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淘金热中的冷思考：NFT艺术的建构与挑战

[摘要] NFT艺术近年来已成为被公众热议的话题之一。依托区块链技术，NFT艺术有效地保障了艺术家的知识产权。从艺术交易的层面而言，NFT使得艺术家通过作品重复获利成为可能。在实际操作中，NFT艺术交易的现实影响是复杂的。NFT交易对何为艺术，艺术的“真”与“假”，艺术家、策展人等艺术活动主体的确权和赋权等方面都将造成深远影响，会为艺术界带来革新性的变化。

[关键词] 非同质化代币 NFT艺术 区块链 去中心化

一、去中心化标注：区块链热潮中NFT的现身

相较于因疫情影响而极为冷清的线下艺术市场，数字艺术的收藏与拍卖在近期显得异常火爆。一个崭新的名词——NFT，正以难以抵挡之势带领数字艺术成为艺术市场上备受关注的收藏品类，2021年3月11日，英国佳士得（Christies）单一拍品网上专场首次以NFT的形式拍卖艺术家Beeple（本名：Michael Winkelmann）创作的数字艺术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Everydays：the First 5000 Days）。最终，新加坡NFT基金创始人Metakovan（本名：Vignesh Sundaresan）以约4.51亿元的高价收获了这件艺术品。[1]佳士得接受了以太币支付，并在其后迅速提现。此次拍卖刷新了虚拟艺术品拍卖成交价最高纪录，Beeple也由此一跃成为仅次于杰夫·昆斯（Jeff Koons）、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三位身价最高的在世艺术家之一。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售价从未超过100美元。

NFT加密艺术的价值何在？对它的交易为何能掀起一波新的数字艺术收藏浪潮？这需要从其独特的属性说起。NFT是Non-fungible Token的缩写，可译为“非同质化代币”，或可称之为个性化代币，是与我们日常使用的传统货币——同质化代币（Fungible Token）相对的虚拟货币形式。[2]同质化代币即“可替换的、去个性的”代币，例如，一张十元人民币与十张一元的人民币，或两张五元人民币，它们彼此之间没有差别，是可以互相替换的。纸币的新旧或许有别，但购买力一致。因此，同质化代币便于流通，可广泛用于交易结算。当下使用的主流货币，包括诸多样态的电子货币，如比特币、以太币等，也都是同质化的货币。其单一面额的代币本身并没有唯一性。[3]

与此相对的，NFT却似乎被注入了某种生物基因的属性，是具备独特性的代币，每一个NFT都和其他NFT不同，不可互相替换。这就如同一头牛和一头羊虽然在数量上等值，但却有着根本不同，不可对等替换，需要通过估值、议价等活动调节后才能交易。这样的特点使得NFT的流通性非常差，但也恰恰因为这种属性，NFT天然地成为知识产权标识和保护的重要工具和手段。如果能够将原创作品NFT化，那么这个作品就具有了可公开查验的唯一身份认证，由此便可确证作品的原创性与真实性。

NFT以及NFT艺术市场的崛起所依靠的是区块链技术。区块链是一种分布式的记账系统，其分布的逻辑使得每次交易活动都会被多台计算机记录，摆脱了对某个特定中心的依赖。交易被记录在共享账本中后，任何参与者都不可更改交易，这在技术上充分保证了账本的真实性。传统的交易活动（买与卖）往往通过金融机构（如银行或公司）来完成，需要一系列复杂的现代金融和法律网络保障账目的真实性。但这种传统系统成本较高，有时仍无法完全避免做假账的风险。区块链从技术上构建了一种去中心化的、不可篡改的记账方式，从而使得交易活动的真实性不再建立在昂贵且脆弱的现代金融与法律网络上。通过区块链技术加持将艺术品NFT化，其“真品性”就不易被篡改，艺术作品的知识产权在这一框架下便能得到更好的保障。[4]

