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花园
2021-10-30张玉泉
张玉泉
夜色中,花朵独自开放。她们仿佛已经脱离了这个城市,在炎热的夏夜绽放孤独。我寻着花朵的灵魂来到园中,她们的香味早已没有先前的浓烈,颜色也没有初始的绚丽,但仍旧维持着中年的热情。像是我生命中曾伴随的恐惧、孤独、羞赧,如今早已在一场雨来临之时,变得坦荡和平静。
夜色是夜色的故乡。我重新找到了属于自己心灵的净土。徜徉在花园里,夜色出奇的纯净。在一场雨中,所有的浮躁都被围剿干净,只剩路灯下晶亮的雨珠,在草叶间悬垂。什么是一场夜色的真谛?哪里可寻找到爱情的归宿?就像是雨中的花园,当你深陷其中,去寻找内心那片闪光的故土,他从不曾厌恶你,从不曾驱赶你,从不曾诅咒你,仿佛你形影不离的朋友,从不多言。
那是一幅多么唯美的画面。竹叶间的雨滴正安详地蠕动,低枝几乎已经踏足你的胸脯,能感觉到她们微弱的呼吸。她们正在认真地聆听你的脚步,在身后将你动情地凝视。我就是这样一个孤独者,却早已扫净了内心的记忆。仿佛一口幽深的水井,記忆中的咸涩早已凝结成天空的乌云,瞬间降落在平原之上。
没有人和事物可供怀念,没有故乡,没有亲人。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却早已忘记了一场平常的夜色,在他的围猎中成为一只没有心思的猎物。我们怀着爱意、恨意曾经在这里焦急地徘徊,打碎了自己的脚步,带着焦灼的身影,向头顶的天空求助。但时光碾碎了一切,他让你彻底明白了一切,理解了一座虚幻的花园。
我也是一个虚幻的我。一只小刺猬徘徊在草地上,它眼中的我是不是另一只刺猬?在多刺的防备中出生和成长,最终又被自己的刺所刺伤?我又一次看到花丛的壮烈,她们在策划一场小型的冲突。就像是一场带着甜味的话剧,又在苦涩的回忆中走向结尾。
一年过去了,花园仍旧在延续玫瑰的攻势。她们吐纳着北方的情韵,化解夜色的寒凉。我懂得这片花园,她与我的生命悄悄地融合,又悄悄地分离。几棵油松的后面,有一棵新栽的白桦死掉了,光秃秃的枝子上再悬挂不上一片绿叶。他停顿在时光的中途,在空中勾勒出记忆的轮廓。
去年此时我也常在这里徘徊,经历了一段最为痛苦的日子,因为得知三哥离开了。当时花园里玫瑰开得正盛,并且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三哥在百花盛开的时节离开了这个世界,让我的内心变得阴暗无比。我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无法去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只有跪拜在大地之上,乞求世界多一些正义和善良。
如今的花园,还是这样的晦暗。有雨的日子,洗去了夏季的燥热,洗去了内心的苦痛,让我以平淡的视角来观察人生,观察夜色。夜色宁静,仿佛刚刚离去的雨声,带走了我前半生的记忆。我来自何方?我来自这个星球,却又找不到一颗自由的心。徘徊在小径上,打量着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朵,她们有的已经凋零,有的刚刚绽放,有的被雨打歪了花瓣,挣扎在花枝上。有的却刚刚冒出骨朵,渴望着美好的未来。
雨洼映射出路灯的影子,洁白无瑕。仿佛安静的一面镜子,在土地上翻开心灵,在远处呼吸着,等待被雨后的阳光灼干,等待重新变得虚无,像是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像是仅仅为了看到这一小片明丽的夜空。
雨如有若无,言犹未尽。不时有雨点,从无法预知的地方打在面孔上,让你觉察到世界仍在继续。面前的花朵,繁茂之中饱含着凄凉。我们看到的多彩的世界,竟来自光线的折射,一场美丽的虚幻?她们在路灯下品读着细雨的味道,是不是平淡生活中的壮烈?是不是在你无法扭转时光的短暂,只是绽放出对命运的不甘?
