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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与救赎:《没有指针的钟》的人性复活主题

2021-10-29贺小艳王钢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苦难卡森救赎

贺小艳 王钢

摘 要: 美国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没有指针的钟》,讲述了种族危机下南方个体经受不同程度的苦难、抗争以及最终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人物克莱恩法官的撒旦原形以及探究小说情节内在的《圣经》U形叙事结构,试图揭示作家对南方社会变革下人性和生命的终极关怀。

关键词:卡森·麦卡勒斯 《没有指针的钟》 苦难 救赎 人性

20世纪的现代社会曾经“遭遇着一场精神浩劫——信仰危机”。尼采于世纪之交提出了“上帝之死”的预言,西方社会基督教的统治根基受到动摇,人们“不得不游离于信仰与无信仰之间,奋力挣扎在孤独和空虚之中”。内战的失败以及工业化的冲击,使得美国南方的农业经济基础遭到全面破坏,南方社会传统文化机制也面临着土崩瓦解。生活在信仰失落的年代里,卡森·麦卡勒斯也为自己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而痛苦不堪,因而在创作中常常表现出哥特式的阴郁与怪诞的风格。看似孤独困顿的氛围表面,实则隐藏着人类生存的重重危机。《没有指针的钟》作为麦卡勒斯生前最后一部小说,揭露了南方社会变革时期的人们因信仰缺失而渴望救赎的社会现实,成为作家主观的宗教情结与客观描写的艺术结合。

一、宗教情结同文学想象的艺术建构

黑格尔曾说:“艺术家所选择的某对象的这种理性必须不仅是艺术家自己所意识到的和受到感动的,他对其中本质的真实的东西还必须按照其全部广度与深度加以彻底体会。”换句话说,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的东西须是他自身熟悉并深刻理解的对象,麦卡勒斯的文学想象与幼时形成的宗教情结密不可分。美国传记作家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曾在《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记》中记述了作家儿时的一段记忆。四岁时,她曾从栅栏外张望天主修道院里的一群孩子吃冰激凌、荡秋千的场面。“这段经历,以及修道院的不可进入,变成了一种鸿沟的象征”,这成为麦卡勒斯对于宗教最初的情感体验。八岁时,小卡森接受了洗礼,并在后来的七年里坚持参加主日学校的《圣经》诵读。

如果说修道院经历和接受洗礼是麦卡勒斯接受美国南方宗教文化熏陶的重要基础,那么,爱与救赎为核心的基督教教义则成为她后来投入小说创作的灵感和方法。麦卡勒斯曾宣称,写作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寻找上帝”的过程。宗莲花曾评述道:“麦卡勒斯在用隐性书写的方式来表达对基督教爱的伦理的肯定与渴望。”对于《没有指针的钟》的每一个人物的最终命运,麦卡勒斯都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和思考:主人公在对抗现实和寻找自我身份定位的过程中,肉体或是毁灭或是继续抗争,其精神向往都指向了一个充满爱与包容的宗教文化环境,在那里人们可以找回迷失的自我,得到心灵的解放和救赎。

二、“撒旦”统治之下的苦难与隔绝

林斌曾指出:“‘精神隔绝是贯穿麦卡勒斯作品的一条主线,这一主题与麦卡勒斯在美国南方背景中的身份界定密切相关,而宗教也是麦卡勒斯之社会身份构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小说以J. T. 马龙、克莱恩及其孙子杰斯特、黑人舍曼四个人物之间的关系为主要线索展开叙述,他们虽然身份各自不同,却同样处于孤独与隔绝的状态中:他们当中有人大半辈子都在极力维护家族信誉和优越的血统,有人生来就背负着血海深仇和不公的命运,也有人在耄耋之年也要撑着一把老骨头和恶毒的嘴巴到处煽动和散布复辟南方的流言……他们在南方社会的变革下迷失了自我和身份,险些跌入罪恶的深渊。

