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仰望(非虚构)
2021-10-29王剑冰
王剑冰
神圣的诱惑
那一天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
一
五月,布谷鸟的声音在窗外徘徊,走到田野,这种鸟特别多,布谷布谷,叫得人心里痒痒的。
麦子渐渐成熟。
中原的麦子熟得早,人们已经在备割了,磨好了镰刀,订好了收割机,麦场已经洒水碾实,粮圈已经腾出,就等着再一阵风吹。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电话铃响起,征询我去不去三江源,也就是长江、黄河和澜沧江源头。三江源所属地青海省的玉树我曾经到过,也体验过长江、黄河初始阶段并不宽大的河流,但是离真正的源头还有一段距离。
在我的感觉里,那是一片神域,是长期未经开发之地,文化、风光更原始,人更淳朴。玉树州杂多县西部是长江南源当曲的发源地,治多县可可西里是长江北源楚玛尔河的发源地,长江三源在玉树汇合称作通天河,流出玉树巴塘河口后改称金沙江。黄河发源于玉树州曲麻莱县麻多乡。澜沧江发源于玉树州杂多县的吉富山。玉树、治多、玛多、杂多、称多、囊谦、曲麻莱、可可西里、各拉丹东、约古宗列……一个个神秘的地名不断吸引着我。现在,邀请来了,尽管来得有些迟。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这是2017年5月。出征时间是6月6日,地点是玉树。
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突然有人说,去那些源头你的心脏受得了吗?血压高吗?最近检查身体了吗?那可是世界屋脊之地。
一连串的问话让我心生疑虑。是呀,去西藏的时候是在三年前,去玉树应该在十年前。我虽然到过云南卡格博雪峰的对面,穿过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垭口,也过了巴颜喀拉山山口,但是三江源头的海拔大都在五六千米,而且是无人区,确实不应该掉以轻心。
我慎重起来,去医院做检查,抽血,量血压。医生问缘由,我说想去三江源头。医生又看看我,说那还是要慎重。
血压还不错,低压78,高压118。第二天再去量,低压82,高压122,虽然高上去一点,仍在正常范围。
医生朋友笑了,好啦,没事儿,出行中自己注意点儿。接着开了一些备用的药。
这边正准备着,那边来信息:有医生跟着。更是好消息。接下来的通知,是准备好户外的衣服,也就是防寒衣、棉帽子、手套等。
我家前面一条街都是军用品商店,那里肯定有棉帽子、棉手套之类。我有些疑惑,六月份,会用到这些东西?去西藏也没有准备这些东西。但是微信群里说必须准备,而且还必须是厚衣服,能御寒的,晚上会有零下十几摄氏度。
没有想到的是,問了几家军用品商店,都奇怪地看着我,说天越来越热,谁还卖这些东西,都封在仓库了,一件两件的,不好找。
好歹找到一家,说好了价钱,掏了押金,人家才打电话。等了个把小时,厚厚的手套和棉帽子送过来,手套上还带着绳子,还有方便打枪的手指套,正好用于摄影。
通知又来了,江源地区雨雪很多,还要准备雨具。
一边大张旗鼓地准备,一边不断有人打退堂鼓,说你要干吗呀,什么年纪啦,还到处跑,有那个必要吗?
什么是必要?人的一生要迎接不同的挑战,才有活力,才有乐趣。这些天,我已经详细地查了资料,青藏高原在远古时曾是极为辽阔的海洋,与北非、南欧、西亚和东南亚的诸海域是连通的,称为“特提斯海”。一千万年前的上新世,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导致了青藏高原的强烈隆起,形成自北而南呈东西走向的“山的海洋”。在这些耸立的大山之中,广布着一座座常年不化的冰川,那些冰川,即为大江大河的故乡。
我的眼前已经展现出一道壮丽的景象:远处的雪山向这里仰望,周围的冰川向这里集结,还有大团的云朵向这里飞奔。这就是三江源圣地。
我说我这就是再向人生来一次挑战,向自己的身体来一次挑战,也是向自己的好奇心来一次挑战。我已经决定了。
6月2号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感觉心脏有点不舒服,这段时间一直发生早搏。我赶快开车过去带他去医院。心里想,如果父亲有什么,真就去不了了。到医院挂急诊、看心脏、彩超、量血压、做心电图,一系列检查之后,确定问题不大,放下心来。再观察一天,明天也就是3号,如果没有大的问题,4号就可以奔机场,晚上到西宁,5号从西宁赴玉树,6号正好赶上出发。
4号微信群里还在嘱咐要带加厚的衣服,青海4号只有14摄氏度。与内地相比,真的是大相径庭,内地都穿短裤了。群里又说,最好带上厚厚的睡袋,因为要在三江源头宿营。这是个多么虚幻的前景,难道走到源头已经天黑,只能在野外宿营?
脑海中就出现了一片冰雪世界,溪流旁一顶孤寒的帐篷。睡在冰天雪地是个什么滋味?有人就提要求了,说不好找睡袋,要求邀请方准备。对方愉快答应了。
有人说,去那里不能感冒,不能咳嗽,不能发烧,不能有剧烈头痛、心痛,一旦出现这些毛病,就有可能得肺气肿,出现脑水肿、脑梗或心梗,生命就会发生问题。这些是劝告,也是警告,让人觉得危机四伏,不定什么时候一声咳嗽,或者一个剧烈心跳,就会让你起怀疑。这中间就有人在放弃,又有新的成员补充进来。
但是,三江源我还是要来,我必须要来,三江源是我的一个梦,是我的一个结,三江源连着我的生命。真正好的东西不是让人舒服的,而是让人难以舒服的。舒服或在事情过后,而之前可是无穷尽的折腾与折磨。
海明威说,一个人,他可以被消灭,但是他不可以被打败。站立高海拔的三江源地,我不知道我的血压会不会有问题,心脏会不会出问题,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被打败。三江源之旅,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很难再来。那个时候的徐霞客,都快接近这片雪域胜景了,那个时候真的很难分辨出源头的位置。还有十分喜欢水的郦道元,如果条件允许,你能阻挡住他的脚步?
父亲这两天一直跟我拉家常,担心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有风险。父亲跟我说你必须保证每天给一个电话报平安。我说没有问题,那么多人呢,再说当地还有医生跟着。父亲还是不放心,但是看我决心已定,也只能放行。实际上到那里才知道,根本没有信号,无法打电话。
三
按照事先安排的路线我先飞到西安,然后从西安换乘,再飞往西宁。在西宁住一晚上,第二天乘飞机飞往玉树,在玉树跟大家会合,再往三条江的源头走。
6月4日。定的时间是6点叫早,结果5点就醒了。整理好东西,不到6点,我已经在一间早餐馆坐下喝粥了。然后往机场赶。上了车才知道,飞机起飞时间是下午1点。
这是我这么多年长途旅行中最慌乱的一次。没有计划,只有紧张,因为飞到西安,还要从西安机场再到西宁。中间有无数个连接,这种连接让人有一种紧迫感。
机场安检,被拦下要求开箱检查。我打开箱子,倒是让安检的女孩惊讶了,大夏天的,里面装的全是冬日用品,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用品。肯定是盘问了,如实回答,女孩看看我,看看物品,再看看我,我知道,她是怀疑我的猎奇心。
下午到了西安机场,外面下着雨,感觉湿漉漉的。天气突然变冷,我已经套上一条裤子,加了外套。在9号登机口等了半天,突然又通知换到了7号,一群人紧忙着赶去,打仗一般。
终于起飞了。渐渐看见了雪山,一连串的雪山,雪山上面跑着白云,像覆盖着层层的棉絮。
云散去的时候,发现雪山下面,是层层的梯田。梯田不是绿的,一圈圈地圈着那些山,也是很养眼。应该是到了青海的上空。
飞机开始下降,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山野。白云已经没有那么厚重,白云下面的山厚重起来,起起伏伏全是土色,有的地方被整块地切断,深沉不见底。飞机要往哪里降落,难道要在其中寻找一条缝隙?可真是,眼见的翅膀在土色的荒原褶皱中滑,一忽低下去,一忽又高起来,拿不准的样子。
越来越低了,已经看到了偶尔长出的蓬蓬草。看来真的别无选择,必须要在山隙间找一个地点。我已经穿上厚厚的衣服,他们说一下飞机就会感到寒冷。
翅膀上的减速板已经开到最大。
四
6月5日。昨晚下飞机赶到西宁市里,住了一宿,又早早地从市里往机场赶,为的是拿到靠窗口的位置,手机上留的位置都不行。
办理登机牌,工作人员却说靠窗口的位置已经没有了,让我大失所望,来得这么早,怎么会没有了?工作人员看我背着大相机感慨的样子,说前面是给安检员留的,可以考虑给我办一个三排窗口。这下子高兴了,我不忘带一个大相机,是因为对这次旅行充满期待。
航班是下午2点10分飞往玉树。办完手续就等着,却等来飞机晚点的消息。
晚点一拖再拖,由于天气原因,起飞时间待定。可这边天气好好的,往天上看,天上一片蓝天,往地上看,地上一片清爽。玉树那边发来的信息,天气也是好好的。
没有奈何的等待。广播响起,仍是起飞时间待定。
这个航空公司是东方航空公司,只是说天气原因,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人们聚集在登机柜台,其中几个带着孩子,说回去孩子要参加高考,他们着急死了。
就这么延误着,5点多的时候,延误的飞机终于被取消。我们又重新提了行李,坐了机场大巴撤回市里,耗费了一整天时间。
6月6日,还是早早起来,吃了早餐就到汽车站等着,八点半,再次赶往机场。
那个工作人员竟然还认识我,看着我笑笑,仍然把第三排靠窗的登机牌递给我。
然后在2号登机口等待。登机时间到了,飞机还没有来,看来又要晚点。晚点预告却迟迟没有播出。
原定12点20分登机,后来登机,时间已经13点。无论如何,登机了。
飞机在一片大山中飞行,让你觉得这山无边无际,怎么会有一个机场在前面等着?无边无际的大山,无边无际地全都覆了白白的雪。还有厚厚的云气。飞机在云气中穿行,又被云氣所吞没。
很少能看到河流,即便是有河流,也是窄窄的一条小缝。这无边无际的大山,竟然都属于玉树地区?玉树那么大的一片版图,全是峰峦叠嶂。
好容易看见一片不大的开阔地,难道飞机要降落在这片地方?已经广播,飞机再有20分钟降落。
已经看见横向里的一条白线,似乎是跑道。飞机掉转方向,向着那条白线飞去。能够看到低矮处的水库,还有施工的车辆。
飞机正在下降。天气晴好,看来降落没有问题。就在此时,机翅上打开的降落装置,又收了回去。然后飞机开始上扬,向左拐弯,又飞向了来时的方向。
我确实感觉到了这一点。我告诉身边的同伴,我说飞机往回飞了。飞了很长时间,起身去卫生间。此前卫生间因为降落已经停用,现在应该可以用。果然在卫生间里,听到了飞机要在天上盘旋20分钟,机场天气异常的广播。明明看见晴朗的天空,难道是另一个机场?
再次看见那条跑道。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这次飞机对着跑道勇敢地飞了下去。看见了牦牛,散落的一只只的牦牛就在机场两边,悠闲地吃草。两边有窄窄的开阔地,牦牛不知道飞来的大家伙是什么,它们也不在乎它是什么,只管悠闲地吃草。
砰的一声,落地了。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有人说以前有过落不下来飞回去的事。
玉树州文联副主席文扎他们已经等了很久。雪白的哈达,一个个献上来,让人感到亲切无比。
昨天他们已经跑来一次,同我们等了同样的时间,后来失望而归。今天我们的飞机还没起飞,他们就来了,可见他们的心情,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还急。
五
来到玉树,见到了几位从北京来的朋友,大家都很高兴,晚上吃饭,说着在高原的注意事项,有的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对三江寻源跃跃欲试。那么好了,队伍越大,就越显得壮,可以互相影响,互相照顾,也就越有安全感。
我们入住的是玉树最好的宾馆,一进去就感觉出藏区特色,感到江源的庄严气氛。房间还给备了两个氧气袋,说可以好好地吸一吸氧,以适应和补充能量,也是防止身体出现情况。还有医生,到每个房间进行了一次体检。医生很负责地量体温,量血压,还给了红景天等药材,让喝下去,提高免疫力和抵抗力。
玉树方面做得真是周到,这样走下去,信心满满。
第二天要在玉树休整一天。西宁的海拔是2000多米,玉树海拔是3000多米,而后就是4000多米乃至6000米了,适应一下,再往前走。
夜晚两点我醒了一次,五点又醒了。睡不着就干自己的事,收拾好了东西等着天亮,天实在亮不起来,就躺下看书,直把太阳看出来。
平时我睡觉是很好的,也许是头一天晚上一群朋友讲,海拔高的地方千万别感冒,一感冒就坏事。头疼也不是好兆头,谁谁在海拔四千米得了脑溢血,谁谁从四千米下来得了肺气肿。说是让我们有点儿心理准备,实际上是让我们有点儿紧张。找到红景天,打开喝了一支。
玉树的太阳很早就出来,阳光很好地照在崇山峻岭上。山就在眼前,河流的光波泛着金色。有人身穿红袍在街上走。对当地人来说,这个时候起来有些早。整条大街极静,静得我走出去又走回来。
这一天举行了出征仪式,玉树有关方面都出席了。仪式上见到豪雄的康巴汉子,他们展示了矫健的雄鹰般的舞姿。
考察的领队是玉树的文化学者文扎,也就是头天晚上去机场接我们的大胡子。后来我知道队伍中有两位大胡子,一位就是文扎,一位是欧沙。文扎在讲话中,详细地阐述了此次三江源考察的计划与筹备过程,表明了玉树州对此次考察的重视及专项支持,也详细阐述了三江源的重要以及考察和保护的重要。
我代表出征人士表态发言。我说,我已经来过青海,也到过玉树,但是对这里的向往和迷恋依然如故。玉树是仙界,是神域。玉树是诗人,是哲人。玉树讲的都是大道理。玉树的河是母亲河的少女阶段或者说幼女阶段,它冰清玉洁、纯净天然、自由舒缓,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和承载。
我说,我多少次走过长江,走过澜沧江,我生活在黄河岸边,我知道,那些澎湃,那些漫漶都与玉树有关。有诗人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诗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有哲人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或也同玉树有关。我们这一行人这次来就是来寻找或者说联结这种关系,加固这种关系,体味这种关系。
我说,对于雪山下的源头,我们始终都有一种朝拜心理。是的,我们是朝拜来了。我最近有着严重的颈椎病,那是我一直低头的缘故,我觉得我到了玉树,我的颈椎病会好一些,因为这里处处是让我们仰望的。作为考察队代表我表个态,我们一定要友好相助,不畏艰难,保重身体,平安归来。
六
但是在这一天就有人有了反应,而且是发烧,其实是昨天晚上就开始的,医生给予了治疗,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减轻,起不来床,胸闷。
有人说,如果发生严重高原反应会呕吐,意识模糊,不及时送到有条件的高压氧舱,会随时死亡。我们出发时,这位朋友被直接送去了机场。同时走的还有中央台的一位导演,他多次赴西藏采访拍片,却在这里出现了严重高原反应。昨天吃饭的时候,他还大谈多次行走高原的经历。
还有一位媒体的老兄,第二天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感觉,我们都被这种下马威给闹得有些心虚,总是不停地号脉,量体温,偷偷深呼吸。听他问,我说还行,我怕受到干扰。他说他好像有些感觉,我说怎么回事,他说头有些紧,而且胸闷。他这么一说,我也有感觉了。路上我们换着坐在文扎的副驾驶位置。也就是坚持了两天,第三天半道上这位朋友还是被送走了。
这个团队,当时由于走了两位,现在是五辆车,文扎一辆,杨勇一辆,索尼一辆,欧沙一辆,再就是州文联主席彭措达哇(大家都叫他彭达)一辆。文扎驾驶的是刚提的新车,而且是他自己的新车。文扎要检验一下这辆丰田的越野性能。
五辆车里都坐满,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杨勇因为到过多次,要在杂多与大家分手。一路上大家互相照应,前后保障,还跟着医生,每辆车都备有氧气袋,医生每停下来,就问情况,发药品。
欧沙的皮卡车上装满汽油、帐篷、睡袋、氧气瓶、炊具、食品等一应物资。
出行这么多年,觉得这一次的准备和保障最为到位,让人心里踏实。
仙境中的惊叹
一