几株丁香干涩的叶片吸足了水分,抬起沧桑的面孔。她望我,也望着雨中的沉静。记得早春时,她们举起一簇簇淡紫色的花蕊,认真地酿出一阵阵扑鼻的芳香。这种特有的花香让我感知她内心的欢乐,以味觉的占有体验来世的价值。她们可能来自乡野,也可能来自花圃,但她们因为时空的变化,最终将在这里走完一生。也许明年我将搬离这个小区,再也没有看到她们的机会,但她蓬松的身躯,绿意盎然的挺拔,也许将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去年此时,我寝食不安。得知三哥失踪的消息,已经是五月底了。我徘徊在这片园中,用手机到处求助。没有人知道三哥去了哪里,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一遍遍地搜寻故乡的地图,查看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桥梁,想要猜测到三哥出行的路径。世界如此之大,一个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但却在我的记忆中如此地清晰。
六月中旬的时候得到了三哥的信息。是我从网上查到了一起距离家乡四十公里的交通事故,最终确认是三哥。带着无限的悲痛,匆匆回乡处理完三哥的后事,一个春天已经过去了!又一年的春天,又一年的雨季,又一次站在园中,再去看这些一季一季的繁花似锦,仿佛那些未曾谋面的事物,都早已在我的身边擦身而过。
雨仍将持续,已经在我的故乡泛滥成灾。看着那一幅幅揪心的场景,还有些人在雨灾中不幸遇难,我忍不住含泪祈祷,祈祷眼前的世界,不要让故土的亲人,再承受太多的灾难,让他们能够平安地走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花期纪事
月季再一次从枝头冒出来,这次繁华仿佛有了一些冷落。我的目光在夜色中漫游,最后落在树丛的黑暗里。仿佛目光只能延伸到花园的边边角角,再也无法透视向黑夜深处。
头顶的天空被密实的云层覆盖,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凉风从身后无声走过。红色灯盏异样的朦胧,沉醉在昨日的记忆里。谁将是第一个碰触心灵喜极而泣的垂泪者?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但我却短暂地寄居在这里。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扫荡去了历史的灰尘,留下来的是苦痛和辛酸的记忆。
我将只是在花园里感受一阵沉默的香息。或许明天的时候,花园里很多花儿都将变成蝴蝶飞走。这些花瓣的形状,只是我们曾经在道路上相遇的一瞬,内心所迸发的光亮。在每一片花蕊和叶尖上垂留的雨点,照亮了前行者孤独的脚步。
我在寻找我的呼吸,低微,无声。像漫天的乌云擦过树梢,并无逗留的本意。我们还在等待着雨的脚步,在大地上踏过灰尘,腌渍行人沉重的脚步,走过人生一次次低洼和趔趄。一片翠竹更加茂盛,她们得了土地的湿润,繁衍出新生的竹笋,铺展出葳蕤的浓密。我喜欢这片翠竹,适应了这片新耕的土地,开始建设自己的领地和家园。每个人都将成长为一道风景,就像这片竹子,从枯黄难熬的冬季,寻找到了自己的生机。
竹林里充满了潮湿阴暗,无穷的风声掀起竹稍,泛起可怕的动静。我喜欢竹林沧桑的景致,大观园里有一片竹子,夹杂着干枯憔悴的面庞,深深地吸引了我的心。倘若是有雪,就更加入木三分。人到中年,再也无力去欣赏深浓的翠绿,唯有夹杂着斑驳的枯纹,在风中挥舞自己的故事给人看,倒更加地贴切内心。我站在阳光里,看一缕即将远去的金色笼罩着这片斜坡上的竹园,仿佛找到了内心的一片安静,找到了一缕温暖的慰藉。
而现在的花园,在竹林的辉映中更显生动。竹林后的玫瑰丛,却也高昂着头颅,似乎要把花朵举到围墙顶部去。那些花朵带着不同的姿色,在风中轻微地颤动,摇曳起轻盈的舞姿。
花朵向我们昭示什么?昭示着理想还是现实?我望着一片朦胧的绚丽,却突然感觉到了虚无。当她们努力地绽放自己的青春,是否还在询问一朵花的未来?花朵在飞翔,她们不在乎无果而终,她们只在乎这一刻的妖媚,惊艳地来世,就是为了一次意外的多情。多情者從未在这里驻足,她们早已经远离了城市,远离了嘈杂之中的寂寞,她们是藏在花朵下面的利刺,刺出了内心的血迹。
