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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记事

2021-10-31王继山

当代人 2021年10期
关键词:表舅大伯姥姥

王继山

我是九羊他叔

祖籍栾城西宫村,在城南。

城内老宅,在南门里。

父亲的“昇恒義”字号,在南关。

古栾邑,“全境地平土沃,农力稼穑,凿井制水车,以利灌溉。五谷皆美种,而蔬菜佳,最者曰棉花”。这是家藏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版《栾城县志》中的一段记载。

我生有幸,家道殷实。

老家那个村叫“西宫”;城内老宅所在的小街,叫“后营”。村,何以曰“宫”?县志无记载,民间无传说,已无可考。街,何以称“营”?我猜想,早年这里大约是军队的营盘。

爷爷辞世早,奶奶壮实。大伯、大娘奉亲守业,住乡下;父亲、母亲侍奉姥姥,住城里。

西宫老宅,年久失修。新宅卧砖到顶,屋宇敞亮。“七七”事变后,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东厢房。

老宅院里,有个菜园子,一年四季,绿油油一片,小毛驴在井台上悠闲地转圈儿,一挂水车,叮叮咚咚……

奶奶腿脚灵便,却不离拐棍儿,看谁好吃懒做,糟践米面,便用拐棍儿敲打着炕沿,骂“败家子”“混世虫”!

大伯有心事。大伯常絮叨两句话:“有人儿就说有人儿好,没人儿就说没人儿好。”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是感叹,是无奈,是自我宽慰。大伯说的“人儿”,是指我的两位堂哥。大哥保定简易师范毕业,人太老实,一肚子墨水倒不出来,居家赋闲。二哥机灵,不念书,放羊。我这两位哥,不争气,戳不起个儿,撑不起这个家。

大伯私塾底子。大伯每次进城小住,都要给我开讲,什么“巧言令色,鲜矣仁”“子入太庙,每事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不忍,则乱大谋”“满招损,谦受益”“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听不懂,大伯说,圣人的话,记在心上,长大就明白了。大伯对我寄予厚望。

有个远房亲戚,小名狗子,父母双亡,独身一人。狗子哥是“庄稼通”。大伯把狗子哥接到家,掌管春种夏锄秋收冬藏。

狗子哥手下有一员“虎将”,名唤大棒儿。大棒儿是使大牲口的把式。我愿意坐大棒儿赶的“细车”。大棒儿甩着响鞭儿,晃动着膀子,吆喝着,浑身带劲儿。

西宫十字街,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一座老母庙。每年十月十五过庙,搭戏台,立旗杆,点大蜡,唱大戏。

西宫大蜡,非比寻常。这蜡,高三尺,重一百三十斤,水筲一般粗,用柳木棒作蜡芯儿。十月十三起,村民们抬着大蜡,走街串巷,祈福。十五入夜,点蜡唱戏,蜡不灭,戏不止。

就在这天夜里,二哥被西山土匪绑票了。

大伯急匆匆赶到城里。大伯乱了方寸。父亲安排,狗子哥、大棒儿腰里掖着“袁大头”,进山把二哥赎了回来。二哥没事人儿似的。乡亲们问二哥,在土匪窝里住了两宿,怕不怕?二哥说,山坡上青草,厚厚一层,真该赶上我那八只羊上山吃个饱……

转年,二哥娶媳妇,新嫂子长得俊,二哥还是邋遢,还是放羊。过了一年,二嫂生了一个胖小子。见着重孙子了,奶奶高兴,全家众星捧月般捧着二嫂。

孩子百天,奶奶让大伯给孙子起名儿。二哥说,早起好了,我喂着八只羊,这孩子就叫九羊。

从此,我成了九羊他叔。

回到家就剪了辫子

姥姥说,你爸十五岁就在衙门里做“官儿”。个子矮,蹲在椅子上写字儿。后来,学生们“造反”,进衙门,撵走县太爷,你爸趁乱,从二堂后门溜出来,回到家就剪了辫子。

姥姥说的是孙中山“武昌起义”那年父亲的“辛亥历险”故事。

父亲六岁入塾,读经习书,十五岁上,爷爷为父亲在县衙谋到一份差事:誊录公文,不是什么“官儿”。父亲写得一笔好字儿:馆阁体,秀美饱满,中规中矩。

民国了,改朝换代了,父亲逃离衙门不久,便随爷爷进入商界,二十多岁,接手爷爷的“昇恒義”粮行,人称“二东家”。

昇恒義坐落城南关。大掌柜黄焕子,冷面孔,拿得起,放得下。账房先生王勤远,好说好笑,有心计。这二位都年届不惑,是父亲的左右手。粮行伙计子祥,人机灵,黄掌柜让他跑外;柱子实诚,黄掌柜安排他主内。