在《圣经》文本中,撒旦变身为蛇诱惑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吃掉禁果、犯下原罪的劣迹人尽皆知。而小说里的克莱恩也具有蛊惑和怂恿人心的本领。众人之间,克莱恩极其善于言辞:“各位市民,这座城市难道没有居住区划片的法律了吗?你们要漆黑的黑鬼搬到你家隔壁来住吗?你们要让你们的孩子挤在公共汽车的后面,倒让漆黑的黑鬼坐在车子的前面吗?”正是由于克莱恩的此番教唆,黑人舍曼惨遭毒手。而在这之前,舍曼曾经救起不慎落水的克莱恩,可以说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克莱恩却在复辟奴隶制的野心之下恩将仇报,设计害死舍曼。

作为上层统治阶级,克莱恩将可怜的马龙当作鼠目寸光的下属,忘乎所以地讲述自己复辟旧南方的野心。当得知马龙病症之时,却油嘴滑舌地夸赞马龙的白人血统。作为祖父,克莱恩反对杰斯特从事音乐与飞行相关的职业,他对待黑人恶劣的态度和行径让杰斯特深受折磨、痛苦不堪:“我是谁!我是做什么的?我要到哪里去?”

一方面,作家从上述人物关系的侧面突显了克莱恩贪婪狂妄、滑稽可耻的罪恶本性。另一方面,随着情节发展,老法官的脑中风日趋严重,身材日趋变形,“从象征意义上看,其肥胖和贪食代表了保守势力病态的复辟野心”。为了复辟旧南方,克莱恩做了详尽的计划和准备,并且煽动南方人联合起来,反抗废奴政策。由此可见,克莱恩完全沉浸在以旧南方文化和价值体系为主导的自我世界里,是人群中最为保守而偏狭的代表,是撒旦式的丑陋和邪恶的代名词。

三、小说内在的《圣经》U形叙事结构

加拿大原型理论批评家诺思诺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等论著中着重论述了《圣经》U形叙事结构。弗莱认为,《士师记》讲述以色列人违背神意屡遭外族侵袭和压迫、而后在耶和华的指引下幡然悔悟并获得救赎的故事,其内容大致呈現为一种“U形的叙事结构”。进而弗莱以此为逻辑重新看待《圣经》:“在《创世纪》之初,人类失去了生命之树和生命之水;到《启示录》结尾处又重新获得了它们。在首尾之间是以色列的故事。”由此可见,《圣经》故事叙述之初往往开始于一个较高的起点,随后急转直下降至低谷,再转向爬升,在结尾处恢复原初高度,甚至恢复到比原初更高的位置。《圣经》叙事之所以被如此安排,其深意恰是与“犯罪——堕落——救赎的总主题思想相对称和呼应”。

麦卡勒斯生长在《圣经》文化底蕴浓厚的南方,凭借自身的宗教情结和对《圣经》篇章的熟稔,完全有可能将这种U形叙事结构与小说创作相融合。《没有指针的钟》以J. T. 马龙的故事开头,确立了一个围绕生命与死亡的叙事起点,随即引出政界代表克莱恩法官、杰斯特和舍曼等人的出场。其间,马龙和舍曼两个人物逐步走向毁灭的悲剧结局使得小说呈现U形叙事结构的下降趋势。

《圣经·启示录》中,地狱里的人在黑暗中等候审判,昼夜承受痛苦。小说借将死之人马龙闲逛的路线,描绘了南方小镇犹如地狱般的惨淡现状:“一路穿过棉纺厂周围死气沉沉、杂乱拥挤的贫民窟。”不仅如此,杰斯特驾驶飞机“从空中往下看,人变小了,样子机械,像上发条的玩偶。他们似乎是在任意发生的痛苦中机械地活动”。舍曼家里的壁炉曾经生着火,那火仿佛正对应着惩戒生灵的地狱之火。伴随着马龙的死期将至,克莱恩为反对最高法院关于学校合并的裁决所做的电台演说在即。此时,撒旦所代表的邪恶力量到达了高潮,到处弥漫着衰败、死亡的地府气息,小说的U形叙事也随之滑入了谷底。