最开始是大红的玫瑰,成片地从枝叶间冒出来,占领了夜色的舞台。那是一场人生的初恋,全身心地投入,将爱的激情凝聚在每一片花片之上,所有的色彩都经过神灵的检阅,所有的花苞都来自唯美的设计,所有的气味都经过风雨的锻打,她们无邪、纯情,娇翠欲滴,用最美的身影吸引着路过者的目光。
天气转凉时,那些浅色的花朵开始接力而来。白色的、浅黄的、深紫的,再一次从新枝上发起冲锋。花季在一场又一场雨中拼抢绽放的舞台,从凋零的脚步中重新奏响命运的音符。我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作为花园中的过客,仿佛没有品鉴的资格,没有为她们代言的义务。但我知道,所有的开放都是壮烈的,这里同样弥漫着硝烟,充满了抗争的眼泪和苦痛。因风雨的无常,因你我的距离早已经超越了时空,穿梭在梦境之中,穿梭在时常晦暗的黑夜,我们能有多少次与她相拥而泣的机会。
有些花瓣在未曾绽放就面临凋零,风雨无情地来临,全然无视这些娇嫩的身躯。她们随着暴风骤雨跌落圣坛,带着哭泣的眼泪转身而去。生命在大自然中变得如此脆弱,仿佛我们的理想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有时候,我们种植下希望的种子,勤勉地耕作,小心的呵护,而最终却是颗粒无收。如同你曾经为之昼夜不寐的爱情,欲求之不得,只能远远地观望着最爱的人从视野中消循,成为记忆深处的疤痕。
我内心曾经的花期早已经过去了。过往时节,但凡遇到花季来临,一定是各路园子都赶着去看的。从迎春到海棠,从海棠到牡丹,从牡丹到玫瑰,从玫瑰到青荷花。看到舍不得离开,直到错过了午饭,直到夜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在春意萌发的海棠树下,看花片飞雪。在有风无风的午后,安定在一片荷池外打盹。我在看什么,仅仅是花?一定不是,一定是在看自己那颗无法抑制的内心,看花朵出苞时的飘逸和洒脱,看她们如何打破内心的枷锁,让理想的锋芒照亮世界。
如今,常常错过花季,看到的是早已经飘零的往事,沉积在土地深处。就连这片离我咫尺的花园,我也不记得她们曾经的喧闹,她们孤独时的挣扎,只是面临无法排解的思绪,在到这里寻找花儿的身影时,她们却都已经离我远去。
我想找到什么?是园丁的孤独,还是惊心的往事?花开的时候或许惊天动地,但却看到赏花人远去的身影,却又不得不惋惜。花事早已盛开在你的视野之外,当人生的盛宴结束,你又能等来哪些尊贵的客人,来与你一起倾听黑夜中风声呢?
坐在花园中间
坐在花园中间,夜色是十分昏暗的。灯光从花丛深处照过来,深夜靠近安静的本质。一阵花潮已经退去,绿色暂时成为花园的主旋律。零星的花朵仍在努力补缀春天末尾的背景,让我们不时可以发现夜色中的惊艳。
所有的安静都属于内心,假设没有世间的忧愁,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那该是花团锦簇,一片繁荣。可花儿终究落下来,将已经开放的花瓣泯在枝头。她们曾经是春天的使者,如今灵魂已经走远。
不需要用一场雨水送别,当我们眼角折射出的失望足以让花园的小路沉默许多。我们还执着于找寻,仍旧带着青春激情的花朵,在枝头等候欣赏者。她们安然面对时光的惨烈,在怒放中展示自己对美的追求。
我曾经是完美主义者,把花朵的降临视为上苍的恩赐。而花期已经短暂到如流星般的易逝,几乎是几天的工夫,满眼的风光都像浪花一样流过岁月的河床。只是我已经欣赏过了,她们的音容笑貌,都已经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内心,那些曾经在风雨中带来的温存,在单调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花匠剪下来的碎枝被我捡起,带回家插放在花盆中。我希望她能存活下来,继续延续生命中的美好。我在拯救谁的青春,不,我在挽留生命中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她们能够在艰难的生活中留下种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爱。