二、重复获利的“狂欢”：NFT掀起的艺术淘金热

艺术作品的NFT化、NFT艺术品的交易与购买都不复杂。艺术家倘若要对作品进行NFT加密，并出售加密后的作品，只需访问特定网站，注册一个电子钱包并缴纳一笔费用，便可获得一个NFT码，由此即轻松完成了艺术作品的NFT化。随后艺术家可在各种NFT平台出售自己的NFT艺术作品。NFT艺术品的交易依靠区块链来完成，不需要借助任何中介机构，其交易的安全性能得到充分保障。

NFT艺术交易最具革命性的特性之一是艺术家可在其中重复获利。传统的艺术品交易，艺术家只能在第一次出售作品后获得收益，未来作品的转售与艺术家并无多少经济上的关系。NFT艺术作品的每一次交易都会自动生成不可篡改的记录并储存在区块链上，作品的每一次转售都可追溯查阅，创作者也可在每次交易中自动获得一定的版税收入，这种反复获利的机制正是NFT艺术提振人心的地方。

NFT艺术交易俨然已成为当下艺术市场最令人关注的热点问题，很多人都期待它能为艺术创作和交易活动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但和众多新生事物一样，它充塞着多重不确定性。在目前关于NFT艺术的讨论中出现了众多不同的评价，其中一种观点认为NFT使艺术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每个人都可以在艺术市场以NFT技术标识作品的原创性，展示并交易其个人的作品，这将极大赋权艺术创作者，尤其是数字艺术的创作者，帮助他们更快地赢得社会承认，获取经济上的回报。笔者认为，这种想法有些过于简单和理想化。与传统的艺术品交易相比，NFT艺术市场并不会成为所有淘金者的乐园。数字平台上作品的创作者和传统观念中广义的“艺术家”一样，虽人数众多，但只有极少数的创作者能够在艺术市场上建立知名度，受到藏家和收藏机构的青睐。

艺术品交易本身是一项复杂的商业活动，艺术作品收藏价值的挖掘需要依靠策展人、画廊、拍卖行等中间力量按照一定的操作规则来实现。有人认为NFT艺术可以去中介化，使得交易在买卖双方之间直接完成，因此就能比传统的交易方式更好地保障艺术家的权益，这种想法似乎过于天真。其原因在于，不经过中间各方的市场营销和金融运作，NFT市场上的大部分艺术家很可能会寂寂无名，甚至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交易。NFT对于艺术家创作的影响可能非常有限，但它对于艺术品交易活动的影响或许要深远得多。

更进一步而言，当下NFT艺术交易实现的机制并未真正触及网络艺术活动的特殊性。NFT艺术的核心功能之一是可保障创作者数字创作活动的基本权益。有些艺术家在社交媒体上免费分享他们的作品，有些作品引起热捧，获得了成千上万的点赞、评论以及转发。但艺术家本人很难从互联网的狂欢中直接受益，种种火爆与追捧背后真正的获利者往往是网络平台。在此过程当中，作品是否成功，并不是由艺术家个人的力量来决定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当一件网络作品发布时，它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作品的最终完成需要网友的互动和参与来实现。例如风靡一时的《彩虹猫》动图文件，作品本身平淡无奇，很难将其界定为艺术品，但其原创者将之NFT加密后，以58.7万美元的价格拍出。这一天价背后实则彰显了网络狂欢所附带的价值，海量网友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的转发、点赞及评论可视作这一作品的构成部分。但NFT交易并没能为他们提供分成，这是非常遗憾的。

另外，NFT标识系统与传统的艺术真品认证系统在其内核上存在明显的差异。传统艺术市场依靠鉴赏家、专业拍卖机构等来确定艺术作品的真伪，这一过程往往需要由诸多专家组成的精英群体参与。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依靠复杂的社会网络来保障艺术真品鉴定工作的可靠性。但在NFT世界中，这种复杂且制衡的网络并不存在。任何人都可以对任何作品申请NFT加密，声明原创性，这会导致冒充原创者提前抢注NFT、冒领艺术创作者权益的现象出现。而在区块链技术中，对作品首先进行注册就意味着拥有了原始的收益权。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推断，NFT艺术的交易机制很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损害艺术家的权益。这一机制的特性也可能迫使艺术家在创作作品后，抢先在区块链中注册。这种行为与艺术本身并无任何关系，对艺术创作与艺术整体发展的有益影响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就目前情况而言，NFT艺术的交易仍然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还需要我们对其发展的方向和趋势进行谨慎的观察和深刻的反思。