《没有指针的钟》作为一个专属于南方的寓言,它的出發点和落脚点都与南方政治和历史的特殊性密切相关。林斌曾评述道:“在这部作品中,造成人物‘精神隔绝状态的核心矛盾归根结底是贯穿南方历史的种族政治——奴隶制。”因此,人物围绕奴隶制展开的斗争与反抗也就成为文本叙事走出低谷的关键。具体来说,人物实现精神救赎在文本叙事中表现为两条线索:一条是将死之人马龙对爱与人性的感知;另一条是杰斯特失去舍曼后的成熟与蜕变。这两条线索各自独立,并行不悖,将小说后半部分逐渐上升的叙事动态清晰地展现出来。

麦卡勒斯在小说后半部分使用了外部聚焦,将叙事的主体由故事的进展转变成人物主动寻求救赎的外部行动担当,从而为读者想象思维的展开提供了清楚的逻辑层次。当舍曼将捡到的一串钥匙递给马龙转而离开后,马龙“心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既有爱,也有恨——然而他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并不清楚”。克莱恩召集一批乌合之众围聚在马龙的药店里,抽签决定谁去除掉舍曼。被抽中的马龙放弃了此次刺杀任务。随着情节的进展,景物与天气气候充分地内在化、情绪化和个性化,与作家笔下的人事的基调形成一种对应关系。“物转星移,大地变了面貌,春天又来了”。更令人感动的是,“他现在注意到大自然,大自然就是他的一部分”。同马龙即将结束的生命旅程一样,万物都是百转轮回的。而杰斯特从舍曼之死的残酷现实中认识到旧南方政治体制和资本主义的罪恶本质,放弃对凶手萨米·兰克的复仇,“因为那一刻,怜悯的种子,在悲伤的促使下,已经开始开花”。正如上帝的博爱和仁慈,在杰斯特的心中发芽成长。麦卡勒斯在此赋予了杰斯特一种全新的文化价值观,即爱、饶恕与怜悯。

马龙的精神复活使得小说的整体效果从悲剧的低谷中得以拉升,恢复至开头叙事的起点位置。而杰斯特在大悲大痛后生出的同情、透彻与智慧,更是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超越原初叙事起点的作用。通过马龙和杰斯特这两个人物后期的转变与成长,小说实现了由背叛和罪恶引发的堕落到再一次上升的救赎过程,完美地呈现了《圣经》U形叙事结构。换言之,就《没有指针的钟》的宏观叙事效果来看,麦卡勒斯通过塑造克莱恩法官这一撒旦原型形象以及与马龙、杰斯特相关人物的叙事,以完满的U形结构为读者展示了种族冲突危机下南方个体背叛与救赎的命运走向,表达了对人性和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与无上敬重。

四、结语

宗莲花曾评述道:“基督教‘爱的伦理思想是麦卡勒斯全部作品的精神核心。”

麦卡勒斯在小说中塑造克莱恩这一撒旦原型人物,并充分利用《圣经》U形叙事结构,精巧地展示了种族危机对南方个体造成的苦难和侵袭,艺术化地呈现出资本主义的罪恶本质与精神救赎的永恒主题。正是这种爱与救赎的伦理观,彻底击退了濒临破碎的旧体制及其拥护者的垂死挣扎,使得作家笔下精神隔绝的世界,重新被光明和希望眷顾,使迷失的人性得以觉醒。

参考文献:

[1] 朱振武,王岩.信仰危机下的孤独:《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主题解读[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9(1).

[2]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3] 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冯晓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4] 宗莲花.卡森·麦卡勒斯关于基督教爱的伦理的隐性书写[J].外国文学研究,2015(5).

[5] 林斌.精神隔绝的宗教内涵:《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基督形象塑造与宗教反讽特征[J].外国文学研究,2011(6).

[6] 卡森·麦卡勒斯.没有指针的钟[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7] 林斌.寓言,身体与时间:《没有指针的钟》解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9(4).

[8] 诺思诺普·弗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M].郝振益,樊振帼,何成洲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 王钢.论威廉·福克纳小说的U形叙事结构[J].许昌学院学报,2020(4).

[10] 卡森·麦卡勒斯.抵押出去的心[M].文泽尔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基金项目: 吉林省社科基金2020年规划项目:吉剧改编版莎士比亚戏剧“在地化”反思研究(项目编号:2020B164)

作 者: 贺小艳,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王钢,文学博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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