小时候家里是很少种花的,对于农村人来说,每天上山下地,到处都是花花草草,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每天面对解决温饱的现实问题,自然心思都在明天的粮食上,谁还会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浪漫。菜园子里的蔬菜和土地上的庄稼,也会在属于它们的季节开出花朵,而它们不仅停留在花朵的表象,它们的任务是开花结果,结出饱满的果实,喂养饥饿的孩子们,为来年留下新的种子。
当时菜园子里最好看的花朵当属油菜和萝卜花。阳春三月,大地复苏,齐腰深的油菜和萝卜棵开出灿黄的花朵,等待着蝶儿们来授粉。等过了四月,油菜、萝卜花变成了浓密的绿夹,点缀在叶子中间,满眼沉甸甸的青翠,压弯了苗条纤细的腰肢。
开得茂盛的还有芝麻花,浅蓝色的喇叭缀满了每一片叶子下面,散发出苦涩的味道。等到了秋天,芝麻叶子根部结出了带棱的子夹,灌油变黑,籽粒饱满,就可以收割,打油。我还看到过红薯开花,如同牵牛花一样的形状,带着朴素的蓝,藏在硕大的菱形叶子中间,仿佛十分得羞涩。父亲是不希望红薯开花的,红薯藤长得壮实,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还要不断地将它们的藤翻起,让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主根茎上,长出巨大的块茎。
我家院子里唯一会开花的是枣树。枣树四月开花,花小而密实,与枣叶颜色相近,所以很少被人关注。只是一阵阵逼人的芳香溢满院子,引来了一群群蜜蜂前来采蜜。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院子里迎来了第一盆花。有一年暑假,上大学的姐姐回到家来,去山上挖回来一株兰花,栽在废弃的铁盆里。兰草在枣树下面坚强地存活,没有人给她浇水,也没有人施肥。只有下雨的时候,它们才吸足了水分,不断地膨胀着脚下的根。有时候院子里的鸡饿得发慌,偶尔过来啄几下,兰草的叶子反复折断,反复长出来,陆续存活七八年之久。但最终也没有看到它开出花来,想必是它挣扎存活已经不易,开花这种高雅的理想也只能暂时搁置了。
第二次种花大概是我上大学走的那一年,当时奶奶爷爷在世,娘从姐姐家回来,带了一株美人蕉,种在月台下面的池子里。美人蕉很快地繁衍生殖,冒出了巨大的叶子,第二年就开出红色的花朵。那一年,姐姐带回来相机,在美人蕉前面照了一张珍贵的全家福。可惜我当时在省城上学,没有赶上合影。而今,合影中的四位亲人均已过世,而院中的美人蕉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如今的城市到处都是花园,种满了月季、海棠、丁香等名贵花种。身居城市,看花成为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种仪式。花儿无言,她们在岁月中不断地绽放和凋谢,重复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光景。而每一年我的心境也不断地变化,内心难以泯灭的乡愁和对亲人的思念、对未来的憧憬和现实的焦灼,混杂交织。看花的心情时时不同,而看花儿的求幻思想则更逼真,类似那些曾经爱过的离开的人,在眼前恍惚闪过,盛开凋谢,零落在泥土中。
山野之雾
在阴雨中,山野显得神秘、喑哑,湿重的浓雾覆盖住山脊和丛林,只能看到模糊的云色,似乎无法退去的海浪,紧紧地与逶迤的群山相互拥抱。它们如此缠绵,让你无法看清更远的世界。那里或许隐藏着岁月的真相、季节的枯荣、生活的艰辛。
我的眼光所及的地方,是一座连绵的北山。它们像是一道苍黑的屏障,团团将村庄围坐在中间。无论时光多么漫长,日子多么急促,我都相信北山会给予我甘甜的果实、色彩迷离的花朵、动听的山风吹过林梢的柔情。
我记得那些日子,村庄上的炊烟在潮湿的雨雾中弥漫,与山野的雨雾融合在一起,在山腰弥漫和缠绕。我等待着焦灼的夜色赶紧褪去,迎来新的黎明。然而雨季会在夏季更趋密集,梅雨浸透山村的每一片角落,让人们无法离开村子半步。