我们从结古出发,向西行进,路上经过隆宝滩自然湿地,那是大片的湖水与沼泽组成的绿意盎然的国家级保护区。各种鸟类,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在叽喳闹嚷。
再往前仍然是一片草原盛景。即使是偶尔下起了细雨,也让人感到十分舒服,忘记这里已经是海拔三千多米,很快就將进入四千米甚至更高的地域。
是的,你看,草原愈来愈远去了,视线出现了起伏,道路出现了褶皱。
再往前,车子开始爬坡。空气由清新变得冷凝。开着的车窗渐渐摇了上去。文扎说,我们是在循着长江上游的通天河追根溯源,会经历高原一年四季的特殊气候。
上坡,上坡,翻山。翻山。雪飘了下来,雨刮器开始了摇头晃脑,一会儿文扎就把那摇头晃脑搞成了最大频率。能听见车子的小喘息,喘息在加快,一会儿就大喘气了。刚才车里还有人说话,这个时候都消了音。
车子再一阵喘,爬上了海拔四千九百米的叶青雪山,山上以及周围的山都是雪,白皑皑的雪,只有一条小路窄窄地盘来盘去,雪夹着雨狂扫过来,就像一簇簇带着冷火的箭镞,窗玻璃发出噗噗的响声。我真怕这雪中夹带了冰雹,那样车窗要经受更大的考验了。
我们神情紧张地都把眼睛盯在了小道上。这条道绝不是通车大道,它毫无规范,拐弯处也显得陡峭,又不敢频踩刹车,实在是难为了文扎。他刚入手的新车,性能还没有完全掌握,一路上不停地摸索着,但是文扎总是显出不露声色的沉稳。
车子终于一点点向下盘去,有些地方就是滑动了,也只能听天由命。雪将少有人走的山路罩了一层又一层,在这个冰雪世界,它或许不大愿意让谁来打搅。
依然有苍鹰,苍鹰一次次将降落的雪线划断,划出一个个黑色的音符。它们在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只是喜欢这样,喜欢这降雪的世界。
在这里是看不到地平线的,甚至找不到什么参照物,因为一切皆白,山峰是白的,山谷是白的,河流是白的。像苫了一块白布单子,整个地白在了一起。若没有这苍鹰盘旋,你简直就认为是在一个平面或立体中。
文扎到底是雪域中的鹰,他坚定并且执拗地在一片苍茫中,找到那条隐蔽而可怕的小路,一点点地向下盘去。
终于盘到了谷底,而后再往另一座山上盘,最后渐渐下山了,雪也随着海拔的降低而不得已远去。六月的雪,只是在高海拔的区域逡巡,那是它的领地。回首望去,恐惧依然。
转出这片山体的时候,看到了一片辽阔的空域,那是大片的草原,草原上一条蜿蜒的没有尽头的小路。小路如一条拉链,将一块绿色的大幕拉开了。
难道又回到了春天?我们兴奋起来,要下车拍照。
文扎笑着还是往前开,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车子猛然刹住,后面的车子同样停住了。
这时我们看到了贡萨寺。它依山傍水,斑驳落寞地挂在南山坡上。它已经荒废了,荒废得像一幅油画。
由此有人惊叫起来,因为它同草原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我们知道文扎为什么要将车子停在这里了。贡萨寺遗址被誉为三江源头的“古格废墟”,寂静、残破的墙垣和一格格的间舍,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文扎说,远在公元12世纪,也就是八百年前,拨戍达玛旺秀的心传弟子秋杰次成帮巴在当地巴热部落头人羊圈里创建了贡萨寺。那是一大片建筑群,重重叠叠面对着一片大草原。那是多么心旷神怡的一个静宇。到了公元15世纪,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经过此地,将寺院改为格鲁派寺院,从此一直是方圆影响十分大的寺院。
文扎说,可惜毁于1958年,一去去了60年,贡萨寺老得不成样子了,老成了一片废墟。不知道深切的原因,或者知道没有人细说。后来人们还是怀念着贡萨寺,他們带着敬仰,将新的贡萨寺建在了距治多县城13千米的阿尼尕保山南坡下,背靠大鹏一般的诺布玉则山,远处看去,那山形简直就是一个风水极好的椅子背,面朝的东南方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墨绿草原。
从文扎的介绍中,知道贡萨寺在草原人心目中的位置。后来我们去了新寺院,比老寺院规模更加宏大,建筑面积达到了900多平方米,寺内存有大量的《甘珠儿》《丹珠尔》等佛经,以及明代的文物,还有珍贵的《中观应成论》,是国内仅存的黑毡纸金墨佛经。更加让人惊心的,是寺内宗喀巴铜制镀金佛像,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室内铜质镀金佛像,也是目前格鲁派寺院内所供奉的最大的宗喀巴大师室内铜像。2008年竣工后,它上了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
站在新贡萨寺的最高处,我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放牧出去,随着那一束阳光,将那大片草原横扫了一遍。很快就扫到了草原中的一汪水,在我的目光中闪了几闪,终于蓝在了蓝天下。
二
不远处有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后来知道那就是通天河。
远远的河边,有一户藏家,我径直地走过去。土掌房前正在玩耍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到我也跑过来。他们跑得很快,我们很快就会合了。两个孩子脸上都印着小太阳,拖着长长的鼻涕。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往这里跑来。
我们互相看着,互相问着。互相都不大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但还是能够交流。我由此知道他们是姊妹,后边的是弟弟,这里只有他们一家。他们的父母靠着这一片草原生活,靠着那一条河。
他们问我是从哪里来,我说是治多,他们感觉治多很远。他们指着我的相机问我是不是也是从治多买的,我笑着说是。他们感到很满足。然后就是照相。那个小孩子也赶到了。他们不停地在镜头前做着样子,然后要看,看了就笑,笑得很满足。
我发现,镜头里的男孩女孩都很好看,长大了一定都属于格萨尔和珠姆的形象。守着这一片空旷,他们是快乐的,也是寂寞的,他们的全部就是这空旷。他们不知道北京,不知道中原,不知道西宁,甚至不知道玉树,只知道治多,治多县在他们心里,是一个天堂。他们的父亲也过来了,那个瘦瘦的汉子也只是笑着,扶着他们的孩子笑着。我说他们穿得太少,要冻感冒的,他仍然笑着。他对他的孩子很自信。
接着我们去拜访了距贡萨寺旧址不远的夏日寺,夏日寺周围是一片原始松林,同贡萨寺遗址一样,坐在高大的南山怀抱里。这个时候竟然听见了鸟的叫唤,那般清脆,久违的清脆,让人想到中原的麦收,是的,这个时候应该是中原最忙碌的。此时此地却像在仙境,鸟儿越叫,越显得静寂。
原来是喜鹊。叫声传上去,一直越过了山峰,云在峰中缠绕着,却又将喜鹊的飞翔透视在上面。穿着紫红袍子的僧人三三两两地在白塔前后走过,像一幅画,映照在阳光中。河流恰在山前的暗处涌过。好一座夏日寺,好一座山,好一道水。
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车子走了几次错路,都找不到要去的路。
好容易看到几个牧民,文扎上前打问,才确定了方向。这个时候杨勇的皮卡一声呼唤冲到了前面,而大胡子欧沙的皮卡车已经从另一条小路晃晃荡荡地走远,他或许知道另一条道路。
翻过一个又一个陡坡,就像是在折叠一个几何图形。拐弯处车子都经过了打滑、沉陷的艰难,最后爬上了一座山峰。
翻过这座山峰,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路径。一条小路是唯一的选择。顺着这条小路绕过去,再爬上一座山峰,终于停了下来。各自找位置刹牢车子。然后徒步,再往上爬去。上面是什么呢?
在窄窄的山脊上,弓着腰在用力,没有路,脚在随意选择,踩着前面人的脚印,有些山石上没有脚印,只能自己判断该如何下脚。
有人掉队了,站在那里只顾着喘气,这里的海拔,少说也在4500米以上。果然,有人一边喘着一边看手机给出的数据:海拔4590米!阿琼像个野小子,瘦弱的身躯,竟然早早上到了前面去。欧沙车里的人从另一个方向攀了上来,他一定按照自己的判断,把车子停到了这座山的对面。
只顾着脚下,爬上去猛然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盆地,盆地实在是太辽阔,它能装得下千军万马。一个国王的马队和羊群赶在这里,也不会有拥挤的感觉。
盆地里满眼是绿色的草,泛着青黄。这些草正在改变颜色吗?不是,是云中的阳光在忽隐忽现地扫描,扫到的地方,就泛黄地亮闪。
文扎还在领着往上攀,上面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不只是这个庞大的盆地草原吧?
攀爬了都有半个多时辰了。
攀到最上面的时候,感觉地形十分怪异,猛然回头,一声惊呼从每个人的口中喷出。原来,在绝壁的下面,是一个U形的河流,这是通天河第一湾,也就是万里长江第一湾。这个湾弯得那么地奇巧,周围有三大神山高高环拥。它顺着一座山谷急匆匆而来,到了这里猛然一座绝壁挡道,发一声吼,再撞不出去,只有折回,又一个大回环,绕向了远方。
从高处看这个“第一湾”,那真是高拔奇迈,荡气回肠,直让人叹为观止。奔流的江水到这里不得不放慢速度,远远看去,就像一条丝绒哈达环绕着青色的大山。景色那般撩人,让你感慨,可不是仙境中的神奇景观!
深深的峡谷之上的山峰,没有任何遮拦。这里还没有开辟旅游线路,来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也没有谁设立警示标志,建立防护围挡,如果不注意,就会滑下万丈深渊。现在,这些人什么也不顾了,他们要找到最好的角度,他们要在这里兴高采烈,面对着一条大河和一个盆地欢呼。
我知道文扎他们的用意,他们是想让我们把治多的美多看一下。他们不动声色的行为,表达着对长江之源这块土地的热爱之情。文扎他们在对着这条母亲河膜拜。文扎说,通天河流域的“源文化”是一条宗教信仰的走廊。文扎把通天河沿途的文化做了精彩纷呈的解说,他的解说充满了宗教般的激情。那么,这长江第一湾,也带有了宗教的色彩。
四
路还是湿漉漉的,山峰到处是湿漉漉的,刚下过一场雨,不,或许是雪。这里经常是雨雪霏霏的气候。
好在没有云雾,如果是云雾缭绕,那或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海拔4500,珠姆的故鄉
一
从通天河到治多,走得也是比较艰难,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如果从玉树市区到治多县驻地加吉博洛镇,有将近二百公里,也是要走四五个小时。因为地势逐渐往上攀升,多是在山中绕弯。文扎先带着我们去看了通天河第一湾,更是绕了一大弯。治多同玉树之间的海拔落差差不多有1000米,玉树的海拔是3500米的话,治多就是4500米。
文扎说,当地人有个玩笑的说法:说治多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大约在冬季。我们听了都笑了。空间距离的高远,文化上的陌生,使我们对这片广阔的游牧疆域充满了期待。
路上或是雨或是雪,或是雨夹雪,反正在这个万里长江第一县,时刻提醒你关于水的源泉的问题。文扎说治多的藏语意思就是长江源区。藏语中,长江被称为治曲。“治”是母牛的意思,“曲”是河流的意思,这里流传的说法是,很久以前,大地干旱,长江从天上的一头母牛鼻子中喷涌而出,解救了人间的苦难,因此长江被称为治曲,即“母牛河”。治多人之所以把流过治多的这一段长江称为通天河,就是认为这水是从天而降。
由于没有路标,翻了无数的山,过了无数的岗,即使是在自己的家乡,文扎他们有时也会走过错,不停地纠正方向,不停地过河越涧。那些路,有些是因为太老,老得不大认识了,有的是太新,新得还没有相识。不管怎么说,都让人感到这治多的难找、难到。治多藏在万山之中,万源之上,是要让你感觉它的尊严和它的威严的。还别说,心内真的感到那个地方神圣多了。
大山之中的盘旋,绝对不会像中原一样,远远地就能看到一片灯光闪烁,知道那是一个城镇,在这里,就是有一抹光亮,也是让人兴奋的。汪洋中的一条船,何时才能靠岸?大家都疲惫不堪,有些希望渺茫地沉沉欲睡了。
二
终于看到了一星光亮,而后是一星星的光亮。
文扎说那就是治多。治多,真是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岛。疲惫的身体随即精神起来,坐直了往前看。快到跟前了,看出是路灯,这路灯,出来这么远迎接我们,让人立刻就温暖起来。看着那灯光,觉得佛光一般。
车子就像进入了航道,沿着路灯前行,实际上走了好远。走过一条奔涌的河,河的名字很美,叫聂恰河。文扎说聂恰河有六大源头,有查曲河、拉日河、多彩河、恩钦河、道第河和麦考河。听着像读诗,每一个源头都有诗的意味。
我拉开车窗,看着那条嘎嘉洛地区的母亲河,想象着六条河流从雪山涌来向它聚集,是多么壮观的景象。聂恰河,明天一定好好地看看它。
渐渐进入治多的中心地带。那地带却也是十分拥挤,排满了高高低低的房屋,已经不是半路上见到的帐篷。
文扎一直在和索尼通电话,确认是哪一家宾馆。
最后车子拐进了一个胡同样的地方,文扎说现在是虫草下来的季节,各处牧民和客商云集于此,售卖采购热闹异常,而且这几天要举办各种活动,大大小小的宾馆就住满了。本来要安排在县里最好的宾馆,但是所有好点的宾馆,早在多少天前订完。索尼半路提前来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
在我看来,现在住在哪里都不是大问题,关键是赶紧躺下来,从早晨到现在,在车里晃荡了一天,十分疲累了。
安排了房间,各自进屋已经十点。十点半的时候,被叫到“清雅老炒人家”去吃饭,还是走过那条黑黑的巷道,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海拔很高,要小心行事,不要太激动,行动要迟缓,那就慢慢地走吧。巷道里有水洼,一脚下去就是一脚泥汤。
来到主街,不远就到了。问一下都是要的一碗“老炒炮仗”,也不多问,也要了一碗。无非是羊肉辣面之类,吃得蛮香。大家边吃边说笑着,欧沙他们还喝起了酒,而且要的面都加了很多辣子。他们高兴地碰杯,同店主说着话,看来一点都不累,走这样的路已经习惯。
回宾馆住下,好久睡不着,撩起窗帘往外看,因为是在楼上,很清晰地看到了明月。本以为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月亮早已遁形,却仍然出现在辽阔之中,出现在雪山之上。只是这一切更加衬托了她的皎洁与柔静。
天快亮的时候又醒了,怎么也睡不着,是高海拔的原因吗?
三
早晨拉开窗帘一看,周围一片雪山环绕。让人想到那句“环滁皆山也”。这里环的,都是雪山。那些雪山奇异地耸峙,峰拥着座座冰川,为治多围成辉煌的背景。
在高原地带,很少有一块地势开阔的地方,哪里有了,哪里就被利用起来。比较开阔的,必然做了大的治所,比如州县,小的呢,就做了乡镇。
治多县也是如此,这里是造物主给的一块十分不错的地方,但是它夹在群山之间,地势高耸,海拔从布喀达板峰巅的6860米到县境东部通天河沿岸的3850米,高差3000米。昆仑山脉绵亘境北,乌兰乌拉山横贯境南,还有一个可可西里山,横穿中西部。它一地就比欧洲一个国家还要大。在它的地域里,充满了神秘和未知。
不说别的,一个可可西里,就够有说辞,唐古拉山乡以北的广阔地域,就是著名的可可西里。它是世界自然遗产,而且是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为完整的地区之一,也是全国面積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植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遗产地。索南达杰就是在保护可可西里藏羚羊的任上殉职。
这样一说,就会感觉到这个自古以来的高原和边陲重镇,是多么辽阔而广大,浑厚而苍茫。
一大清早,宾馆门口围了一群人,我在二楼窗前看不大清什么原因。下去才发现是在卖虫草,有人围着有人卖,判断虫草的好坏,讨价还价的还挺热闹。
文扎带着我们去吃县里最有特色的早餐,开车走了不近的路程,才在聂恰河边找到一家。里面已经熙攘一片,当然全都是藏民。氤氲的热腾腾的气息,使得已经感到很冷的身体顿时暖和起来。
我提前出来,终于在白天看到了聂恰河的真面目,它从雪山那边一路流来,带着一河的清灵,带着治多的早晨,使得这座城市也变得清灵起来。河边走来身着彩色藏服的女人,她们背着背篓,背篓里是虫草吗?