我每次去昇恒義,都见门前大车小辆。送粮的乡亲,看着过秤,带着现款离去。收购的麦子,装进印有“昇恒義”字样的布袋,整齐地垛在晾厦里。

父亲一日三餐在家吃。厨房老剋大伯,小炒拿手。

老剋大伯是个好老头儿。有一年,下大雨,我闹着要去城门洞看水。老剋大伯穿着油靴,打着伞,背着我,趟水上街。

南门瓮城门洞,大水滚滚,裹着黄泥汤,从泄水沟流入护城河。听吼吼叫的大水咆哮,我放声大喊,老虎下山了!老剋大伯嘿嘿笑著说,傻小子!

不久,老剋大伯请辞,回家照料妻儿老小。老剋大伯走后,来了一位叫祥子的大叔。祥子不苟言笑,能做“全羊席”。父亲在家请生意上的朋友,祥子叔大展身手。

父亲爱置买家具和瓷器。方桌、圆桌、条几、茶几,楠木的、紫檀的。胆瓶、梅瓶,青花的、粉彩的。

父亲收藏字画。张世尧的汉隶条幅,冯庆和的篆籀钟鼎文六条屏,杨生池的翎毛花卉轴,都是珍品。张世尧、杨生池是庠生,冯庆和是秀才。光绪二十七年,慈禧太后、光绪帝从西安回銮,路经栾城,宿龙冈书院,对冯庆和的篆书大加赞赏。

在父亲的藏书中,有一部清同治十一年版《栾城县志》。这部县志,卷次十四,志分十类:舆地、世纪、赋役、保息、学校、武备、职官、选举、人物、艺文。我翻过,看不懂。

父亲灯下教我珠算。什么“凤凰单展翅”“凤凰双展翅”“狮子滚绣球”;还有“斤秤流法”,什么“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我不耐烦儿,打着打着,就翻《芥子园画谱》,查《玉匣记》去了。父亲叹口气。无奈。

父亲午饭要喝两盅。我去东大街木牌坊下那家熏肉铺切肉,上了“折子”,再去南门里烧锅打酒。父亲在这家烧锅有股份。这家烧锅,前店堂,后作坊。店堂靠墙一溜儿大酒瓮,盖着青石板。柜上伙计看我来了,从一个小酒坛里提了两提“头锅酒”,我让他上了“折子”,领我去后院看酿酒。

作坊里,七八条汉子,光着身子,腰里围着一块白粗布,用木锨翻着热气腾腾的红高粱。作坊伙计们说粗话,有的说,二东家的大少爷像个大闺女,细皮嫩肉的;有的说,走近点儿!脱了鞋!扒了裤子!过来翻几锨!我听了又怕又臊,转身逃离作坊,作坊里飞出一串儿笑声……

绣花线散落在窗台……

姥姥喊三姨时喊“小莲”,我就叫三姨“小莲姨”。

小莲姨有婆家,可是总住在我姥姥家。我不敢问姥姥,更不敢问三姨。

西关大表舅常拎着自家菜园子种的芹菜、蒜苔、豆角来看我姥姥。用姥姥的话说,大表舅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是个“百事通”。我喜欢大表舅。他一来我就缠着他讲《聊斋》。一次,我讓他再讲一遍“咬鬼”,大表舅说,今儿个不讲书里的鬼了,我问你,你知道你三姨为什么不去婆婆家?我摇摇头。大表舅说,你三姨夫就是鬼,大烟鬼。我急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烟鬼,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好话。