三、真实的消解：NFT对艺术活动的挑战

尽管NFT艺术市场的火爆为艺术行业的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但笔者认为，其对艺术活动本身的挑战更值得我们关注与思考。NFT挑战了艺术“真品性”的内涵。当我们谈论艺术作品的真迹或真品时，所指向的通常是一个由多种因素构建的丰富的关系网络。譬如，我们可以在网络上找到成千上万张达·芬奇创作的《蒙娜丽莎》的图片，下载收藏或用于各类场合。一些《蒙娜丽莎》的高仿作品，其笔触高度还原原作，完全可以用来观摩学习或做日常生活装饰用品使用。但众所周知，只有藏于巴黎卢浮宫的那幅《蒙娜丽莎》才是唯一一幅价值连城的《蒙娜丽莎》。其他任何形式的复制品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那么，是什么导致《蒙娜丽莎》的真迹如此昂贵呢？这一问题涉及艺术品的稀缺性、艺术水准、受众追捧、艺术家在艺术史中的地位、历史流传等多方面的因素。

高仿版《蒙娜丽莎》即使在笔触、构图、色彩等方面再接近原作，也改变不了其并不稀缺的事实。仿品和原作之间的巨大差别不仅仅由技法造成，其时间性和物质特性（例如特殊的颜料、绘画技术等）在其中都扮演着关键性角色。《蒙娜丽莎》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史上一件极为重要的作品，时间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估量，它使得作品的技法和物质特征以一种特有的风貌呈现出来。如今人们所珍视的《蒙娜丽莎》是穿越了历史、经历了时间洗礼后的杰作，并不是指达·芬奇刚刚创作出的那幅作品。我们在谈论《蒙娜丽莎》时，所谈论的正是巴黎卢浮宫所展出的那幅《蒙娜丽莎》，只有这幅作品才拥有巨大价值。一旦将其情境剥离，作品本身的价值就很难评估了。

与传统的艺术作品不同，当下NFT艺术多以虚拟形式在互联网上呈现，任何人皆可在开放的作品展示或交易平台上自由访问、下载存储、传播以此种形式存在的作品。一方面，NFT艺术作品本身拥有数字藝术的本质属性——开放性与可复制性，作品本身的稀缺性根本无从谈起。[5]另一方面，NFT技术又为数字艺术作品“真品”的辨识提供了“出路”。一件作品只要被NFT化，即获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认证编码，也即成了如《蒙娜丽莎》真迹一般稀缺的作品。

艺术作品的NFT化从本质上而言是在区块链上为作品建立了一个特殊的标识信息，相当于为作品盖上了一个虚拟的不可修改亦不可删除的印章。恰恰是这种特性创造出了一种人为的稀缺性，即每一件NFT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可见，是区块链技术赋予了NFT艺术作品的真品性，NFT艺术作品因稀缺性而被赋予的价值与作品本身的艺术表现、介质、历史、社会背景等几乎毫无关系，它完全被去情境化了。作者可以就任何无聊的东西申明原创，在网上进行兜售。NFT艺术市场泥沙俱下，充斥着大量数码垃圾。实际上，艺术活动从来不是一项人人都能从事的活动，它和科学活动一样，只能由专业人士按照专业态度和标准进行，尽管其标准是多元的、生态化的。艺术观赏活动从来也不是一项民主活动。艺术作品好坏从来不按照一人一票的原则执行。人人都是艺术家仅在大众艺术教育中才有其意义，这种口号式的表达旨在激发人的创造性。没人知道好艺术家出身何地，他/她可能来自世家，也能出自布衣，但可以肯定的是，艺术家总是少数派。在艺术活动中，艺术家有意无意凝聚并呈现了人类充沛的精神能量，得以表现人的丰富存在。反观传统艺术作品，其真品与伪作及复制品的区别显然不是由数字化的信息决定的，而是与作品丰富的情境性和艺术特质直接相关的。并不是任何人的任何制造都是创造，都值得标识“真”和“假”。只有创造才和艺术相关。

