》老编辑潘荣才老师到三江游玩,杨群江老师安排晚饭,叫我也一起去吃,目的是想让潘老师帮我看一篇小说。我毕恭毕敬地把稿子递给潘老师,他当即就翻来看,看了前面几页就合上了,然后咧起嘴笑哈哈地说,这篇肯定能成。我的心却扑通一声沉入水塘,既然潘老师看不下去,想必没戏了。饭后,潘老师没忘把稿子塞进包里,我依然觉得他在装样子,是不想我太过沮丧。
那之后,我把这事丢在脑后。一个月后,我接到《广西文学》覃瑞强老师打来的电话,谈起那篇稿子,开始我没反应过来,说我没投过稿子,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是潘老师直接把稿子送过去了。覃老师在电话里告诉我稿子存在什么问题,又建议如何修改,耐心而亲切。他们如此认真,一改我对《广西文学》编辑遥不可及的印象。我放下电话后,无比兴奋,当晚就把小说修改出来,然后压了几天才寄过去。没到一个月,那篇小说就在《广西文学》上刊发出来。
小说得以发表甭说有多激动,我托南宁的朋友买了几十本《广西文学》寄来,收到刊物那天,我喝醉了酒,我不好酒,也不善饮,很少有喝醉的时候。那天晚上,我回家还抱着刊物当枕头,硬是在刊物上睡了一个晚上,弄得第二天落了枕。我没跟单位里的人说起这事,那时我在县委办任职,负责处理常委们的材料,材料和小说写作相去甚远,在小县城里没人看好写作,他们认为写作不仅不务正业,还毫无前途。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不由迷茫起来,结果还是鬼使神差地拿起笔,而且劲头比以往更足。
那篇小说获得第五届“《广西文学》·金嗓子青年文学奖”,当编辑部老师打电话告知我时,我以为他们弄错了,当确认是我的小说获奖时,我感受到巨大的喜悦,接着陷入更为巨大的惶恐中,觉得老师们授予这篇文章奖项,必定是鼓励我远大于我的作品本身,因为我在偏远的山乡里写作并不容易,于是在颁奖那天我诚惶诚恐地坐上开往省城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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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总会下雨的,这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我要说的是我不喜欢下雨,下雨了草丛里的野兔就不见了,树梢上的小鸟也不见了,连树木都变成水牛一样沉默,世界陷入安宁。我常常在这种安宁中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这个世界再次将我抛弃。我已经被抛弃一回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每当回想那件事,我就憎恨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段话截自《阳光穿过我们村庄》,发表在《广西文学》2008年第8期,写我对于生养我的村庄的美好想象,祈祷好人好运,坏人知罪忏悔。在县委办上班,受到委屈是家常便饭的事,最糟糕的是,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多半默默地埋藏心底。这样的情绪积压多了,渴望找到倾诉之所,于是就想到了小说,把内心的苦闷发泄到故事里。那是一条屡试不爽的经验。那之后每当受到委屈,我就在脑子里虚构故事,把惹我的人写到故事里,等待我给他们命运的判决。在那篇小说里,我毫不留情地批判一个赌徒,事实上那个赌徒让我难受,在现实里拿他没办法,那就在故事里整他,让他受尽折磨丧失人性,我为此沾沾自喜。
我把稿子投给《广西文学》,很快就接到吴小刚老师打来的电话,指出那篇小说存在的问题,尤其是对赌徒的描写过了头,不符合人性,还告诉我小说自有小说的逻辑。我按小刚老师的意见进行修改,很快就得以刊发。从此,我记住了小刚老师的话:小说自有逻辑。诚然,那时我并没领悟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数年之后,我才顺着这句话往前看,终于明白构建小说的奥妙:所谓的小说逻辑,不仅要将自己的故事写得像别人的故事,还要将别人的故事写得像自己的故事,你得成为一个能以一种平衡的方式,从头到尾想象一部小说的人,还得会用词汇和句子表达这个梦境。
那段时间,《广西文学》举办几次活动,每回都给我发邀请函,让我得以参加学习,每回我都认真听讲,做笔记,生怕漏掉一句话,那都是老师们的经验之谈啊。有一回,《广西文学》在象州举办“广西80后青年作家培训班”,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装作到象州办事,其实只是为了去蹭课,为此还旷了两天工。我的这种行为,鬼子老师看在眼里,那之后每回遇到我,他都会把我拉到一旁,毫无保留地将他的经验告诉我,还直截了当指出我小说里的长处和缺点,然后告诉我如何去处理,这些经验让我受益匪浅。
应该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那条通往真相的虚构之路,学会了在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里来回游走,也明白了将现实里的真实移植到小说里便成为虚假,而如何把虚假转化成真实才是小说所要解决的问题。我不断尝试着把生活里的人写到小说里,让他们逐渐虚化消失,最后长成新的人物形象。
那一年我再次获得第六届“《广西文学》·金嗓子青年文学奖”,我接到小刚老师打来的电话时,虽然已不再怀疑弄错了,但还是怀疑自己是否有写作能力,因为同年获奖的几位作家在创作上成绩斐然,我对他们的成就仰慕已久,依然觉得鼓励我大于我的作品本身。我和前一回那样诚惶诚恐地坐上开往省城的班车。班车从县城到省城需要走七个小时,日出时出发日落时抵达,这个意象在潜意识里扎了根,几年后写下一篇小说叫《在黑夜抵达》,亦在《广西文学》刊发,是对那段日子的纪念和怀念。