小莲姨住东厢房,总是独自坐在窗前绣花儿。小莲姨手巧,绣了好多枕头顶儿,有鸳鸯戏水,有喜鹊登梅,有竹报平安。小莲姨手边儿有一本书,书里夹着各色绣花丝线,有橘红,有鹅黄,有墨绿,有湖蓝。那书皮儿上画着一只仙鹤,仙鹤展着翅儿,背上驮着一个美女和一个年轻和尚。我问小莲姨,这是本什么书?小莲姨正绣花儿,漫不经心地说,《续红楼梦》。我听不懂。又问,小莲姨说,林妹妹死了,又活了;宝哥哥出家了,又还俗了;仙鹤驮着他俩飞了……小莲姨说这些话时,声音微微发颤,没有抬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或许眼里噙着泪花儿呢。

小莲姨识文断字。不然,她怎么对宝哥哥、林妹妹的事儿知道得那么清楚?

小莲姨会很多很多歌谣,我常缠着她给我念歌谣。小莲姨不烦,放下手里的绣活儿,给我念“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我最爱听她念“小秃出门卖豆腐,卖得不够本儿,回家怨媳妇儿,媳妇儿说不怨我,怨你给得多”。小莲姨只有给我念歌谣时脸上才露笑容。

他们都说小莲姨有病,是“细病”。我不信。病还分粗细吗?小莲姨这一阵儿瘦了,可脸蛋红扑扑的。小莲姨没病。

我见过那个人,就是大表舅说的那个什么“大烟鬼”。别看他自己把自己糟践得又黑又瘦,干干巴巴,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毕竟念过书,一举一动,彬彬有礼。那天,他来了,在我姥姥面前,垂手而立。姥姥嗔着脸,说,你又来干什么?那人说,我路过,来看看……姥姥说,不用你惦记。那人迟迟不走。姥姥说,你不用张嘴要钱。天冷了,有一件皮袍子,你拿去吧。是叫你穿的,不能转身儿送进当铺。那人接过袍子,面带愧色,往东屋瞅了瞅,低头走了。我跑去推东屋门,推不动。我把嘴对住门缝儿,小声说,走了,那人走了。小莲姨开了房门。小莲姨面无表情。小莲姨的心死了。

那年冬天,小莲姨病倒了。

天寒地冰,大雪纷纷,小莲姨却喊“热”,喊“躁”。请来一位白胡子郎中,切脉开方儿。老先生只叹气。又请巫婆驱邪,骗走不少钱。

姥姥不准我进东厢房。

转年正月,姥姥说,西关庙会,唱大戏,你不是想看《古城会》吗?让你舅接你去看戏吧……

我受骗了。

从西关大表舅家回来,一眼就看到东厢房上了锁。我捅开窗纸,看到炕上露着炕席。炕席上放着那架多年不用的旧纺车,地上堆着几条板凳。

小莲姨那本什么“梦”里的绣花线,散落在窗台。

小莲姨走了。

……

给小莲姨烧“七”纸那天,回家路上,大表舅对我说,你小莲姨是憋屈死的……大表舅没有把话说完,看到我茫然的样子,叹口气,说,你还不懂。

冬去春来年复年。

那年清明,独自去小莲姨坟上封了几锨新土。好多年后才明白,小莲姨天生不知“抗争”为何物。软弱又无助的小莲姨,冲不破暗夜和厄运编织的网。让人窒息的孤独,吞噬了逆来顺受的小莲姨。

我真后悔。后悔没有像缠着小莲姨念歌谣那样缠着小莲姨倒“苦水”。小莲姨若是把咽在肚里的“苦水”倒出来就不会死了。

小莲姨死了,带着一身的灵秀之气。

我是唯一用亲情暖过小莲姨心的人。

薰风习习野荷香

幼承家教,五岁发蒙,六岁学书,父亲为我写描红仿影: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父亲并不析讲诗意,只是把怎样起笔,如何藏锋,以及“点点儿如桃,撇撇儿如刀”的习字格言说给我听。这小诗,合辙押韵,朗朗上口,描了几遍,不仅能背诵,还朦朦胧胧悟出一些诗意呢!