我冒雨前往北山,在满是雨水的山林中穿越。那是对自己发起的挑战,弄湿了衣服和鞋子,浑身冰冷,甚至连身体都发出了颤抖。山路被雨水冲刷出沟壑,淋漓的雨水在沙石间匆忙赶路。我走向远山,走进一场湿意而忘我的攀登。所有的栎树叶子低垂,绿得发亮的叶尖淌着新鲜的雨水,滴成时间的沙漏。我在雨中行进,头发被雨雾打湿,紧紧地贴在额头。在离山脚最近的第一道山岗上,几缕轻柔的雾丝轻轻漂移,它们旁若无人地从我的脚下极速流逝,向着另一道山梁翻越。湿冷的雨滴在云雾中拂过脸庞,凉意瞬间进入感官,让一颗孤独的心有了新的生机。眼前的飞舞是粗犷的,没有方向感的穿梭、游移,犹如飘忽不定的情感,不知道将依恋该附着在故乡的哪一片土地,哪一块山石,哪一条河流。
随着海拔的升高,我更加靠近了北山的幕布。那是一团深色的虚无,在云雾的萦绕中扑朔迷离。我相信坚强的栎树林依然安好,林间的道路依然安好,鸟子和蚱蜢都依然安好。它们不会因为雨雾的阻挡而望而却步,它们躲藏在山林的巢穴中,等待着忧愁的雨天尽快过去,太陽出来,照亮山雾,晾干翅膀,重新觅食。我的脚底不时被道路两旁低矮的树丛绊到,雨水扑打进鞋底,增加了裤脚的重量和脚下的湿滑。
这不是一场沉重的梦,这是一次冒雨上山的真实经历。雨雾中的现实更加接近生活的本质,它们让我觉察到心头的沉重。一切都将负重,面对天空中密集的雨丝,面对失去真相的山峦,心底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焦灼。如果现实也可以描述为梦,这场北山的雨雾,就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我在梦境里穿梭,与山化为一体。宁可做草的灵魂,攀附在宽厚的山体上,扎根于脚下的土地,也不愿在他乡流浪。转过山腰,雾气迎面而来。我已经成为山雾中的一叶孤舟,划向山林深处。雾雨愈加沉重,打湿我的眼睫,仿佛眼眸深处凝结的眼泪,在脸颊上深淌。因为熟悉这片土地,因为深爱这片土地,我想在云雾深处寻找山野的表情,听他温柔的心跳,感知他冷却的体温。我听到了风吹落树梢雨滴的声音,砸落在低处的叶脉上,落在泛绿的苔藓上。他们在反抗雨季的压抑,企图以笔直的身姿重新挺立在我的视野。
我听到了山谷中瀑布的歌唱,带着激荡回旋的余音。多少山雨被树叶和泥土重新过滤,汇聚成一汪深蓝的泉水,洗净山谷中裸露的石头,越过无数沟壑和荆棘,到达断崖的一跃,成就了山谷最勇敢的情节。我曾经在这里汲水,燃火做饭,无数山林静默的夜晚,与栎树林的山鸟一起栖息在山谷。作为看山人的孙子,我有最充分的理由留在山中过夜。我嗅到了月色的味道,透过野百合的花瓣传进我的鼻孔,我听到了刺猬从山谷中滚落,与落叶相互摩擦的声音。我享受着山野的静谧,坐在山顶观望北山的剪影,愈加厚重朴实慈祥。
即使在雨雾中,我也不感到任何不适或者焦灼。我已经与北山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的身姿在雨色中更显得健康清新。雨线如同母亲手中缝衣的针,往来穿梭于它的肌肤,为它们缝补上裸露的赤贫。我坐在树下读山,读出内心深处的爱,读出对故乡的感恩,读出诗意朦胧的童年往事。
什么时候,才能迎来雨后的阳光?什么时候,才能拂去心头的潮湿?太多的未知,太多的疑问,成为心头的渴望。我在雨中的山林漫无目的地穿梭,仿佛雨水的永远停留在梦中的记忆,仿佛山林中的阴暗就是我内心的风景。我被绿色的水滴照亮,看到自己朦胧的影子,在山间的草木中闪烁。那不是生命中固有的苦痛,而是融入自然的一份自在和惬意。温暖从山林中弥漫过眼前的草地,在心头重新燃起朦胧的篝火。我将成为群山中最富有的孩子,一手触摸天际的雾缕,一手接过树梢扫落的雨水,倾听雨倾洒在落叶上的寂寞。
这是最美妙的音乐盛典。鲜花点缀在丛林间,带着露水的微笑,我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她们美丽的花瓣。她们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土地,安于岁月的片隅。有的带着颗粒状的花粉,等待乡间的蛾子前来采蜜。多少人曾经怀着和我一样的感情,世世代代生存在这里?多少人离开这片土地,却又在梦中眷恋山林?像陶渊明,辞官归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或荷锄耕作,种豆耕吟。这是怎样强大的内心世界,看清了世态真相,才能做出这样的打算?
我从未停止在北山的脚步,只要我还属于这片土地。我行走的脚步声,仿佛只有这片山林可以听到,自己的安静的心可以听到。从少年到中年,一直走到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