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灵魂淬火后的精神升华
2021-10-30谢冕
在百年新诗波澜壮阔的背景上,女诗人以独有的情思神采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构成新诗艺术流变和精神长河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活跃在当代诗坛的60后诗人三色堇,她一出现就引起诗界的关注,其吟唱带着个性十足的生命经验和开阔辽远的审美疆域。评论家张清华认为她的诗有着“近于巫术或扶乩般的力量”,燎原认为她“直觉性地感受到了波德莱尔式的‘巴黎的忧郁”,南鸥把她的审美色调认定为“明亮的橘色中潜藏着一些蓝色的忧伤”,马启代则把她定义为“叙事时代的抒情诗人”,是一位“怀揣诗意的乡愁从大唐返乡”的歌者……,待接读她的最新结集《背光而坐》时,我眼前幻化出的景象正是以上诸位评论家的感觉,犹如无垠旷野上有一株怒放的花树,在梦幻般七彩流光的时空中歌唱。
是的,她本身就是一束盛开的花,说是三色堇,其实何止三色,她总被艳丽的彩色装扮着、烘托着,她是美艳的化身。平常的花,高雅的花,她站立在山边水涯的草丛中,与富贵无涉,与土地至亲,不卑不亢,只是自信而美丽地吐着幽幽的清香。她是艳丽的。姿态万端的艳丽,带着泥土的芬芳,也带着露珠的晶莹。她是高贵的,但并不娇矜,她只是自信而美丽地开放着,从容地释放着她独有的幽幽的清香。
在她身上,我感受到女诗人少有的哲思知性,感受到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对“存在意义”的探求。同时,她善于以带有神性因子的抒情来表达她的思考。她说“我们只是一群倦怠的幸存者”“不会再用余生去交换一条河流的深渊/所有的欲望都可以像衰老一样孤绝而宁静”。面对物候变化和人世沧桑,她强烈的异乡之感常常达于对人之命运的体验,她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没有一个词能恰当的诠释这秘密又危险的秋夜”,“秘密又危险的秋夜”几乎是三色堇对当下世界敏感而诗性的命名,诗人总是第一个感受到社会和人心的潮汐,而诗人又往往陷于无法表达的困境中,这种困境,反过来又逼大了诗人心胸和诗歌境界。照此而论,三色堇的傲世独立和卓尔不凡来自她生命和精神的漫长磨砺。
你看,天门山的极顶,她曾为满目应接不暇的云锦杜鹃而忘了归路;辽阔的那拉提草原,她曾为那舒缓而感伤的舞曲而忘了长夜的寂寥。是啊,她是一束遗世独立的花,来自家乡广袤的海域,来自苍茫的秦岭,长安的月色浸润了她自由奔放的心灵,这一切孕育了她的优雅和孤高。由此,她坚定地宣称:“我只想在秦岭以南,在冷冷的铁里/挖出那些从体内慢慢开始下沉的光阴”,这是诗人的宿命相认,也是她历经灵魂淬火后的精神升华。
渤黄海浩荡,古长安悠远,那些智者醉饮踏歌留下的缤纷遗韵,滋养了也丰盈了她的灵性,当然更有她视为生命的诗歌。她把這些大地天空赋予的灵启,融化而为她的诗歌的意境和节奏。读三色堇,就是读一束盛开的花,一束超越了生命历程的不凋谢的花,带着她的淡淡的清芬,还有晶莹的露珠。我印象中的她属于春天,总是一袭华艳的衣裙,总是蕴热烈于恬静的笑靥,如花,亦如蝶,伫立在、旋舞在她拥有的天地间。
她把热爱的山光水色永远保留在诗中,保留了那份鲜明,那份芬芳,涵容了她的激情。在美丽的醉情的玫瑰峰,她仿佛体内也“长满了飞翔的玫瑰”;她凝视这华彩的一切,“我所有的快乐,都在这凝视的快乐中”。在华顶山,那里漫山遍野的花海令她沉醉,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沉浸在幽幽的薄香中,依恋那“任性的红,不依不饶的粉”。她总是看山而情满于山,看水而意融于水,她把她所凝视的都摄进了她的生命之中。她如一块海绵,将她目及的,化为了心中的优美。她将心比物,视自身即是那物。在浙东龙穿峡,她对照那狭缝中艰难生长的古柏,发现“越来越弱小”的自己,那树,恍若就是自身的写照:青春和消失,自恃“不屑盛名与热烈,花艳和璀璨”。就这样,她从山间一棵树找到了“信仰”。