刚才路过一个虫草交易市场,看到尚未有人的一排排的摊位,就知道一会儿会有多热闹。可惜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杂多,体会不到聂恰河畔的迷人场景了。
四
再来治多,是参加源文化研讨会,这个源文化,包括自然之源和人文之源。
长江源区是《格萨尔》史诗传扬的地方,青藏农业地区虽然也流行《格萨尔》史诗的说唱,但大都是以书本的形式,牧业区则是以说唱的形式流传。
《格萨尔》是举世无双的英雄史诗,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礼赞,是人们心中不灭的火光。治多人自称是嘎嘉洛氏族的后裔,《格萨尔》史诗的说唱在这里极为兴盛,在治多的草原上,到处都能听到演唱英雄史诗的歌声,这是青藏高原藏族游牧文化的经典。
让人惊喜的是,治多还是“嘎嘉洛文化”的诞生地,是格萨尔王妃——森姜珠姆的故乡。珠姆,是草原美丽女子的代名,是善良、聪慧、俊美的化身。
三江源有着无数源远流长的藏民族灿烂文化,而仅仅治多一地,就有着璀璨夺目的艺术瑰宝。
我们在治多看古老的庙宇和寺院,感受藏文化的瑰丽,尤其感受到以通天河为纽带的宗教文化的辉芒。在去贡萨寺的路上,我们远远地看到珠姆家族的宫殿“嘉洛红宫”的遗址。在珠姆洗发池的地方,文扎指着嘉吉山脉中间,说那个山谷叫陇沃青沟,沟口传说是嘉洛家的马圈,也叫“珠姆马圈”。白海螺湖,文扎说它是珠姆的寄魂湖,是珠姆三只仙鹤栖息的地方,属于嘉洛草原十全福地之一,也是嘎嘉洛家族的发祥地。在文扎的话语中,此湖直通龙宫,莲花生大师曾经通过白海螺湖向人间引来价值连城的嘉洛七宝,嘎嘉洛的祖先曾从白海螺湖走向了雪域财富的神坛。
现在的湖中,珠姆的头像露着慈祥的笑,雪山一般圣洁。
珠姆洗发池在一面高高的山岗上,是一泓清纯的热泉。我们来到热泉之上,观看正在举行的盛大仪式。松枝点燃在煨桑台,缭绕的白烟飘向天际,低沉的长号响起,一百位披着红色袈裟的僧侣一起诵经,一百位身着艳丽长裙的藏女围着湖水敬献哈达,那是怎样的神圣与隆重。
我们看新建的图书馆,藏汉文的图书和绘画布满了各个楼层,年轻的图书馆员是新毕业的藏族学生,她们热情地引导着讲说着,并且自豪着快乐着。年轻的血液让人感觉文化的活力和源泉。她们索引资料时,还看到了我的书。我为此高兴,这可是可可西里所在地,是万里长江第一县。
我们看新建的大剧院,并且欣赏藏族歌舞团的演出,那是一流水准的演出。演出内容就是噶萨尔王与珠姆大婚的场面,史诗般的场景以歌舞的形式展现出来。第一次看到这么精彩的歌舞,而这个阵容强大的歌舞团竟然出自治多县。
我们参加嘎嘉洛源文化节,珠姆的巨型雕像就坐落在中心广场。声势浩大的开幕式开始了。寺院的僧侣在为珠姆的白玉石雕像祈祷祝福,并举行沐浴仪式。藏民们身穿盛装,扶老携幼,云集于此,使这种场面更显隆重与庄严。人们看关于嘎嘉洛文化和珠姆的大型歌舞,听格萨尔艺人英雄史诗的说唱,那深沉悠扬的游吟韵律,传扬到白云飘荡的天空,将开幕式引向高潮。
我们在黑帐篷里就餐,偌大的黑帐篷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山峰。这座山峰若果同嘉洛红宫相比,它就是一座“黑色宫殿”。
宫殿里竟然能坐下那么多的人,一排又一排座席,人们喝着酥油茶,吃着大块的牦牛肉,有人敬献洁白的哈达,唱起了祝酒歌,酒是草原上最美的青稞酒。微醺中,有人唱起了格萨尔的颂歌。
晚上我们就在黑帐篷里露天宿营,一顶黑帐篷能躺下那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躺成一片,半夜里会有各种各样的鼾声和呓语。
实际上,很多人是睡不着的,很晚很晚都不会回到这顶黑帐篷里。我出去的时候,看到草地、河边和林子里,都是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影子。
周边就是曲司迪吾雪山,明亮的月,挂在黑帐篷顶上,给这片大地点灯。
探寻长江南源
一
在杂多举行过座谈会之后,考察团踏上了探寻长江南源当曲的源头之旅。才旦周书记安排吉多乡乡长尼玛及三位工作人员陪同我们。
道路不宽,但还算平坦。
路上遇不到什么车辆。途中路过一座扎拉达山,车队停了下来。
山峰紧靠路边,仰头看去,断崖峭壁,高插云端。尼玛说格萨尔王曾将神箭射入山石。他指着一个地方,说眼力好的人可以看见留在外边的箭羽,这个时候,有人说看到了有人说看不到。反正大家都信,因为这个传说已经很多年。
在吉曲河畔,车队又停下了,尼玛让大家看一片神奇的草场。那草葱翠挺拔,招摇过膝,远看如大块的翡翠。尼玛说这草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颜色,传说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种的羊饲草,而此地也正是《格萨尔王》史诗中的绵羊基地。众人直呼神奇。
在一片草场上散落着牛羊,看不见那些牛羊的主人。主人许就在哪个水边的帐篷,守着他们选择的孤独。
有时见过单个的人放着一群的牛羊,只有一个小小的帐篷,在远处等着他的夜晚。
还见过带着女人的牧人,那女人带着扎着小辫的女孩。女人守在帐篷周围,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使得牧人有一种像牛羊一样的幸福感。在夜山一样笼罩四野时,牧人会赶着牛羊回来。太阳重新滑进帐篷某个缝隙时,他又会带着他的伙伴没入原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伙伴在不断地变换,而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样说来,有一种人是人的另一种状态,他们自由着,单纯着,满足着,快乐着。
下起了雨,路变得不大好走起来。
文扎打开了雨刮器。透过车窗看到前面的路,到处都有积水,好像这一带一直没有晴过。车子躲着积水走,躲不过的,就冲压过去。
车队的速度缓慢下来。走着走着,看到雨飞扬起来,原来已经变成了雪花。
渐渐地,路面白了。路更不好走了。有时路上的坑洼太大,车子只能拐下道路,顺着流水走一段。流水中大都是沙石底子。
车队又停下了。
看到一个河谷,人们朝下面跑去。一会儿有人回来,说那里有一堆绛红色岩石,同姜黄色岩土摞起来,传说是王妃珠姆的排泄物。多少年,人们已经为这堆土赋予了神圣之意,上面还缠裹着哈达。听了不免惊奇。
前面又是一段难走的路,没有办法,车子下到了冰河中。
这里的河水早已结冰。我们裹着厚厚的装备从车上下来照相。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的。这个时候,中原人已经热得穿短衫短裤了。
我拉着文扎一同起跳,让索尼蹲着照相,这样可以照出更高的感觉。早忘记了高原反应,上到车上有人提醒才想起来。
中午,考察团的车子再一次停下。不远处有一户牧民。
首先看到的是两个孩子,姐姐大约五六岁,弟弟也就两三岁。这两个孩子正在接水。他们在一个山泉前,用勺子往五公斤容量的塑料桶里灌水。两个孩子穿得都不多,弟弟吸溜着鼻涕,不住地看我们。
大家说这两个孩子真好看,姐姐还穿着藏式的小裙子。有人上来给他们照相。连欧沙都加入进来。这两个孩子被众人要求着:别动别动,好,就这样。就这样,好,可以舀水了。对,往桶里舀水。
而后姐姐提着装满的桶艰难地往上走,那只桶甚至有些拖地。弟弟跟在后面,姐姐不时地回头看看弟弟。我起先以为姐弟两个在玩水,后來才知道是帮着大人在干活,因为两个大人此刻正在屋棚里忙活。
大家被尼玛乡长邀请进屋。屋里暖暖地生着大炉子,上面烧着奶茶。
一会儿主人便提着烟火熏黑的奶壶挨个儿倒茶。索尼他们拿来了团队自己准备的干粮,大家就着主人家的热茶简单地吃着午餐。这个时候姐弟两个从另一间屋子门口露出头来,看着桌上的食物。
有人要拿给他们一块,他们被他们的父亲给说得缩了回去。但是我们坚持让他们接住,他们才吃起来。那个小姐姐提过来的水,被母亲倒在空了的茶壶里。
这是江源路上少见的一户人家,让人想到,无论谁从这里过,都会到这户人家里歇歇脚,喝口热茶,甚至还会借宿一晚。而他们,就是这样,笑着给你倒上奶茶,并不说多少话语。两个孩子,也就常常地冒着滑倒的危险,迎着寒风到五十米远的地方去提水。
走的时候,乡长尼玛指着靠近路边的地方说,原来这里有一块很有型的石头,有时会觉得挡道,就有人把石头抬到高处。可是第二天,这石头就像长了脚,又跑到路边碍事。连这家主人都说,半夜是留着长辫子红头发的人把石头搬到了原位。不知道为什么认定那个位置好。人们以为奇,就带着铁链子来,把这石头拴在那里。这不,刚才听这家主人说,拴着的石头不见了,应该刚被人盗走。
有的说,可能是玩石的盗走了。也有的说,可能是搬走镇邪去了。看来乡长十分在意这块石头,说明这块石头被人们传得很广。要知道,这里可是人迹稀少的高原。那么,这块大石的遗失,会对这户人家有影响吗?不得而知。
二
众人告别热情的主人,继续行进。
雪却是慢慢停了。好在并没有怎么盘山,一路还算顺利。文扎说,长江南源有三座神山,像宝光一样散射出三条河流,一条是长江的南源当曲,一条是澜沧江的支流阿曲,还有一条是昂曲的源头吉曲。
从车窗里可以看到丰沃的山野。谁叫了一声,说快看,野马。果然,不远处,四匹矫健的野马悠然地跑过。
谁又说,那是什么,是野鹿吗?说话的工夫,看不到了。
文扎说,这一带的野生动物很多,说不定还能见到雪豹和棕熊。
下午四点,开始进入源区。道路显得更窄,能够感觉是在上坡。
在这片广袤的高原,高峰是相对来说的,稍微有些变化,就能感觉出来。到了当曲源头的山脚,车子又往上走了一段,就再也无路可走,停在了半腰。
有人用手机测了一下,停车处海拔4900米。
而后徒步往上攀,实际上还没怎么攀,就已经气喘吁吁。
一道不宽却清澈的水流,从哪里极快地流下来。远处看,那水是黑色的,实际是被绿色的野草烘托的。水流就像一支画笔,曲曲弯弯将原草分开,也将那些块状的沼泽分开。
是的,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沼泽地,据称是世界上最大的泥炭沼泽地。哪怕世界上最先进的越野车,到了这里也会望而却步。
在当曲源区,远处耸立的就是唐古拉山。在蒙古语里,这座山意为“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但在这里看唐古拉山,也就是比地平线稍高一点的小山。要知道这里的海拔已经是五千米。
作为长江的南源,当曲流域是高寒沼泽湿地的集中分布区,也是长江源地区湿地面积发育最大的区域。平均海拔在4600米以上,最高发育到了海拔五千六百米,这个数字,是青藏高原湿地的上限。
当曲之名,来自藏语“沼泽河”的音译。多年冻土的广泛发育和分布,是当曲流域高寒沼泽形成的重要环境之一。这里自然条件恶劣,网状水系复杂,流经数百平方千米的地域,基本为无人区,处于原始状态。
连片的沼泽,简直无法下脚,一个个突出水面的坚硬土块,并不是规则的,左一个右一个,让人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不规则图形,电脑都无法制作得如此奇妙。
一凼凼水洼,透着千百年的清纯。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打搅它们。它们就像捧着一颗清心,冲着蓝天。
天什么时候晴了,并且有了阳光,连片的沼泽和泉眼,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忽绿忽蓝。
水凼间行走,一会儿就眼花缭乱,如果按照惯性踩踏,保不准哪一脚就踩进水里,那水可是哇凉哇凉。这样走不是走,跳不是跳,宽一脚,窄一脚,一会儿就疲累不堪,眼目生疼。
简直是考验你的视力,你的实力,你的耐力,你的能力。如此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没有头,无边无际。
大家像撒了鸭子,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走地雷阵。谁也没有速度。不见进度,唯有难度。
本来以为走到前面那个制高点就到了。到了那里发现制高点又前移到了前面很远的地方,那只是一条暂时的地平线。
不甘心,再次攀去。攀到了那里,还是一样,还是另一个制高点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你。
没有一个人不在这个时候失望地停下来,思考着天圆地方的问题,思考着大境界与小境界的问题。
终于看到了一块矗立于沼泽之中的长江南源科考纪念碑。立碑处实际上没有水源,周围看看,仍然是一片山體。立碑处也不是最高的山脚处,那就是山野中稍高一点的地方。
石碑所标示的源头海拔是5039米。远处耸立的唐古拉山,为当曲这片高寒的沼泽湿地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冰水,那么,形成下面细流的水源,就是这一片沼泽。这样想来,这水源的确定,也是人为,不是上天的旨意,不由造物主决定。如果再往上走,可能还会看到这样的沼泽和细小的水流,那样较真,这块碑石,很难找到一个下脚处。
这同想象中的一个顶尖级的所在,或者一条最细最细的水源处,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绝对,只有相对。而这个相对,也是大致。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发生了改变。科学无止境,一切仍在探索中。
只能这样认为或理解。
这块光秃秃的石碑,是怎么弄上来的?汽车是拉不上来,坑坑洼洼的沼泽,寸步难行。人抬上来,也不可能,走还大喘气呢。只有牦牛或者马驮。一定是雇了当地的牧民,从下边的车旁起运。
三
我们知道,长江有三个源头,南源为当曲,北源为楚玛尔河,正源为沱沱河。近年来,在长江三源中,当曲是长江三源中水量最大的河流,该流域也是长江源降水最多的区域。所以,关于当曲应作为长江正源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止。2008年9月,青海省组织以著名河流探寻者刘少创为领队的三江源科考队,通过目前全球最先进的测绘仪器,测得沱沱河的最长支流长度为348.63公里,当曲为360.34公里,当曲比沱沱河长出11.71公里,因此认为应该更改原有认定。
但是科学界并不完全认同这一观点。包括前面同我们一起探寻的杨勇,都觉得一条大河的源头问题非常复杂,特别是牵涉十几亿中国人感情的长江。因此,至今遵循的仍然是以前教科书上的结论。科学,还需要等待时间。
大家停驻在“长江源”的石碑前,旁边有“国家地理标志”地标。文扎在这里用藏语吟诵了献给江源的颂词。他的颂词我听不懂,我知道那是深情的诉说。作为这次考察团的领队,他总是显得执着而认真,深沉而含蓄。
看着他的表情,我想起他说的话,因而也就深切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正式与庄重。他说:这次考察的命题广,涉及的范畴大,打破了地理限制。源文化关涉的是整个人类文化的源头,我们要用细致谨慎的态度对待这次考察活动,面对如此大的课题,像面对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就如一叶小舟,要横渡穿梭,探索一个个的未知答案,梳理众说纷纭的复杂纠缠,从地理上、视觉上、心理上来一次印象“源文化”。
有人还在赶过来,每个人都显得激动,或者因高寒缺氧,大张着嘴,呼出一口口热气。
有人捧起水在喝,有人用水洗脸,有人在照相,照相时还欢呼跳跃。
一切都做完了,各自散开,开始往回走。有的却流连忘返,或站或蹲,或找个地方歪斜下来,也不怕潮湿。刚才谁过沼泽湿了鞋子,这会儿还是顾不得去管。
我看见粉红的格桑花,在坚硬的绿草间微笑。还有一种黄色的花,高高地越过蔓草的头顶,但不是成朵地开放,而是抱成一团,远看是一朵花,近看像一团叶子。而它是有叶子的,那叶子是绿色,簇拥在它的下面,将它高高地烘托出来。还有好大一片紫色,如紫的焰,放射在天地间。走到跟前才知道是花,那种并不大的小花,可能在山顶草原显现不出个体形象,那么,就聚拢在一起,开成一个氛围,一个场面,一朵更大的花。
当然,另有一种深紫的花,开在扑散开来的叶子中央,显得尤其尊贵,似是坐在一大片柔软的绒毯间。在绒毯的外围,是层层叠叠簇拥的绿草。只两朵这样的花,就铺排出好大一个场面,就像帝王与他的皇后,俯视着他的臣民。
大片的无名的绿草,一根根针刺一样,一片片竹尖一样,还有肥厚如兔耳,却是少有毛茸茸的。
这里的草拒绝纤柔,一棵棵都突出高原性格,耿直、泼辣、不屈。长就长个样子,开就开个别致。
太寂静,没有一点喧嚣,没有方向指南,没有人间烟火。
在这里似乎又回到原始时代,吃就手撕手抓,喝就喝随便哪里流出的水。可以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地躺倒,可以敞开胸怀地呼喊,可以尽情地奔跑,愿意跑多远就跑多远。可以放声地大笑,放声地大哭,把一生的郁闷都倾泻。
没有灰尘可以到达这里,没有污染在这里挥发。这里可以盛下所有,包括你的泪眼。
四
直到太阳将落,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往山下走去。
车子离开以后,莽莽山野又将陷入永久的寂寞。但是莽莽山野的生命,却仍然自由自在地生长和开放。
又看见那一道水流。刚才我进入沼泽后,将它忘记了,只顾着寻找立有石碑的源头。现在想起来,它不定是在哪里,将一部分沼泽的水源汇聚,只是汇聚了一小部分,就向下流淌。它似乎是沿着我们进入沼泽的边缘地带曲折走行,一边走,一边召唤。
现在,它已经“召唤”得相当有规模。它就在我们的右边,一忽出现,一忽隐没。我们的车子要顺着路走,那路还是一忽上一忽下地盘来盘去。走出好远,谁喊了一声,看呀——
就看到远处一道金光,长长地闪烁在天边。随着车子的临近,金光在变化,一会儿金黄,一会儿浅黄,一会儿又泛出了炫红。初开始以为是云团,再近了,却发现是一条水,啊,不就是隐没不见的那道流水?