另外，传统意义上讨论一件艺术品是否为真品，一般而言有两个目的。一是通过鉴定确定艺术作品的真伪，以此来判定艺术作品的价值，从而使将其拍卖成为可能。 这是纯粹工具性的。就工具性而言，NFT艺术提供了完美的解决之道。通过区块链技术，对专家鉴定艺术品真假的依赖将大大减弱。这一工作可由技术完全取代。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是，艺术鉴定本身具有内在价值。鉴定作品的艺术价值、历史流传等一系列因素，必然会引发关于作品创作技法、风格、思想性、在美术史之中的意义与地位等方面的讨论，这对于推动美学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发展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然而，NFT艺术及交易的出现，似乎消除了艺术作品真伪鉴定活动所蕴含的这种内在价值。艺术作品的NFT化及交易机制的形成显然是更具有商业价值的工具性赋值活动。通过区块链技术，艺术作品的鉴真活动变得高度精准，机器的作用在其中被最大化，人在其中完全丧失了话语权，艺术作品的鉴定活动便失去了商业属性之外的全部价值。艺术完全成了商品，被资本所操弄、宰制，这从根本上是与艺术背道而驰的。NFT艺术的兴起以及对其收藏的追捧，本质上是技术的胜利，是商业的狂欢。

结语

首先，虽然NFT艺术交易近期掀起了热潮，但其对艺术实践和艺术品交易市场究竟会否产生长远影响仍不甚清晰。凭借区块链，NFT能够在技术上保证作品的“真品性”，能准确记录每一次交易信息。该技术旨在充分保障艺术创作者的知识产权。但在实践过程中，NFT可能导致原创性抢注，反而会伤害创作者的利益。其次，NFT未能触及网络作品的群体性特征，也不能有效地分割在线作品的知识产权，仍然粗糙地沿用传统的确权模式。最后，NFT艺术对传统的“真品性”观念造成了存在论挑战。一方面，它将艺术作品丰富的关系性还原为贫乏的时间戳。另一方面，它使得鉴真活动被还原为纯粹的工具性活动。这一存在论挑战值得深思。我们似乎正处在一个极其特别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征在于技术成为其心脏，机器心的跳动决定了时代的脉搏以及生活的节奏和每个人的步调。巨型的网络机器透过深埋大洋的线缆、掩蔽深山的云工厂和无处不在的大小智能终端，构造了一个虚拟平行时空，嵌入了人们脚下的世界和头上的世界。两个世界陡然变成三个，经济、政治、文化艺术等一切人类精神活动都需重新调试。不过，此时的手足无措在所难免，而发展的完善与成熟总是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

（王小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注释

[1]Beeples Opus. https：//www.christies.com/features/Monumental-collage-by-Beeple-is-firstpurely-digital-artwork-NFT-to-come-to-auction-11510-7.aspx.2021-06-16訪问。

[2]NFTs， Explained.https：//www.theverge.com/22310188/nft-explainer-what-is-blockchaincrypto-art-faq.2021-06-16访问。

[3]Lennart Ante.The Non-fungible Token （NFT） Market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Bitcoin and Ethereum. https：//ssrn.com/abstract=3861106 or http：//dx.doi.org/10.2139/ssrn.3861106.2021-06-16访问。

[4]Katya Fisher. Once Upon A Time in NFT： Blockchain， Copyright， and the Right of First Sale Doctrine[J]. Cardozo Arts & Entertainment， 2019，33，（03）：629-634； Shiela Bsteh. From Painting to Pixel：Understanding NFT Artworks.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51346278_ From_Painting_to_Pixel_Understanding_NFT_artworks.2021-06-16访问。

[5]Madeline Rae. Analyzing the NFT Mania： Is a JPG Worth Millions [M]. SAGE Business Cases. SAGE Publications， Ltd.，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