诗人有言,草色引诱了花朵,陡峭引诱了妖娆,不只是玫瑰花的堤岸,“所有的春光都是喜悦的”。这是三色堇为人熟知的常态的本色面。与她相遇,人们也许会因她缤纷的华彩而心迷,清新,快乐,活跃的生命,奔涌的激情,遮蔽了她生命中内蕴的另一面。而她到底是深沉的,一种寓生命的感悟于喜乐的深沉。她总是浓烈与繁盛,清浅与单薄与她无缘,至少在此时是如此,她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这份沉郁:此刻她背光而坐,把灿烂的阳光留在身后,把那些照耀过她的、温暖过她的来自浩瀚胶州湾,来自八百里秦川的明亮留在了身后,她在光照的背面沉思。
她自言要用诗歌的沛然、清澈和丰盈来冲破世间的浑浊,“刺破暗夜中的那份忧伤”。她显得成熟了,她把年轻的激情留在了向阳的那一面,而把凝神思忖留给了自己。而这一面,却是适于沉思的暗淡。诗人在残秋的枯枝残叶间寻找寓意,她竟然发现了“残破之美”,且深知“枯叶之下心静如水”,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竟是神来之句:“大雨过后,每一次凋谢都是离乡背井”。这恰恰说明作为诗人的三色堇笔底的功力。这部诗集中,她保留了不止一首的花间词(其实她所有的诗,均可视为花间词)。其中也有对于春花灿烂的称颂,却是深蕴着并不遥远的秋思。她感叹:“奢侈的血肉之躯,美丽的孤绝,悲怆而无奈”,她知道那些春花的华艳,从中感受到生命的丰腴,然后凋谢。风雨过处,那些生命却化作“一瓣一瓣的悬念,被时光吹薄”,此即诗人的秋之感悟。
壮丽的河山与美人我都不爱
我只爱这花一样的人生
花一样的余晖
花一样的抒怀在冥想中溢满温情
孕育,蓓蕾,开放,而后凋谢。让人怦然心动的就是这个过程,这是千斤之重而不可置换的“风雨之后美的消失,一直落到了我的暮年”,“淡雅而忧郁,痛楚而空茫,慈悲而迷离”,此即诗人所谓的“暮年”。年轻时节却话起了暮年,说起来有点沉重,而这却是人生真实的大悲戚。一向欢愉的诗人,终于呈现了她的成熟的一面。有人背光而坐,有人在人生的欢乐中沉思,这不是诗人的过错,这是摆脱了清浅而走向深刻的人生。
背光而坐的诗人,直面世界和生命的真实,在昂扬诗意与神性光明中不断趋向天空的高度!
附:三色堇的诗两首
背光而坐
那么多的影子挤在一起——
有草木,有涟漪,有火的种子
有闪电的霹雳,有悲辛与清苦
寂寥挨着寂寥,雾霾挨着知命
假象挨着瘟疫,时间挨着轮回
满地的暮落挨着淙淙流水
腐烂与新鲜的事情,都可以遗忘了
包括铁钉一样的记忆,雪夜浪漫的残骸
光阴背面的东篱与隐菊
可以淡,可以忍,可以大慈大悲
可以根深而无需叶茂,可以素心而倦怠喧闹
可以静观婆娑安顿自己的心灵与悲喜
如果你能放弃江山与王冠
你能抵御火焰的出场,无以匹敌的繁华与虚狂
以洁净之心面对我们的最初与最后
也许,我们应该感谢这斜坡上的阴影
感谢光的背面,让我们懂得转身,懂得自省。
花间词
天空多么高
那些还在路上的大雪与小寒
那些深冬里隐隐约约的爱
那些欲落未落比我们更加孤独的眼神
多么叫人心动
那是什么,像十六岁的少女
嘤嘤的嘴唇低低地喊你
我担心光阴下面的雪水
雪水下植物的宿命
一些美好的想法不住地翻腾
壮丽的山河与美人我都不爱
我只爱这花一样的人生
花一样的余晖
花一样的抒怀在冥想中溢满温情
谢冕,1932年出生,福建省福州市人。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著有《湖岸诗评》《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新世纪的太阳》《中国新诗史论》《中国新诗史略 》等多部,主编《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总论》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