再往前开,简直惊呆了。在我们的前方还有右侧,出现了幻觉一般的宏阔的水流。水流不是一道,而是千万道。
这片土地如此慷慨,让它们尽情地舒展、恣肆、漫漶成了一泓海波。这海样的波,丝绸一般细腻柔滑,闪现着五彩霞光。是的,刚才还是金色的、红色的,现在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甚至还出现了青色、银色,最后又变成了蓝色。这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锦缎,简直不敢相信,这颜色是由河流变幻而成。
由于地理和沙石的原因,河流构成了千万道波光,而且波光是不一样的。如果歪起头看,或者将它们竖起来看,会看到千万种旗袍包裹的身段。是了,是一场风华绝代的旗袍秀。一定不是秀给我们,它们是在自得其乐,在没有人经过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张扬,如此浪漫,如此炫丽。
太阳为它们打着追光灯,一直打到电能耗尽。
我们的团队,不知有多少人按动了快门,大家惊呼着,最后满足地上车离去。
随着车子的前行,晦暗的光线下,终于发现,那水,渐渐地归为了一条大河。
那就是当曲。
我现在知道,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叫成了通天河。通天河流出玉树巴塘河口之后,称为金沙江。
唐蕃古道
一
考察完了长江南源,在赶去查旦乡的路上,我们的车队经受了一次挫折。这是想不到的挫折。
本来,查旦乡乡长带着车子在半路迎上了我们,吉多乡乡长尼玛停下车,同查旦乡乡长握手见面,然后和我们告别。
在高原,一个乡到一个乡的距离,比中原的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还远。多亏了尼玛,有了他的带路,我们考察长江南源还是比较顺利的。而且在杂多县委书记的安排下,吉多乡乡长又过来迎接。接上我们,去查旦乡住一晚,然后出发去考察澜沧江源头。
尼玛带着他的人回去后,我们跟着查旦乡的车子往回返。查旦乡乡长很热情,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车上,文扎就介绍了查旦乡,说查旦乡有十八座神山,神山之王是仲巴部落的阿尼本吉神山,当地居住的藏族群众称为“阿尼哲加”,而“哲”就是长江之意。查旦乡有数千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就像天上的星星撒满大地。我们在途中,将会经过唐蕃古道,古代的大商人诺布桑布经商经常走过。
几辆车子在夜路上行进。
乡长走的无非就是来的路,再走一次应该是轻车熟路。但是到了半路,车队却停下了。我们是四辆车子,乡长一辆车子,五辆车子停在了荒野小路上。这条小路,实际上早就是官道,人们走来走去说不清多少年。
有人下去打问,说是前面的路有一截经过一条小河,乡长来时就走的这里,没想到这条河涨水了,乡长的车子开进去,陷在里面,左冲右突就是出不去。这边彭达正用车往回拽。
这个时候,天早黑了,四野一片漆黑。似乎在下雨。是的,雨将道路变得泥泞起来。主要是天黑,又疲累,没有注意到何时下的。雨不算大,河里涨水,一定跟上游有關。
过去一个时辰,前面还是没有挪动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多杰过来说,不行,根本拉不上来,车子越陷越深,有人跑着去乡里叫铲车了。
那么,这就表明,还要等待一个时辰。查旦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漫漫荒野不见一个灯影,只好耐心等待。
渐渐地,有人已经睡着,有人在叫饿,找东西吃。雨还在下,这更增添了某种愁绪。当然,还没有什么恐惧感,毕竟是一支队伍。也就蜷缩在车上,闭着眼睛,挤着发愣。这个时候,眼睛睁着与闭着的效果是一样的,都是一片昏蒙。只有细微的雨,表明着这个世界的运行。
好容易有了一抹微弱的灯光,很慢很慢地到了眼前。听声音,从河的对岸来,一定是挖掘机。
有希望了。
但是这个希望就是将乡长的车子拖出来,拖出来又怎么样?难道我们的车子也要一辆辆地下到水里,再一辆辆拖出来?那样,可就成了泡水车子。我有些疑惑。
果然,一会儿决定来了,乡长的车子还在那里拖,其他的车子由乡里的人带着绕路。
乡里的人坐上了我们的第一辆车,掉头回返。
二
回返的路那么长,直直地往回开了不知多久,才拐上另一条路。看来这条路离查旦乡不近。
果然,横向里的路拐来拐去地穿梭在漆黑的夜雨中。
此时怕再遇到一条河流,山水难测,夜晚的山水更加难测。刚才还在车里睡觉的,一个个恨不得放大瞳孔,紧盯着前面的路。
说是路,其实不过是车子碾过的两道痕迹。车窗上,似乎已经不是雨,而是雪花。这在雪域高原,不是稀罕事。
天上没有一颗星,满世界只有两道车灯,在原野中显得并不明亮。我相信,这个时候的两道暗光,就是狼看到,也会心生疑惑和恐慌。
车子终于爬上一个高处,上去后听到哗哗的水声。对的,是上到高处了,我们的车子此刻不应该在水里。那么,哗哗的水声是从下面传来。
原来是一道老桥,没有栏杆,也不宽大。
上桥有人指挥,前面的一辆上去,后面的不能跟着,怕桥承受不了。等前面一辆缓缓过去,第二辆才能再上。这道水就是剛才的那道水吧?这一圈绕得,真够远的。但是,如果知道会是刚才那样的结果,多绕这两个多小时的大圈,也是值得。
好不容易到了查旦乡政府所在地,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半夜。
说是个乡,却什么也看不见,车子停在一排房子前。
浑身已经散架,高原反应此时又找上头来,也许刚才只顾紧张,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你就看吧,一时间倒下一片,在乡政府的长凳子上。
有人喊,马上吃饭,吃了再睡。有人开始接饭碗,有人则没有动身。
然后是安排住宿,小屋子先照顾女生和年岁大的。凳子排成大通铺。
潮湿的被子沉甸甸地盖在身上,一会儿身上也有了湿漉漉的感觉,不盖又冷。医生一个个来看,给了氧气袋,量了血压,吃了药,管它潮不潮,湿不湿,钻进去睡。
头有些发紧,心跳的声音似乎能听得到。将氧气袋接到鼻子上,呼长气,什么也别想,想也没用。这样,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得知,有人竟然头冒虚汗,硬撑到天亮。有人一直在发烧中呓语,让人不知道如何帮他。这里是没有办法治病救人的,跟着的医生也只是有简单的药。这才是叫天天不应的地方。终于熬到了天亮,天一亮就有人找文扎,要求马上回返,先到杂多县,然后再赶回玉树机场,回北京。
文扎只好又找乡长。乡长的车子虽然昨晚已经拖回来,但一早就在修,一直没有修好。我们的欧沙也加入进去。一般来说,欧沙的加入是带有很大希望的,这个长期在雪域高原闯荡的雄鹰,没有他在乎的。
这个时候再看查旦乡,真的就几排简单的房子。最前面临路的一排,坍塌了不少,早已无法住人,不知是属于乡政府,还是当地牧民。
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周围也没有多少人家,更没有想象的那种帐篷和藏包。这里仍然是以游牧为主,牧民们许都去放牧或挖虫草了。
倒是不少的野狗,围在我们四周,既无恶意也不友好地看着这些外来人。而且总是跟着你,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有几条。
你去后面的茅房,它会跟到茅房里,几条黑黑白白的活物吐着舌头在那里看你,随时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攻击,真的是恐惧之极。我刚蹲下就站了起来,而后远远地去找了一间塌了一面,三面漏风的破房子。
一会儿就听到了女生的叫唤。尖厉的叫唤,可能把狗都吓一跳。这种叫唤不止一次响起,或者说,我们的队伍里有几位女生,就有几次叫唤。当然,听到这声叫唤,会有人去做好事,将狗引开。但是有时候狗不吃这一套,还是会回过头去,硬闯进女茅房。那么,那声叫唤就更加凄惨。没有人敢追进去护驾,只能看着那位提着裤子惊惶地跑出来,身后是几只不知趣的狗杂种。
别以为这狗不咬人,这狗还真咬人。欧沙就挨了一口,挨在了腿上。撩起裤子,一道血口子。欧沙说没事,但队医还是坚持让他吃了药。
我们吃完早餐,终于发现那辆车子移动了地方,移到了外面的路上。看来被欧沙他们鼓捣好了。上车出发,开出去也就百米远近,那辆车子还是趴窝了。欧沙再次赶过去,半小时后告知,目前已经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乡长是要带我们去看看唐蕃古道上的查吾拉山口,然后再将要往回返的送到杂多县。现在只好把车放在那里。
三
海拔约5000米的查吾拉山,在荒野中昂然挺立。
查吾拉是褐色的垭口之意。垭口处堆满了玛尼堆,拉满了经幡。
此山是一座分水岭,山的西侧,就是西藏地界,因而也是江源进藏的必经之路。在过去,古道上不断有马帮和牦牛驮队。
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就是穿过勒巴沟,从巴塘绕到杂多,再经过此山进入西藏。
文扎说,查吾拉山不仅是茶马古道和唐蕃古道交集的必经之道,也是查旦乡十八座神山中最有名的一座。文扎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商人诺布桑布很会做生意,而做生意也有失败的时候。一天,这个落魄的商人又经过查吾拉山口,一边是茫茫草原,一边是进入拉萨的大道。他需要一个决定了。他注视着一只爬在草上的小虫子,想,如果这虫子能爬到草尖,我就站起来,继续往西藏,如果虫子爬到一半掉下去,说明我此生再无运气,我就回到草原。结果虫子爬过了草尖。诺布桑布得到天启,在此祭山,重新踏上了商路,此后生意兴隆,成为全藏区最有名的商人。
文扎说,后来,人们把这座山看作是唐古拉山的看门人,是聚宝发财、家族振兴的圣地。玉树25族的牧人们,都会来到这遥远的山口,悬挂经幡,以表达对神山的敬仰,对圣城拉萨的向往。
查吾拉山口,亿万经幡和着雪飞舞。经幡下站立,天地浩渺,灵魂悬空。
茯茶包垒砌的祭台,浓浓的烟雾在飘升。面对奇伟的查吾拉山口,你会想到一个个牧人的虔诚,他眼中所见,是希望,是梦想,是整个世界。
大雪一片迷茫。
文扎他们在当地雇了一个藏民的车子,那辆车子会直接将回京的送往玉树机场。这两位一直在吸氧,但是无济于事,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真的反应太大,总之错过了一个好时机。
分手的地方在一个硕大的经幡前,风将所有能吹起的都吹了起来,实际上除了雪还是雪,在这一片净土,没有什么杂物。
大家握手告别,颇有些战场惜别的味道。而后一路是继续前行,一路回杂多,再回玉树,还有一路是乡长他们,回到乡里,想法去修那辆趴窝的越野能力强劲的丰田车。
野外扎营
一
在查旦乡的查吾拉山口同一行人分手以后,我们四辆车子冒着雨雪踏上了探寻澜沧江南源扎西曲瓦的路。
说是路,其实在这样的高原,就是很窄的土石道,有的能够辨识,有的地方只能靠感觉。一路上几乎遇不到车子。也就是说,这路形同虚设,只有有特别事情的人才会使用。
那么路况可想而知,有的路成了弹坑路,一个又一个坑洼连在一起,出了这个再进那个,人在车里根本坐不稳,搞得前仰后晃。
本来想着天黑之前到达扎青乡休息,但是一路上总是不顺,道路泥泞不堪,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车子上坡打滑,下坡也打滑,一辆车子过去,将路面弄得不成样子,第二辆再走,就摇摆不定。
何况四辆车子,尤其是上坡处,往往是半山腰,上去就是转弯,转完后还是上坡,而后又是下坡。上坡下坡都很陡,有时下去后还可能遇到一道水。过水后的路呢?那路可能就在水中,水底大都是鹅卵石,将一段河流当成路还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水大,不能再走,就只有走一条新路,这新路就得摸索了。
这样的路可想而知。从下午一点遇到上坡开始,除了州文联主席彭措达哇的大马力丰田车子还可以,其他的都会不断地趴窝,下滑,一次次出现险况。这个时候,还需要那辆丰田再回来拉拽。人不能坐在车里,冒着雨雪站在路边,还有的上前去帮一把。别看那一把,有时还真顶事,眼看着拉拽的和被拉拽的都火力全开,屁股后面冒出阵阵狼烟,几个小伙的一声吼叫,就解决了问题。
这样一辆辆地如此操作,走不多远,又是一辆辆地如此操作,也就没了脾气,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溜跑。
欧沙总是探路先锋,可以了,再回来叫,不可以,也要回头再找路。手机不起作用,连我们带的对讲机都不再好用。
索尼是第二位探路人,欧沙朝那边去,索尼或朝这边去,都是山地,不知道翻越过去是什么。
眼看着日头落,眼看着天擦黑,眼看着扎青乡遥不可及,文扎和彭达俩人一商量,只好让欧沙和索尼去找地方安营扎寨。他俩开着车子,在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荒山野岭间迂回。一会儿过来叫了。
二
这是澜沧江上游阿曲和吉曲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当时顺着一条河边开车进去,没有想到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条河流来。第二天才看明白。
周围是很高的山峰,看来这里比较挡风。欧沙他们已经对地面稍微地进行了清理,无非是打扫了一下雨雪留下的痕迹。
而这时候雨雪停了。下午下的多半是雨,雨很给面子,看到这群人奔波了差不多一天,已经疲惫不堪。
考察团的准备还是很充分,欧沙的皮卡车上什么都有,两顶帐篷、卧具、炊具、锅碗瓢盆、食品、蔬菜和水果及各种生活用品。
大家一齐动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天黑之前帐篷搭了起来。有人去打水,欧沙在帐篷边支起一盏喷火的汽油灶,打上气以后点起来呼呼地响,野外用它还真行,风都吹不灭。水打来了,架上壶烧水。有了热水可以先暖暖肠胃。
太阳能的灯亮了,也就比电灯稍弱一点。其他人还在一件件地卸车上的行李,无非是铺的盖的,塞进两顶帐篷内,大家可以坐下了。索尼则当了大厨,多杰打下手,阿琼带着嘎玛文青、白玛拉增几个小将帮着淘米洗菜。第一次过起了野外生活,还真有些新鲜感,一路折腾的疲累早忘了。
水开了,每个人倒上一杯,脸前腾腾地冒着热气。水开了,不是一百摄氏度,有八十摄氏度就不错了,这里是高原。一个小时后吃的饭也是这样,软软的不是真熟,永远也煮不熟。已经很不错了。索尼他们辛苦。
大家排着队吃起了自助餐。索尼站在那里看着,听到众人的夸赞嘿嘿地笑。饭就是米饭,还有面饼,菜则有五大盆,有羊肉、土豆肉片、番茄辣椒什么,还挺丰盛,而且还有水果。简直不相信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还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一个个挤在垫子上,吃得热火朝天,深刻地体会到了大集体的温暖。
吃饱了再喝茶,有酥油茶,有红茶。多杰和随行医生才仁索南两个人不间断地到河边取水,欧沙看着汽油灶,不停地烧着,水汽蒸腾了满满一帐篷。吃了饭赶紧安排休息,恢复体能,几天的走行,加上高山缺氧,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地有些不适。
清洗餐具,撤去餐桌炉灶,帐篷里用隔潮垫铺成大通鋪。每个人领一个带拉锁的睡袋,人钻进去,可以拉上拉锁休息。上面再盖上被子,完全不会冷。
三
每个人都感到了新鲜,这种新鲜感取代了艰苦感。我被安排在帐篷的最里面。最里面紧靠着帐篷一角,我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会不会有野狼、雪豹什么。
随行医生才仁索南履行着他的职责,为大家测血压,询问身体状况,发放抗高原反应的口服液,而后就躺在我的身边。而这个时候,我已经睡着。半夜的时候,我发现有人给我盖被子,看看我睡得如何,有没有发生高原反应。我虽然没有完全醒着,还是知道的,早晨一看,是才仁索南医生。这细微的安排与照顾,让我很暖心。
高原的野外露天宿营,对于我是第一次,这天是6月10日,我记下了。这是我们此行的第一次露天宿营,在条件十分艰苦的地方。欧沙他们选取的地点,已经相对比较平整,但是躺在里面,仍然感到身下的起伏不平,觉得是在一个个小火山口上。第二天我才明白是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周围全是起伏的山峰,下面是斜坡,斜坡下面,第二天才知道,是奔腾不已的河流。两顶帐篷就在这样的荒原上,庇护着一帮子热情的探险者。
躺在那里,能够听到外面的风声,半夜里甚至听到了沙粒扑打帐篷的声音,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左边,身下的褥子潮乎乎的。实际上身上的睡袋也是潮乎乎的,只是因为穿着厚厚的衣服,感觉不到而已。醒了想上厕所,没有胆量出去,出去还要迈过五六个人,弄不好也会踩到人家。
这里要交代一下,我们这顶帐篷里是这样睡的,两排人头对头,一排五个。另一顶帐篷要少一些,主要是文扎、欧沙和几个女将。
安排住宿的时候,有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起哄,猜想谁会有此艳福,和女同胞共眠一处,女同胞也咧着嘴笑,或许也猜想是和哪几位挤在一起。最后她们都进了文扎他们的帐篷。好了,大家本来还有些联想,现在可以安心地进入梦乡,也省得由于异性的气味睡不着。
不知道文扎为什么不让女同胞睡在我们的帐篷,为什么不是一顶帐篷里分两个,那样不是更显温暖?有什么事情男同胞也会更好地照顾她们。而让女同胞都睡在文扎和欧沙的帐篷,他們担的责任就更大些。
后来得知,这是索尼刻意安排的,十位男性睡在一顶帐篷里,一位男性睡在车里。另一顶帐篷,只留下文扎和欧沙睡在门口,守护四位女性。这两位大胡子,连鬼见了都愁。
四
天终于亮了,童话似的,觉得这里的天不会亮,竟然也亮了。
早起爬起来,刚一钻出帐篷就呆住了,怎么满世界一片洁白,白得几乎分不出天和地。
再定睛看,发现确实是将对面不远的雪山当成了天,那雪山昨晚只是上半段白,现在和大地白在了一起,将整个世界放大。
再放眼望去,就看到了天底下一围子的雪山,在天色完全开了的时候,才能看到雪山与天空和大地的分界。其实,哪里有什么大地,全是起起伏伏的山原,没有一处平展。
就在这时,眼前的地方,竟然出没着数不清的小活物!那是什么?身边没有他人,上前追着它们看。它们肯定没怎么见过人,哪会有这种庞然大物来过这里?