父亲是我的文学启蒙师。

父亲工笔书写的“仿影诗”,是我最初的文学读本。

大山哥、喜群哥、吉辰哥、锁成舅、福寿舅,常带着红瓤山药、面北瓜来家看我姥姥,给我带来的是文化乐趣。

大山哥给我唱:“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喜群哥在北平念书,给我讲金銮殿。

吉辰哥让我猜字谜:“一点一横长,梯子顶住梁,大口张开嘴,小口里边藏。”

锁成舅给我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福寿舅给我念街头墙上的帖子:“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次,我缠着吉辰哥讲《聊斋·捉狐》。这狐狸能“鼓其腹”,能“缩其腹”,“善化”,不害人。

小城南门里有一条通衢大街,大街上有一所龙冈书院。父亲说,龙冈书院是康熙年间栾城知县王巩创建的。父亲打开《栾城县志》给我看,说王知县是一位“实心实政积于学道”的县太爷。王知县写过一篇文章,说“为令者何敢不讲学以自励励人”。

清末,西学东渐,龙冈书院改为高等小学堂。

我在龙冈书院读小学四年级时,寺上村翟文山先生任教。当时,翟老师二十出头儿,北京美专毕业。翟老师是严师。一天,翟老师板书《陋室铭》,让我们用工笔小楷写下来。老师并不析讲字指,考论文义,只是领着我们一遍又一遍高声诵读,于是,教室里一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学了《陋室铭》,又学《爱莲说》《习惯说》《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大铁椎传》,依然是抄写、朗读,读着,读着,诸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等句,便烂熟于心。

课业之外,我迷上“闲书”。《西游记》《杨家将》《包公案》,逮着什么读什么。一次,回西宫,从堂哥的书箱里翻出一本外国人写的书:《爱的教育》,是一个男孩儿的日记,读起来没有“拦路虎”,不像《西游记》那么多生僻字儿。我把《爱的教育》拿到班上,向同学显摆,翟老师看见了,我心里敲小鼓儿,怕被没收。翟老师拿起,翻了翻,没说什么。从此,我的胆子更大了,读《鹰爪王》,读《粉妆楼》,读《呼延庆打擂》……一头扎下去,直读得风生水起。

我们作文用毛笔。翟老师命题,让我们写夏夜,写雪景,写庙会,写祭孔。我写得投入,每次看到老师的红笔圈点,便沾沾自喜。

栾城四门,嵌有石刻阴文擘窠大字。东门曰:眺旭;西门曰:映霞;南门曰:迎薰;北门曰:拱极。我看不懂,默记在心。栾城城内,有一座戏楼,灰瓦敞厦,翼角飞檐。后台粉墙上,有伶人留言:隆庆班在此作场、庆余社在此作场。我看不懂,默记在心。我和弟弟喂著几只鸽子,给鸽子起了好听的名字:红嘴白、飞毛腿、翻毛菊花顶。我写日记,把四门城楼大字、戏楼粉墙留言、鸽子的花名都写进日记,翟老师阅后,批个“甲”字。

翟老师为我作“疏枝墨梅”,书柳公权选字帖,家久,诗书继世长。父亲写庭院照柱春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我写土地龛联:鹤发庞眉千秋古,龙须彩杖万世新。

翟老师会唱二黄。我喜欢《追韩信》,好听。我记住了几句,回家便扯着嗓子唱:

我主爷起义在芒砀,

拔剑斩蛇天下扬。

……

今日里萧何荐良将,

但愿得

言听计从,重整汉家邦,

一同回故乡……

唱着唱着,竟对月下追韩信的萧相国生出几分敬仰之情。

翟老师打篮球。一边奔跑,一边喊“my ball!”“long 球!”我问老师,“my ball”“long 球”是什么意思。老师看看我,没回答。却说,“孺子可教矣”。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老师喊的一句是英语,一句是中西混合语,意思是:我的球!传长球!后来才知道,老师见我“好问”,说“孺子可教”,是用司马迁在《史记·留侯世家》中的话夸我:你这个小子是可造就的人才!

初小毕业,考入西门里高等小学。离开龙冈书院那天,翟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课,和我们同唱:

薰风习习野荷香,

离别本寻常。

骊歌一曲送君别,

愿君勿相忘。

……

这年,我十二岁,一个混沌初启的总角少年。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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