再次到南宁参加颁奖活动,我依然不敢跟领导说,最终以去参加考试为由请假。后来领导还是知晓我去南宁的真正目的,领导看广西新闻频道时,看到了颁奖活动报道。我回到县城领导没有责怪我,诚然也没有奖励,只是提醒我不要影响工作,在领导看来小说和公文是两种文体,但我看来二者看似无通达之处,实则相辅相成。小说是自由的,过于自由就会散乱,而公文的稳固形态能够给予小说帮忙,公文是有固定模式的,过于墨守成规就会变得死板,而小说语言能够增强公文的个性和温度。我时常在两种文体中自如转换。
3
杨志中专毕业了,他的城市生活也结束了。他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越来越远的高楼、马路和人群,感觉自己是一条被城市抛弃的鱼。苗苗倚靠在他肩上静静地睡着,一脸恬静,不知她梦见了城里的车水马龙,还是乡村的树丛与野草。不管梦见了什么,她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她原本在一家医院里找到了工作,由于他奔波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单位,最终放弃了城市回到林荫镇。
这段话截自《最后一个夜晚》,刊发在《广西文学》2009年第10、11期合刊。这个故事是从现实生活里来的,我师范毕业后来到一个山村教书,在那里遇到一个疯女人。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她来到学校玩,我在吃饭就叫她一起吃。她还没吃完饭,就被赶来的母亲拉走。次日,村里的老师才告诉我她精神失常,刚被从广东送回村庄。那之后,她在村里遇人就说要嫁给我,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因为我请她吃了一碗饭。我成了村庄里的一个笑话,不久我就以此为由请求把我调离那所学校。几年后我在小镇上遇见她,她的病好了。我特意站在街边等着她,她却装作没看见我,从我面前走过,很快就消失在街头,从此再也没有遇见。在写小说之后,我时不时想起这个疯女人,继而想起小刚老师的话:小说写的是人性。对照着这个疯女人的出现和消失,我似乎触摸到了小说“人性”的按钮,比如那个疯女人,发病时直抒胸臆,正常了反而戴上面具,这就是“人性”。于是我把她写进小说,在虚构的故事里,我没离开村庄,而她的病也没治愈,在逼仄的村庄里活着和死去,最终让人性之光普照大地。原本这个故事还有一个沉重的结尾,小刚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说那个结尾不要了,文章已经足够重了,再重就沉下去了,写到最后要让小说飞起来。我顺着这个思路完成那篇小说,渐而明白“人性”这个词,亦是通往人生真相的秘密渡口。
那年《广西文学》又给予我小说年度奖,也就是说我连续三年获得小说年度奖,当接到获奖通知时,我高兴之余,却惶恐起来,虽然终于相信自己也能写小说,但是当真正认真思考这件事时,心底不由感到虚空,怀疑自己能否走下去,又能走多远。那时罗传洲老师似乎洞悉了我的困惑,在一天夜里,特意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的文字有灵性,这种灵性是天生的,鼓励我坚持写下去。我受到了莫大鼓舞,当即决定往前走,无论能否看到前方风景。那之后,我投给《广西文学》的稿子,多半由王迅老师当责编,我和王老师年纪相仿,在小说写作上进行过多次诚恳而深入的探讨。我出第一本小说集时,还邀他作序,他一再推辞,我觉得这样做,是对《广西文学》老师们的感激。
2013年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认真反省自己的写作,发现《广西文学》给予肯定的三篇小说,是我思想发生不断变化的过程,即从对现实的表达,到对现实的想象,再到对现实的反思。《阳光洒向加缪》那篇小说就是在那时写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表达我在写作上的这种发现。我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游荡在尘世间的人们,每当来到人生岔路口,似乎有许多选择,实则别无选择,早已被某种命运裹挟,而写作就是在裹挟我的命运。
写作以来,我坚持把最满意的作品投给《广西文学》,于我而言,这本杂志是极为重要的,把我培养成一个自信的写作者。这些年来,我每一次写作上的变化,都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写作心路历程都在这本杂志上记录在案。这本处于南方的杂志,为我开辟了写作之路,编辑老师们把我扶上一匹瘦马,满脸慈祥地目送我北上。如今我已步入中年,不再年少轻狂,抖落身上的尘埃,看清人间世道,再次思考活着和生活的区别与意义。现在,该做的是,剥离写作之外的泥污与藩篱,让写作回归最初的原野,抵达土地深处的宽容与仁慈。
【杨仕芳,1977年出生,侗族,广西三江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九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故乡在别处》《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获得《广西文学》青年文学奖、《民族文學》奖、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