它们好奇地看着你,又不想被你袭击,你快要走近,突然就钻进身下的洞穴。于是发现了数不清的地洞,我数了一下,在我的脚下,一平方米内就有二十来个。我堵住一个仔细观察,想着会有个脑袋露出来,但是不久我就知道,那些洞是相通的。这种小动物如此设计建造自己的洞穴,大概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防比人更可怕的天敌。
在我拿出相机拍照时,我发现它们有着兔子或者老鼠似的脑袋和嘴唇,体型与小兔极为相似,长约10~20厘米,只是耳朵不长。大都是黄褐或浅灰色,每一个都肥嘟嘟的,身手敏捷,远看一片,全在雪野里撒欢,一走近,便都这里下去那里冒出,跟你捉迷藏。
想到昨晚我的身子底下不平整的原因,就是无数个鼠洞以及挖洞的土所造成,那么我们占用了它们的洞口,它们也不会发愁,还会通过深长的地道从其他洞口出来。这些小活物,如果不是对草原有影响,还是很可爱的。
在我着迷兔鼠的时候,我看到远远的两个人提着一只桶走来,近了才看清一男一女,是我们队伍中的嘎玛文青和白玛拉增。他们走到河水的上游,打来了洗漱和做早餐的水。这是让人感慨的行为,在这个早晨,像一首诗。
五
我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可是在这片区域内,尽管有起伏,也都在视线范围内。我走了很远,终于找到一处斜坡。这个时候,又开始下雪了,落雪的声音很响,雪粒很大,扑扑簌簌落得到处都是。
在我呆的地方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雪峰,雪峰下能见到气息升腾,那是一条河。后来得知此地叫扎嘎昂森多,也就是两河交汇点。北面流来的河水清澈,称扎嘎布(阿曲),南面流来的河水浑浊,叫扎那布(吉曲),两河没有汇合时,被眼前的这座大山阻隔,山叫阿尼吾嘎,被尊为神山,因山腰有巨石,形如一位白须老人,昨晚下了雪,更像一尊皓首白发的仙人。两河在山下合二为一,这就是杂曲,也就是澜沧江。
刚才两个藏族年轻人就是走到前面的阿曲去取水,因为那条河洁净。那是一个悠远的近乎神秘的地方,看不大清楚,一片蒙蒙雾气,雾气有些白,不知是天光的缘故,还是雪原的缘故,总之一个人不敢到那里去。因为这里不是平原上的旷野,这里是高深莫测的无人区。
这个时候我发现地上有草,不,确切地说是一种叶状植物,在这无尽的荒原雪野,很坚强地发散着自己的绿。我回去问了别人,他们说这种植物叫苔藓梅。
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早早洗了脸,阿琼和白玛拉增开始打酥油茶。多亏了草原的女子,有她们跟着,很多活都让她们承担了。
在大家起来之前,索尼和欧沙已早早起来,在帐篷外面点着汽油灶准备早餐。
众人各自起来,洗漱收拾,有人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方便。早饭后收拾行装,拆除帐篷,焚烧并掩埋生活垃圾,车里有垃圾袋,不为环境留下一丁点儿污染。大家细致地做着,每个人都很认真。
雪又下来了,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们重新开拔,踏上探寻澜沧江南源扎西曲瓦的路。
澜沧江源呦……
一
在澜沧江上游的阿曲与吉曲的交汇处拔营出发,冒着阴雨,我们再次踏上探寻澜沧江杂曲南源的路,这个南源称为扎西曲瓦。
昨天跑得有些不顺,不得已半途扎营,经过一夜休整,大家还是精神抖擞信心满满。
车队从那个山窝窝处拐出来,拐上了昨天走的“正路”。远远地回望,还挺有意思。
路上仍旧不见车子不见人,即使有人行走,也不会想到一支队伍在一个地方隐藏一夜。如果是战争时期,可能就是这样,高原太大,哪里都是藏身处。浪漫的小情侣们,如果来这样的地方走一遭,会增加无尽的浪漫。
路当然还是同昨天一样,只不过早上好走些,坚硬的泥泞还未松软。车队尽量加快速度。
前面领头的还是欧沙。这个高原的汉子,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子不服输或者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他的年数不短的皮卡车,也真是没有为他少出力。在我们的队伍里,这辆车就属于最轻型的机动车,如果是我,绝不敢开着来这样的地方闯荡。可块头大大的欧沙完全不当回事,或者说心里完全有数,坐上去一脚油门就轰跑了。车子就像个机灵的小鬼,撒起欢来窜得比谁都猛。
前面进入了深山区,昨天夜里下的雪,还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一个小时后,路开始湿软,前面的车子碾压过去,会将带着雪的泥点子甩给后面的车子,遇到上坡也不能跟得太近,那样会影响冲力。这样车队一辆辆地就拉开了距离。
拉开距离是危险的,前面的车子许爬上哪道坡到山那边去了,后面的车子跟不上,想着抄近道追,反正到处都是路。一辆车子稍微改道,后面的就会失去方向感,许就会遇到滑坡、雪坑而趴窝。这边的两辆车子在救援,那边的车子还在盲目地跑,跑到一个高处往下看,才发现根本看不到车子跟上来。等也等不到,只好再掉头往回找。
这样的事情出现不止一次。
路上会发现岩羊,在高高的山峰上找吃的。文扎说,如果出现雪豹,这些岩羊就麻烦。雪豹与岩羊都是这个时候出来觅食。有人拍到一个视频,一只雪豹可能是饿极了,为了捕获一只岩羊,借着雪和岩石的掩护,一点点匍匐向前,渐渐接近了岩羊。岩羊是十分灵巧的动物,之所以称为岩羊,就是它们有着很好的攀岩能力。当雪豹发起攻击的一刹那,岩羊也跳起来在悬崖上飞跑。雪豹的一扑,几乎同岩羊的一跳同时发生,雪豹和岩羊就都从山崖上滚落。那可是万丈峭壁,就像崩塌的石头,雪豹和岩羊高高地落下,落到石崖上弹起再落,落下再弹起,直到翻滚到万丈深的谷底。
听了不免让人感叹,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是第一性的,能够生存下来,都是高原之子。
前面是一个陡峭的高坡,这次看到了,打头的欧沙在冲刺。冲了又滑了下来,再冲,还是滑了下来。车上的人下来了,只留欧沙一个人冲,后面的人追着去推,还是滑了下来。
彭达的丰田霸道开到前面去,先让人下来,空车往上冲,一阵轰响,冲上去了。远远地看着,好像有人在欢呼,但是后面的车子怎么办?
丰田霸道慢慢地退回来,在欧沙的车上挂绳子,拉着欧沙一起上。一声喇叭,同时启动,冲到关键处,绳子拉紧,两辆车子的屁股都冒起了长烟,直将地上的雪喷出好远。索尼他们全力硬扛。最终还是没有上去,车子慢慢地滑下来。
只得放弃这条路,车队拐回头,沿着山边往回走,走了很长一段,才走到这座大山的尽头。而后折返到山的那边,看能不能再找一条路。这个时候,只能靠感觉,在茫茫山野中穿行。
接近中午,大家随便在车上吃点干粮。
渐渐地,看到一群牦牛。有人说是野牦牛,但又希望是放牧的牦牛,那样就可以找到牧民。
果然看到,前面索尼的车子在一个拐弯处停下,有人从车上下来,向着一个地方跑去。
回来告知情况,而后得出结论,去往澜沧江南源扎西曲瓦的路,就是刚才上坡打滑的那条路,如果按照现在这条路摸索,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因为这一带完全被雪覆盖,前面下的雪更大。
我看到,这片天地又如昨天傍晚一样,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整个就是一张雪的巨毯。
不能冒险,只好放弃。
再次折回,重新寻找道路,改去探寻澜沧江的北源。
二
这就等于前面半天时间的折腾全是枉然,而且还要探寻如何返回到正路,去往北源。大家没了兴致,昏昏沉沉在车里打起了盹。
文扎又开始念他的经。这一路上文扎都在念经,只是多数时间听不到,那低沉的嗡嗡声被发动机的声音盖住,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现是文扎的声音,他念的,可能是一种祈祷或咒语。
终于到了一个路口。这个路口我们曾经经过,现在又走回来。如果一个猛子扎下去,说不定又找不到北。只得停下,希望遇到一个牧民或者来车。
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见到人影,即使这样的丁字路口。
文扎和欧沙他们聚在一起研究。最终商量的结果,是不拐弯,直行而下。
这个叫昂贡松多的地方距离杂多县城有160公里,这160公里跑起来,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山野之道。当然,如果回来,还是要走这里。只是文扎说我们不再回来,去了北源之后,就奔可可西里的索加乡,然后去长江正源各拉丹东。
这个分路口,还真是澜沧江文化源头扎西曲瓦和地理源头吉富山的必经之地,但即使这样的关键所在,也没有一个路标。完全不是为了旅游考虑。
后来知道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好在正确,否则再次跑错,那个圈子可是大了去了,翻山越岭,越河过涧,好一圈转出去,再转回来,差不多一天过去,而车子和人,必然累得趴窝。
这就是高原,高原没有商量,没有告知,只有原始。保留原始状态,也许更显自然。如果到处都是路标,回头想起来,或也索然无味。
不要以为往下便是一路坦途,不过就是一个方向而已。道路依然如前,在漫山荒原中摸索。好在雨雪停了,雨刮器不再摇摆,让心情不再跟着晃荡。
中间又有几次上上下下的冲锋陷阵,也有几次哪辆车子陷落泥淖,被其他车子拖出来。而天给了面子,出现了滚动的云朵,让荒原有了动感,也有了参照物。
寂寥的荒原上,本来一棵树都没有,天空也是被铅灰色灌得满满,并且低沉,那些雪几乎没有走什么路,就落在了地上。现在云朵升高,并且翻动起来,你可以看着前面的一只野物,朝前奔去,感觉速度和距离。也可以瞄着远处的一湾湖水,看它发生怎样的变化。
好了,心中的空间越来越宽阔,尽管仍有曲折,有时还会下车推一推,但天空带来的影响胜过了大地带来的影响。
再往前行,有人简直就是惊叫了,竟然有一丝的阳光,从云彩窝里喷射出来。是的,是喷射出来,你看,更多的丝光从云窝里射出,能够感觉出太阳的努力与云朵的顽固。我们的车子似乎成了太阳的信心,它要像车子穿破荒野一样,穿破云雾的封锁。
跃上一座山峰的时候,我们终于与阳光交融在一起。
久违了,像一个世纪没见,如何就那般让人激动。人是不能离开阳光的。在失去阳光的两日里,只顾着与雨雪抗争,与大地抗争,与不顺的旅途抗争,几乎将给我们带来好运的太阳忘了,或者说已经不再奢求陽光的照射,不出意外就不错。
这时再看无边无际的荒原,是那么浩渺旷远,阳光仍然不是全部打上去,而是这里那里地闪现。闪现的地方明亮而透彻,雪野如锡箔铺展,阴暗的地方也好看,显现着一种暗蓝的色调。两种色调互相衬托,又互相转换,构成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奇观。
画面中出现了牦牛。
随着车子的前移,那些牦牛越来越鲜明地映在了画布上。是的,画布的色彩在改变,已经出现了大幅的绿色,这是化雪的结果。绿色的出现,使得画面更加生动,而这些牦牛,是生动的生动。
有牦牛,便有藏包。一两个零落的藏包如升出地面的蘑菇,升出鼓鼓的生气。看那缭绕的炊烟,炊烟下的狗,就让人想到有一个女主人在里面,打着酥油茶,享受着快乐的时光。
多杰去问路了,回来后车子开动。后来又有几次问路,不是前行就是掉头。但是大家的心情快乐多了。
路上还遇到一位骑着摩托的牧民,他的身后竟然带着两个小女孩,欧沙在听他指点着路径。其他人却被两个小女孩所吸引,她们都穿着藏式长衫,很薄,也很旧,大的有四五岁,小的也就两三岁。高原的风吹皴了孩子的脸和脸上两块高原红。阿琼上前问着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回来告诉我们说大的已经八岁,小的也五岁了,而且他们不是女孩,是男孩。
阿琼从车里取出一些零食,塞给两个孩子,孩子却不敢接。阿琼她们几乎是含泪塞给了他们。汉子骑摩托带着孩子走了,看着他们的身影,不免唏嘘。他们穿得太少,摩托带起的风,会更冷。漫漫长路,他们要去哪里?
三
下午4点左右,车子在一道水流里行走了好一段路程,能够感到石子发出的呻吟,水花在轮子两边飞溅。文扎说此时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陷落,救援也很麻烦。
我们不得已才走水路,上边的路断了。大方向是对的,已经问过牧民,牧民说过去前面的山头就是。车子也似是知道了希望,虎虎地带着一股子猛气。
终于看到了一座经幡,经幡扎在高高的山头上。
车子猛一加油,爬上了路基,快速地朝那里奔去。文扎说那就是呼唤周德。呼唤周德,好有意思的一个地名,让我们呼唤好久。
车子在山口一字停下,很快就有人朝着山头攀去。这个时候看那五彩经幡,觉得高耸无比,似是擎到了天上。
要上去需要不断地盘旋,下面的海拔已经不低,上边的数字会更高。上吗?上!
没有人不上的,那就豁出去,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受了这么多苦,不就是来这里的吗?
真可以说,每一步都是拼了老命,每迈一步,都需要大喘一下。没有台阶,不会有谁为你修一条正路,你就摸索着爬吧。顺着前面的脚印,或者自己选一条路都行,反正是往上爬。
这山形很不错,圆圆的,孤孤的,高高地矗立在那里。
上去了往下看,那才是一望无际。风如此地大,呼呼啦啦地响出声来。
头顶的经幡,千万道色彩在飞扬。
上来的人们在号叫,发出各种各样的呼啸,索尼、多杰和欧沙呼啸得脸都走了形。那是风的助力。
高原反应随之而来。有人坐下,有人扶住经幡的绳索。安静下来后,找那道水流,不是澜沧江源头吗?我围着山顶转着,没有看到,连半腰上也没有水流冒出的迹象。
那么是在山脚下,人们爬上来,只为了一种心理感觉。你看,有人在经幡处祈祷了,有人将哈达系在上边,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让风马飘散。
下来才知道,澜沧江的源头,还需要从这个山跟前进去,在很远的里面。这座山,无非是一个标志。
这下子,等于抽了筋骨,刚才的力气全用完了。要是知道,起码省点力气,不需要万分激动地爬那么一回。
就有人要留下不再行动。有人则再次撒开步子,是多杰他们那些年轻人。
我也跟上了,跑了这么远,不去怎甘心?我背着一个大相机,这相机越背越沉。索尼要替我背着,我说不用,我怕随时要用。
我们是进入了两座山的峡谷。这才看到,峡谷中流出来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水流找去,就一定能找到它的源头,要知道,那源头可是澜沧江。
四
终于走到了水流的上游。
渐渐地那股水流分散开来,变成了无数细流,你无法判断哪一条细流来自更远。只好顺着一条找去,找到前面,这一条细流,又变成了几道,又是不知道怎么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索尼和欧沙他们,他们真有体力。他们也是在绕着圈子,不知道到底哪一处能给个交代。
这种地方,真正是无人区。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同胞,如果见到,大家会欢呼雀跃。哪怕是见了一头野牦牛,也会如此。
视线太单调,视线里除了山原,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这些细小流水,更加单调。
一大片区域,同长江南源一样。已经转了一个多小时,仍无法找到一个确切位置。文扎听牧民说,原来有一块碑,后来不知道怎么没有了。也就想到,即使科考队来,也是如此。耗不起时间,也耗不起体能,只能大区域地认定。长江源头不是这样吗?黄河源头所立石碑,也不是确切地点。
其实澜沧江的南源和北源就隔着一座山,都是吉富山麓的水流,但是分别到达这两处,又会是无限艰难。好在是无数的水流,最终变成了两股,两股终又合成一股,成为波澜壮阔的大江。
有人找到了一堆石块,这些石块显然不是这里的,是从哪里携带而来,堆积在这里,组成一个标志。有人看到了一些藏文,说是源头的意思。这片地方也确实有点特别,好像划取了一个小的范围。石块感觉很老了,有的生了厚厚的包浆和苔藓,似乎不是今人所为。于是神情严肃起来。文扎在这里进行了颂诗般的祷告。大家将石块又进行了整理,而后照相。这里的海拔是5200米,那么按照科学说法,从这个源头起算,澜沧江的长度是4900千米。
内心满足地回返。
沿着一条细水,越往回走,水流越大,水声越响。
为了找到下腳处,不断地在水流间跨来跨去,高高低低,宽宽窄窄,湿湿滑滑,一会儿就汗涔涔的了。在高原穿这么厚的衣服,不动还可以,一旦行动起来,就会觉得厚重。
每一个人的前后,都能听到粗重的喘息,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能做君子。全将一张嘴打开,呼哧呼哧地运用到极限。樱桃小口到这里,必是光嫌其小,出气呼气都用它,鼻子几乎感觉不到,其实鼻子同样发挥作用。有鼻炎的可能大受影响,见到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断地用手帮忙。
刚才进来的路,没有感觉到长。这么长也走进来了,不可思议。
简直累得不想走了,但是不想走又能怎样?你不能躺下,不能等着别人背你,各人顾各人都顾不了,看看那一个个壮汉,也是如此,恨不能将一身肉甩掉一半。
终于见到了山口!
救星一般的山口外面,是救星一般的车子,车子上有水,有食物,关键是可以坐一坐。每一个散了架的躯体,就那么晃晃歪歪地朝着各自的车子晃去。
我得记住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扎曲的北源——呼唤周德。
呼唤周德,让我再呼唤你一遍。
荒原无边
一
从扎曲的北源呼唤周德返回后,车队直接向治多县的索加(可可西里)乡进发,希望能够在夜晚赶到那里休整,而后出发去长江正源各拉丹东。
为了赶时间,索尼和多杰他们从欧沙的车里取出一些干粮分发到各辆车里,一边赶路一边先垫垫肚子,到了索加乡再吃饭。让人觉得,向往中的可可西里就在眼前。从直线距离来看,索加乡确实不远。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你有怎样的向往,那向往就有怎样地诡异。
车子在一片坦途上撒欢,高原日照时间长,天黑起码在八九点,这个时候的太阳还在好高的山顶晃悠,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只是坦途永远不能保证永远,大自然会随时制造险崛来表示自然的神奇。
翻越几个隆起又塌陷的地块,车速逐渐放缓,上坡下坡的动作加大,并且有了先前的动作,就是一辆车子先行,后面的停下等待,前面的车子冲上去,后面的车子接着再冲。好在一个个艰难都在克服中。
这一段时间,本来是索尼的车子在前面领跑,突然遇到一片积水,这片积水在路上形成了河灘形状,或者说是道路没入了河滩中。河滩的前方是一个坡道。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弯,只得停下待商。
等四部车子都赶到,还是欧沙的皮卡先过去冲。那架势,有一种义无反顾,有一种我不冲锋谁冲锋、我不陷阵谁陷阵的决绝。结果同想象一般简单,车子陷在里面。欧沙挣扎着左冲右突,每一步都带起一串水花,水花搅着泥泞甩得好远。有几次欧沙都快突出去,却又滑了回来。欧沙说前轮的“加力”不起作用了。这是个坏消息,很多人不知道“加力”是什么,从欧沙的话语中感觉那是车上的一个重要器官,好像人体的肾,起着提劲的作用,提不上劲,也就软塌了。
索尼卷着裤腿上去了,他将一条绳子挂在欧沙的车子后面,然后上车,按一下喇叭,两辆车同时倒。车子倒得很猛,顾不得吃相了。
众人全都躲开,轮子后面扬起了带着温度的泥浆水。欧沙的车子一点点动了,一点点又倒回了原位。欧沙下来检查前面的轮子,他从轮轴处拔出来一个物件,在水里洗洗看看,再安上去。
然后车队改道,往回开,重新选择往同一方向去的路线。欧沙仍然打头阵。这个欧沙,战时也是属于敢拼敢打的敢死队。
终于调正了方向,差不多几公里过后,再次上了正路。大家下车简单庆祝,无非男左女右,找个地方泄泄水,抽抽烟,互相乐呵一下。欧沙身上沾着泥浆,此刻还没干透,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
车队继续出发,看前面一片平坦,这平坦起码出去一二十公里。那样,差不多也该到索加乡了。
渐渐地,前面有什么遮挡了视线,再近些,好像是一些建筑。难道是到了?建筑群不是很大,规模不如中原的一个小村,却是莫云乡乡政府的所在。
怕是走错了路线。这莫云乡只有一条街,实际上就是乡路。让人想起查旦乡。查旦乡还见到几个人,但是进来这莫云乡,觉得是进入一座空城,见不到一个人影。
车队在街中央还没有停稳,一下子围上来一群狗,都露出矜持的神情,一只只盯着你,看你有什么想法和举动。本来想着有狗就有人,狗都是跟着人的,自从有了查旦乡的经历,就知道流浪狗这回事。
一会儿有人高兴起来,有一个小卖部开着门。于是有人过去,回来手里多了一两件东西。一会儿又有人说,一个破铁门里有一位老汉,好像是哪个单位看门的。有人过去看,并且知道他那里卖汽油,但比平价高得多。索尼问欧沙车上还有多少,欧沙说可以先不买。
二
车队继续向前。欧沙跑得很快,经过几个岔道,文扎都有犹豫,但是无法同前面的车子通话,只好跟着跑。刚才的莫云乡是否在旅途上,也弄不大准。
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就在大家觉得还顺利的时候,前面的车子停了。一定不是什么好情况,一般来说,除了等待,不会停这么久。
到了跟前,发现路断了,一股流水从断了的地方愉快地流过。欧沙他们正在用锨挖土垫路。可惜只有两把铁锨,一路上铁锨成了得力助手。附近没有大石块,只能几个人轮换。
这是一股不大的流水,上游的来水流成了一片,集中到这个低洼处,就将路冲开了一道口子,口子越冲越大,正好一轮子深。彭达的车子或许能过,其他的怕都得趴窝。
半个时辰过去,垫得差不多了,虽然没有达到地面高度,但是时间不允许。水被逼得往两边漫去,还是会卷土重来,因为只有这里地势低。
欧沙一点点将车子开下去,半个轮子压在垫的新土上,众人都围过来看着,轮子下面有一层的小石块,那是大家从水流里找来的。欧沙一加油,前轮爬了上去。紧接着是后轮。好,成功了。
后面的车子慢慢地如此操作,等到彭达的车子过来,垫的土连碾压再加上水流,已经不大起作用,大马力的丰田,梗着脖子似的,硬是“梗”了过去。
车队启动,发动机一个个还是劲头十足。
也就是开了不到一公里,又一处断路挡住去路。
路仍然是被山水冲坏。而且这股子山水更强,冲开的路面更大。大家还是如刚才那样操作,这次欧沙将他车上的草帘子也垫到了泥土中,那是车上原来自带的用品。
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填起来半个路面。众人一齐下手,连推带拽,总算是又闯过一关。
此时天已擦黑,前面的道路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欧沙和彭达一碰头,且住下吧,漫天找个地方,扎营休息,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
欧沙和索尼先往前去了,要在附近找个扎帐篷的位置。
肯定还是找较为平坦的地方,而且还要考虑安全,要注意水的流向。在这种地方,一夜间都会有山水冲下来,你不知道从哪里下来,反正就那么横冲直撞,帐篷扎得不是地方,不给你冲走才怪。还要注意风向,不能安在风口,扎的时候风不大,保不准半夜起风。风恨不能携带数百座山口吐出的疯狂,让你遭受灭顶之灾。还有,看看是否好防野物,最好一面有个靠头,比如山坡或者沟槽,有一个缓冲,不至于四面受敌。还有一个最重要,要远离塌方和雪崩。
车队到时,欧沙和索尼他们正在打桩,准备将一顶帐篷支起来,大家忙着过去拉绳子,并将另一顶帐篷支起来,然后将皮卡车厢的东西搬下来。
这个地方,靠着一条水,水流得很急,很好听。这是水边最高的一处位置,而水流的下方,是大片的洼地,可以想见,一旦山水冲袭,帐篷所在的地方不会受到影响。并且靠着水源,取水方便,因为燒水、做饭,还有洗涮,都需要大量的水。
欧沙、索尼他们,果然考虑周到,是野外生存高人。
索尼还是掌勺准备晚餐,一干人帮着打下手。吃完饭大家端着杯子,挤在一顶帐篷里说话休息,彭达毕竟是文联主席,即兴主持一个小小的晚会,谁想怎么表现都行。
有的唱歌,有的朗诵诗,有的诉说感想,大家逗着乐着,旅途的疲劳不见了,高原反应也忘记了。
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人测得海拔是5300多米。
三
阿琼和索尼在大家吃过晚饭后,连夜准备着第二天路上吃的干粮,他们煮着鸡蛋和肉。鸡蛋还好煮一些,牛羊肉可是要费时间。
他们默默地守着灶火,守着半弯明月,不说话,只是那么守着,直到一锅锅煮好。那可是17个人的食品,并且还要多备一些。等一切做好收拾完休息时,大家早已进入梦乡。
第二天,当一辆辆车里的人们大快朵颐的时候,谁也没有听到他们的表功,也没有听到别人的夸奖。
索尼是个很可爱的人,他同文扎一个单位,被文扎邀来这考察团,身兼数职,既当秘书、司机,又当采买、大厨,还当统管、苦力。什么时候都看到他随着欧沙冲在前面,也是一名敢死队的角色。路上遇到问题,他都会随时出现,随时解决。欧沙有什么事情,都会找索尼,大家有什么事情,也会叫索尼。我一来就记住索尼了,索尼是一个名牌,而我们的索尼,同样声名很响。
就在那晚,阿琼发烧了,她偷偷找了药吃,不想把自己的不适传染给他人。她知道自己是藏区的随团记者,有着半个主人的身份。发烧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成为十分了得的大事。还有一点,这一点是大家忽视的,连我都是偶尔发现。就是阿琼每天都要写稿子,记录下考察团一天的探寻经历,一有条件就发回去。这样就比众人多操了一份心,也多了一份工作和精力或者说压力。
大家吃饭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坐在车上打盹的时候,她可能正在那里写着报道。写报道也是个技术活,要快要准,要有重点,还要有看点。一天下来,够阿琼忙的。也许她一边淘洗着青菜,一边淘洗着文字,一边煮着米饭,一边煮着构思。
早晨,他们仍旧会同欧沙一样悄悄起来,去河边提水,点着油气灶,为大家准备洗涮的热水和开水,并且煮上早饭。有人是直到饭熟才醒,一个个都疲累之极,也多多少少有些高原反应,谁不愿多躺一会儿?
旅途上相伴,就是一种缘分,没有谁该做谁不该做,但是事情还是得有人做。
每每看着年轻人冒着严寒,从很远的地方提着水走来,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是暖暖的。有幸相伴啊。
灶火边的几位,在晨光里不动声色地忙着,炊烟袅袅同云雾混合在一起。我将这一切摄入了镜头。多少年过去,想到荒原里有过的温馨情景,仍有一分感动涌上来。
雨是后半夜下的,恍惚中醒来,身边的帐篷扑扑踏踏地响,防水垫子底下全都是水,不平的地面,泛上潮乎乎的湿气。被子本来就潮湿,这两天欧沙的车子又是淋雨又是过水,除了睡袋放在各自的车上。
只能由它了,反正还有个睡袋,人穿着衣服,再拱到睡袋里,睡袋上压着潮湿的被子,那种难受的束缚可想而知。我发现藏族同胞多是脱衣而睡,有的脱得只剩下了裤头。人家那是多么自在。中原人同高原人在这个时候是不能比的。
呼呼哒哒的帐篷里,听到河水比昨晚流得更响,脚下也有雨水渗进来。这一夜,若果不是太疲乏,是难于入睡的,后来知道还真是有人失眠,说是疲乏过度。
大致五点半的时候,我起来了。这时已经听不到雨的声音。
高屯子比我起得还早,他正在我背后轻轻地打坐念经,昨晚很晚了,他还念了一会儿经。他同文扎一样,是个离不开经的人。
出去看到雨真的停了,昨晚雨还夹杂了雪。钻出来看到的是一片雪白,那种白不是硬性的白,是柔润的白。
朝四野看去,尽管还看不多远。主要是看看有没有野物,要知道这里是天然的野生动物园,别有个什么守着帐篷守了一夜,就等着有个活物出来。
天上竟然还有星星,显现出熹微的色光。只一小会儿,色光发生了变化。找个地方方便以后,那光变得好看了,生出了玫瑰的颜色。
什么野物都没有发现,这一带是戈壁滩,连繁殖率很高的兔鼠也没有看到,一切都是光秃秃静悄悄。
云朵升起来,像是从天边接受了染色,一朵朵朝着雪山顶上飘去。它们会将雪山染红吗?
我举起相机,按下了早晨的第一下快门。显示屏中看到一幅不错的作品。真的,好的作品,就是要遇到一个好的地方,在好地方遇到一个好的天气。当然,还包括遇到一个好心情,早早地舍弃热被窝。
大胡子欧沙提着桶从帐篷里出来,他一直朝着水流的上方走。
我尽可能走得远一些,让我们的帐篷和流水都进入画面。
回头时,太阳从白色的原野间一跃而出,这应该是海拔最高的原野。太阳同雪原映在一起,竟然泛起了蓝色的光芒。戈壁荒原没有鲜花绿草,也不见放牧的牛羊,只有远处的雪山,与此形成对应。
我想着那雪山,应该是唐古拉山,只有唐古拉,才能突起于海拔五千多米的荒原之上。也许,从高处看,我们也是处在唐古拉山脉之中,属于山脉中的平缓部分。
大片的流水那么自然散漫地流淌在阳光里,每一滴水都晶莹剔透,穿过不高的路基后,它们显得更加散漫自由。它们属于哪一股水?在这里不敢小看这些水流,每一股说不定都通连着一个伟大的名字。
白色的帐篷前冒起了炊烟,几个女子开始在那里晃动。她们彩色的衣装,同样衬托了这个早上。
雪域遇险
一
昨天经过了几处被水冲断的路段,不得已安营扎寨。吃了早餐,灌满水杯,大家装车拔营。经过一夜休整,加上阳光普照,个个精神焕发。
车队再往前走,渐渐又重复起了昨天的故事。走一段,就会遇到一条山水挡住去路,只能填土垫沟。就这样走走填填,费去不少时间。
遇到又一處断路之后,文扎他们决定改换目标。昨天去索加乡是为了住宿休整,现在已经休整过了,就不用再绕弯,可以找一条近路,直接去雁石坪。雁石坪是一个镇,距离长江正源各拉丹东最近。就是去了索加乡,还是要去雁石坪。这样可以少跑一些路,从各拉丹东回来,再去索加乡可可西里。
几个人都以为这个计划可行,于是绕路折返,根据目前的方向和以往的记忆,欧沙他们确定了一下路径,车队便出发了。
如何又绕到了莫云乡?车队进去,再次遇到那群流浪狗,还是不见什么人。
这次倒是没有去那个小卖部,而是找到破铁门里的老汉,索尼让欧沙从车上取下一个油桶,分别给车子加满,又买了一桶。路不好,还是要准备充分。
看到一个卫生院,建得还可以,也是一个人没有。
这时,突然出现了女士的叫唤,原来有人去背处方便,还是结了伴,却被野狗包围,望风的和方便的被隔离在两处。狗的个头都十分了得,有的就像是藏獒之类,怎么能不发出怪叫?一群人上去解救,被救的脸色都黄了,忘记还拖拉着裤子。
看到越来越多的可怕的野物,我们的车子即刻发动,穿过乡路,往前开去。
为什么没有人,人都去了哪里?有人说杂多是虫草之乡,这里的海拔是4800米,气候条件恶劣,冷季长达九到十个月。六月正是挖虫草季节,可能都上了一线,乡里本来工作人员就不多,留守没有什么意义。
刚才问了那位老汉,从莫云乡一直往西,就能走到西藏的那曲地区,而雁石坪镇就在那曲的安多县。车队拐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往西奔去。
走得还可以。遇到几处沟壑,都比较小,车子要么硬冲过去,要么从水里绕过。
从莫云乡出来一个多小时了,总算是坚持了不小的一段路程。
大家正高兴着,前面欧沙的车就停下了。
大家笑着,该拿工具的拿工具,该用手的用手,这里的山水中有的石头还比较大。都有一个想法,也许这就是最后一处,哪有那么多山水,能把路都给冲坏?
又跑了一两公里,又是一处断路。大家也真是不厌其烦,或者说也真是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填土垫沟,不停地推车越过。
刚填好一处断路,车子往前开了不到半里,远远地来了一辆摩托。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在这里还真见到了人。
车队停下来,藏民一会儿到了眼前。没等文扎开口,他就问这是要去哪里,文扎告诉他,但藏民说前面还有几处断路,比这边的还糟糕,恐怕过不去。
文扎他们还在说着,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一会儿那位藏族汉子将摩托放在路边,上了我们的车。
文扎的车子在前面,其他的跟在后面,从路上往左拐下路基,直接就奔着山水来的方向开去。山水很浅,水中都是光洁的石头,我们已经有了水中行车的经历,知道开起来最好别停下,一直朝前冲。这样倒好,修路填土的活实在是费时又费力,把人都憋坏了。
水流在拐着弯,车子也拐着弯,有时候会离开水流一段路程,而后再进入水中。这样就避开了一座山头,那条路早就看不到了。水流变得宽阔起来,好像前面是一汪海。
车子再次离开水道,爬上一个缓坡,再爬上一个高坎。上去以后,看到了一条蜿蜒在戈壁滩中的道路。整个过程,都是在那位藏民的指引下完成。
到了这里,藏民下去了,下到了一个荒无人烟之地。文扎不断地合掌说着感激的话,又打开车门从我们身后取出了一条哈达,双手捧着给汉子戴在脖子上。汉子也是双手合十地致意。车子往前开了,他就那样站在了旷野里。
我们问那个人怎么办,文扎说还要走回去。走回到摩托那里?简直难以置信。我们问给了人家多少钱。文扎说,不给钱,怎么要给钱?我们说在内地都要给钱的,不给钱谁干?文扎说,给钱,就把他看低了,他会生气的。
从后窗看着那个往回走的牧民,想着他满面阳光的样子,你会觉得那就是一种义气,或者说意气。这些深山区的藏民,他们没有什么私欲,只有善良和朴实,义气毕现,意气风发。这就是他带给你的影响和作用,在这片雪域,一个人的作用。
二
我们应该还没有走出莫云乡,在这里,一个乡的面积相当于平原的一个县。往西边走的路上,渐渐出现了草场,同昨天走的戈壁完全不同。草场越来越绿,绿一直围到山边,成了大山好看的围裙。围裙上散落着大片的牦牛和跑来跑去的藏獒。一道浅水,弯弯曲曲构成好看的裙边。
临近中午,晴空越发高远,白云就像肥壮的羊群,从天边拥挤而来,渐渐被挤成马奶子葡萄,一嘟噜一串,透出晶莹的青。
远处的山峰,山顶还是白的,如洁白的藏包。
阳光如花,在云间打开,原野罩上一层琥珀的光辉。
道路越来越好,但是路上还是不见什么车子,偶尔会有一辆藏民的摩托迎面而来。
车子左边一汪湖水,湖边两匹马,一大一小,悠闲地吃草,小马不时跑到大马身边,大马慈祥地回头,像一对亲密母子。
竟然看到了藏包,一个或者两个,在眼前闪过。还看到一顶能装下很多人的长方形帐篷,拉扯帐篷的绳子上,挂着彩色的风马,尤其与众不同。一个小女孩从里面出来,到沟边打水,一个男孩紧跟着出来,他们的服装都很整齐。文扎说像一家人有什么喜庆。
文扎刚念完一段经文,现在他打开了音乐旋钮。路好,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
一个脆亮的嗓音跳了出来,悠悠地灌满整个车厢:
啊,蓝天白云——
我的家,
那里有成片的流水,
有成片的牛羊,
那里有美丽的格桑花。
啊,绿色草原——
我的家,
那里有白色的藏房,
有白色的奶茶,
那里有美丽的卓玛……
路边的山崖上,好像是岩羊或者石羊在攀爬,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只有它们在崖顶透现于白云,才能看清可爱的身影。
看着的时候,还能望见更高处的雄鹰,一只两只,在云端盘旋,一忽被云遮没,一忽从云间飞出。
过一个山口的时候,发现四五只藏野驴在溪边喝水,看到我们的车子,不慌不忙地跑掉。
文扎说,这一带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而且还有雪豹出入。听广播说一个牧民听到藏獒的狂吼,发现藏獒扑向了南坡草场,他拿出望远镜,看到雪豹咬住了一头小牛,藏獒向雪豹扑去,雪豹放开小牛,却将藏獒咬伤了。
没有见过雪豹的身影,能够打过藏獒,看来这雪豹还挺凶猛。后来知道,雪豹是健康山地生态系统的指示器,是世界上最高海拔生命的显著象征。由于人类的捕杀,世界上雪豹数量极少,青海也就是千余只。孤寂的雪豹,已经被列入国际濒危野生动物红皮书。想起雪豹与岩羊共坠悬崖的情景,雪豹不是饿极,不会那么不顾生命。
当然,这个时候是站在了雪豹的角度,而没有站到其他物种的角度。在这个所有生命共生共存的自由之域,只能尊崇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又到了一个路口,前面的欧沙停下车来,等着后面的车子到齐,以确定路线。大家找地方去方便,留下两个在路边等人。
终于等到了一辆摩托,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牧民,将自己裹得严严的,像一对出征的武士。文扎上前打问,得到的指点是前面有一条近路,可以到达雁石坪。路附近有座突出来的峭岩,看到了左拐就行。
欧沙去方便了,回来文扎告诉他问路的情况,而后驾车在前面带路。
眼看就要到达通往西藏的路径,大家的心情可想而知,都盯紧前面突出的峭岩和左拐的岔道口。
峭岩倒是有,而且不止一处,但是往左拐的岔道口却没有见到。也许就在前面,文扎加快了速度。
前面有一处大的转弯,弯道往下盘去,一直盘到对面,中间隔着一道山谷。山谷对面竟然出现了黄色土掌房,像一个村子。土掌房错落在山腰间,这是几天来看到的最动人的情景。
文扎有些怀疑,觉得不像有这么远,如果盘下去,肯定还要盘到对面,对面那里是没有峭岩的,那就只能再往前走。如果是那样,刚才藏民会告诉这处明显目标。文扎问,我們确实没有见到岔路口吧?都说确实。
文扎只好再往前开,直到盘下山谷,到了对面的山村。那里有一个路口,一条往左,一条往右,右边明显是进入了东部大山,那么往左吧,左面是往西去的。看看后面的车子,也都是这么跟上来。
一直开下去,竟然到达了一个终点。终点被一些东西挡住,俨然早已不通。
旁边出来一个牧民,牧民说我们已进入了村子,应该往路的右边去。文扎说出了我们的目标。
牧民似乎知道,比画着说了好半天。文扎后来发动车子往回返,说是走过了。
重新折回去,再盘旋到山谷对面,而后停下。等会齐了让大家明白,那条往西藏去的道路,并没有明显的岔道,只要看到两块大石突起的峭岩,在附近找路右拐即可。
三
终于看到一处这样的峭岩,文扎将车子停下。
大家在附近找路,却是找不到明显的道路痕迹。难道又错了?不远处倒是有两道车痕,只是车痕,不是道路。
文扎说,只能顺着走走看了。大家同意,于是顺着这道痕迹右拐进去。
路面有些湿软,还要下坡。往西藏去的车辆这么少,多少年都没有碾压出一条道路?文扎还在顺着车痕往前开,最后绕到了一条河边。
等后面的车子到来,文扎和彭达商量,看来是要过河,而且这河还不是一条,过去了前面不远还有一条。是一条河到这里分流了,还是原本是两条河在此相遇,到前面再分开?不得而知。
欧沙说好像是年扎河和窝曲河,在下游汇集在一起。
欧沙看了看,认定一个水浅的地方,带头先向河中开去。
车轮溅起好大的水花。还好,过去了。接着是索尼、文扎,最后是彭达。这里的海拔是4580米。
到了第二条河跟前,欧沙有些拿不准,他左边走走,右边看看,向水中扔了几块石头,感觉不出哪里浅。想找到原来的车辙,却是找不到了。
怎么办?只有下去试试。欧沙再看了看前轮的加力,他说那个加力器有点毛病,有时不起作用。
人员下来,只带着杂物轻装上阵。欧沙一脚油门下去,一阵猛冲,更大的水花在车前扬起。从后面看,车子就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地往前拱。然而,还是陷在了水中。水没过了车子半腰,眼看淹没了发动机盖子。彭达的车子赶紧往回拉,索尼和多杰挂上绳索,一阵怒吼,欧沙的车子一点点倒了回来,浑身上下都在淌水。
欧沙的鞋子也湿了,脱了鞋袜晾在那里,然后看那个加力器,拧上试试,下车再摘下来,收拾了再试。这下,更是不敢造次。
索尼和多杰穿上全身防护的防水衣,两个人手拉手地朝河里走去。他们想找到一处稍微浅的地方,哪怕浅处只有一车宽。但是俩人蹚了好远,身子没过去一半,却没有找到。
已经是下午一点。有的说,这条路过河是肯定的,可能山水下来,河水变深了,再等等,也许山水会小。在高原,这种情况常有,上游的雨停了,就会好起来。
大家一边等,一边吃东西垫肚子,想着到雁石坪好好饱餐一顿。
等了一会儿不见水小,文扎一个人向下游走去,上游那边是山岗。他走得已经很远,走得也有些悲壮,因为他知道,如果过不了河,就意味着从昨天到今天的努力都将白费。按照计划,从接机开始,已经耽误三天。过河,成为明天能否往下进行的关键。
过了前面的转弯处,他还在向前走。好久,才见到他回返的身影。
文扎回来说,前面有一处地方,可能浅一些。
车子沿着他来的路线开过去。转过了一个弯处,再往前开一段,他将车子猛然拐入了水中。我说,是否我们下来?文扎嘴上说着不用,脚上已将油门踩到底。
一股巨大的冲力向前闯去,好了,过了河水的中间,前轮在边沿滑了一下,文扎一扭方向,车子爬了上去。
紧接着是索尼,而后是欧沙,欧沙车上的人已经下来,再是彭达。到了对岸,算是松了一口气。
继而发现,虽然过了河,却找不到草原上的路,看过去只是一片草滩。
文扎发现了一个旧的车辙,就近开了过去。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文扎突然发现方向盘不是那么好控制,方向盘要按照自己的感觉走。一向沉稳的文扎叫了一声,全身力气握在方向盘上。
四
原来看着是一片草滩,实际上是沼泽地。那些凸起的草下面,都是小水洼。水洼常年浸泡,松软无比。那么,别说停下,走得慢了都有可能陷下去。怎么敢闯这几百上千年的沼泽,无人区的沼泽!
文扎的车子在一片沼泽中发了狠地狂奔。车子不时地打滑、掉屁股、陷落、冲出来、又陷落,泥浆和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感觉到底盘的摩擦与保险杠的撞击。整个车子,在泥淖起伏成了一条船。人在里面简直抓扶不住,有人惊叫起来。
文扎开始念着咒语,并且大声地按响了喇叭。他在向其他车辆发出危险信号,不让他们进入。但是为时已晚,其他车子本来还想随着文扎的车,后来就乱马交枪,各自夺路四散而逃。
大家都在担心,可别有哪辆车子陷落于此。但是,还是传来了呼救声。
一辆车子已经陷落,那是欧沙的座驾。幸亏它已经冲出了沼泽地,陷在了边缘的泥淖里。若果陷在沼泽地,景况就惨了。
索尼的车子去拖,没想到拖上来欧沙的,索尼的又陷了进去。
幸亏文扎的车子是新车,性能还可以。他不让车子有半点停留,不是往前,就是向左向右,顺着劲儿加油。这时的车子像一只蚂蚱,胡乱地蹦跳,不停地蹦跳,一点点跳出张着巨口的沼泽地。
多亏还有坚硬的草皮,过后文扎说,如果没有那些草皮,恐怕是非要陷落在里边。现在文扎的车子已经冲出来,停在了一块稍微干硬的地方。
那边七八个人在奋力地推车,索尼在车里加着油门,但是无济于事。文扎的车子马力不够,此时不敢贸然行动。
只有彭达的大马力丰田霸道。霸道小心翼翼地退过去救援,拴上绳子猛然加油,一群人在后面使劲,却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豐田霸道也瘫痪在泥里。
人们又去救丰田,下了狠劲推出来。再不敢原地停车,一直开出去很远,到了一道岗子上面。
只有靠笨办法了。
人们开始挖地,实际上是在挖泥。挖了再推,还是不行,半个车身都没入了泥窝。
天在这时下起了雨,雨来得真是时候,这不是添乱嘛!
荒原上一片沉寂,沉寂得一只鸟也没有,鸟儿飞到这里,怕也要累死。地上有干粪蛋样的东西,却看不到一只活物。这些天对世界已经陌生,不管在什么地方遇到一只活物,我都会一阵惊喜,主动挥手致意。
又是半小时过去,车子还是没有出来。大半天耗去,前面的路尚无定数,不知雁石坪还有多远。
两把铁锨挖断了一把,只有一把在起作用,有人用手挖着,要将车轮前的泥浆全挖出来。有人去找垫地的东西,周围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只能挖草皮。那些草皮的抓地能力超出想象,用尽全力,手挖脚踹半天弄下一块。
填得差不多了,已经5点40分,从下午2点到现在,竟然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车子开始发动,众人推的推拉的拉,一声吼叫,总算离开原地。只是一个打滑,右后轮又陷住了。此时的欧沙他们,简直成了一个泥人,汗水顺着脖子淌。这回老天受了感动,将雨停下来。如果还下,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方圆两百米范围,能拔动的草皮都拔来了,还有人跑到高岗上,艰难地兜来一兜兜沙土。每个人都知道天黑的后果,每个人都像在慢镜头里,饥饿加疲累加高原反应,散架一般。
现在,最后的招数也使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几条宿营的被子,直接塞到车子下边,真可说是破釜沉舟。
十几个人,女同胞都上阵了,一根长绳前面拉,没有绳子的后面推,欧沙半个身子跪在泥里搬轱辘。每个人都拼了命,发出了最后一声喊。
车子终于驶出了沼泽地。
人们那个高兴劲儿,似乎集体中了大奖,一身的泥全然不在乎。有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彭达的车子去找到了一条道,这条道能通到很远。拐回头这边好戏散场,于是彭达前面带路,大家顺着不大明显的小路,往西盘旋而去。
五
越来越像一条道了,渐渐地,前面出现了布带子样的形状。这让人心里有了安慰,条条大道通罗马,只要踏上西藏地界,怎么着也能到达雁石坪。说不定,雁石坪就在不远处等着。
文扎加快了速度。山形有了变化,由舒缓变得突起,突起得有些张扬。不过,这种突起的下面,却有了绿色。雪水顺着突起下来,变成了小溪,叮叮淙淙在路边流淌。路边有野牦牛的头骨,再远处,有了身子的骨架。不知道是自然死亡,还是受到伤害。
翻过几座山头,出现了绿色的山野,而且有了土掌房,虽然就那么几座,虽然看不到人,但是生活的温暖感觉出来。想想不久前遇到的险境,让人感觉是两个世界。
太阳将要落山时,车队到达一个山口,这里是制高点。站在山口,能够望出去很远,首先就望到了正在坠落的夕阳。
大家走下车来,叫着要到高处照一张相,这是紧张后的轻松,辛苦后的回味,遇险后的幸福。
走过去的有快,有慢,有的走了一半,又站下,有的刚从车上下来,又上去。这些人都累过劲了,不少有了高原反应。
山口下的道路一直通向很远。彭达说,看来快到了,咱们就顺着这条路走,谁先到了雁石坪,就找好宾馆,准备吃的。
大家附和着,意气风发地上路。车队拉开了距离,一个个轻松而愉快地跑起来。
夜,也在这个时候到来。晚上9点多了,这里的夜,本来来得就晚,来了就是一副沉沉欲睡的姿态,整个瘫倒在山野间。
什么也不看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车灯打开,昏黄地照亮前面一点。再往前,照得更近了。彭达的车子有时还能看到踪影,往后看,后面也有灯光跟着。
说是顺着一条路走,实际路上还有岔道。一般来说,车子都是顺着直线走,不会拐向别的方向。文扎稍稍犹豫一下,往前开去。这个时候问谁,谁来了也会是这样判断。
文扎再次加快速度,感觉他是想追上前面彭达的车,哪怕看到一点光亮也好。
追了好一阵,没有追上。有人说,别是我们走错了,或者他们走错了。文扎不说话,他一定也有这种想法。但是这两种想法合在一起又能如何?
车子爬上一个高坡,而后发现进入了一条盘山道。怎么还要翻山越岭?这条路到底有多远?
车子不停地转弯,不停地刹车、加油,黑夜中发出怪异的声响。
恰在这个时候,文扎说出了一句话,将人惊了个半死。文扎说,车子快没油了。
我以为听错了,追问一句,还是快没油了。缺油的信号闪了一阵子了。大家都没有注意,只顾着担心前面。文扎发现才知道是油表的警示。这辆刚入手的新车,文扎还不大熟悉。那么,从警告显示,过去了多长时间?盘山是很费油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大块东西啪地一下,糊在了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立刻自动启动。原来是下雪了,原来是鹅毛大雪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块块雪巴掌,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屋漏偏遇连阴雨,这场大雪直接构成一个凝重的氛围,也构成一个严酷的现实,更大的寒冷将至,是原地停车,还是继续向前?前面又是什么情况?
无论如何,也得往山下去,一旦停留在这山上,等待的将是什么,谁都清楚。车子一边缓缓移动,大家一边讨论着方案。有人强调,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慌,也许车里的油还够下山,也许到山下就有信号了,怎么都要爬过这座山头。
文扎最显沉稳,他把着方向盘,继续往山上盘去,前面一定会有一个山口,到了山口就会往下走,那个时候,即使没有油了,也有希望一点点盘下去。
巴掌大的雪花还在迎面打来,而且越来越急,好像要打开窗子说说亮话。文扎不管它要说什么,一个劲地踩着油门往上盘。他也是没有办法,不踩油门上不去坡。
好像看到什么了,上面有什么在大雪中闪?是经幡,那些五彩的风马小旗在雪中飘舞。好像看到了亲人,经幡是一种神性的存在啊,怎么能不是亲人,在这个恐怖的暗夜高山上,经幡就是生命的指南!
终于上到了雪山的垭口,车子上来的一刻,大片的雪花发出了巨大的轰鸣。雪花在这里夹进了冰雹。冰雹万箭齐发,车子犹如诸葛亮的草船。文扎一边操控着车子下山,一边加快了雨刮器的频率。
不知什么时候,文扎开始念起经咒,寺庙中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格外低沉。
还有多少油,还有多远能下去?听到了小声的啜泣,黑暗里哪位女士扛不住,终于释放出来。
还是有人冷静,提出检点一下吃的,保证没油停车后增加热量。还有的提出大家关掉手机,只保留一个在打开状态,以防电能同时耗尽。开机的一旦发现信号,再火力全开,打救援电话或等救援的打进来。
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莽莽一片山原雪野,车窗结满了冰凌花,冰雹打窗,大雪扑眼,漫天是路,漫天又不是路。什么时候下来的,都不知道了。
车子终于停住。车灯也关了,不能把电也耗完。
信号忽而会有一点儿,但是拨不出去。看来这里确实离村镇不远了,否则不会有信号,哪怕这信号是微弱的。
还是前后不见光,还是一片荒原。好在冰雹不见,雪片也小了。我想下去方便一下,刚打开车门,一股风雪就打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掉到一个黑窟窿里。恐惧异常,马上又爬上来。
车里已经很冷,大家将所有衣物都捂在身上,挤在一起取暖。
六
后来想,主要是害怕走错路,一旦走错,就等不到欧沙他们。汽油、食物等一应物品都在欧沙车上。这才是半夜,后半夜更冷,后果可想而知。
文扎说他已经念过经咒保佑大家,一定不会有事。
有人开始分发巧克力。有人说自己出来,都没有向家人说实话。有人说起了自己的孩子。又有了啜泣声。
多少时日过去,想起那个夜晚都有一种悲壮感。先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后又是沼泽草地闯难关,再又是海拔5000米大雪加冰雹,冰雹再加没油的无助与恐惧。
后來想,我们走的,肯定不是一条正道,正道或许一直等在那里,只是不知道。
后来想,没有信号,没有导游,没有导航设备,在这样的荒原上行走是危险的。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更是一次生活积累,也是一次生命体验。
谁突然说有信号了,大家一阵欣喜,纷纷开机,果然有显现,即刻第一时间拨出救援电话。却没有那个“嘟”音,信号是假的。没有人失望,希望因子在每个人身上发酵,一个个还在拨打。
不来一趟,真的体会不到那种现场感,不经历难遇的难,真的不知道什么是难,像有人说的,有时候,你不努力一下,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差不多半小时了,如果没有走错,欧沙他们该到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真的是看到后面有了一星点儿光亮。
大家从后窗望过去,望着那光点越来越大。温暖顿时回到了身上。不管是不是欧沙他们,总归是能救命的。在青藏高原,大家都有一种友好相助的概念,保不准谁有什么事。
真的是欧沙,还有索尼的车子,他们也是半路没油,加了油,又遇了几次险。还想着我们和彭达早就到了。
这下好,回到人间一般。加了油,吃了东西,方便了,高兴地上路。
上路了,几个人的泪水,还含在眼里。
圣洁的各拉丹东
一
我们是昨晚半夜到的雁石坪。
雁石坪是个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它的西部是高寒荒漠,东部属高寒草甸。青藏公路在这狭长的山谷间穿过,将两个区域劈分开来。
这是一条重要的生命线,不到半分钟就有一辆车通过。一辆邮政车刚刚过去,是内地少见的超长车。油料运输车,也是超长。运载货物的卡车基本上都是22轮的重卡。一进入这里,就听到山谷间发出阵阵轰鸣。
几天都没有听到这种轰鸣了,一下子觉得亲切,这是回到了嘈杂的现实之中啊。然而也有点儿受不了,适应还需要有一个过程。你就听吧,即使到了后半夜,还是轰鸣不断。好在几天辛苦搞得太疲累,顾不得许多。天蒙蒙亮时醒来一次,窗外的声音,像一群坦克在总攻。
在它的一边还挤着一条铁道,同样是青藏生命线。早晨出来,正好一列绿皮火车在高架桥上穿过,进入的不知是雁石坪站还是唐古拉站,唐古拉山口离这里不远。不远的巴斯康根雪峰,海拔6022米。
这个峡谷中还有一条布曲河,紧靠铁路。有时会离得远些,那是铁路钻进了山洞,布曲河只好绕行。
不少车停在小路边。窄窄的公路两旁都是做生意的,一种是加油加水、补胎打气、汽车修理,一种是小旅店、小饭店。招牌有喜马拉雅超市、日喀则南木林茶馆、藏家宴、兰州牛肉面、民和馍馍等西部特色,还有中原面馆,经营面条、水饺、包子、烩面。
雪不知什么时候落的,满地洁白。
路头上,有“雁石坪镇扶贫异地搬迁房屋交付仪式”标语,附近有新建的上下两层房屋。
一辆撞毁的汽车被放置在路边,警示着高原行车的危险。
可以想见,在繁忙的青藏线上,雁石坪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所在。连住宿都是紧张的,即使是事先有人安排,我们十几个人还是被分作两处,一部分住天府宾馆,一部分住甘肃宾馆,实际上都是小旅店。
我住的这个旅店,安排的人说条件不错,能洗澡。能洗澡肯定带卫生间。进来才知道,洗澡的地方是厕所改装的冲洗室,而且还没有电。当然,在青藏高原,尽量不洗的好,本来就有高原反应,热水一冲,容易发生危险,所以能不能洗澡无所谓。
昨晚到时,这里就没电。小旅店都是自己发电,床上备的有电热毯。电压不稳,冷热也不定。墙上写着免费上网Wi-Fi已覆盖,倒是让人欣慰。心急的还没有试,先拨出去长途电话。
早起寻厕所。一直寻到了房子后面,是一个极其简易的茅房,从那里伸出半个身子,可以看到后面河上架着的铁路桥。冷冷的风,夹着冷冷的雨,吹过头顶。
二
长江源各拉丹东早已封闭,要有特别通行证。这里属于西藏自治区安多县管辖。
索南更青医生昨天就赶了过来,他是十七代藏医,他们家在这一带久负盛名,藏区牧民都知道。他家在治多索加乡。文扎当过索加乡乡长、书记,那个时候就同他父亲熟悉。我们如果不走错路,去索加乡就能见到他,他也是要随我们一起来。
后来得知,由于没有去到索加乡,而是半路扎营,使得索加乡的人焦急万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手机又不通。于是四处查找。哪里能够找到?这样治多与杂多两县,就派出紧急救援队,沿着我们的路线连夜查找,却是没有找到。等到半夜联系上,大家都很惊喜,忙着往回报平安。
索南更青医生常在这一带行医,跟各拉丹东村的书记关系很好,各拉丹东村就在源区里面。
今天14号。彭达主席还有事,带着车子和几个人回去了。欧沙的车子因为目标大,放在了旅店门口,只有三辆车子前行。这样的车队,目标也是不小了。书记的车子昨天也已过来,今天要带我们进去。
文扎一路上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开着车。他或许心里有底,或许也拿不准,因为不是前些年。前些年還有些自由度,而且那片区域还归青海管辖,现在归西藏了,以前熟悉的,都发生了变化。
走着走着,天上飘起了雪花,仔细看挡风玻璃,发现是雨夹雪,下来就粘在了玻璃上。雨刮器不停地扫来扫去。这种天气,真的是添乱。
车子在青藏公路往前驶出十来公里,拐入了一条岔道。这就进入了6万多平方公里的唐古拉山乡境内,各拉丹东雪山以海拔6621米的高度正在远方傲然挺立。
岔道路况不好,似乎没有怎么修筑过,但又觉得这就该是长江源头的道路。
不久就见远远一道栏杆,栏杆旁一座小屋。
前面带路的各拉丹东村书记被拦在栏杆前,索南更青医生也在车上。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命运判决。文扎此刻似乎十分安静,他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我们知道,各拉丹东村书记和索南更青医生肯定能过,但是他们后面外省牌照的两辆车子,就很难说。
只是一小会儿,栏杆扬起来,前面的车子开动了。车内的人们一阵惊喜,索南更青医生果然不凡,那位书记也是真帮忙。
三
车子一进入源头管理区,就是进入了无人区,很大一片区域内,荒无人烟,实际上也看不清什么,视线全被纷飞的雨雪遮挡了。
越往里面,越看不清路,我们只是盯着前面的车子走,车子跑得快了,就只能盯着车辙。但是车辙很快就被雨雪覆盖。文扎紧跟慢赶,不敢有丝毫分离。
过了一座小桥,桥下有水,水流不大。这水一定属于江源。桥修得很简单,在远处是看不清楚。
走了不短的时间,又是一座小桥,桥更低,更简单。这个时候,已经看不清桥下的水。雨雪变得更大起来,雨刮器紧张地摇摆。
车子不停地打滑,没有一次是笔直地前行,全是划船一般,左摆右晃。文扎握紧方向盘,一刻不敢松懈。
更大的雪花粘在玻璃上。更加恶劣的气候来临了,像是车子撞进了棉花房,天地一片乱絮喧腾。实际上天地合成了一片混沌,混沌中弥漫的是冰雪。
猛然有人喊起来,说快看,左前方!
那是什么?是一群牦牛,不错,它们要去哪里?大群的牦牛在风雪中赶路,它们一个个低着头,就像抵着风雪在前行。有的也会发生趔趄,有的隔开一段距离,有的走到了水中,又从水中走出。成百上千头牦牛。黑色的牦牛在行进。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如此多的牦牛,它们体形硕大,每一头都如一尊活动的雕塑。虚晃中竟然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头小牛落在后面,老牛停下来等它。其他的牦牛混杂地走过它的身边,它不为所动,一直等到那头小牛。
这群黑色的雕塑不时被大片的白雪所覆盖,车里面听不到声音,但是分明感觉到一种轰然。这简直就是一幅巨大的高原风雪图。图中你分不清雪是主角,还是牦牛是主角,它们都显得清晰又模糊。
竟然闪出一群野驴,被我们的车子冲散,两下里跑去。说是跑,其实也不快,因为它们并不怕车子,它们在自己的天地间,只是被这场风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几只野驴下到了近旁的坡下,这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坡下很滑,那些野驴艰难地在里面挣扎。
再往前,几匹野马,也是在风雪中行进。我不知道这些牦牛、野驴、野马要往哪里去,有的朝东,有的朝西,但都是集体行动,在这风雪中,没有谁掉队。
还看到三两只狼,在跑来跑去,它们好像没有目标,跑跑停停,再扭过头跑。
狂风中的大雪,渐渐变成了冰雹,啪啪嗒嗒打在挡风玻璃上,而后从玻璃上弹跳起来,同引擎盖子上的冰雹会在一起,闹出更大的动静。
各拉丹东就是以这种方式迎接我们的到来。而正是这种方式,才透出各拉丹东的神秘和奇伟。
前面的车子已经去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小点儿。这样的天气,搭帐篷是不可能的,我们也没有带帐篷,欧沙的车子已经放在宾馆门口。如果今天始终都是这样的天气,去长江源的计划怕是难以实现。
那么,他们为什么还在往前走?难道各拉丹东村就在各拉丹东脚下?
前面再不过什么桥,遇见水洼,就加大油门冲过去。
迷茫中看到了沼泽,沼泽有与陆地不一般的气象。那里的雪似乎覆盖能力出现了问题,雪落上去,总会有一部分被消耗掉,只有少部分覆盖在低洼的地方,高处都被风卷跑,还有一些被水制服。
车子走在这样的沼泽边缘,不断地起伏,打滑,扭动,是十分危险的。千万不能陷于泥雪,那样,即使前面或后面的车子来施救,也无能为力。
有几次,文扎都是横冲直撞,撞得满车子溅泥花。那一定是没有了什么更好走的路,只能凭感觉硬闯。我们后面还有一辆车子,索尼开着,他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只能各自凭借命运。
就这样,我们在风雪泥泞的洗礼中一步步接近各拉丹东。
四
渐渐地,前面有了一条较为硬实的道路,因为我们看到了车辙。原来书记的车子在等我们。到了跟前,发现出现两条岔路。等我们的车子走近,书记的车子一加油门,驶向了左边的路。
这个时候,雪似乎变小了,真的好怪,而且越来越小了。
车子终于能够跑起来,上岗下岗地跑了一阵子,就看见远远的地方出现村子的模样。
快到那里,风雪竟然停了。一条村路显现出来,让人想到高原版的“桃花源记”。
村子很小,只有不多的白色藏房。停车的地方像是村部,书记和医生下车去了。村里人听到车子的声音,三三两两地迎出来,看到索南更青医生,都显得很热情。我看到医生背着药箱,似乎明白,医生来这里,也真的是一次巡诊。你看他热情地拉着谁的手,同她说话,翻看她的眼睛,而后又拉起另一个人的手,去摸他的额头。再后来,索南更青医生就跟着书记到谁的家里去,其他的人也跟着。看样子,还真有人躺在家里,等着医生去诊疗。
后来医生又回到了这里,再跟着另一个人去家里。
我们再次上车,跟着书记去各拉丹东。车子继续前行,风雪一停,路显得好走多了。可以看出,到这边来的车子并不多,路也是很随意,怎么开都行。
看到了雪山,远远地布滿四围。车子到达一个高坡下,开始往上攀,却因为太陡,没有成功。其他的车子也都试过,无济于事。只得弃车而行。书记说,以前来的考察队,车子也是停在这里。
上去仍然是一片荒原,看到的雪山还在远处。我们顺着书记的脚印,一点点地朝前走,没有人说话,只有喘息和脚步声。
有人开始掉队,有人停下来搀扶。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一点信心都没了。医生掏出了口服液,谁需要了就喝上一支。
看到一个高坡了,雪山就在高坡处。大家心里鼓劲,坚持着走去。我觉得此时的步履,每一步都迈得十分扎实,像是探视一下大地的硬度。
到了高坡处才知道,这只是一段距离的地平线,实际上前面还是一片山坳。
往下走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过后再走就是乱石路,而后一道流水,不大,感觉很清冷。
终于看到那块矗立在一片水边的长江源碑石。
文扎站在长江源碑所在的地方,说上次他来,碑石后面就是冰川。那是2002年。
那个时候,雄伟壮观的冰川从各拉丹东雪峰披挂下来,一直延展到这里。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大画幅,大角度,宽银幕地展现出冰天雪地的妙幻奇景。
也就是说,当年科学考察队来此立碑,也是挡在了冰川的前面,或者说,他们已经到达了冰川的滴水点。
现在的冰川呢,一点点往后退了,一直退到了各拉丹东雪峰附近。文扎的身后,竟然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石滩。多么让人心惊。
冰川不是山体,是一座冰结的水库。那么,这块长江源头碑石也已过时。
如此想到,世上很多事情,即使是套上了科学的光环,也还是带有不确定性。什么都拼不过时间,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在时间面前露馅。
就此,文扎还是在这里进行了祷告,而后接受了随团记者的采访,毕竟这里是曾经的认定处。作为源文化的关注者,他表示出自己的担忧:冰川在退化,水量在减少,污染在增多。他的讲说让人感叹,他们一次次到江源来,灵魂已经与源区结为一体,哪里崩塌了半壁冰川,哪里出现了一座井架,哪里多出来一道围栏,都使他们心生忧虑。
而后文扎带头往前走去,他要再次走到冰川跟前,走到现在长江源头的滴水点。走去的地方,就是各拉丹东雪峰。
五
但是,望山跑死马,那巨大的雪峰,帆一般在前面领航,却是怎么也不好追上。
走过一堆又一堆乱石,穿过白雪达到小腿的河滩,一直不断地在座座冰峰、块块巨石间寻路。
一片荒原中,只有脚步沙沙地响,和呼吸艰难地喘。
这是意志之后的又一次意志的整合,艰难之后的又一个艰难的再现。源头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遥远,直走得心都要吐出来。
太阳从云团里窜出来,幸亏现在有了太阳,如果是上午风雪弥漫的情况,走向各拉丹东,不知会产生多少倍的艰难。太阳一出来就显得很低很低,直射到这毫无遮拦的一片白茫茫干净大地。各拉丹东已在前面,阳光将它照得通体透亮。
在这片冰雪世界,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心悬一线的体验。能否坚持确实是对个人的一个考验。但是必须坚持,只有坚持。方圆多少里杳无人迹,只能随着大部队往前。说是大部队,实际上连少剑波的小分队都不及,寥寥几个人是茫茫天宇中的生灵。每个人都将重新认识自己,重塑自己。
我在这群人中年龄最大,我来得有些晚,应该几十年前来才对,那个时候精神更棒,身体更健康,我一定会朝气蓬勃,斗志昂扬。话又说回来,现在来依然不晚,年龄不是问题,年龄只能是一种心理障碍,一种告知和提醒。我来了,我抱着我的年龄来了,并不是太大的累赘吧,起码不会给同行者添麻烦。
想到了“奢侈”二字,奢侈是什么?这个时候觉得,追寻长江源头,也是一种奢侈的念头和行为。每个人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而每个人也都是一个世界,他该怎样让这个世界相信,还有一个世界存在着,坚硬地存在着。柏拉图说,征服自己需要很大的勇气,其胜利也是所有胜利中最光荣的胜利。是的,如果一个人可以战胜自己,那么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六
我看到一股细流,我知道这股细流连接千万里的伟大长江。
这条涓涓细流没有规则,它流动得像一首自由体的诗篇。有的地方延展而去,分出几多岔,然后在哪里又并入一起。
冰川滴下的水滴不时地供养着这水流。当然,一路上还会有更多的冰滴和雪水加入,让水流一点点变深、变宽,直到形成汹涌奔腾的江河。我们的祖先在江河两岸开垦出最早的土地,他们繁衍生息,孕育出人类最早的文明。长江的作用越到中下游越明显,诸多发展兴旺的城市都聚集在长江两岸。由于水流的冲击,每年都生长着平野良田,在长江下游,冲击出的20多万平方千米的广大地域,是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文扎像一个领头人,还在往前走。
小分队出现了情况,有人走在了最前面,有人落在了最后面,中间的是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但是无论怎样,都是英雄,都在硬撑着。每个人都不说话,或者无法说话,不少人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步步地往前走。
我也是,几乎就是数着自己的步子,不敢抬头看前面还有多远。曲曲弯弯的路,被前面的人踩出,原本没有路,踩出的是深深浅浅的脚印。真佩服几个女子,先是在我的后面,后来都到了我的前面。当然,有一个被哪位藏族小伙背起来,背了好远一段。
我已经明显感到心脏的搏动,剧烈地搏动,还有头,紧箍咒一般地疼痛,我发现有人走得很慢,不停地捏着太阳穴,有的林黛玉样捂着左胸。感觉必是一样,但是不能交流。直走得心都要吐出来。而且真的,时时有要上吐下泻的感觉,哪里憋得慌,身上的零件散架了,有些已经不起作用。
于是慢慢躲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反正人员早就溃不成军。背靠着大石坐下也不行,坐下也难受,心难受,头难受,腹部难受,哪里都难受,那种紧箍着挤压着提拉着的难受。我真的上吐下泻了。眼前金星一片。我想张大口呼吸,做不到,气压不允许,给你一丝就是可怜你。低着头抬着头都是一片雪白,戴着墨镜的眼睛恍惚一片。我知道这是极度缺氧的结果,但是年轻的医生跟到前面去了,他肯定没有注意到我会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就是呼喊也没有谁能听到,声音会被这片广大吸纳。
一点法子都没有,离车子很远,离有人烟的地方很远,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担架或其他抢救条件,实际上走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境地。
身上陡然热起来,那么地热,穿得不能再多,却在这个时候觉得热。越热越燥,抓了一把雪,在这个地方,雪都懒得融化。
慢慢地离开大石头,这块大石头真的很好看,如果放在哪里当个装饰,一定很奇伟。
我来到水边,一只手带回一点水放在嘴里,那个凉。我知道生命还在,刚才那是暂时的恍惚。当然,到这种地步,我还是起来走了,一步步往前走。我没有办法拒绝自己,没有办法逃脱自己。
我总觉得,我们前几天的艰难和困苦,努力与挣扎,都是为了各拉丹东而铺垫,尽管有的根本连不上边。真的,那么多的煎熬,来到这里就是最后的满足,最后的愉悦,最后的交代。
七
终于来到了终点,来到了各拉丹东雪峰前,来探析构筑万里大江的基因密码。
各拉丹东,藏语就是“又高又尖的山峰”,这座山峰是唐古拉山脉的最高峰,它是冰雪世界的巨人,南北长达50千米,东西宽展30千米。它是冰雪世界的仙人,在它的周围,众星拱月般聚集着四十余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和130余条冰川,冰川覆盖面积近800平方千米。
我们面对着的,就是各拉丹东的南支姜根迪如冰川。那是冰洁的气质,那是晶莹的容颜,那是满身洁白的披挂,那是气宇轩昂的凌寒。它的面前,始终享有着取之不尽的冰雪盛宴。
据说它有12.8千米长,1.6千米宽,它的尾部,还有5000米长的冰塔林。造物主将冷凝的冰层聚集在这里,给它以美的雕塑。六七十米高的冰塔林,望去是一片冰清玉洁的水晶世界,姿态惊神,气势震天。
索尼和多杰他们竟然跳入其中。从他们拍到的照片中可以看到玲珑剔透的冰柱、形如彩虹的冰橋、神秘莫测的冰洞,简直是一片银雕玉琢的艺术天地。在这些凝固的水面前,你会感到时间的缓慢,数千万年的缓慢。
各拉丹东,它既像一个少女的名字,也像一个母亲的名字。这,就是万里长江正源沱沱河的源头。
这是一个圣地,它将神圣地诞生出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一条产生出无数生命无数力量的河流。从各拉丹东滴下的第一滴水终究要在大海中呈现它的晶莹。没有什么能阻挡自然的力量。它有的是时间,以亿万年的姿态来雕塑自己的个性,那些水流的迂回和蔓延,都是性格的表征。
八
我开始往回返,我想我要先行一步,一会儿大家走时,我怕会落在后面,那将是可怕的事情,我不想有人关注,更不想让人搀扶。
我已经很满足。各拉丹东,你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让我知道天地的庞大,让我知道人世之外的庞大,让我认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次的精神的源头。我们不仅看到了长江奔流不绝的源泉,也看到了我们自己奔流不绝的源泉。
我竟然发现了绿色的草。较冷的气候,导致地面树木一点都不长,而草也因气候经过了严格的挑选。不合格的草来不到这里,即使来到也长不出来。草作为一种植物,注定与水相伴,但是与冰水相伴的草必然稀少。
我看着这种草,我并不认识它们,但我会记住它们。这里的草是另一种意义的草。
来的时候光顾走路了,回来才发现这里那里的,不止一块的好看的巨石,巨石有的很是方正,以一个很难摆的姿势立在那里。有的巨石像座金字塔,兀立在水边。我从那里过水,顺着来时的脚印走。我仍然在一块巨石后面停了一会儿,我觉得舒缓多了。我走得极慢,因为我不着急,我想着以这样的速度,他们一会儿会赶上我。
却是一直没有见到谁走过来。他们真的是沉迷至极。
倒是见到两只鸟儿,从冰川那里射出。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落脚,它们会有什么吃食。这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有两只大鸟从我的头顶飞过,那是两只鹰吗?没有看清就飞远了。
在我们来之前和来之后不短的一个时间段,这片雪域少有人到。少有人到并不等于少有关注,更多的当是心向往之。现在长江源区被封起来,不让随便进入。在生态文明的进程中,对如何保护大自然,人们有了重新的认识。
还没有见到人回来,我感到了孤独,偌大一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望不到任何人影。为了排遣寂寞,我开始在乱石滩里捡石头。
源头的石头实在是多,我拿起这块,扔下那块。想象不到这些石头怎么会打磨成这般模样,它们经历了怎样的裂变,怎样的燃烧,怎样的翻滚。
一块埋在水中的石头,露出半个身子向我招手。它具有长江的特质和性格,上部有火烧云样的暗红,中间有裂变的纹络。
视野里仍然空无一人,也没有一丝声音。这里远离人烟,说不定还有狼或其他兽类。我四处打望,充满了恐惧,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在慢慢黑下去,一旦黑下去,将会制造出更多的恐惧。
就在我极其后悔与绝望的时候,昏蒙中发现了一个黑点,那是我走来的地方,我仔细地盯着,黑点越来越大,黑点后面还有一个黑点。好了,更多的黑点渐渐出现在右边山坡上。原来他们没有走回头路,发现我不见以后,又让两个人去找。
大家平安地回来了。
我再次向各拉丹东望去,我只能望到沉昏一片。各拉丹东,重新陷入一片神秘、夢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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